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生活,創作之源;故鄉,生命之根。
我創作的源頭,我生命的根係,在湘中那片黑色的土地。
又是開春的日子了,又是新春的佳節了。
每當這個我們民族的傳統節日臨近的時候,一腔思念之情,就在我心中澎湃。調離那片山地,已是二十六七年了,而我的心,卻一直存留在那裏,存留在那裏的山道、煤巷之中,存留在那裏的比我年長、比我年輕、與我同齡的工友之中。我為那裏的興旺欣喜,我為那裏的困境焦急。離開那裏以後,我經常回那裏去看看,看看一同揮汗建設這片山地的工友。那裏紅火的時候是這樣,那裏冷清的時候,更是這樣。
我們的車子,駛進了一片礦區。對麵,是一排起伏的山脈,那是望龍山。這座脊梁般挺起的礦山,多次與我對這片山地的滿腔深情一道,進入了我一個一個的作品。
車子在一排低矮的房屋前停住。我走下車來,徑直朝一節坡道走去。這次回礦來我最想見的那個人,就住在坡道下麵的房子裏。那裏,原是一個職工食堂。前年,礦上將這個大食堂隔成一間一問的小房子,安排給幾位退休老工人居住。他,就住在這裏。
“譚談!”
老遠,他就看到我了。站在門前,朝我揚手。
我匆匆地朝他走去。
上世紀80年代中,我頭戴一頂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的帽子,到那裏兼職深入生活,成為這座礦山城市的市委副書記。我借住在市人武部的一棟宿舍裏。頂屋,6樓,冬日,極冷。當時,我心胸中,正湧動一部長篇小說的波濤。屋外,雪粒嘣嘣地敲打著窗戶玻璃。屋裏,我在奮筆書寫著後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美仙灣》。為了減少幹擾,我平生第一次,耍了點小聰明,我在門口貼了張小紙條,上書:本人因事外出,有事請留言。因寫作正處於癲狂時候,不管外麵怎麼敲門,我都不理不睬,全身心沉浸在小說展示的世界裏。
一天,寫完小說的一個章節後,我撂下筆,推開門,想到外麵去踱踱步,透透氣。門一打開,厚厚的一張紙片,落在地上。那是從商品包裝箱撕下來的一片紙。我躬身撿起一看,隻見上麵用圓珠筆寫著幾行字,一筆一劃,又粗又硬,像火柴棍子搭起來的一樣:“譚談,我來看你,你不在,隻好走了。我還住在老地方,很想見見你。周忠漢。”
他來了,還呆在老地方?
我沉默了,心在怦怦地跳。
屈指算算,18個年頭了。這老兄,一直呆在那荒蕪、偏僻的山頂上?那一年,我們一起從部隊複員到這座礦山,都分在礦區最繁華的地段工作。當時,我24歲,他長一二歲,都
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他還在部隊時就結婚了,愛人是礦上的一名女工。回到礦山不久,他就當爸爸了。偏偏在這時,組織上決定調他上山,他心裏不大願意,但他不善言辭,要他找領導上說一句話,比要他下井上一個班還感到為難。他終於帶著家人和家當,上山去了。那座山,我們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管那裏叫四風井。他上山不久,我邀了幾個伴,到那裏去看他。上山沒有公路,一條羊腸小道,串連著這裏的坡坡嶺嶺。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走到那裏。山坡上,僅搭著兩棟棚子似的簡易平房,住著二三十個工人,十分荒涼、清冷。他見到我們,非常高興,從山裏揀來蘑菇,扯來小筍子,還炒了臘肉,美美地招待了我們一餐。此後不久,我便離開了這座礦山。直到十年以後的1979年秋,我在《工人日報》當記者時,回到這座礦山采訪,一打聽,他們夫婦仍舊在山上。山上仍舊沒通公路。我在礦部一位幹部陪同下,翻過木絲坳,走了十五六裏山路,去看他。
他挖了自己種的腳板薯,又煮了春夏時節采來的蘑菇招待我。餐桌邊,我們交談著。我才知道,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老大和老二,都上學了。可山上沒有學校,隻好放一個奶
奶家,放一個外婆家。這時,我才更深一層地體會到,這山頂上生活的艱難!
不覺間,又是七八年過去了,他竟仍然在那山頂上。去年底,我到這座小城來深人生活,兼任這裏的市委副書記。他那座礦,是自己一方偏僻的“領地”。他這麼遠跑來看我,是不是有求於我,要我幫忙將他調下山來?我捏著那塊紙片的手,不禁抖動起來。是嗬,他領著妻子和孩子,在那裏默默地度過了18年,這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年華嗬!他應該下山了嗬!
我終於上路了。現在,山上通了公路。小車,在這條一個之字又一個之字的公路上奔跑著。為了便於解決他提出的什麼要求,我特意讓小車開到那個礦區最繁華的地段,把工區黨委書記老張拉上車來。路上,我忍不住問老張:“他幹得怎麼樣嗬?…‘很難說具體。沒聽人講他好,也沒聽人說他壞。這也許是我太‘兵僚’主義,也許是他太普通了。”這話我信,在漣邵礦區四萬多名工人中,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那麼,他有沒有提出過要下山呢?”“也沒有呀!”
