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給那片黑色的土地
誰不眷戀自己的故土呢?
我的故土,是湘中山區的煤炭之鄉。這裏,雖然沒有北方那樣的“一座礦就是一座城”的大煤海,小煤窯卻是星羅棋布。我八九歲便挑著小籮筐進煤山挑煤了,到十四五歲,就成了正式的煤礦工人了。
我在這裏長了個頭,我在這裏成家立業、娶妻育子,我在這裏懂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煤礦,這塊黑色的山地,養育了我。
每當我看到礦工夥伴們一臉煤塵、一身汗漬從礦井裏走出來的時候,每當我目送著一列列滿載煤炭的火車,駛出礦區、奔向遠方的時候,我的心裏,就翻江倒海般不平靜。我在想:他們成年累月勞動在礦井,見不到陽光,犧牲了自己應該享受的那份陽光的溫暖,而他們卻用自己的雙手,從地球深處取出煤炭,供給人們以陽光以外的溫暖……可是,我們的社會,是不是真正認識他們呢?
答案是令人遺憾的。
由於社會上長期的世俗偏見,煤礦工人沒有受到人們真正的、應有的尊重。煤炭業,成為最不受人歡迎的行業。社會,太不了解這些應該受到尊敬的普通人了。
當我讀過幾本小說、看過幾場電影之後,我就“野心勃勃”地想寫書,寫電影劇本,決心把自己的礦工夥伴寫到書本裏去,送到銀幕上去,讓全社會都真正地認識他們。
那時,一個隻念過一年半初中的山裏伢子,想得多麼天真嗬!
天真的想法,競成為了現實。
我終於學著寫書、寫電影劇本了。
一九八二年,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風雨山中路》出版了。在此之前,我雖然也寫過不少反映煤礦生活的中、短篇小說,但由於反映的生活麵窄,多是一兩個人物的命運,沒有引起我的礦工夥伴們特別的注意。這部長篇,把礦山較多人物的感情糾葛、命運遭遇交織到了一起,描繪了較為廣闊的生活畫麵。書中的許多人物,在我工作的煤礦似乎都能找到影子。這,引起了礦工們極大的興趣。一封一封火辣辣的信來到我的麵前,問我:書中的某某,是不是礦上的某某?可是,他不是複員軍人呀?書中的某地名,是不是礦上的某地方?可是,你為什麼要改動一個字呀?有一次,一位礦上的朋友來到我家,對我說:“嶽峰和伍惠芬、林茵(《風雨山中路》中的人物)後來怎麼樣了呢?嶽是和伍結婚了呢?還是和林複婚了呢?礦上不下千人讀過這部書了,大家爭論不休,有人說,應該結婚,有人說,還是複婚好。大家都希望你接著寫下去。”我和這位朋友饒有興致地進行了一番討論:如果寫續篇,嶽、伍、林三者之間的關係如何發展。
不幾天,我推開這位朋友家的門,隻見夫妻倆正在爭論什麼。見我去了,都紅著臉笑了。
“你們在爭什麼呀?”我問。
“她不同意嶽峰和林茵複婚!”丈夫指著妻子說。
“老譚,他說是你講的,要嶽峰與林茵複婚。我認為,從現在這本書中寫的情況看,嶽和伍結婚,是順理成章的,而和林複婚,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問。
“嶽本人不會願意,他的大女兒燕燕不會答應,省煤炭局老局長馬老頭不會同意……”她放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通。
“正因為這樣,讓他們複婚才有文章可做,才會有情節,有故事。如果嶽和伍結婚,就沒有文章可做了。”
我決心寫《風雨山中路》的續篇。
一進入具體的構思,我抓瞎了,感到不好“續”,現有的人物關係無法合情合理發展下去。但我又不死心,決定先回礦上去呆一呆。
正在這時候,湖南資興礦務局舉辦文學創作講習班,派人來請我去“談談寫作經驗”,我心裏很熱。雖無“經驗”可談,但我要去大聲地告訴我的朋友們:“勇敢拿起筆來,寫我們自己!”
我去了。在講習班上“鼓吹”一番以後,我來到了一個地區所屬的小煤礦。在這裏,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這就是這個礦的黨委書記兼礦長。
他豪放、坦率、真誠,很有頭腦。五十年代,是全國有名的采煤英雄,出席了一九五九年的全國群英大會。會後不久,當時的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來我國訪問。訪問期間,他向我們周總理提出:“我曾是頓巴斯的一位礦工,很想見見你們中匡礦工的代表。”於是,第二年,在蘇聯政府的邀請下,一個中國礦工休假團赴蘇了。他,就是這個休假團中的一員。“文化大革命”中,這個當年莫大的榮譽,變成他最大的罪狀了。這位九歲就下煤窯的、礦工出身的幹部,被關進了黑牢……幾年以後,他重新回到了領導崗位。以後的故事,大概就是我的這部書了。
在他身上,我找到了康大東,也找到了李小丁。康大東、李小丁身上的許多故事,就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他身上的真實的故事。我把他一分為二,又集我熟悉的其他許多礦山幹部的血肉於康、李身上,形成了作品中的這兩個人物。
不久,組織上正式安排我回到我曾工作十多年的煤礦兼職深入生活。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我和許多老朋友相會了,同時,又結識了許多新朋友,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一個一個人物……
我拋棄了寫作《風雨山中路》續篇的計劃,決心另寫一部作品了。
決心定下以後,幾個月沒有動筆。我在尋思:這部作品,突破口應該選在哪裏?
我雖然深深地愛著煤礦,卻又感到煤礦生活委實難寫,井上井下,黑乎乎的,缺少色彩。
我一次又一次來到井口,看著一車一車的煤從礦井裏提升出來。我的心裏不由生出幾分感慨:地球的胸懷是多麼博大!它用自己的軀體,負荷起整個人類。它的胸中,還蘊藏著那麼多的礦藏,供給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麵的需求!猛地,一叢火花在我的麵前濺開!我由此聯想到礦工。是嗬,礦工的胸懷多麼酷似地球嗬!他們的心裏不也是一座礦嗎?
礦工的感情世界,遠遠地超越了他們所活動的環境,就像他們所開采出來的煤塊一樣,表麵看來,黑不溜秋,不顯眼。然而,卻蘊藏著極大的熱量。一旦將它投入爐膛,立即冒出騰騰烈焰!對!我應該把筆尖伸到這裏,伸到礦工們獨特的卻又是和常人一樣的有色彩、有層次的感情世界裏去……
我選定了突破口,決心朝這裏開掘,掘出礦工心胸中的感情的礦藏!
願望和現實,常常有著很大的距離,我的願望實現了多少呢?如今,拙作擺到了讀者麵前,我誠惶誠恐地等待著讀者們評判。
礦山養育了我,也養育了我的創作。我將永遠唱著愛戀礦山的歌!
(作者:譚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