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菩薩和他的風流兒媳
一
劉德和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
他十一歲進礦給資本家挖小煤窯,四十四年了,從來就沒有在人前放開喉嚨說過話,隻知默默地下力幹活。同某些上了年紀的老礦工一樣,他的忌諱特別多:聽見老鴉子叫是凶兆,吃了夾生飯不能下窯,女人進峒會衝犯窯神……。
就是遇上這類最犯忌的事,他也從來隻是憤憤地瞪上幾眼,至多是低聲嘟噥幾句——那聲音在他喉嚨裏滾動,別人一般聽不清;然後將洗澡用的毛巾重重的往肩上一甩,低著眉眼去找班長、隊長批上天把假,回家蒙頭睡一覺,第二天又照樣默默地下井,默默地幹活。好在他並不常碰上這類背時事,假也請得極少。有一回,他進班剛走到246車場拐彎處,幾乎和一夥支援高產出井的姑娘大嫂們撞個滿懷。他驚惶地跳到一邊,默默地看著那群女人嘻嘻哈哈的去遠了,這才憤憤地朝地上啐了兩口,抬起右腳用力蹬了兩下,口裏念念有詞:“唉,娘們下窯,呸!呸!衝犯窯神,何得了噦!——寬宥,寬宥!”
自己不愛說倒也罷了,他還特別討厭那些愛說愛笑的人。在井下檔頭,放炮、吃飯、因空車不濟而停溜子,都是海吹胡聊的好時機,工人們往往會很快地湊到一起,嘰嘰喳喳地說笑一番。伶牙俐齒的自然不願放棄賣弄的機會,就是笨嘴拙舌的也樂意呆坐一旁聽聽,一來可以歇歇,二來落得開懷大笑幾聲。散散悶氣。這時,劉德和總是默默地走開,到工作麵去加幾根柱,到運輸巷去看看有沒有空車,到煤鬥口下麵去掃掃落地煤……
有一次,電溜子停了,大夥又湊在一起“噴泡子”,劉德和正在溜子道裏加固,想走也走不開。開始,那些人噴些什麼他沒在意;後來,他竟鬼使神差地被吸引住了——
“……哎,夥計們,昨天我碰見一個長胡子老頭,他對我說:‘唉,唉!我今年八十歲,一根煙鬥八十斤,用嘴巴叼著走不八十裏,嘴巴都叼歪了,疼死人!’我說:‘老人家,你何不背到肩膀上走呢?’老頭怎麼回答?他說:“哎呀呀,你不曉得,我就隻有嘴巴子功夫嘞!”
“哈哈哈哈……”
滿巷道都是笑聲。劉德和也忍不住笑了,覺得這個故事聽了很開心。此後,遇見那些指手劃腳、大道理滔滔不絕的人,他就會斜著眼瞟那麼一下兩下,心裏說:“哼!‘八十斤的
煙鬥,靠嘴勁哩!”並從中得到一絲快意。當然,他隻在心裏說說,當麵說,他沒這個習慣,也沒這分勇氣。
於是,一些喜歡給人取外號的“彈跳鬼”給他也送了個雅號——木雕菩薩。
這天,“木雕菩薩”進晚班。因為老伴早幾年病歿了,他怕麻煩,逢做晚班,總是上食堂吃飯。夜裏十點半的汽笛剛響過,他就排在買飯窗口前的隊伍裏了。
輪到他了。從那一尺見方的窗口裏閃出一張瓜子臉。
“怎麼,又是她?!”他一愣,遞飯票的手在半路上一顫,停住了。
他不願在她手裏買飯。
二
她叫江麗英,長得很好看,在珍珠嶺這一帶是出名的美人,被礦上那幫年青哥哥們封為“礦花”。用文字來形容她的漂亮是頗有些費神的,“柳眉杏眼”、“櫻桃小口”有些陳舊俗套,新詞又難於尋覓。說個大概,她的身材、臉形、眉眼,同演
<追魚>
時的王文娟很有幾分相似,隻是沒有塗紅抹彩,且離普通人近些,倒覺得膚色還要白皙幾分。因此,有人給她排了個外號:白鯉精。
好看的姑娘總是象花一樣嫵媚。而江麗英的嫵媚簡直到了同年齡不太相稱的地步,二十大幾的人了,還象剛剛發育定型的少女,身材苗條婀娜,皮膚白嫩紅潤,好象她到了那令人豔羨的年齡就不再長似的,總是那麼水靈、鮮豔!
