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煤礦生涯
不覺間,離開心愛的煤礦已是十五六年了。
歲月,能洗去生活中的許多印記,卻無法洗去我在煤礦的這一段人生。它像一缸深埋在我心頭的很醇很醇的酒,時日愈久,感情愈濃烈……
我在礦裏娶妻育子,我在礦裏圓著人生的甜夢……
為 夫
1968年,我從部隊複員回到煤礦,已經24歲。
24歲,是一個成熟的小夥子。成熟的小夥子,需要愛情。我渴望著愛情。
也真巧,分配給我的宿舍隔壁,是女宿舍,對麵,則是礦上的臨時電話總機房。我整天生活在姑娘們嘻嘻哈哈的笑聲裏,挺誘惑人的。心裏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慌亂而又甜蜜,拘謹而又愜意……
晚上,躺在床上,好久難以入睡。人,不能長大。一長大,一成熟,煩惱就多了。
然而,我在生活中很謹慎,不敢“越雷池一步”。住在那裏兩個月了,我沒有到總機室去過,更沒進過隔壁的女宿舍。每次從女宿舍門經過,我都低著頭放快腳步。
有一天,我從女宿舍門口過身。突然,裏麵有人喊我。我轉頭一看,是鍛工班的胡師傅。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憨厚、老實,肯幫助人。他是我複員回煤礦後,玩得很好的一個朋友。
“有事嗎?”
我立在門邊,拘謹地問道。
他在裏麵微微笑著,向我招手。這間房子裏,放著三個鋪,空下的那片地方,擺了三個木箱子。房子裏沒有凳子。無論什麼高貴的客人來了,都隻能坐到床沿上。這時,胡師傅就坐在那張靠窗台邊的床上。他的對麵床上,坐著一個小個子姑娘,聽說是一個開空氣壓縮機的司機。她是這間房子的主人之一。此刻,她正埋頭在做針線活。胡師傅喊我時,她頭也沒有抬。
“進來呀!”
胡師傅見我仍然站在門口沒有動,又催我一聲。
我遲疑了一下,移步走了過去。
我剛剛走進房去,胡師傅像突然記起什麼事似的,站起身來,說:“我去打瓶開水去,馬上就來。”
這時,我才發現他手裏提著一個暖水瓶。他就住在這女宿舍對麵那間房子裏。他大概是經常到這間房子裏來坐坐的,在這裏出出進進很隨便。
胡師傅出門走了,對麵的姑娘,仍然在埋頭做針線活。一時間,我拘謹得不知如何是好。沒容我多想,門外突然闖進來兩個姑娘。這大概是那位空氣壓縮機司機的女伴。一見屋裏的情景,“轟”的一下大笑著,鬧麻雀般地跑出門去了……
我呆了,不知所措地望著那兩個疑神疑鬼的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裏。
房子裏的這位姑娘,也呆了。她望了我一眼,馬上把頭低下了。
她的臉紅了。
我的臉呢?不知道。
去打開水的胡師傅,還沒有回來。我站在那間房子裏,窘得不行,隻好走出門去了。從進門到出門,我們沒說過一句話。
我走出門去時,聽到斜對門的總機室裏,當班的一個女話務員,利用她工作的方便,不知向哪一位女伴在掛電話。
“嘻嘻……告訴你一個最新最新的新聞,新到一分鍾以前發生的新聞,你最好的朋友,有喜糖吃了……”
我們相好著。
轉眼,近一年時間過去了。1969年的春節來臨了。
這時,我在礦政工組工作。春節的時候,礦政工部門的同誌,組織一些人去向軍屬拜年。作為一個複員軍人,我對軍屬是有一種特殊感情的。我也加入這支拜年的隊伍。走時,匆匆忙忙,忘了關掉正擱在床底烤著一雙濕布鞋的電爐。當我到全礦井十幾家軍屬家裏拜完年回來,這隻電爐子已闖禍了,把我的被帳、棉衣等燒了一個精光。
當我推開門時,隻見滿房子煙,我知道不好了。一時,我發傻氣了;氣呼呼地把本來還沒有全部燃完的被子,抱著往坪地裏一丟。火借風勢,呼啦一下,就全部燒光了。當時,我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旁人的氣。
怎麼辦呢?眼下正是嚴冬,沒有被子、棉衣,怎麼過呢?從部隊複員回來時,發給我三百來元複員費,為待嫁的妹妹買了一台縫紉機,置辦了鋪蓋及其他一些嫁妝,已經全部用光。我到礦裏來上班時,夥食費還是借支的。礦裏當時雖然成立了革委會,仍然不很安定,尚在動亂之中,工會組織癱瘓了,不可能給我救濟。我望著那堆已化為灰燼的被帳等物,一時我整個腦袋都木了。
這時,有人給我開玩笑地說:“你不正戀愛嗎?快結婚吧!結了婚,兩個人就隻要一套鋪蓋了。”
純粹是開玩笑的一句話,我卻認真地采納了。真的跑到她的宿舍裏(這時,我已經不住在她隔壁的宿舍裏了),向她提出結婚的要求。
“你倒會想主意。”她笑了。
不久,我們就這樣結婚了。沒有置辦任何家具、被帳。我們兩人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買。婚禮上,我穿的是一件舊軍衣。新房裏,除了在公家領了一張沒有油漆的簡易雙人床外,就隻有我回礦時買的那張三屜書桌和那把嫩竹篾椅子。那把椅子上,還擱著一些當時無處可放的東西。客人們來,統統隻能站著……
為 父
1971年元月,我走完從孩子到父親的這段人生旅程,由爸爸的孩子,升為孩子的爸爸了。
孩子的出生,給我們這對年輕的父母,帶來了歡樂,也帶 來了煩惱。當時,我和我愛人兩個人的工資,合起來才70多元錢。她的生母(與她父親離婚後獨居在農村)她要負擔,我的家裏更要負擔。如今,又多了一張嘴啊!
