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工人眼中的驚歎號
“老師傅,請走線內!”女經警很有禮貌地說。
賈師傅做夢也沒想到,在百善煤礦幹了20多年,如今進礦連路都不會走了。他滿臉狐疑地望著那些三人成行、兩人成排、規規矩矩走路的人,內心好生納悶。
“姑娘,咋這樣走路呀?”“現在都精細化管理了。”“京戲化?”“是的,精細化。”賈師傅把“精細化”理解為“京戲化”,他清楚地記得,采煤有四六峒管理,掘進有超前管理,還從未聽說過有“京戲化”管理。
賈師傅今天悠悠進礦來,是要了卻一樁心事:退休回鄉快10年了,他還沒有進過一次礦。這個與他朝朝暮暮近30年的礦山,在他的腦子裏留下深刻的印記,他忘不了它——想再看看。
百善煤礦投產那年,賈師傅從淮南與工友們被一個車皮拉到這裏。那時他還年輕,30出頭,但絕對是一把采煤的好手。剛來那陣子,他住過防震棚,走過泥土路,後來他感到這個礦就慢慢地變了,變得有了一個煤礦的模樣了——小樹苗長成了大樹。
賈師傅這輩子不會騎車。起初,他要拉扯兒女買不起自行車,後來光景好了,又覺得老胳膊老腿不想騎車了,每天上下班都是地走。
這條進礦路他最熟悉不過了,哪裏有房子,哪裏有坎子,哪腳深,哪腳淺,全印在他腦子裏,甚至能精確計算出多少步,路邊多少根電線杆,多少棵梧桐樹。可今天,他對這條路感到陌生:路寬了,眼敞了,馬塞克人行道亮亮的,花壇青青的。
賈師傅在煤礦整整幹了35年,采煤、掘進技術記得爛熟;打眼放炮,架棚釘道樣樣精通,尤其是掘進架木棚,閉上眼睛坎牙口,都不會出現豁風、亮牙。
但是,賈師傅這輩子也有一些蹩腳事兒,第一,不識字,連自個的名字都不會寫,隻能模糊地認得自個的姓——“賈”字。有次在掌子麵,一個半拉蹶子工人逗他,把“賈”字用繁體寫在鐵腿上對他說:“賈師傅,你要知道這字,上窯請你啃豬蹄。”賈師傅瞪圓眼睛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鬼孫!說話算不算數?……那是你爹!”第二,對“政治”漠不關心。曾經有人問他:“四人幫”幾男幾女?他略加思索說,兩男兩女,逗得大夥捧腹大笑。可賈師傅的回答也有他的理由:四個人的幫派,沾上男女的事兒,隻有兩男兩女事情才好擺平,要不,那還不出人命啊!第三,對一些司空見慣的新事物卻始終是個迷。年輕時在農村,點的是煤油燈,後來到了礦山,點電燈了。他開始琢磨那拉線開關:為什麼同一個開關,怎麼一拉就滅,一拉又亮呢?他總是想打開開關看個明白,但始終沒敢開那個蓋子。後來,電視機普及了,他對電視機又犯起了疑惑: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要說有說,要唱有唱的,怎麼能裝下那麼多人呢?他確信那些說唱的人是事先裝好的。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自己的兒子也被裝進了電視,這才使他對原先的想法產生了動搖,兒子是在工作麵,怎麼會裝進電視呢,即便能裝人,又怎麼能裝下一個工作麵呢?這世上希奇的事兒太多了,總是讓人琢磨不透。
賈師傅走進礦裏,像“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眼神有些不夠使了,東瞅瞅西望望,內心犯起嘀咕:市裏的廣告咋都做到礦裏來了?他去過市裏,看到過路邊的燈箱廣告。他把礦上那一塊塊“企業精神、安全理念、發展願景……”整齊化一的企業文化燈箱宣傳牌看作市裏的商業廣告。
賈師傅瞧著瞅著,那高聳矗立的旗幟又吸引了他的視線,他抬頭望著那三根鋥亮的旗杆,中間那根最高的他知道是國旗,可對兩邊稍微矮些、飄揚的集團旗就有些模糊了,內心琢磨,那代表什麼呢?對了,是人!國家底下得有人啊!