初初相見,誰都以為她文弱溫柔。
其實,江麗英的性格與外表極不一致。動亂年代開始,她才上小學二年級。高考製度恢複時,她已當了兩年炊事員。一天價重複著蒸飯、切菜、洗缽子的簡單勞動,她覺得十分枯燥乏味。大師傅們說話愛帶點油腥味,青年人又總愛擠在她的窗前買飯,尋個機會就來幾句粗野的挑逗,她感到油膩膩的厭惡,動不動就“呸”地啐人家一口,紅著臉跑開。但日子一長,她也就在不知不覺中慢慢適應了,自己也成天罵罵咧咧,嘻嘻哈哈,談吐粗野起來,什麼葷的都敢說,而且絕不臉紅。
於是有人誤以為她風流,想占點便宜,結果都被罵得狗血淋頭,一世也怕見她的影子。給她寫信的小夥子很多,而且都能收到回信一一信封裏夾張白紙,找不見字。
她眼光高,不想當一輩子炊事員,也不想在當炊事員時談戀愛。
機運來了,她被調到福利科當會計。她從副科長口裏得知:她的調動完全是他幫的忙。
但她並不感激他。
從江麗英調來後,他每天傍晚都要找個借口,踅到江麗英的宿舍裏來,或海闊天空地胡吹一通,或一言不發地癱在“懶人椅”裏,叼著煙,晃著二郎腿,臉上現出矜持的笑,一大一小的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麗英看……
江麗英感到不寒而栗。那雙貪婪的眼睛使她想到蛇。她聽人說過,副科長正和他在農村的妻子鬧離婚,撇下母親和孩子。大半年沒回家了。
那天晚上,他又來串門。同宿舍的幾個姑娘都不在。說著話,他突然伸出那隻被香煙薰得焦黃的左手食指,在麗英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麗英皺皺眉,沒吭聲。
他心猿意馬地閑扯了幾句,又伸手在麗英白嫩的臉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嘻嘻”地笑著,觀察著。
她竟連臉都沒紅。那雙好看的杏眼裏射出兩道寒光,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怎麼樣?比你屋裏的老堂客鮮嫩些吧?!”
副科長心蕩神移,口裏流著涎水,含含糊糊地應著:“嗬嗬,當然,你這個俏妹子……”說著身子就捱過來了……
“啪!”一聲脆響。他隻覺得頭暈耳鳴,臉上象發高燒。她壓低嗓門罵了些什麼,他隻聽見一個字:滾!
江麗英回到了炊事班。
是她自己吵著要回來的。
不知是這事對她刺激太大,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她開始戀愛了。
三
江麗英愛上的小夥子叫劉洽長,小名長伢子。
長伢子,就是劉德和的兒子!
長伢子長得蠻好,年齡也正相當。長伢子的爸爸是礦長李淮三的師傅,改個工種,還不就是一句話?江麗英不蠢,她不嫌長伢子是個下窯的。
兩人很快就熱起來了。
可劉德和不滿意。他不喜歡那一頭卷發,簡直象個抱雞婆的窩。他也不喜歡那“咯咯咯”的笑。他甚至懷疑那又細又彎的眉毛是不是畫出來的,隻是因為他從來就不敢盯著女人的臉上看,所以才沒有研究出個結果來。還有那件緊裹著腰身的大紅外套,簡直象火一樣灼眼。兩把大掃帚似的喇叭褲,一來一去簡直是在掃他的臉!最使他擔心的是:她真會看上一個挖煤的“窯公子”?她咯樣妖氣哩!
但他絕不吱聲。他本來就不愛說話,這事又格外不好開口。
江麗英不曉得老人的心思。過了三個月,就進門“爸爸”,出門“爸爸”地喊開了。
劉德和臉紅,不敢應。沒打結婚證就叫“爸爸”,老輩子誰見過?
