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洞
腸有盲腸,巷道中也有盲巷。或久棄不用的廢巷,或一頭不通的獨頭巷。是為盲巷。
盲巷是學名,在礦業學院的課本上能見到。拱窯的工人們管它叫“盲洞”。
——作者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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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珍珠嶺煤礦職工醫院豎在山坡坡上。有一片新屋,前為四層主樓,後麵一棟兩層的是住院部。這些便是礦醫院的主要建築。它的地勢很高,老遠就可望見。
但礦裏那些年輕人閑時喜歡到這裏來轉悠,目的並不是想打針,也不是想塗紅藥水。他們即使偶爾照照片子,也純粹是為了好玩或好奇。
他們都很健壯,那些心、肺、肝、膽什麼的,幾乎很難找出點毛病來。
他們到這裏來的目的,更多的是由於那些自得晃眼的白大褂裏麵裹著的胴體。當然是女性的胴體。白,軟和,嫩嫩的,潤潤的。在這些白大褂緊裹著的胴體麵前,他們都具有很車富的想象力。
當然也隻是想象而已。他們知道,這些麵容姣好、身材婀娜,一舉手一投足,一說一笑都讓他們覺得款款動人的女子,並不是為他們而生的。采煤四隊的鄧田田就為此鬧過笑話。那一年,從農村頂替上來一個妹子當了護士,田田正好在井下受了點傷,去塗了幾回紅藥水,兩人就掛上了鉤。田田有事沒事總往醫院跑,請吃請喝,為她跑腿辦事。開頭那妹子好像還有那麼點意思,隔不了幾天就穿著那雙從農村帶來的紅燈芯絨布鞋,到采煤隊宿舍裏來找田田,嗲嗲地喊著“田哥,田哥”,然後倆人一路走出去。弄得隊裏的工人們好眼紅,好嫉妒。
然而,女大十八變,這農村來的妹子變得更快。先是鞋變,紅燈芯絨布鞋是再也不見了,變成了皮鞋,黑亮亮的,高跟,走路一擺一擺,蠻有些別的韻味了;後又變成真皮旅遊鞋,說是“耐看”牌,美國的,一雙就要幾百塊。再後來,衣服變了,說話腔調變了,動不動在那土得掉渣渣的地方性普通話裏夾上句“拜拜”、“好多油豆”、“三揩油”,顯得怪腔怪調的,窯公子們聽了隻是“嘻嘻嘻嘻”,覺得好笑。後來這個妹子義無返顧地離開田田,和一個礦業學院分來的眼鏡搞上了,沒多久就把肚子搞大了。
田田從那以後便變得愛罵娘。而且再不到醫院去轉悠。
主樓和住院部,是醫院的主要建築。當然還有些不算主要的建築,如大樓前的傳達室,樓後的鍋爐房、食堂等。在這群建築外麵.還有間離得遠些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公路邊。
那間房子平素空著,也不上鎖,門經常是敞開的,可以看到裏麵有一張水泥預製板支起來的“床”;門前有塊蠻大的空地,用水泥抹過,很平整。
今天這坪裏聚滿了人。橫七豎八擺著的幾張長條凳上坐滿了人,手裏各自拿著器什,敲敲打打,夾著一支嗩呐的嗚嗚咽咽,一陣陣淒淒的樂聲,便向悠悠遠遠的群山中傳去。於是,礦區附近的人便都知道,礦裏又死人了……
守靈的人以礦機關幹部為主。原因很簡單,偌大個煤礦,幾千職工,隻有機關幹部可以抽出來擔負這個任務。樂器也不需要專門班子,在珍珠嶺這地方,連五歲細伢子都會敲鑼打鼓。隻有那嗩呐,是采煤四隊的大麻子老李的,也隻有他才能吹出那種淒淒慘慘的調子來。每次礦裏出02manbetx.com
都讓他來吹,那幾天他就不下井,工資照發。守靈的除機關派來的幹部外,同隊職工也會自覺自願地來陪陪死者。
當然還有看熱鬧的,圍著這群吹吹打打的人看。一群人走了另一群人又來了。有的到房子裏看上一陣,默默流上陣淚。有的站在坪裏,不斷地向人打聽死者的名字,好多歲,哪裏人,哪個隊工作,老婆是誰,有幾個細伢子……別人也不煩,有問必答。
“哪個死了?”