也許是缺乏經驗吧,孩子出生才幾天,我愛人就患了乳腺炎。乳房紅腫得很大很大,打了不少的這個“素”那個“素”,不見好轉。先是一隻乳房,後來兩隻乳房都腫了。母親受痛,孩子又沒有奶吃,可把我折騰苦了。
沒有辦法,孩子尚未滿月,母子倆就一起住進了漣源縣人民醫院。醫院把她的兩隻乳房都切開來排膿。我陪住在醫院。一則照顧這位年輕的母親,二則照顧這個來到人世不足一周就遭磨難的可憐孩子。
醫院裏的病床很窄,三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我幾乎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沒有睡過覺。沒有奶吃的孩子,夜裏餓得哭。我們經濟又拮據,無錢買牛奶或奶粉。每當這時候,我隻好馬上爬起來,顧不上穿衣服,就端著一個小鋁鍋,去給孩子煮米糕。醫院住院部那一層樓,隻有一間房子裏生了一盆煤火。這火晚上就封上了。我偷偷地在那封了的火爐上,戳出一個小火孔來,把小鋁鍋放在火孔上用小勺子在鍋裏不住地攪拌著。
這正是一月,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窗外北風呼嘯著。我穿著內衣內褲,蹲在這盆火前為孩子煮米糕,凍得全身不住地顫抖。再冷再凍,我都默默地忍受著。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米糕煮熟以後,我就扯起雙腿往病房裏奔跑。這一則是自己凍得受不住了,二則是孩子餓得在不住地哭叫著,必須快一點把煮熟的米糕送到她的嘴裏!
回到床上,我就把孩子抱到懷裏。孩子還在“哇哇”地哭叫著。我想用小勺子挑起米糕往她的小嘴裏送。剛煮的米糕,卻又很燙。我隻好將米糕先放到自己嘴裏打一轉,拌上自己的一些口水,一起送到孩子的嘴裏。所以後來,我常常對孩子說:“別人都是吃媽媽的奶長大的,你可是吃爸爸的口水長大的啊!”
人生,是多麼艱難啊!
半個月後,乳房上的傷口尚未痊愈,我愛人就出院了。回到礦裏後,再到礦裏的醫院繼續打針、服藥、敷傷口……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邵陽地區革委會文化局的通知,為了紀念建黨50周年,地區準備編印一本文藝作品集子,決定抽我去做這本紀念集的編輯工作。愛人病在床上,孩子需要照顧,我怎麼離得開呢?我為難了。
愛人看了看那個通知,一時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陣,才說:
“你去吧。”
“不。不……”
這樣的時候,我能忍心離開嗎?
“我的奶子好得差不多了,你去吧。你不是想寫東西嗎?到那裏去,也許能寫個什麼東西出來呢!”
“那,以後誰陪你到醫院打針呢?”
“不要誰陪,我自己能去。”
“孩子呢?”
“我抱去呀!”
我哪裏放得下心呢?我來到礦醫院,找到了一位熟識的護士,請她每天為我愛人打針。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終於走了,帶著對孩子的牽掛,也帶著對孩子媽媽的牽掛……
為 文
1981年第一期《芙蓉》雜誌上,發表了我的中篇小說《山道彎彎》。很快,報紙評、電台廣播、刊物轉載,全國幾十家省級、市級、縣級劇團,將它編為多種地方戲曲,上海、甘肅電視台,將其錄製成電視劇,上十家電影製片廠約我將其改編為電影文學劇本,上千封讀者來信從全國各個省市飛到我的麵前……
不少讀者朋友在信中問我:你的《山道彎彎》是怎麼“彎”出來的?