很快,車子爬到山上,停在井口邊的坪裏。老張領著我朝山坡上的那棟平房爬去。隨著我的幾聲大喊,從一個門孔裏走出來一個矮矮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陶素蓮。
“忠漢呢?”
“洗澡去了。”
一會,一個穿條褲衩光著膀子,袒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的漢子,從坡下陡陡的石級上爬上來了。是他,是我的戰友周忠漢。
“身體可好?”
“好!”
“家裏呢?”
“好!”
“孩子們呢?”
“好!”
他一邊給我們端來自己煮的糯米甜酒,一邊用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言辭回答我。經我細細盤問,方知他的大孩子初中畢業後在家待業,老二和老三讀書。還是那樣,一個在奶奶家,一個在外婆家。
“你,有什麼想法就講呀,我特意把你們書記喊來了。”我謹慎地啟發他。
“沒,沒什麼想法。”
“有沒有想過要下山?”我知道他秉性遲鈍,便進一步地啟發。
“想過。可是,我又想過,這山上橫豎要人搞呀!”
我沉默了。心裏熱熱的。忍不住抬起頭來,放眼望去。頓時,眼前蒼山如海。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山頭,全都默默地立在自己的位子上,樸實無華。我頓時覺得,自己麵前的這位普通工友,也是一座山頭,一座高高聳立的山頭……
歲月的河流在腳下呼呼地流動。又是多少年過去了,我們老了,我們的兒女們成年了。2003年春節,我和老伴帶著我們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和三歲的小外孫,又爬上了這座山頭。礦山,時下正在改革大潮的陣痛中喘息。此時,這個風井已經關閉了,他和一些工友,仍住在這些矮小的房子裏。那是開礦時搭起的工棚,牆壁是竹篾上糊一些泥漿,許多地方泥塊脫落了,風呼呼地鑽進來。看到我一家三代人從省城趕來看他,他和他的老伴都很感動。當我抱著3歲的小外孫走進屋時,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跑進裏房,在那張原本沒有油漆的,如今已被歲月的煙塵、礦山的煤塵染得黑黑的木板床上摸了一陣,拿出二張紅紅的百元鈔票,要塞進我的小外孫手裏,被我一把按住。淚水刹時便模糊了我的眼眶。要知道,這兩張鈔票,可是他半個月的退休工資嗬!
路上,我對我的兒女們說:“以後,你們在工作中,在學習中,有什麼坎兒邁不過,有什麼事兒想不通的時候,就想想你們的周伯伯,就來看看你們的周伯伯。他是我們一家人的人生坐標,是我們一家幾代人的人生教師嗬!”
去年,他給我來電話,說他已從山上搬下來了,搬到了礦山的中心區。我聽到這個消息,真為這位老工友高興嗬!這年春節,我忍不住回礦去,去看看他,看看他的新房。這是原來的職工食堂改建出的幾間房子,由於地勢很低,房子裏很暗,采光很不好。他卻很知足了。朗朗的笑聲裏,向我伸出手來:“挺好了,挺好了!”
這次,我是第二次走進這“挺好了”的房子裏了。
進屋不久,我就發現這位老友的臉上一臉愁雲。交談幾句之後,他告訴我:“嫁在農村裏的女兒,冬天倒了房子。她回家來向我借錢建房,我隻有七千元的積蓄,全給她了。在農村裏,七千元也蓋不起房子嗬!”我趕忙摸出這次出門前放在衣袋裏的二千元錢,遞了過去說:“我身上帶錢不多,這點錢,你轉給你的女兒吧!”
他沒有推脫,接下了。
一排熱浪,呼呼地湧上我的胸中,分離幾十年了,他仍沒有把我當外人嗬!頓時,我感到自己的心和他的心,貼得是那樣那樣近!我感動了,我知足了。我仍在他們中間啊!
中篇小說《山道彎彎》發表以後,改電影,改電視劇,改各種各樣的地方戲,委實熱了一陣子。許多的讀者朋友,總是問我:“那個憨厚的二猛,那個有一顆金子般心的金竹,生活裏有原型嗎?”
我回答不出讀者朋友的提問。
然而,每每這時候,這片山地上的一些工友的麵影,卻總是在我的眼前浮現。
那一年新竹吐翠的時候,我在金竹山下,認識了一位礦工的妻子,一個相貌清麗、身材苗條的苗家女。
7年前,人生的不幸,突然降臨到她的頭上。丈夫在礦井裏倒下了,永遠地離開了她。而這時,她才29歲,留給她的,是四個年幼的孩子,最小的才一歲半。這,對一個年輕的女人來說,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啊!丈夫是湘西人,在這個礦工作的湘西老鄉,勸她向礦上提要求,將丈夫的遺體運回湘西老家去安葬。應該說,這個要求是不過分的。當領導上來征求她的意見時,她流著眼淚說:“運回湘西,國家花費太大。他在礦上工作十多年了。生前,她愛這個礦;死後,就把他埋在礦區的山頭上吧!我們母子守著他……”簡短的幾句話,說得礦領導眼淚直落。當領導上進一步問她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時,她說:“我不能趴下來吃社會主義,要站起來幹社會主義。給我工作吧!”