“劉百納。”
“哪裏人?”
“邵家的。1970年進礦的,老工人了。”
“怎麼死的?”
“跑到盲洞裏去了……”
老實本分的劉百納是誤入盲洞死的。
人們都覺得奇怪!劉百納是老拱窯的了,怎會跑到盲洞裏去呢?“無風不進”,剛進礦的窯公子都會知道哩!
議論的人很多。議論來議論去,自然不會有個結果。有個曾經誤入過盲洞的人說:“你不曉得,盲洞裏睡覺最舒服。那回,我是做天光班,瞌睡上來了,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個盲洞裏去了,倒下去就睡,好暖和,好舒服!我沒關礦燈,別個看到,把我拖出來了。後來才曉得再睡怕就醒不來了!”
他說的可能是實情。劉百納也是做天光班,大約天快亮時,他對當下手的小工田田說:“娘的,肚子不舒服了。你把餘煤清清,我去一下。”可直到下班也沒見他再來,田田以為他先出去了,所以仍沒在意,自己出去,洗澡,更衣,叼上支煙往中心區走,在路上聽人說出02manbetx.com
了,一個姓劉的老工人拱到盲洞裏……田田一聽馬上往回跑。人抬出來了,真的是劉百納!
劉百納是個苦命人。個不高,單瘦,人又長得一副猥猥瑣瑣樣子,當初連老婆都找不上。那年,礦上要農轉非了,已有15年井下工齡的劉百納卻沒人“轉非”——拍滿三十五了,還沒婆娘呢!
那天,田田找到劉百納,臉紅紅的,似喝了不少酒,說:“師傅,我給你介紹個人。”
劉百納“嘿嘿嘿”地笑:哪個妹子肯跟我?想偏腦殼也是空的嘞!
“我……妹妹還可以呢,過年就滿二十了。”
劉百納幾乎呆了!田田的妹子鳳鳳他見過,那是田田的爹還在世時的事,好象是隨田田去吃他爹爹的生日酒。鳳鳳那時隻有十三四歲,長得好漂亮,幾乎讓劉百納不敢睜眼珠看。根本不是田田這副熊相。鳳鳳的個子隻怕比田田還高,腰身好細,兩隻奶子也聳起好高,長得又白淨,那眉、眼、鼻子、口,劉百納就隻在畫上電影上才看見過!年紀又相差這麼大,她會肯嫁給我?
“隻要你有意,我連夜回鄧家衝去。”
遲疑了半天,劉百納輕輕點點頭,兩行淚水便從那雙細眯眯的眼睛裏淌了出來……
第二天,田田從家裏回來,什麼話都不說,拖起劉百納就走。
他們到了鄧家衝。那是個離礦裏好幾十裏的山衝衝。不通公路。田田家的土磚屋坐在個山包包下,山包包上長滿高大的楓樹、杉樹,把屋襯得很黑,很矮,不注意看幾乎發現不了。田田的父母都已去世,兩個弟弟在家種田,都二十幾的年輕伢子了,穿得邋裏邋遢的,見到田田和劉百納,隻會嘿嘿地笑,沒什麼話說。
像道閃電一樣,劉百納便結婚了。而且討了個仙女般漂亮的婆娘,真讓全礦人吃了一驚。差距也太大了一點啊!鳳鳳和一般農村女子不同,念過書,且一直念到了初中畢業。說話、走路、穿衣,本來就和一般鄉裏堂客不太一樣。結婚後,她的戶口很快就遷來了,劉百納又事事依隨著她,隻怕她有半點不順心。家裏的事,隻要是劉百納能做的,絕對不肯讓鳳鳳插手。到井下,窯公子們愛說葷話,常拿劉百納打趣:納叫化子啊,人家說你家鳳鳳的屁股都是你幫著洗哩。劉百納便“嘿嘿嘿”的笑,臉上便有點紅。隻是別人不知道,他臉紅的是鳳鳳不會讓他去洗,要讓他洗,他還真肯呢!