我說:那是在煤礦的山道上撿的!
那是1979年的盛夏。當時,我已調到《工人日報》駐湖南記者站做記者。家卻沒有搬,愛人和孩子仍住在煤礦裏。有一天,我從外麵采訪後回到家中。夜裏,月朗星稀,天氣卻很熱。我搬了一把竹椅,坐到宿舍前麵的坪裏,和煤礦上的幹部、工人一起乘涼,搖著蒲扇,扯著亂彈。就是在這個夜晚,一個辛酸的故事,流進了我的心裏:一個煤礦裏,有一個礦工犧牲了,其弟頂職進礦,其妻改嫁給其弟。不久,其弟也犧牲了……
這個女人的不幸,引起了我深切的同情。當時,我真想去尋訪尋訪她。但是,因我急於去完成另一個采訪任務,沒能立即去采訪她。
這個故事,卻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裏。
幾個月後,我到漣邵礦務局橋頭河煤礦鄧子山工區采訪,在這個工區的招待所裏住了幾天。這個招待所的工作人員,隻有一個年輕的女同誌。會計是她,服務員也是她。她工作非常負責,待人熱情友好。但是言語極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幹活。工區辦公室的秘書小朱告訴我:她是一個烈屬,是在丈夫因公犧牲後頂職進礦的。進礦兩年多來,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總是不答應。每個月帶著孩子,去看望公婆一次,節約一些錢交給公婆。
小朱隨便說出的幾句話,卻像烈酒一樣使我醉心。我感到全身熱辣辣起來。我踱步到樓房的走廊欄杆前,舉頭眺望著沸騰的礦山:井架上的天輪在飛轉,電車道上的礦車在奔馳。我思想的輪子,也隨著天輪在轉,隨著礦車在跑……
我們的煤礦,比起舊社會,生產條件大大地改善了。然而,由於環境的特殊,不幸的事情難免發生。社會上許多姑娘因此不願嫁給礦工。煤礦工人長年累月勞動在礦井裏,沒有享受自己應得的那份陽光的溫暖。然而,他們卻用自己的雙手,從地層深處取來煤炭,給人們以陽光以外的溫暖。愛情,對這些為人民、為社會貢獻光和熱的煤礦工人,是多麼不公平啊!
在完成礦山的采訪任務以後,我回到長沙。一個炎熱的夜晚,我到《芙蓉》雜誌社的編輯部副主任朱樹誠同誌家裏串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經常到他家串門,在他家出出進進是很隨便的。這一次我的到來,像往常一樣,沒有引起他特別的注意。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杯涼茶,很隨便地和他聊著。
我向他談礦山的艱苦,談礦工們的憨厚和豪放,談礦工們的犧牲精神,也談礦工們在礦井裏的那帶野味兒的生活情趣,談礦工們的妻子——那些平平常常的女人……
“我想寫寫那些女人!”我談著談著,激動起來,不禁從坐著的凳子上站了起來。
他望著我,怔了一下,突然問我:
“你準備用一個什麼樣的主題?”
“主題?”我一下被他問住了。老實說,這時候,我還真沒有去想什麼主題呀!