有天下班回家,正撞見那兩個在摟著親嘴,他退都退不贏。心裏嘀咕了半天,直怨晦氣!第二天,他請假咽了一整天。看見蛇交尾還得念幾句咒避邪呢!這些背時鬼,連門都不關,搭幫沒那個!要不,撞見的人不死也要脫層皮。唉——
緊接著熱戀的是張羅結婚。
一天晚上,江麗英瞅個機會,忸忸怩怩的把這事提了出來;稍停,又紅著臉把換工種的想法說了,央求老人去找找李礦長。
劉德和“哦”的一聲,沒有了下文。江麗英隻當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
劉德和嘴巴皮嚅動了好幾下,終於“唉!”地吐出一聲沉重的歎息,拍拍屁股,一頭拱進裏間屋去了。
江麗英流下了眼淚。那一聲沉重的歎息,比一千句辱罵還更使她難受!
她苦苦地思索了一個星期。
第八天晚上,她同礦長李淮三一起來到了劉家。
李淮三進屋就笑嗬嗬地打開了圓場:“師傅,我幫您把媳婦領進屋了,還不快點殺雞婆子呀……”
劉德和直直地坐在一把竹躺椅上,不動也不笑,象正在誦經的老和尚。長伢子笑嗬嗬的從裏間屋裏奔了出來,口裏喊著:“稀客!稀客!歡迎!”一邊就手忙腳亂地端凳子,接著又麻利地泡好了茶,盛著瓜子、糖果、落花生的待客碟子也飛到了桌子上——若不是早有準備,就一定是在變魔術!
李淮三的哈哈剛起頭,還沒來得及說開場白,江麗英雙眉一挑,瞪了長伢子一眼,說:“劉伯伯,您也不要做菩薩相。我江麗英在珍珠嶺這些年,有人罵我潑辣粗野,也有人背後嚼舌根子說我風流。是紅是黑,我也懶得多說。今天我背起塊門板厚的臉,扯著李礦長一起上門來,就講一句話:不嫌我是個煮飯的‘灶委書記’,我們就馬上……去鎮裏……我也不嫌你是個挖煤的。不同意就快些拉倒。但有句醜話講在前,不要說我江麗英是因為沒有換成工種而掛的筒。請李礦長做證。我江麗英不是那種沒有骨頭的下賤胚子……”
江麗英紅著臉,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才稍稍停了一下,喘了口氣,端起杯子呷了口濃得發苦的茶水,張開口又要說下去“麗英,你說這些幹什麼?你還不知道我爸爸就這麼個人?你不嫌我是個下力的‘窯公子’,我還會嫌你……別人都說你是朵香噴噴的‘礦花’哩,嘻嘻嘻……爸爸,您……”長伢子用手掌順了順自己那頭濃密的黑發,嘻嘻地笑道。
“口安,麗英,我看這樣吧,”李淮三瞅了一眼悶聲不響的師傅,說,“我師傅就這麼個悶脾氣,刀子都割不出血的。但他心裏清白得很,他怎麼會不喜歡你呢!師傅,是不是?哈哈哈 ……”
任李淮三打了半天哈哈,劉德和還是什麼也沒說。最後,他看見了兒子那哀求的眼神,心裏一動,輕輕地應了一聲。那聲音太輕、太細,也不知說的是“哼”呢還是“嗯”。隻有那顆已經斑白的頭用最小的振幅點了一下。
李淮三立即跳起來大聲宣布:“好!師傅點頭了,我看得清清白白,清清白白!”