嫁到煤礦來之後,風吹不到,日頭曬不到,鳳鳳越發顯得白嫩嬌媚了。
劉百納卻更顯得老氣橫秋了。
有心的鄰居注意到,結婚快十年了,鳳鳳從來不和劉百納一起出門,更不會一起上街進城。有人說是鳳鳳怕羞。有人猜測是鳳鳳怕人看見會笑話。
太平間裏。劉百納硬梆梆地挺在水泥台上。
鳳鳳著一身黑,按當地風俗,長長的白布圍成三角形帽子罩在頭上,腦後紮長長兩根白帶,將如瀑般的黑發遮掩。她如傻如癡,靜靜立在劉百納麵前,腳下燃著一堆紙錢。一盞長明燈閃閃爍爍,幾炷香正在暗暗燃燒,青煙嫋嫋,若有若無……
鳳鳳沒有流淚。她幾乎還不明白,一個大活人,怎能說沒就沒了呢?昨天他還活生生的呀……
想起昨天,鳳鳳想起在那間矮矮的劉百納自己找幾個工友蓋起來的屋子裏,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天氣很悶熱。劉百納隻穿著條花短褲,裸著上身。顯得很幹癟的身子呈醬油色,兩邊的肋骨突出來,如兩排琴鍵。昨天晚上,劉百納要上天光班,很早就上了床,但鳳鳳發現他在床上橫翻豎仰地,就是睡不著。鳳鳳以為是電視聲音吵得他睡不著,就把那部小黑白
電視機關了,獨自愣愣地坐一會,脫了襯衣裙子,悄悄上了床。時間太早,睡不著,她斜倚在床頭看了幾頁書,當然是武俠書,鳳鳳隻看得懂這類書,便隻看這類書。這時她發覺劉百納仍沒睡著,便低聲問:“百納,做麼子睡不著啊?”
“沒有啊,我睡得好好哩。”
“睡得好好還聽得見我問你?嘻嘻……”
劉百納不再答話。鳳鳳忍不住伸手撫摸著他那顆顯得有些大的頭,有些紮手的頭發短短的,眼角和額上的皺紋好深,用手都能摸出來了!鳳鳳一邊撫摸著他那幹癟癟的身子,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想著就歎了一口氣:“唉……”
劉百納突然翻身坐起來了,有些焦急地問:“鳳鳳,鳳鳳,怎麼啦,好生生的歎麼子氣?是不是哪個欺負你?告訴我,我明天拿斧頭腦殼劈了他!”
劉百納平素很能忍讓,形象又總是猥猥瑣瑣的,人家也就盡可能地欺負他。分房子,隊裏比他後結婚後遷戶的都分了,他每次去礦裏問,人家一句“礦裏困難,現在沒有空房子”便把他打發走了。隊裏算工資的文書左國財心術不正,每個月要在工資裏做點文章。別人的弄錯了,一旦覺察便會找上門去論理,甚至罵娘動手。劉百納卻沒這膽量,他知道是左國財搞鬼,也不會去吵鬧,即使去找左國財,也必先“嘿嘿嘿”地笑一陣,然後拿出自己平素舍不得抽的好煙,恭恭敬敬地遞過去,口裏呐呐地說:“左文書,請……抽根煙羅,莫要嫌棄啊。”見人家把煙叼到了嘴裏,又趕緊劃燃火柴,哆嗦著幫人家點燃,這才怯怯地問:“我這個月的工資是不是搞錯了哩,怎麼比李麻子少蠻多,我比他還多上了四個班啊。”碰上左大文書高興,會把一摞工資表翻出來,作仔細看狀,然後淡淡地說:“哦,可能是少算了幾個班,下個月補上吧。”他就千恩萬謝地走了。若碰上左大文書不高興,煙不肯接,還會瞪起那雙牛卵子樣的大眼。盯著劉百納,口裏就打起幹部腔:“百納,你也是個老工人了。怎麼一點覺悟也沒得,你那點工資我還算不清?下個月開始,你來算,你來當文書!……”往往是他還沒講完,劉百納已站不穩了,手裏又把煙遞過去,口裏說:“莫、莫、莫……莫羅,我……隻、隻不過是隨便問問。”
然而,在鳳鳳的問題上,劉百納卻旗幟鮮明得很!既然是我的婆娘,就誰也不能挨邊,挨了邊老子就要用斧頭腦殼劈了他!
