散文：豐碑

作者：重慶永榮礦業公司永川洗選廠/廖選勇

那天是公曆一千九百九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井口的空氣沉悶地抱成一團，窒息得損人。這時候太陽西垂，血紅。

人迅速往井口聚，象鐵屑緊緊裹滿磁石，越裹越厚，越裹越重。

救護車一路呻吟著風馳電掣開過來，象一把斧子劈開黑黢黢的水麵，人群掀起波浪朝兩邊分，瞬間水又合攏，仍然緊緊地裹在一起。救護車穩穩地停在礦機關調度室門口，悲涼的呼叫嘎然而止，魔紅鬼綠的車燈卻帶著驚懼的神情不停地閃爍。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救護隊員穿著桔黃色的製服，佩帶鋁合金外殼自救器，頭戴鋼盔，臉上罩著呼吸器，如同飛行員，又仿佛機器人，從救護車裏魚貫而出，瞬間又從井筒口魚貫而入。

緊接著，礦務局官位最高的歐局長及其腳腳爪爪遊魚般到達，紛紛顯得驚慌失措。

調度會議室很快塞滿了礦務局上上下下的頭頭腦腦，燈光猩紅。史礦長沉默著，左手拿著煙卷不停地顫抖，煙頭那粒火光象一顆帶血的眼淚。

史礦長名叫史進，今年才三十三歲剛滿，礦務局唯一的采礦專業研究生，人瘦，神采攝人，虎氣。成天在井下轉悠，又整夜整夜寫東西。眉毛細長，娟秀。嘴角棱角分明，薄唇。習慣左手抽煙，一支接一支不斷火，所以他的鼻子邊總是炊煙繚繞。

天不知道是好久黑下來的，人已經擠得水泄不通。治安隊員著裝值勤，本意是想把人群驅散，卻無能為力。反倒他們象幾粒水珠，一靠近人群就被融了進去，讓人牆擋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從人群中鑽出來。

天空裏繁星閃爍，明月朗照，可這美麗的夜色被井口升起的巨大陰霾籠罩了。

出事了，出了大事了。

以往出事，死一個兩個弟兄，不管多慘道，隔一兩個時辰，缺胳膊少腿，沒腦殼缺耳朵人也就抬出井筒，往事先等好的雙排座車上一拽，撲爬筋鬥幾個工友還滿臉煤灰，車廂四角一站，拿命無常一般護著死人隨汽車馬達一聲吼一溜煙沿公路跑遠了，家屬的哭聲掉在車屁股後麵一波高一波低呼天搶地。然後死人享受冰棺的清涼，家屬帶著通天的悲哀和礦上討價還價，最後死人從冰棺出來，和爸爸媽媽，妻子兒女，親朋好友，領導工友，有怨的沒怨的，一一告別。其實最舍不得的是他的兒子或者女兒，小臉兒可人呢，卻要永別，心不幹呀。心不幹也沒辦法，還得自己鑽到爐腔裏被油澆了，燒得骨頭象金子，把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卑鄙和崇高，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擱舍不下也都燒成五紅七綠的光影衝天而去，飄到西方聖地去了。

可這回不一樣，三四個時辰挨過去卻沒有任何音信，是頂板還是瓦斯，是水貓子還是電老虎，是哪家的娃兒倒了血黴，一個還是兩個都鐵葫蘆般通體死封著，讓人憋悶的慌。調度會議室的門也關死了，還有幾個治安隊員把守，更讓人喘不過氣。一抹烏雲過來，天上的星星熄了，對麵樹梢掛著的月亮也落到山旮旯裏去了。

是警車的尖叫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死一樣的沉寂。警車後麵還緊跟著八輛小車，一來就把礦機關前麵的壩子停滿了，這陣仗有一點讓人恐怖。六年前也有這陣仗，那是永川煤礦四位一體管理模式在全國推行的典禮儀式，市裏、省裏、部裏都有人來，也是警車開道，可那是礦上的光榮和盛大的節日。還有兩年前拍《這裏永遠是春天》的時候，雖然沒有大首長來，卻來了許多大明星，張寶默、李國盛、笑林、瞿炫和都來了，鬧騰了近半個月，全礦象是慶祝農奴翻身得解放，成了歡樂穀。今天來的人有市領導，煤管局的領導，公安局的領導，一個個走下車來象閻王爺，他們象是來收魂的。