第二天,他們就跑到鎮上扯了結婚證。又由江麗英做主,用石灰水將三間屋刷了一遍,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貼上個大大的藉字,買了些糖果、花生、葵花子,一幫青年朋友們唱啊跳啊地鬧了半宵,就算是辦完了終身大事。
四
婚後一個月,矛盾愈演愈烈。
說是矛盾,其實又沒有吵過鬧過。劉德和照樣勾著頭進進出出,很少說話。他有些事看不慣,比如長伢子新穿上的那套西服,就同舊社會打過他的那個把頭的一樣,連顏色也差不多!他有些聲音聽不慣,比如江麗英每天早起做飯時一個人嘰哩咕嚕地念叨,說是學什麼“陰語”,土包子放洋屁,誰愛聽?他有些味道聞不慣,屋裏老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總讓他感到不自在……他還有許多不慣,但就是不說——他不會說,也不想說,有些事又不太好說。
江麗英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如果吵鬧一場,也許氣就不會積在心裏,憋得這般難受。
一天清早,她正在廚房裏忙活。聽見長伢子在同老人商量買收錄機的事——她想一台收錄機都快想成病了。她屏息靜氣聽長伢子在老人的床前磨了半天牙,一會兒說“別人家都有”,一會兒說“想聽聽音樂”,最後才說“麗英在自學英語……”
也許是有些煩了吧?劉德和重重地“哼”了一聲:“陰語?我們不是有收音機麼?!”
江麗英咬了咬牙,吃過早飯就跑到銀行裏,把自己積了幾年的私房錢全取了出來,又找食堂裏的幾個小姐妹借了百把塊錢,當天就抱回來一台“小三洋”……
也就是那天晚上,她把錄音機放得震耳的響,在外頭那間大屋裏教長伢子跳起探戈來。
劉德和回來了,他皺起眉頭,眼睛直直地望著腳尖尖,生怕看見了什麼似的,“嗵嗵嗵”地走進裏間屋去。那沉重的腳步聲,每一下都象踏在江麗英的心上。
第二天,劉德和清早就出了門。直到深夜,長伢子才滿頭大汗的在單身宿舍裏找到他,據說他在那裏咽了一整天,沒上班。也沒吃飯。
江麗英真感到揪心啊!別人會說什麼呢?結婚才一個多月,就把家爺老子趕出了屋門!她可不想變個人人指著背心罵的壞女人啊!
她又把李淮三請來了。叮叮哨哨地忙了一陣,做了八大碗下酒菜。
第一巡酒喝完了。江麗英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劉德和、李淮三各斟上一杯,這才紅著眼圈說:“爸爸,您討厭我,我也不想使您難過,明天就搬出去住。我已經在江家村的社員家裏寫了兩間房子。您老人家再也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了!我求您!求求您!”
任何勸說都是多餘的,除非劉德和開口。
劉德和寧願自己搬出去,也不願讓兒子媳婦搬呀!但他張了幾次口,急出了滿頭汗,最終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江麗英是個說幹就幹的角色,第二天就搬到附近農村裏去了。臨走之前,她把屋掃了,桌子抹了,家爺床上的被褥蚊帳也都洗了。
她是流著淚走的。
公不離婆,秤不離砣。長伢子舍不了新婚的妻,也跟著過去了。
不聲不響地演出了一幕家庭分裂的悲劇,三間屋裏就剩下了劉德和一個老倌子。他感到空落落的,恨不得也搬到單身宿舍裏去和老夥計們做伴。但家總得有人守,他沒一點辦法。
為這事,李淮三專門找他扯談了一個通宵,擺了江麗英一大堆好處,還把登著《好妹子樂嫁采煤郎》那篇通訊的省報拿給他看,他雖不識字,但看著報上那張長伢子和麗妹子一起學英語的照片,心裏終有點後悔,總覺得對不起孩子。於是,他包了個五百塊錢的紅包封,悄悄地找到江家村裏兒子的家,從窗戶裏塞了進去。誰知第二天,又被長伢子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劉德和真有些心酸啊!他拉住兒子,要他和麗妹子搬回家來住。江麗英卻又捎話回來說:“謝謝家爺老子一片好心。可我們不願落個虐待老人的名聲。”
就這樣,結巴越扯越緊。每月發了工資,長伢子準時送二十塊錢回來。劉德和不收,長伢子就守著磨,說是麗英交待的,贍養老人的錢非送回來不可。有一次,竟把長伢子急得淚花兒直淌。劉德和心裏罵著:“沒出息的貨,這麼怕老婆!”無可奈何的長歎一聲,把錢收了。
對劉德和來說,這無異於朝傷口上撒鹽啊。他缺的不是錢,而是人!一個井下八級工能缺錢花?可老伴給他留下的骨血卻隻有一個長伢子,這是他的心尖肉啊!可現在兒子雖也常常回來看看,但總是坐坐就走,一副心不在焉的做客相。媳婦(唉,媳婦!)見麵不吱聲,跟個生人一樣。特別是劉德和上食堂打飯時,常會遇上那對大眼睛,總感到那裏頭流露出來的光有些冷,使他尷尬得冒汗,真不是滋味!