他在這一點上真是說到做到,一點也不含糊。
有一回,家裏沒錢買米了。劉百納正好輪到做白班,就讓鳳鳳到隊裏去找左國財,想先到隊儲金會借幾十塊錢,過幾天發工資再還上。左國財原來見過鳳鳳,隻是沒機會接近。這
回送上門來了,哪肯輕易放走?他糾纏了半天,鳳鳳卻不肯依從,他隻在那高高聳起的奶子上摸了一把,還吃了鳳鳳一個大耳巴子。事情又恰被隊裏一個工人撞見了,最後傳到劉百納
耳裏,劉百納也不做聲,提了把斧子就跑到隊辦公室。幸虧左國財閃得快,躲過了那一斧子。後來,隊領導出麵調解,左國財願意出五百塊錢了結,平素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的劉
百納。居然臉紅脖子粗地說出了一番讓人嘖嘖的道理:“放你娘的臭屁,哪個要你的臭錢?人家出錢,你肯叫你娘、你婆娘讓人家摸摸麼?老子沒錢,窮,也決不會要你這個臭錢!”
劉百納最後的要求是抽左國財兩個耳光。
隊長點點頭,說:“也要得。國財,你娘的個X,爪子發癢惹了禍,還有什麼講的?”
窯山裏的事就這麼簡單。左國財硬是當著大家的麵,讓劉百納狠狠地抽了兩耳光,一邊留下五條略顯青紫的指痕,一個多星期都不敢出門哩!
想起這事,鳳鳳突然對劉百納生出些感情來。結婚快十年了,她一直從心裏看不起劉百納,但又覺得他很可憐,就這麼將將就就地過著日子。兩人間的事也稀得很,每次鳳鳳從、不會主動。碰上心情不好時,還會極暴躁地推開他的手,大聲叱道:“困一邊去,莫搞起人心煩!”
鳳鳳突然覺得很對不住劉百納。要不是劉百納肯要她,她能吃上國家糧?能當上國家職工的婆娘?能一年三百六十天坐在屋裏有飯吃?何況劉百納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好,事事順著她,護著她,甚至讓她有時覺得他是她生養的一個細伢子,一個有些怕她畏她的細伢子!
想著想著,鳳鳳居然動了情,那雙手在不知不覺間加重了撫摸的力量,她情不自禁地將劉百納幹癟的身子扳過來,說:“你困不著,你沒困著,我曉得的,你想麼子事我也曉……”
鳳鳳沒說完就停住了,劉百納在哭,淚水淌了一臉……
“蠢伢子!你哭什麼哩?鳳鳳不是對你蠻好麼?”