種種跡象表明，這事情出得大的讓人無法想象。

永川煤礦的人行井筒的入口和大澡堂連在一起，好比花果山的水簾洞，那洞口被瀑布遮得嚴嚴實實，一來是直接不能見口的。礦工們從澡堂大門進去換上藏藍色勞動布工作服，戴上幹樹藤帽子，拿兩塊編了紅色號碼的鐵牌子，一個礦燈牌子，一個自救器牌子，到窗口去領礦燈和自救器然後從澡堂後麵入井。這人行井筒的入口躲在遮風避雨的室內，就把地獄和人間聯係得流水般沒有痕跡，有時候一縷陽光噴射進來，把天堂也連在了一起，如果在窗口巧遇了礦燈姑娘的微笑，那就仙了，不管出井時天上是太陽還是月亮都會有一場好夢。

澡塘的門豁然開著卻老半天沒有吐出一個人來，也許這不是出井的時間。

過了一陣，陸陸續續就有人從門口吐出來，看見黑壓壓一大片人，就惶了。

“啥子事呢，啥子事呢，這是出了啥子事情呢？”

“問你呢，這麼久了，誰都沒有放個屁。”死寂的人群裏卷起了聲浪。

“曉得個屁呀，我還不是在鼓裏睡覺呢。”

最先知道出了事的人，現在也茫然了，當時隻聽到說井下出了大事，但到底什麼事情大事到底是多大卻不清楚。礦上一出事，就心係千家萬戶，大家聽到誰說了，救護車呻喚了，就會把心提到喉管懸起，奮不顧身跑到井口壩子等待天國的鍾聲敲響，不管禍害到誰家，都百般哀惋。可這鍾聲遲遲不響，人們的心就放不下來，恐怕這回禍害真的是大了。

這黑壓壓一大片的人就這麼互相偎著，把那高遠而神秘的鍾聲守侯了一夜，直到天亮。

但他們卻不知道這天夜裏秘密進行著很多的事情。

公安局要把史礦長捆了上山，礦務局歐局長堅決反對，後來煤管局的領導也反對，市領導就指示人暫時不捆，全力以赴指揮救災。決定一作出，史礦長就到調度室去了。

礦上所有的管理人員全部集中，分成了三個大組。02manbetx.com 搶險組，02manbetx.com 調查組和死亡人員後事處理組。死亡人員後事處理組又設三個分組，家屬慰問組，工亡賠償組和治喪委員會。所有的遇難者屍體全部停放在材料平峒一百米處，高度保密。同時與縣殯儀館聯係屍體出來一個就立即轉移一個到永川縣火葬場，不在礦區作任何停留。同時火速將02manbetx.com 慨況形成資料，電傳北京煤炭部調度中心。安全緊急會來不及開，還有許多許多的處理程序，讓全礦上下一百多名參與救災的人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煤管局把所轄的幾個救護大隊都調動了，02manbetx.com 搶救進行得神速而且井井有條。

第二天將近十點鍾，史礦長滿臉暮氣，眼睛象兩枚血球，低頭來到井口的一個石台子上，神誌恍惚，在上台子的時候差點跌了一跤。跟在後麵的還有副礦長以及安全科長、生產科長等等，活象一堆蔫茄子。一上台，礦長就跪下了，頭就觸到了地上，淚水也流到了地上。狗日的還出太陽，陽光把史礦長的頭照得亮煌煌，一蓬亂槽槽的頭發發出青銅般的絨光。太陽是出了，可那太陽有些邪乎，象一盆血扣在天上，那太陽光也血氣噴人。

史礦長在台子上就那麼跪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把和他一起來的人跪惶了，大家齊刷刷都跪了下去。

這場景把台下站了十多個小時的人群震動了一下，有一個老工人走上前去，把史礦長扶起來。

“史礦長，這種時候別當孫子，你是人是鬼大家夥心裏亮堂著，到底是咋回事告訴我們，就是天塌下來大家一起撐，死兒子死孫子那是命，事情總還要擺在桌子上來呀。”

史礦長慢慢站了起來，眼睛裏充滿了悲戚，臉上掛滿了憂傷，嘴角卻刻著堅強和鎮定。史礦長一站起來，後麵的人也齊刷刷站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澡堂門口抬出一個人來，人群迅速潮水般淹了過去。

這人不是事故遇難者，而是事故搶險的人，現在他休克了，人們還以為他死了，其實他的心髒沒有停止跳動，他的思想也沒有停止，隻是人們無法知道，他還在想著救人的事呢。他不是別人，就是掘進二隊隊長鄧誌明，後來成為感動中國的年度人物。