於是,劉德和存心躲著江麗英。狹路相逢,老遠就拐了彎;每回買飯,先看看窗口裏是誰……
可今天怎麼辦呢?晚班吃飯的人少,就一個窗口買飯菜。劉德和真後悔沒在家裏吃!現在回去?不行,趕不上班了!他硬著頭皮將飯菜票遞了進去。
五
江麗英同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接過票,又接過飯盆,很利索地舉起勺子舀了一大勺肉,然後端起一缽飯,用竹刀片沿著缽子邊邊劃了個圈,手掌一翻,三
飯盆裏。
劉德和愣住了,他給的明明是五分錢菜票嘛。就是兩角五的肉也沒有這麼多啊。他覺得臉上有些燙人,想問一問,又拉不下臉皮似的,於是用抖抖索索的手在上衣口袋裏摸了一陣,又猶猶豫豫地抽了出來,幾乎是耳語般地說:“錯、錯了,我不要肉,沒……沒帶菜票……”
江麗英瞥了他一眼,用手指指身旁那塊專為食堂職工就餐記數用的大黑板,又指指幾個正在淘米、切菜的姑娘,大聲說:“沒關係,她們都看見的。等下掛到我名字上。”
劉德和又愣了一會,直到後麵的人等得不耐煩了,一個勁地嚷著“快點”時,他才無可奈何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張菜票,仔細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放到窗口板上,端起飯盆走開了。
剛離開窗口,他就發現這飯白花花的有些異樣,似乎沒有熟透。他對這些事的敏感絕不亞於瞅見別人做兒女事!馬上用調羹舀了幾粒放到口裏嚼嚼,果然!梆硬、包粉、澀牙。他想轉回去讓她給換一缽,可躊躇再三,終於沒有轉身,邁著蹣跚的步子向井口走去。
他平素節儉,一粒豆豉都恨不得咬成兩瓣吃。這白花花的米飯怎舍得倒掉?一邊就著肉片兒嚼著夾生飯,一邊在心裏嘀咕:“阿彌陀佛,窯神寬宥……唉,會出02manbetx.com
麼?這……也罷!五十大幾的人了,死了也不算短命鬼,怕什麼哩!唉……”
六
還好,那夜竟沒出02manbetx.com
。劉德和一口氣支了七副杠子,越幹越有精神。出井來到澡堂,他又想起了那缽夾生飯,心裏說:“窯神爺也不是百靈百驗的喲!”
人真是個怪物,在井下使力氣幹活,一身大汗,倒覺得怪充實的。回到家裏,沒事可幹了,反感到心裏空落落的不好受。劉德和不會下象棋,也不會打撲克,又識不了幾個字,同讀書看報無緣,真閑得慌啊!
他擰開收音機,想聽段《三國演義》什麼的。可調了幾個台,都在播放獨唱歌曲,不是“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呀”,就是“心上人兒對我說”,還有一個台唱得更起勁,唱的是“笑眯眯的姑娘,甜蜜蜜的姑娘”。他聽著不是味兒,“啪”地關了,爬到床上,扯過被子蒙住頭,閉上了雙眼。
這一覺睡得很香。劉德和除了下井幹活之外,最喜歡的就是睡覺。他覺得睡著比醒著好。不是麼?人說“大睡如小死”,雙眼一閉,什麼也不想,多輕鬆!多舒服!有時呢,還能做幾個好夢,夢見一家人歡聚一堂,還有老伴那笑嗬嗬的菩薩相……
傍晚到入睡前(或是上班前),是劉德和覺得最冷清最難捱的時辰。他不善交際,除了逢年過節的禮節性拜訪外,幾乎從不串門,上他家來的人也有限得很。所以,每當夜幕悄悄下垂時,他的心也象被沉重的暮藹裹住了,隻覺得自己的心同這夜一樣,太靜、太空、太虛幻……
“啪。”燈亮了。長伢子站在門口,吃驚地望著他——他正躺在竹椅上,臉色寡白,眉頭緊皺。
“爸爸,您怎麼啦?!”