“鳳鳳,鳳鳳,我的鳳鳳!我……餓得慌哩!我要……我要把你全部吃掉!……”
“嗚……”午夜的汽笛響了,在催促著做天光班的工人們快快起床,快快吃飯,快快去上班。鳳鳳從極度的瘋狂裏醒過神來,她匆匆地翻身起床,穿上衣服,到廚房裏去了。
極度興奮之後的劉百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汽笛聲響起時,他才想起自己還要去下井,突然全身打了個哆嗦。老輩子拱窯的都把男女之事看得極髒極不吉利哩!今天這腦殼裏頭暈乎乎的,幹脆去請病假?不行哩,家裏要錢用哩,請一天病假少說也要少拿十幾塊啊!鳳鳳,他又想起鳳鳳來了,結婚快十年了,鳳鳳還是頭一次這樣主動!唉,我什麼時候會這麼嬌氣,一點小病就想請假。去他娘的,起床。
待劉百納起來,鳳鳳已把飯弄好了。幾個油汪汪的荷包蛋。漂在一大碗湯裏,其間點綴著青青的蔥葉,白白的蔥杆,還浮著一層灰灰的胡椒粉,好香,好誘人。鳳鳳緊挨劉百納坐著,看著他把兩碗飯和一大碗荷包蛋連湯帶水吞進肚裏。兩個人又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你親親我,我親親你……
“嗚……”第二道汽笛又響了。劉百納得走了!鳳鳳又狠狠地親了他一下,低聲說:“蠢伢子,不要貪吃!好好去上班,明天……啊!明天……”
劉百納很乖,很聽話,點點頭,衝鳳鳳嘿嘿地笑笑,說:“我走了。”
.他走了。走進礦山黑黑的夜,走進鳳鳳長長的夢,再也沒回來!
此刻,鳳鳳立在劉百納已經冰涼梆硬的屍體前。
從知道劉百納死訊開始直到此刻,她一直沒流淚。她知道人們在背後悄悄地指責她。男人死了,女人居然不哭,道理上是無論如何也講不過去的。可她哭不出,她覺得自己的淚水已經凝固在心裏!她真是又悔又恨啊,悔自己原先為麼子不對劉百納好些,再好些,結婚快十年了,直到昨夜才真正給了他一次溫存!她恨老天如此瞎眼,偏偏要將一個這麼老實這麼苦命這麼善良的人這麼早就收了去!
一陣山風吹來,蓋在劉百納身上的白床單微微起伏,令鳳鳳心裏一驚,隨即又一慟,她猛地撲上去,把床單掀開,捧著劉百納那顆已經冰冷的腦殼,大呼一聲“啊呀呀我苦命的夫啊”,便撕心裂肺地哭號起來……
奉命招呼她的礦家屬委員會的兩個堂客忙上前扶住鳳鳳,一邊陪著掉淚,一邊勸著她:“鳳鳳妹子,你也不要太傷心了,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哩……”
屋外,熱鬧的鑼聲鼓聲嗩呐聲,戛然而止。
“何科長來了,這邊坐。”有人在打招呼。
“不坐了,大家辛苦了,來,抽根煙,休息休息。”顯然是何科長在散煙了。
何科長三個字如三把刀插進鳳鳳心裏,她全身一哆嗦,那一瞬間竟停止了呼天搶地的痛哭,緊接著爆發出力度加倍的哭號……
何科長進來了。是一個身材很高的男子漢。在珍珠嶺煤礦,他算是長得很英俊的一條漢子了,白淨的皮膚,方臉龐,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上架一副金絲近視鏡,很有點學者派頭。他是礦福利科科長。死了人,守靈安葬等一應事體就是由他那個科負責的,所以他親臨太平間看望死者及死者親屬,安排一下有關事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門口散了陣煙,和負責守靈的機關幹部簡單地聊了聊有關事體之後,他就進來了。
看到那張白淨的方臉,鳳鳳禁不住打了個冷噤!似有一陣陰風來自冥冥之中的地府,從她那顆因極度痛苦而顯得格外疲弱的心中穿過去……
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她覺得是自己殺死了劉百納!
嫁到煤礦來快十年了,鳳鳳隱隱中也聽人說過,男女之事在窯山裏總是窯公子們最能提神的話題,但男女之事在窯眼裏又是最忌諱的,剛搞完那事的人下井會觸犯窯神爺,所以每有新婚的工人回礦裏來頭一回下井,老工人總會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洗幹淨了麼?洗幹淨點,莫把那一身穢氣帶到窯眼裏去啊!”