鄧誌明，今年四十二歲，鋼筋鐵骨，工齡二十五年了，十七歲頂父親的班參加工作，老掘進，渾身上下都是勁，肌肉象豆腐幹掛滿了前胸後背。從出砂、打眼、注漿、錨噴到放炮，所有掘進工藝他都幹過，而且樣樣精通。又從工人、副班長、班長、值班隊長、副隊長到現任隊長，年年戴大紅花。他有一個渾名叫“水魔王”，這渾名的來曆可不簡單，哪是老窯水、哪是斷層水、哪是岩層水，水頭在左在右，水龍是大是小，憑著他十多年的心眼揣摩，八九不離十。有人就說鄧誌明是井下治水的“大禹”，一古一今，一個治的是遠古天上飛下來的天龍，一個治的是而今地下騰出來的陰龍。先後幾十次治水成功，在礦務局是大名鼎了又鼎。

然而這一次他卻差點給陰龍吞了。

永川煤礦前身起源於清朝乾隆元年之先，至今已經三四百多年的曆史，地主、資本家、商人、軍閥都曾經在這裏作過多端的惡，那一座又一座的矸石山，是用千百萬礦工的枯骨壘就的；那一塘又一塘的老窯水，是不計其數的女人用眼淚流成的。隻有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中共軍代表接管了永川煤礦後，礦工才真正翻身作了礦山的主人。然而那不計其數的女人用眼淚流成的一塘又一塘的老窯水和著千百萬礦工的鮮血、汗水孕化成了首尾相接的陰龍，久久蟄伏於陰濕和黑暗之中，等待著昂首的日子。

根本沒有絲毫的蛛絲馬跡，鄧誌明這個“水魔王”也被蒙了，當7728磧頭中班放完炮，大家迎著昏黃濃厚的炮煙回磧頭支柱的時候，潛龍昂了首，龍身白亮耀眼，氣勢威猛，從一個大斷層的縫隙裏搖擺著噴湧而出。

其實，礦上地測技術人員隱隱約約說過大斷層的事，也含含糊糊說過老窯水的事，鄧誌明卻沒有在意，因為沒有說清楚準確的時間和地段，也沒有下達防治通知書，更沒有技術措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條陰龍陰得太惡毒，潛龍無形，讓人們沒有了任何戒備。史礦長對於老窯水的安全問題，給礦務局有一個長篇報告，礦務局也不是沒有重視，研究了，也有決定，必須迅速治理，然而要錢，上百萬的錢，哪去找這錢，工資還差欠近半年沒發出去，好多職工揭不開鍋呢，拿一百萬去喂那龜兒陰龍，沒球得事。

當陰龍抬頭以一瀉千裏之勢張牙舞爪奔流在井巷之際，鄧誌明的眼睛、腦瓜、心髒同時膨脹，被這意想不到突如其來的透水給嚇懵了。象電影正在放映中出現一段白片，銀幕上一派白，但很快豬兒狗兒又現了，人們來不及停歇，跟著情節繼續走。鄧誌明立馬給調度室彙報，言辭激動，聲嘶力竭，驚恐萬狀。電話一擱，大吼一聲：“撤！”

7721磧頭的7個人情急之下坐拉砂的小電車衝了400米，出了平巷，沿南三回風上山往上爬，逃命去了。鄧誌明頭腦清醒，他知道其它兩個磧頭也正在出砂，打電話不會有人接，他必須親自去通知才行，事不宜遲，他順手拿了一個撮箕，往龍坡的鋼軌上一墊，哧唰一聲如上海的磁懸浮列車，瞬間就到了-350米水平主南大巷。這叫坐“土飛機”，已經絕了跡的嚴重違章，稍有不慎，不傷即亡。恰好大巷人車停在岔道口，但司機卻不在，鄧誌明急中生智用扳手開動了電車，一股風到了主南大巷磧頭，工友們聽了鄧誌明的警報卻懶洋洋不來勁。“慌他爹個鳥，那股子貓尿淹得到我球，撐子不打齊誰管工資。”

還有7720磧頭上的人，鄧誌明發了瘋把電車往裏開，又是一陣火，把那些人給逼出去，從閻王手裏奪命。

巷道裏水越積越高，電車幾乎跟飛船一樣把水殺得嘩嘩響，鋼軌兩邊濺起弧狀的水花。

幾番搏擊，鄧誌明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他知道北二采區采煤四隊是在-350米水平，危險，太危險。十萬火急，他開起電車呼啦啦朝北二急駛而去。水位在不斷地升高，那昂首的陰龍肆無忌憚地奔騰不息，鄧誌明根本沒有顧及到自己其實已經置於十分危險的境地。當他把最後一個人送到井底車場，因水進入中央變電所導致停電，人車象戰敗的怪獸硬挺挺倒下癱瘓了。水泵也停止了呼吸，水位上升明顯加快。大家順著水管拚命往上爬，一個接著一個，全部逃出了陰龍的血盆大嘴。

