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忠:18歲的礦山
18歲那年,從遙遠的家鄉來到煤礦。那是個晚上,向礦區望去,第一感覺是燦爛的燈光。
那時的家鄉剛剛接通了電,明亮的燈光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家裏隻在睡覺前用一會電燈。燈光最亮的是生產隊的麥場,那盞燈從夜晚一直亮到第二天的黎明,高高的掛在麥場中間,燈光是瓦藍瓦藍的;瓦藍的燈光照在大大小小的麥垛上,也照在我們的臉上身上,瓦藍的燈光把我們變成了一群藍臉的快活鬼,那是我們孩子們的樂園。盡管一次又一次的被隊長攆出場外,可是又偷偷摸摸地溜進燈光下,或是在場外的餘光裏遊走,收割完麥子的田野,散布著草的清香,黑夜像霧一樣的彌漫,星星眨著眼。
礦區的燈光不是瓦藍的,是黃黃的、白白的。礦燈一排排、一層層、一盞盞,有的散發著絲絲的光花,有的呆呆的發怔,有的似乎長了腿似的走動。我仿佛走在家鄉的路上,其實是煤礦的路上,戶口已經從公社縣上遷出,我已經是工人,煤礦工人,我的前前後後背著鋪蓋共同進礦的,都是煤礦工人。
煤礦是在西北的一個山溝裏,山溝裏有一條河,周圍是黃土高原,蒿草稀稀拉拉荒無人煙,群山起起伏伏。
宿舍在河邊的樓房裏,層層的燈光從這裏照出,樓房的燈光是柔和的,牆壁是潔白平整的,樓房的地麵黑亮的放光,洗衣間的水嘩嘩地響,眼前的環境,對我一個農村來的毛頭小夥,即新鮮又刺激,煤礦的樣子與我想像的不一樣。工人階級與農民也是不一樣的。
早晨從夢中醒來覺得奇怪,太陽怎麼怪怪地架在群山,而不是家鄉田野的樹梢,怎麼沒有鳥的吵鬧,雞的啼鳴,而是洗衣間嘩嘩的流水聲。忽然想起這是煤礦,我已經是吃商品糧的工人,和那些騎著自行車回家休假的工人一樣,穿戴整潔,帶著錚亮的手表,傲慢的打著車鈴。我問自己,這是否真實,得到的回答是我也是工人階級的一員。我笑了,是那種微笑。
礦上的那條河,比昨晚看見的要寬,河裏的水汩汩的流動,據說這河水流進了黃河。河邊那層層疊疊的樓房要比晚上看見的宏偉壯觀。再就是井口,井口旁邊有幾幢房,井口的上麵用紅漆寫著“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紅漆大字。突然從井口冒出一列響著叮當鈴聲的礦車,車頭的後麵掛著幾十節裝滿黑煤的礦車,轟轟隆隆而去。據招工的幹部講,這是個新開的煤礦,將來職工就有一萬多人。
太陽已經離開了群山,暖暖的陽光,沐浴著礦區,沐浴著那條河,也照在我身上,望著這新礦區,心裏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
來礦的前一天,我的同學好朋友小峰從縣城回來,他已經是縣機械廠的臨時工,據說有轉正的希望,他把我叫到生產隊的麥垛旁邊,憂鬱的望著我說:沒聽說煤礦是埋了沒死嗎,很危險的。我望著遠處的田野想,你有了工作,有手表,還訂了媳婦。我哪,在田間默默的勞動,一天掙三毛錢,僅僅是填飽肚子,還曬得黝黑。
危險我也去,我說。他驚訝地望著我,田野的風吹亂了他梳得整齊的頭發。
站在礦上的那座橋望去,東麵是辦公樓。樓前的人匆匆忙忙的來來往往,西麵是一條鐵道,鐵道中間一段上麵是高高的煤倉。一輛輛的煤從這裏裝車,整齊的排放著,等待運往遠處的城市。
這時我看見,從鐵道那邊走來幾個人,原以為是拾煤的家屬,走近了才看見他們戴著礦工帽,腳穿黑膠鞋,腰裏挎著礦燈。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下井的工人,沒想到他們是那樣的黑。他們的身上,手上,臉上全是黝黑的,唯有眼仁是白的。
“常娃怎麼是你。”一個黑人向我走來。常娃是我的小名,隻有家鄉的人知道,難道他是王群。他是那樣的黑,我怔怔地望著向我走來的黑人。來煤礦前家裏常哥告訴我,他的同學王群也在這個礦上。我認識王群,鄰村人。我們同在一個學校上學,他在高年級,我在低年級,認識是認識,隻是不太熟悉。堂哥還寫了一封信,帶了一個小包袱,囑咐是王群的父母為他帶的過冬棉衣。
“怎麼不認識了,我是王群。”黑人說著拿下頭上的帽鬥兒。
“你是王群?”