賈師傅邊琢磨邊晃悠,不覺走進了更衣室,不知怎的硬是愣在那裏。室內空當當的,不見一個更衣箱,四麵牆上燈箱壁畫,壁掛式液晶超屏顯示器;室內立體櫃式空調。他有些懷疑字的眼睛,這是更衣室嗎?是的,應該是的,那條通往副井口的走廊沒有變。
賈師傅記得,那時的一樓二樓都是更衣室,室內塞得滿滿當當,先用的是木箱,後來是用磚砌的櫃子,再後來條件稍好些,用的是鐵皮箱,背靠背放著,中間是一條夾道,趕上早茬換窯衣時,大夥肩擦肩,汗嗅味撲鼻。可如今呢,更衣室像一座寬敞的禮堂,更衣箱放到哪裏去了?
幾名工人上井,將鑰匙插進有許多小孔孔,壁柱上那個盒子,撥動了一下。賈師傅瞅著有什麼動靜,驚喜地發現,從天花板上徐徐下來一個吊籃。他這才明白,更衣箱原來吊在屋頂。上井的工人沒有立即洗澡,而是先點根煙猛吸幾口,然後坐下來一邊慢慢品著,一邊看著電視。賈師傅從前也有這個習慣,憋了一個班,上井第一件事就想抽袋煙,可他抽的不是紙煙,嫌那家夥抽得不過癮,而是旱煙袋。賈師傅的旱煙袋長長的杆子,杆子上係個口袋簾子,裏麵裝的是從老家帶來的老煙葉,上井後滿滿按上一窩,一手點著火,一手用大拇指按一下吸一口。煙窩裏發出“嗤嗤”的聲音,他喜歡聽這種聲音,猛吸幾口,讓餘煙盡可能從鼻孔噴出。那舒服勁就像剛洗好澡換上幹淨衣服,渾身的乏味全消了。
電視裏正在播放安全快板書:“說安全,道安全,安全的故事說不完……”賈師傅看著電視心想,這電視可真大呀!家裏的電視是個方方的盒子,這個電視是塊薄薄的片子,貼在牆上那麼結實,怎麼貼上去的呢?薄薄的片子是絕對裝不下人的,他徹底推翻了電視裏能裝人想法。
走進浴室,一排躺椅映入賈師傅的眼簾。他曾經聽人說過,從前隻有招待浴池才有躺椅,洗好澡還能躺下養回神,可那是給來賓使用的,如今井下工人也用上躺椅了。他索性躺下,閉上眼睛,細細地品著睡在躺椅上的滋味,感到從未有過的安適。
賈師傅來到副井口,頓時眼睛一亮。通往井口的礦燈房走廊,潔白的瓷磚砌到牆頂,一幅幅書畫作品裝裱在固定的鏡框內,懸掛在牆上,地上幹淨得照見人,穿白鞋也不沾灰;井口等罐室四周有固定的椅子,下井的人很有秩序……賈師傅心想,過去,這裏的環境最亂了,下井前,上井後,工人們必須經過這條通道,內心憋悶得慌拿牆撒氣,牆麵上滿是手印、鞋印、皮帶印,糊弄得像小孩的尿布。賈師傅想起有次上井後,擤鼻涕也在牆上摸了一把,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在糟蹋牆,但那時,大夥都這樣,沒人幹預他。可如今,這樣幹淨的牆誰忍心去摸呢?
變了,大變了!才幾年的工夫啊!咋就變得這麼快呢?賈師傅內心好像翻滾的開水,熱氣蒸騰到發梢。
原先,他打算看一眼就回鄉,可現在,他想在百善礦多住些日子,對兒子、孫子說點什麼。說什麼呢?他還沒想好……
夕陽的餘輝爍石流金般的灑向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