鄧誌明正要尾隨大家逃命，卻發現橫川的幺洞裏傳出一點微弱的燈光，那分明是一盞礦燈傳出來的光線。有人，怎麼會還有人，趕快過去看看。水已經齊腰深，四處都是黑洞洞的，隻有借助礦燈艱難地朝幺洞移。鄧誌明打了一個寒噤，一股透心的冰涼閃電般從背脊的骨髓中掠過。原來是送班中餐的老蔣，饅頭東一個西一個漂浮在水麵，頭仰在洞壁，水漫過了肩很快就要到嘴邊，礦燈象流淚的眼睛把一束束猩紅的光灑在湧動的水麵，一浪明一浪暗，等待著和主人一起上黃泉路。鄧誌明看勢再回人行上山已經不可能，背起老蔣就順橫川往材料上山走，水浪在屁股後麵直追。材料上山坡度大，久無行人，又有滴水，青苔長得旺，陰濕稀滑，鄧誌明扛著老蔣趴在地上撐住軌枕往上爬，感覺體力不支，進三步退一步。兩盞礦燈鬼眨眼一般，在漆黑的井筒裏閃動，浸水滴答，流水淙淙。

鄧誌明咬緊牙和陰龍較量，進行著生與死的搏鬥。褲腿磨破了，膝蓋蹭出了血，生疼。頭有些眩暈，移動漸漸緩慢，但鄧誌明心裏明白，前進就是遠離地獄，停滯就是等待死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爬了多遠，距離井筒口還有好長，憑著隨時可能斷線的意誌力狠命地朝前拱。一會兒走向了地獄的路，黑白無常催促著緊緊走在前麵，每一步都邁得極其沉重；聽到生命源頭悠遠的呼喚，他轉過頭又朝著有一捧陽光的方向艱難地攀行。就這樣，象一場巨大的拉鋸戰，在生生死死之間拔河。當鄧誌明的身體被徹底打垮的時候，他其實已經遠離了地獄之門。


救護隊第一輪收救沒有什麼收獲，隻是在通過-150米水平井底車場時，發現了鄧誌明和老蔣倒在材料上山的口子上，老蔣已經僵硬，後來醫生查明他是腦溢血，在一個小時之前就到閻王店去了。經過搶救鄧誌明活了下來。

由於水勢太猛，救護隊收救工作非常困難。通風工程隊通過三道密閉牆才把陰龍給扼住，水勢迅速減弱。機電搶險組，用圍堰的方法排幹了變電站的水，在市高級機電專家的親自指揮下，成功恢複了送電。最初預計一兩天完成的收救任務，一個星期才全部結束。

在這次浩劫中，被奪走了16名礦工的生命。

哀莫大焉，舉礦悲慟。淚水化著傾盆雨，傷痛壘為矗天嶺。

追悼儀式在縣殯儀館露天舉行，市領導親自主持，足足有三百人參加。鬆柏紮滿了四圍，白花綴滿了枝椏，眼淚濺滿了花朵，悲涼凝固了淚水。16名礦工生龍活虎的生命在一雙雙無助的淚眼裏飄向了高遠的天空。

在總結大會上，歐局長號召大家默哀三分鍾，向死難礦工誌哀。然後大會決定表彰在搶險救災中湧現出來的先進人物，卻沒有鄧誌明。

史礦長猛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表情沉重地說：

“這次事故失去的是生命，是國家巨大的財產，我們活著的人本不該接受什麼表彰，而是應該得到懲罰，從內心深處和靈魂上受到嚴厲的懲罰。但是有一個人應該受到表彰，那就是現在還在醫院躺著生死未定的鄧誌明。不是他我們失去的恐怕不是16名弟兄，而是74人。他置生命於不顧，撲死亡命救人而不是逃命，把58名工友從老虎口裏奪出來。他才是我們真正的英雄，我相信隻要實事求是，他的事跡將名揚天下。”

是的，史礦長說的是大實話，鄧誌明的事跡不僅感動了礦區，感動了煤炭行業，而且感動了全中國。其實最重要的是感動了人們的良心。



會議還作出決定，為死難者在井筒口修一座紀念碑，費用控製在20萬左右，進入永川煤礦生產成本。修紀念碑這事在礦務局還是破天荒，從來就沒有過。但一次死亡這麼多人在礦務局的曆史上也是破天荒。歐局長曆來是一位別出心裁有獨到之處的人，比如修局長大院、造禦煤廣場、建擋矸長城，再樹一座巍峨的死難礦工紀念碑，不僅可以成為礦區的新地標，而且還能為歐局長的頭上再增添一抹亮。