“沒……胃有點……疼……”
“上醫院看看吧?”
“不用,就會好。”
劉德和有個胃疼的老毛病,每年要犯幾次,每次都是吃幾片西藥,咬著牙挺一挺也就過去了。長伢子忙從五鬥櫃頂上翻出個小玻璃瓶,倒出兒片藥,涼了一杯開水,招呼爸爸吃了,這才輕聲說:“爸爸,今天就別去做夜班了吧。”
劉德和慈愛地望了兒子一眼,搖了搖頭。
七
劉德和這個夜班終於沒做完就出井了。
他是被工友們抬出來的。
正在攉煤時,他突然覺得胸腔裏有什麼在翻騰,直想嘔。緊接著口裏湧上一股酸水,“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竟是一灘殷紅的血!他急忙用腳掃了些煤屑蓋住——井下見紅是最犯忌諱的!然而晚了,值班隊長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越發控製不住自己了,又“哇、哇”地吐了兩大口。然後便覺得全身輕了不少,有些飄飄欲仙的味道了,整個工作麵都在晃動,越晃越快……
等他再睜開眼睛時,已經躺在礦醫院的病床上了。李淮三和長伢子坐在對麵那張空床上交談著什麼。一個穿白大褂的姑娘守在床邊。看見他醒過來了,那雙水汪汪的秀眼中倏地射出一絲喜悅的光;見他要翻身,又忙用手按住了他,指指他臂上,輕輕地說:
“莫動。正打吊針哩!”
“師傅!”李淮三起身走到病床前,一隻手撫著他的額頭,輕輕喊道。
“爸爸,您患的是胃潰瘍……作了手術……醫生交待……”
長伢子喃喃地說了些什麼,他沒全聽清。剛才那一動,使他冒了一身冷汗,胸部什麼地方刀割似的疼。他覺得眼皮沉重,床好象在空中搖,李淮三、長伢子、護士似乎離他越來越遠……
也許是將近五十年的艱苦勞動鍛煉了他的筋骨,他身體恢複得很快。手術後才十幾個日子,他就吵著出院了。
長伢子每天下了班就跑回來侍候他,總是送來些蛋呀肉呀罐頭呀奶粉呀等好吃的,他也就放開肚皮吃——出院後,他覺得胃口一天比一天好,而且一天比一天愛吃好的。
他不說話,但心裏卻覺得自己想通了。過去為孩子省吃儉用,一粒豆豉咬成兩瓣咽飯,結果呢,他重病住院半個多月。雖然長伢子老守在醫院裏,李淮三也常來問問看看,可自己的媳婦(媳婦!)卻沒到病床前來看過一眼!
人啊,一輩子有什麼意思喲!
以前他沒住過院,但卻去醫院看望過別的老夥計。人家住院,都是妻兒婿媳們川流不息,熱熱和和的,簡直是一種享受!他做完手術完全清醒過來之後,就曾多次設想過江麗英來看他的情景:她手裏提著一大包蘋果、罐頭什麼的(不,什麼也不要提,來看看就行),站在門口,羞羞地叫聲:“爸爸!”他馬上敞開喉嚨答一聲:“哎!”然後親熱地招呼:“麗妹子來啦!快,歇歇,床邊上坐……”
然而,她一次也沒來。
這很使他傷心。就是他錯了,她也不應該這樣來懲罰他呀!身體雖已基本恢複,心上的傷口卻沒有愈合,嘴巴說話的功能也在逐步退化。長伢子見爸爸悶悶不樂,不願說什麼,也
就隻悶著頭做事。
屋裏真靜得惱人!