據說老輩子拱窯時,堂客們連窯門口過身都不準。而窯公子的婆娘偷野漢子是最不吉利的事!誰誰誰的婆娘偷人,結果在窯底下被飛車砸死了,誰誰誰好不容易換了工作,到地麵當電工,結果不久就被電打死,後來才曉得他婆娘在老家也是偷野男人哩!……
鳳鳳並不想偷野男人。但她卻真正地偷了個野男人。她每天提心吊膽,生怕有什麼不測。而這不測就真的發生了!
她恨自己,也恨那個人麵獸心的何科長!
那還是嫁到煤礦不久的事了……
一個極熱的天,劉百納下窯去了。鳳鳳突然想吃西瓜,便來到礦部中心區的市場裏轉了一圈。沒找到滿意的瓜,卻發現牆上貼了張大紅紙,上麵寫著:礦福利科特從河南調進一批河南大紅寶西瓜,價格比市麵便宜,礦內職工家屬優惠供應,欲購者從速……
如果鳳鳳不識字,如果鳳鳳那天不想吃西瓜,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
但該發生的事偏就這麼發生了。鳳鳳見了那張大紅紙,問了好幾個人,找到了福利科,又經人指點,來到大食堂。大食堂餐廳好大,裏麵安放著幾十張水泥砌的方桌,凳麵是硬雜
木做的,腿腳由鐵管子焊成,一頭栽在水泥地裏,牢牢固定在水泥桌四周。也許是怕人偷?鳳鳳覺得好新鮮。這時不是開飯時間,偌大的餐廳裏空蕩蕩的。迎麵那一長溜打飯打菜的小木窗都關得鐵緊。哪有西瓜賣?就在這時,有人在招呼她:
“買西瓜吧?到這邊來羅。”
她循聲望去,大餐廳的一頭砌著個舞台,舞台上堆著許多西瓜。幾個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分瓜。
她便去看瓜。這時,一個高高的男子漢衝她一笑,說:“妹子,買瓜啊?這瓜好哩!又大,又甜,又沙,比本地西瓜更有味些哩!不信?你可以嚐嚐啊,‘先嚐後買,知道好歹’啦……”
男子漢真的遞了塊瓜過來。鳳鳳紅著臉接了,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真的是又甜又沙,水又特別多,她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吃到這麼好吃的西瓜!她望著舞台上的攤滿一地的瓜,見都分成一堆一堆的,一個年輕堂客在過秤,一個頭發已斑白的小個子男人在搬運,另一個年輕伢子在一張張小白紙上寫字,寫好後一張張壓在西瓜堆堆上,便問:“這是做麼子啊?”
遞瓜給她吃的漢子說:“這是給礦領導留的。他們工作忙沒得時間來,等下要給他們送過去哩。”
鳳鳳無言,心想各人有各人的命哩!
鳳鳳想起劉百納這時正在井下受累,這麼好的瓜,隻怕他這一世也沒吃過!幹脆把身上這十幾塊錢全買了西瓜,等他下班回家也嚐回鮮。她選了兩個大瓜,一過秤,有20多斤。交過錢,準備拿著瓜走時才發現這瓜圓圓滾滾,不好拿。這時,那遞瓜給她吃的漢子說:“你住在哪裏?不好拿的,我幫你送一下吧。”
正過秤的年輕堂客看著鳳鳳,大聲說:“喲,你好大的麵子哩,我們何大科長親自幫你送瓜!”