史礦長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目前礦井安全投入嚴重不足，主要原因是窮，沒錢。這次重大事故的禍根也在於隱患治理沒有跟上。賣了這麼多煤出去，回來的不是銀子，而是鋼材、汽車、洗衣粉之類的家什，跳樓賣出去損失慘重不說，有時候連跳樓的地方也找不到，這些年煤家就這樣黴。職工的工資長期拖欠，下井挖煤，出井挖野菜，日子過得淒苦極了。修座紀念碑20萬談何容易，無非用煤去換水泥、換鋼材、換工，最終換出一座紀念碑來，可職工看了這碑不會高興，隻會沉默、哭、罵娘。

話就不要說那麼多了，困難是困難的事，不困難要我們這一群人幹啥，三個月後我來驗收工程，同時剪彩，周年的時候我們在紀念碑下為“三·五六”死難的兄弟們酹酒，歐局長一錘子定了音。

“三·五六”事故的悲慘氛圍還沒有落定，礦上就下了一場透雨，緊一陣緩一陣足足落了一星期，象是要徹底把人們的哀痛洗刷幹淨。也有人說，是天神悲憫死難者而流下來的眼淚。史礦長穿了雨衣，帶領全礦兩千多名職工來到矸石山，插種了一萬多株梧桐樹，又沿矸石山山腳栽植了寬十多米的野玫瑰，其實是野月季，刺籠高花卻小，五紅六黃，顏色鮮豔，開得精神。大家當是一次植樹活動，沒有在意。但有人說是史礦長心裏不舒坦，雖然最終沒有把他弄上山，卻死了那麼多弟兄，看著礦上的日子如此艱難，上麵的領導還耍架子作威，有氣，所以要大家到雨中種樹是名，讓弟兄們陪他發泄心中的憤懣才是真。

三個月過去了，紀念碑自然沒有修好，而且連一點動靜也沒有。歐局長知道史礦長有想法，也知道礦上日子難熬，就沒有發火，平靜地說小史你有啥主張就把屁放出來，不要跟我來燜煙，惹毛了我革你命。史礦長就說，你老不著急，時間不是還長著嗎，保證周年的時候有你酹酒的地方就是了。

轉眼到了“三·五六”事故一周年，局辦公室秘書頭天打電話來問紀念碑好了沒有，歐局長要作重要講話，悼念死難弟兄，振奮全局精神。史礦長直說好了好了。

一大早史礦長派人開裝載機在矸石山山腳推了一個大台子，兩邊樹起高高的木杆，掛了一橫標，紅底白字的“三·五六”事故一周年紀念大會赫然入目。幾十枚花圈在一帶野月季花的上方一字兒排開，闊葉的梧桐鬱鬱蔥蔥，把巨大的矸石山包裹著，陽光下翻飛的葉片上一滴滴露珠發出晶亮的光芒。

當歐局長一行躍馬揚鞭來到永川煤礦，全礦兩千多名職工身著工作服已經聚集在矸石山山腳的大壩子中央。周圍的村民三五成群來了一坡，把矸石山圍得人山人海。歐局長一下車，立即被眼前的恢弘景象驚得目瞪口呆。真是太絕了，奇跡，空前絕後的奇跡啊。

且看，矸石山巍峨入雲，梧桐林給矸石山鑲嵌了一道綠色的波浪，月季花織成一幅寬大的花環，一長排花圈莊嚴肅穆，職工組成的方陣聲勢浩大。

歐局長在異常的激動中講了很久的話，他有些沉醉於這樣的境界。輪到史礦長發言，他說：“一年雖然很快過去了，但我們永遠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時刻。這矸石山包含著千千萬萬礦工的血汗，它見證了每一次的悲痛，所以我們選擇它作為死難者的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是無價的，是真正的英雄紀念碑。同誌們，如果說煤海是一條太陽的河流，那麼礦工有如深埋在地下的太陽種子，為了人間的春色，為了生活的希望，為了溫暖和光明，他們將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紮在深深的黑暗之中，然後壘成一座又一座矸石山，托起每一天的太陽。今天，在他們的頭上開滿了鮮花，成就了一座輝煌的豐碑。隨著矸石山的不斷升高，我們對死難者的懷念也會與日俱增，這豐碑的價值也將更加沉重。這座紀念碑20萬修不了它，一千個20萬也修不了它。”

突然，鄧誌明被幾十名工友簇擁著，在一片歡呼聲中走上了台，史礦長將他的手臂高高舉起來，陽光下，在台子的中央兩個人棚成一個挺立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