這一夜,為了幾個雞蛋殼,兩爺崽幾乎發生口角,終於象一粒石子扔進了一池死水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爸爸,您把雞蛋殼扔到哪裏去了?”正要動身回家的長伢子火急火忙地問。
“雞蛋殼?垃圾堆裏。”
“哎呀呀,叫您好好坐著休息,偏不,就愛多管閑事!”長伢子“哐”地拉開五鬥櫃,翻出那個不常用的手電筒,裝上兩節幹電池,勾著頭就往外走。
劉德和禁不住咧嘴笑了,心裏罵:“蠢家夥!幾個雞蛋殼值得著那麼大的急!”口裏淡淡地說:“算了。”
“算了?麗英不得肯哩!每個蛋都用油漆做了記印!”
“什麼?記印?”劉德和震驚了,禁不住恨恨地罵道:“畜牲!送幾個蛋還做記印,就準備算帳了啊?你,你這沒良心的忤逆子!你……”
長伢子一時懵了,手電筒“啪”地掉在地上,滅了。他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爸爸發這麼大的火,也是頭一回聽見爸爸這麼流利地罵人!待他聽懂了爸爸的話之後,猛地撲上去抱住了一身哆嗦的爸爸說:“爸爸!您聽我說,您聽我說呀!……”
“我不聽!滾!……一世莫進家門!……我,吃的,一個銅板不少,全部賠!老子有錢!……”
“我知道!爸爸!您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長伢子猛地鬆開了正在掙紮著要跳起來的爸爸,敞開喉嚨叫道:“我知道您有錢!您平時太儉,太省,太摳!別人笑你一粒豆豉也要咬做兩瓣吃哩!麗英就是怕你舍不得吃,又怕我和你串通一氣騙她的寬心,才在蛋上做記印!才逼著我每天把蛋殼拿回去作證!才……”
劉德和又一次震驚了,他愣了半晌,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好恨自己呀,快六十歲的人了還這麼糊塗,竟誤會(他不知道還有誤解一詞!)了媳婦的一片好心……
兩行熱淚從那雙蒼老的眼中噴湧而出……
八
這幾天,劉德和的心情十分複雜,既興奮,又煩悶。
他有心去看看兒子和媳婦,一來怕去了不會說話,二來兒子為照顧他調了班次,一直上白班。據長伢子說,麗英為了騰出更多的時間來忙家務,也調了班次,一直上夜班。白天就她一人在家,家爺老子去了多不方便。他幾次提醒長伢子,讓他們快點搬回來住。長伢子卻總是含含糊糊的,一會兒說“不急”,一會兒又說“等下個月吧”,真沒有辦法。
烏雲散盡,應該是大晴天。
可他盼望的太陽老不露臉!
昨天,長伢子又送來了鮮山菇燉雞。山裏人沒有不愛這道菜的,又鮮,又補。自打劉德和出院以來,長伢子已經送過四五回鮮山菇燉雞了,每回他都吃得又香又甜。他覺得把自己一輩子吃過的好東西加起來,也沒有這一個月的多。
養病真是一種享受!
人生一世,幾多有味喲!
當他體會到享受的味道時,心裏卻又不安起來,他本來就不是個袖起兩手一味享用的人。他想起兒子和媳婦每個月的工資加起來也沒有他多,還硬要每個月送回來二十塊。他有些食不甘味了,問長伢子道:“這山菇,買的?”
“嗯。”
“哎呀!以後別買了,太貴。一斤要五角幾吧?過一向,我帶你們上山去撿!石柱嶺那邊山上,多得巧!”
他想起了山。山裏人吃菇子時怎能不想到山呢?山花盛開的春末夏初,正是菇子多的季節。他自小就很會在矮樹叢叢裏尋撿山菇。他想象著一家人高高興興上山的情景……
“嘀!嘀——”這時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咚、咚、咚……”腳步聲那麼重,那麼急。是誰呢?有什麼急事?他還沒來得及起身到門口去張望一下,急促的腳步聲已經在他家門前停住了。隨即,李淮三那粗壯結實的身軀堵住了門。
“淮三!”劉德和竟象小青年似地撲了上去,抱住了李淮三——這是他的徒弟三伢子呀!他從三十歲開始,一共帶了七個徒弟,開山的是這李淮三,最喜歡、最貼心的也是這李淮三。盡管李淮三有一個多星期沒來看他了,他有時也在心裏罵“沒良心的三伢子”,但他能理解他,會原諒他。看著他那有些蒼白的臉、布滿紅絲絲的眼睛,劉德和就會得意而又心疼地想:“唉,當一個管萬多號人馬的礦長也不易咧!”