“我不是王群,是誰。”黑人笑了一下露出了白牙,轉動著白眼仁望著我。在疑疑惑惑中,我終於認出了眼前的黑人的確是王群,也聽懂了他的鄉音。望著黝黑的王群,我不知道是為王群,還是為自己的將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傍晚王群來找我,我們走著就來到上午見麵時的那橋上。太陽快要落山了,霞光照在礦區,也照在王群的臉上。這時的王群不再是黑乎乎的王群,他神情穩健、英氣勃勃。我問他井下怎樣,危險不危險。他笑了一下說:等你下了井,什麼都知道了。我對他的回答有些不滿意,又不好說什麼。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群山清晰可見,可礦區已經朦朦朧朧,遠處的燈一閃一閃,這叫我想起家鄉的莊稼地的燈光,那是澆水社員手電筒的燈光。而眼前閃閃的燈光,那是礦燈。燈光多了起來,一盞、兩盞、三盞,無數的礦燈向我走來。
“給你燈,這是你的礦燈。”燈房的姑娘從窗口遞給我一盞嶄新的礦燈。那時我穿著嶄新的工作服,頭戴新帽鬥兒,腳穿鋥亮的膠鞋,手拿著新礦燈。
走進冰冷的井口,冷颼颼的風撲麵而來,眼前一片漆黑,前麵、後麵、上麵全是漆黑,漆黑把人包圍了。在漆黑中我戰戰兢兢,一會兒,眼睛漸漸地適應了漆黑,看到了礦燈的燈光,閃爍的燈光追趕著漆黑,漆黑像野狗似的逃跑,躲在遠處,漆黑的巷道寂靜無聲,是礦燈的燈光劃破了漆黑,腳步聲回蕩在巷道中。
在采煤工作麵,排排黑色的鐵柱支撐著危險,炮煙、粉塵在燈光下霧一樣的彌漫,電機聲轟隆……
下班了。工人們沉默地去上井,默默的巷道隻有散亂的腳步,燈光閃動。不知哪位忍耐不住這樣的沉默,唱起了歌,歌聲順著漆黑巷道飄進了漆黑,漆黑似乎應和了這歌聲,也輕輕的唱了起來,那歌聲飄飄緲緲,隱隱約約,悲悲切切,如泣如訴似乎訴說著對生命的熱愛,對家鄉的祝福,對愛人的深情,仿佛看見了父母在田間勞作,心愛的人站在家鄉遙望礦上。是誰唱的,漆黑中什麼也看不見,歌聲似乎是從石頭縫裏擠壓出來的,又好像從煤層飄出,歌聲在閃爍的燈光裏向井中飄去。
礦燈閃閃,閃閃的礦燈,每盞礦燈下都有一雙眼睛,一盞燈就有一個礦工的身影,麵對危險從不畏懼,用生命汗水把燃燒的原料運出礦井。
在百米千米的礦井中工作,有千千萬萬的弟兄,我們都一樣頭上戴著礦燈。
作者:張建忠
河南洛陽老城北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