鳳風那張白粉粉的臉騰地紅了,像罩上了一層火燒雲。那何科長也笑笑,說:“你少羅嗦!把瓜稱完,你和小李去找幾個麻袋裝好,叫陳大個子把車開來,送到劉礦長他們幾個家去。我去去就來。”
說完,他不由分說,抱起鳳鳳的一隻西瓜,說:“一人拿一個,走啊。”
鳳鳳隻好紅著臉,跟在他後頭走。後來才知道科長姓何,名叫何尚文。本也是農村招來的工人,在井下賣力氣拿工資吃飯。因他會處關係,弄來個黨員牌子:他家是洞庭湖邊的,那裏很富足,李漠萬那時當工區主任,家裏細伢子多,缺糧,他每次回老家探親回來,總是給李主任送些魚啊蝦的,同時還給他些糧票,李主任就想方設法讓他人了黨,後來還提了幹。也不知道這些是真是假!反正那天他送西瓜到鳳鳳家,進門就說:“哎呀呀,你怎麼住這麼差的房子呀?這房子怎麼住人嘛!看來我這個福利科長太不關心采掘工人了,得好好批判批判!啊?哈哈哈……”
這幾句話一說,倒讓鳳鳳心裏一陣發熱。原來她不想讓這個陌生的男人到屋裏來,她知道自己這個寒酸的家連個裏外的分別都沒有,心理上總感到有些羞怯。何況來的還是個大幹部呢!但聽了這幾句很體貼人的話,她對這位尚不熟悉的科長不覺有了幾分好感,紅著臉說:“科長您不要笑話,就這間屋還是我們自己到處撿碎磚頭搭的哩!”
“哎,不要叫科長,就叫老何吧。等下次礦裏有了空房子,我想辦法給你們分一套。眼下房子太緊啊,農轉非,一下就遷來了千多戶,蓋都蓋不贏哩!”
“那就太謝謝了!我泡茶去……”
“莫客氣,我坐坐就走,還有好多事呢。”
何科長一手拉住了準備去泡茶的鳳鳳,那拉的動作很自然,很得體,鳳鳳心裏有些那個,但又不好說什麼。她把他拉著她胳膊的那隻手掰開,臉更紅了,低著頭,又要去開瓜,又被他拉住了,說:“莫客氣羅。再這麼客氣我就坐不住了。”鳳鳳又去掰他那隻手,卻掰不開。急得叫了起來:“你……你……鬆開手羅……外麵有……人……”
“喲喲喲,看看,就急成這樣子!外麵有人怕什麼?我又沒和你幹什麼呀?”
說得鳳鳳倒不好意思了,兩人接下來聊了些閑話,說的無非是房子,物價,男人,女人,孩子……這何科長很會討人歡喜,他不斷恭維鳳鳳,說她是整個珍珠嶺煤礦最好看的堂客,說她頭發黑得好,問她嘴唇是不是抹了口紅,怎麼這麼紅……
聊著聊著,鳳鳳就把女人的那份戒備之心忘了,不時被科長逗得哈哈哈地笑。聊了陣,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何科長對鳳鳳說:“我講個故事你聽。”
鳳鳳本來是最愛聽故事的。在鄉下時,每到熱天晚上,鄉裏沒別的娛樂,就是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或村口老槐樹下,或村後大魚塘邊,攤幾塊涼板床,擺幾張小竹椅,海闊天空地聊天講故事,講鬼,講神,講村裏老輩子的事,也講些附近村裏鄉上縣城裏的事,長長短短,真真假假,讓人感到開心。嫁到煤礦來後,每家每戶似乎都不太出門,下了班的男人,回家就隻記得吃飯、喝酒、抽煙、看電視。鳳鳳時時懷念老家的夏天。現在聽何科長說講故事,她就靜靜坐著,眼微垂,心裏有些“咚咚咚”地跳。何科長卻不講,隻笑著說:“我講的故事蠻痞的呢,怕你聽了會罵我。”
鳳鳳說:“怕什麼,我還敢罵你大科長啊!”
“那我就講了啊?”