“當然,不一定每一部作品都有一個很明朗的主題,也可以多主題。但是,我覺得,寫這些默默無聞地將自己的光和熱奉獻於人類的平平常常的女人,是不是定這樣一個主題:表現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他說得很不經意,我的心裏卻突然亮了一下。我立起身來,車轉身子就走了。當他醒悟過來喊我時,我已經到了樓下。
“如何把我們民族的傳統美德,作為靈魂融進整個的作品?如何使這個主題,在作品中立體化?”夜裏,我躺在床上思索著。漸漸地,孩提時代,常聽老人們講的那個田螺姑娘的民間故事,進入我的心裏來了。我把它借了過來巧妙地貫穿於自己的作品,使表現我們民族傳統美德的主題,產生一種立體的效果。
就在自己的構思逐漸成熟的時候,婁底地區文聯在新化縣舉辦文學創作學習班。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工人作家蕭育軒同誌邀請我到學習班上講講課,看看稿子。我當時已從《工人日報》湖南記者站調到《湖南日報》文藝部做編輯了。而我的愛人和孩子仍住在煤礦。文藝部的領導關照我,多給了我幾天時間,讓我先走,順便到家裏住幾天。
我回到煤礦,回到了家裏。我沒有休息。利用難得的這幾天時間,來寫這部使我的心發癢的作品。……一拿起筆來,許多熟悉的礦工朋友和礦工們的妻子,就湧進我熱辣辣的胸腔,就往我的麵前擠……
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形,彼時使你不以為然的事,此時卻讓你感慨萬千。這時候,那些平日我認為很平常的、不能上“文學作品”的普通礦工和他們的妻子,驟然間變了,就像是一塊黑不溜秋的煤塊,陡地投進爐膛,吐出了騰騰的烈焰。他們的心靈,在我的眼前閃起光來,一個個普普通通的礦工和他們的妻子,向我迎麵走來了……
他,1958年進礦。20多個春秋寒暑,沒有請過事假、病假、傷假。八千多張日曆上,都記錄著他為社會主義做出貢獻的鮮紅的數字。23個春節,他都是在地層深處的礦井裏,在呼呼的電煤鑽聲中度過的。
她,一個普普通通的苗家女。28歲的時候,人生的不幸落到了她的頭上:丈夫因公犧牲了。留給她的,是四個年幼的孩子。大的九歲,小的才一歲半。這,對這個年輕的女人來說,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啊!她和丈夫都是湘西風凰縣人。在這個礦上工作的湘西老鄉,鼓動她向礦裏提要求,將丈夫的遺體運回老家去安葬。應該說,這個要求是不算過分的。當領導上來征詢她的意見時,她流著眼淚說:“運回湘西,國家花費太大。他在礦上工作十多年了。生前,他愛這個礦,死後,就把他埋在礦區的山上吧!我們母子守著他……”
她簡短的幾句話,說得礦領導眼淚直落。當領導上進一步問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時,她說:“我不能趴下來吃社會主義,我要站起來幹社會主義。給我工作吧!”
她工作了。當上了食堂炊事員。她挑著油餅油條下礦井,把熱飯熱菜送到礦工們手裏。她用出色的成績,贏得了廣大礦工的讚揚,當上了礦、局的勞動模範。1978年,她光榮地出席了全國煤炭工業戰線的群英大會。她那端莊、秀麗的照片,印到了《全國煤礦英雄譜》上……
一個又一個普普通通的礦工和礦工們的妻子,在我的麵前彙集。他們也許講不出許多大道理,甚至在小組會上發一個言,臉都漲得通紅。但是,他們的行動,卻體現著我們民族傳統的美德,他們有著美好的心靈。霎時,他們像一塊塊礦石,在我的麵前閃起光來。啊!生活的礦井裏,有多少文學藝術的礦石,等待我們去挖掘啊!
我懷著這樣一種對礦工、對礦工的妻子的敬慕心情動筆了。
我按照生活中的樣子寫他們,沒給他們戴“光圈”,也沒給他們穿“高跟鞋”。作品中的他們,仍然是那樣普普通通,沒有什麼驚人的舉動,也沒有什麼“豪言壯語”。然而,在他們那些平平常常的言行裏,是不是很自然地閃爍著我們民族傳統美德的光輝和社會主義的思想光彩呢?
寫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寫自己所熱愛的人,自然順手。五天,我就寫出了這個5萬多字的中篇小說。那天深夜,剛剛脫稿,來不及抄寫,就被知道我這一“秘密”的一個朋友,當時在漣邵礦務局《漣邵礦工報》工作的魏文彬拿出看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來敲我的門了。他一邊將稿子遞還我,一邊興奮地說:“我原想先翻幾頁,沒有想到一看就放不下了。害得我一晚沒有睡。看完以後,我更睡不著了……真不賴!”說著,他伸出手來給我看,“你看,你這本稿子用鐵絲訂著。看稿時,那伸出的鐵絲,把我的手紮出了血,我都不知道。看我看得多入迷!”
我看看他的手指,果然是被紮出血來了。他那一雙眼睛,更是火球一般的紅。他確是一個通宵沒有睡呀!接著,他又滔滔不絕地對我談一些具體的印象,說得我也激動起來。這是我的第一個中篇。而他又是我第一個中篇的第一個讀者。得到了第一個讀者的好評,我信心更足了。
稿子送到了《芙蓉》編輯部。編輯王璞、編輯部副主任朱樹誠和出版社總編輯黃起衰同誌,都給予了熱情的肯定。生活中的這個“她”,那個“她”,就熔鑄成了作品中的“金竹”;我熟悉的礦山裏的“老張”、 “小李”,便變成作品中的“大猛”、“二猛”了……
(作者:譚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