不久,她工作了。當上了食堂的炊事員。每天,她挑著油箱油餅下礦井,把熱飯熱菜送到礦工手裏。她用出色的成績,贏得了廣大礦工的讚揚,當上了礦、局勞動模範,並出席了全國煤炭工業戰線群英大會。她那張端莊、秀麗的照片,印到了《全國煤礦英雄譜》上……
我更熟悉這樣一位女工:她文化不高,大小會議上從不敢發言,就是說一句話,臉都會漲得通紅。正當她和一個工人熱戀的時候,一場火災,把男朋友的鋪蓋燒了個精光。一位領導同誌開玩笑說:“結婚吧!結了婚,兩人就隻要一套鋪蓋了。”就這樣,他們結了婚。婚後不久,男方的母親生病住院,接著亡故。家裏原來什麼準備也沒有做,一沒棺材,二沒一分錢的積蓄。這時,她把自己婚前積蓄下來的218元錢的存款折子交給愛人,又和她叔父聯係,借了叔父家一口棺材。安葬婆婆後,她又把愛人11歲的弟弟接到礦上讀書。此時,她參加工作多年了,手腕上卻連一塊普通的手表也沒有……
一次,我到一個煤礦采訪,住在一個工區的招待所。這個招待所的工作人員,隻有一位年輕的女同誌,會計是她,服務員也是她。她工作很負責,待人熱情和藹。但是言語很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幹活。工區辦公室秘書告訴我:她的丈夫因公犧牲兩年多了。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總是不答應。每個月發了工資以後,便帶著孩子去看望公婆一次,節約一些錢交給公婆。
她,她,她……每每動筆,便有多少個“她”,在我心中跳動,在我眼前浮現。
去年春節前夕,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有關我的書《今生有緣:譚談說朋友·朋友說譚談》,也就在這時候,我聽說那位苗家女,在將四個孩子撫養成人之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組織了新的家庭。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熱熱的。我帶上這部收入了我說她的事跡的書,回礦裏尋訪她來了。
我走進了她的新家。她新找的這位老伴,也是我的老熟人,原礦黨委的副書記。我們圍坐在那溫暖的火爐邊,和她,也和他,盡情地聊著……
再有幾天,就是除夕了。這一天,這個礦山小鎮,非常熱鬧,狹小的街道上,人頭攢動,人、車,擠成一片。我們的車子在人海裏艱難地移動著。坐在車上的我,恨不得馬上見到自己多年沒有見麵的這位采煤英雄,這位平凡的采煤工友。我從車上走了下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鑽動著,往前走去。
對這裏的山道,這裏的房屋,這裏的礦井,這裏的井架,我真是太熟悉了。當年,我在礦區做礦報記者的時候,上百次地來過這裏。那時,這位采煤工友,還是一個“半邊戶”,家屬住在老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進礦20年了。20個春節,他都是在礦井裏,在采煤工作麵,在呼呼的電鑽聲中度過的。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做了五百多個班。一天上兩個班是常事。我在采寫他的通訊裏,這樣描述他:“地球轉一圈,他轉一圈半”,他是一個和地球賽跑的人。我曾經在這個礦區住過一個多月,跟班采訪他,寫過他50多個故事,在省人民廣播電台,連播了半個多月。寫過《一個礦工的日曆》等許多篇長篇通訊,在中央和地方的報刊發表,為煤炭工業部寫他的“全國采煤英雄”的典型資料。前前後後采訪他,不下一百次啊!
上世紀70年代末,我調離了這座礦山。不久,他的家屬遷到了礦裏,結束了“半邊戶”的曆史。我雖然也在回礦裏的時候,見過他幾次。但最近卻有七八上十年沒有見到他了。如今,他退休在家也有好多年了,這位老朋友身體可好?情況如何?
這是一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3層小樓。老喻住在2樓。一套住房,二間,30多平方米,隻有廚房,沒有廁所。已經25歲的小女兒,下崗在家,無處擱身,老喻便將廚房改為女兒的臥室,一家人則在狹小的陽台上架灶做飯。
這就是當過黨的十一大代表、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的著名勞動模範的家。
老友見麵,很是動情。老喻緊緊握著我的手,把我拉到火爐邊坐下。
“老夥計,你好嗎?”
“好啊!黨和政府太關心我了!退休後,我七百多元錢一月。這次老父去世,欠下了債,全國總工會和礦區工會,補助了我一萬零好幾百元錢,把債全還清了!”
我的心在顫抖。從這個飲譽全國的勞動模範的這段簡樸的話裏,我感受到了一種人生的境界!
火爐邊,我們聊著、聊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感,在我的心胸中湧動。這,不就是我文學的血液?這,不就是我人生的養料?
漣邵煤田,養育我文學生命的土地。
漣邵煤田,安妥我人生靈魂的地方。
(作者:譚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