“師傅,好些了麼?”
劉德和的雙眼有些發酸——五大三粗的漢子,說出話來那麼入耳,那麼暖心!他激動地點了點頭。
“師傅,麗英還不錯吧?”李淮三岔開了話題。
“嗯!”
“那你去看看她吧,她在醫院裏。”
“啊?怎麼……?劉德和吃驚地張大了嘴。
“上山撿菇子,摔傷了。”
“她!唉,都怪長伢子,沒用的東西!我說了……”
“是她自己太強了。也怪我太大意。本來就體弱,您做手術時,她又硬爭著輸了些血。好長時間了,她一天也沒歇。下麵發桃花水,食堂裏有幾個同誌請假回家了,她又爭著頂了十幾個連班。……唉,走吧……”
劉德和又流淚了。難道人越老淚越多嗎?從飛馳的吉普車車窗望出去,他望見了那座聳人雲霄的石柱嶺,和嶺後那片碧綠碧綠的青鬆林。
明天一定要到山上去!他想。
九
劉德和跌跌撞撞地奔進了病房,跑到病床前,一把攥住了江麗英那隻又自又嫩的小手……
江麗英臉上笑著,眼裏卻噙滿了淚花。她把另一隻手撫在劉德和那雙粗糙的大手上,嘴唇嚅動了兩下,輕輕地叫道:“爸——爸。”
劉德和嘴唇哆嗦著叫了聲:“麗妹子!”然後哽咽著說:“好孩子!爸爸,對不住你……”
江麗英的淚流得更歡了:“不,爸爸,是我對不住您老人家!我,我太強了!”
長伢子泡了幾杯糖開水,遞給爸爸和李淮三,然後端起一杯來輕輕地吹著,用不鏽鋼調羹攪著,舀起一勺放到嘴邊試試,這才向江麗英的嘴唇邊送去……
李淮三走到病床前,看了看江麗英,回過身來衝正在流淚的劉德和笑笑,說:“師傅,莫太傷心了。沒關係,就是腰跌傷了,住十幾個日子就會好。”
劉德和擦了把淚,點著頭。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江麗英說:“好孩子,答應我,搬到家裏住!”
江麗英笑著說:“好。”
劉德和又一把抓住了李淮三的手,用力搖了幾下,大聲說:“三伢子,師傅從來沒有開口求過你,今天求你……把麗妹子調出食堂吧!”
江麗英心裏騰起一股灼人的熱流,兩條清亮清亮的淚泉又倏地噴了出來。她用力抹去眼淚,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字一句地說道:“莫講了,爸爸!我不想調了。我這些日子總在想,什麼樣的人才算高尚。白求恩當醫生很高尚,張思德燒木炭也很高尚,您和長伢子挖煤,都很高尚!我……”
劉德和聽得入了迷。他心裏暗暗罵自己:“劉德和,劉德和!你看她講得幾多在理喲!哪象你,自己是個木雕的菩薩,還非得讓別人都變成木雕的就好!你真是個不開竅的木疙瘩啊!”
他忘情地看著江麗英那張秀氣的臉,終於看清了那條月芽兒似的眉毛不是用毛筆(他不知道還有一種眉筆!)畫的。不是用刮臉刀修的,也不是用鑷子拔成的,而是天生的!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那麼中看,那麼入眼。麗妹子的卷發人眼。長伢子的喇叭褲也不太討厭,另一張病床上那位穿著有點透明的緊身襯衣的姑娘也不難看。喲嗬,一年到頭穿老藍色工作服的三伢子,什麼時候也換上了一件咖啡色的尼龍襯衫了呢?嘖嘖!此時,自己身上那件藍不藍、灰不灰的勞動布工裝,倒有些使劉德和感到燥熱了。他在心裏喃喃自語著:“天氣一天天熱了,怕是該換裝了吧?……”
太陽紅著臉兒,從山區初夏厚重的霧幕中衝了出來,照著青山,照著綠水,照著礦區的井架和房舍……,那麼紅,那麼亮,那麼美!
(作者:謝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