“講嘛。”
“古時候,有個女子好蠢,20歲了還不懂事。嫁也嫁不出去,一天有個和尚來化緣,見隻有她一個人在家裏,長得又白淨漂亮,就打她的主意。摸她的臉,她傻傻癡癡望著他,再摸她的……奶子,還是傻傻癡癡地望著他,和尚曉得是個傻妹子,就放心大膽地搞了,搞完告訴她,有人問起,你就這樣這樣告訴他。和尚走了,她爸爸媽媽回家來,問她有人來過否,說隻有個和尚來過。問和尚是不是來化緣的,給了和尚吃的沒有;妹子說什麼都沒給,隻玩了下把戲。問玩什麼把戲。她就說,和尚抱我頸,我抱和尚腰,和尚怕我絆,中間打個銷……”
鳳鳳笑得死去活來,何科長的雙手卻摸到了她身上……
後來,鳳鳳聽人說,福利科那個何科長,外號就叫和尚。
鳳鳳常感到後悔,覺得對不起劉百納。但又經不住誘惑,快十年了,背地裏一直和何科長保持著那層關係。何科長每次都對她表白,說他真的愛她,說要和家裏那個離了,娶她
她知道這是騙人的鬼話,就像他說的房子一樣。但鳳鳳也有依戀何科長的地方……
劉百納死了。他被盲洞吃掉了!
現在,劉百納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張梆硬的水泥床上!鳳鳳仍在哭號著。何尚文在一旁勸著她。趁別人都不注意,他伸手在鳳鳳臉上擦擦,勸道:“不要哭了,死人哭不轉來的,還是活人要緊哩……”
說著話,他將手試試探探地搭到鳳鳳肩上。鳳鳳猛地用力把那隻手推開,轉過身來,一隻手指箭直地指著何尚文,哆哆嗦嗦的,半天說不出話來。何尚文紅著臉,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轉到太平間的另一邊。鳳鳳返身撲到劉百納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她也曾聽人說過,凡女人搞這號事的,必定會克夫。想到這層,她便感到心悸!她全身禁不住顫抖起來。這時,何尚文又轉過來了,一把抱住鳳鳳,像要把她拖離屍身一樣,實際上那兩隻箍在鳳鳳胸前的手,正好捂著那兩隻高聳的乳房。還稍稍用了點力氣,在暗示著什麼。鳳鳳再也忍不住了!平時任你摸,任你搞,今天居然當著死人的麵也動開了手腳。日後還有躲你的地方麼?她奮力一掙,甩開了何尚文的摟抱,緊接著,“啪!”一個大耳巴子甩在何尚文那張白皙的臉上!
室外,一陣震耳的鞭炮聲響起。緊接著鼓樂齊鳴。何尚文已不知去向。那兩個堂客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鳳鳳默默立在劉百納靈前,停止了哭號。她靜靜地聽著鼓聲,鑼聲,鑔聲,嗩呐聲……忽然,她仿佛隱隱聽到另一種樂聲從天邊傳來,似看見天空中也有班吹鼓手在敲敲打打,劉百納端端定定地坐在一輛車上,那眼裏卻噴出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光來
劉百納要入殮了。
按照當地風俗,礦裏派幹部來找鳳鳳商量,看何時入殮為好,沒想到鳳鳳的要求讓大家吃了一驚:“我要照相。要和百納照一張合影相!”
按當地風俗,這時誰都得聽她的。她提出要照相,就得給她照相。
讓宣傳科新聞幹事犯難的是,這和死人照合影怎麼照呢?
照相地點就選在太平間裏。劉百納被精心打扮了一番,頭發理過了,胡子剃掉了,臉上還撲了一層厚厚的粉,擦了些胭脂,穿著一身潔白的西裝,係上金利來領帶,被人抬起來挨著一麵白牆擺放著。眼睛被一個老工人施了點什麼小法術,居然就微微張開了,猛一看真像活轉來了一樣……
鳳鳳穿著黑衣黑裙,頭上戴著白帽子,還特意把腦後那兩條長長的白帶和那濃濃密密如飛瀑一般的黑發放到胸前來,緊緊地抱著劉百納,擦幹淚水,強擠出些笑容,說:“照吧。百納,為妻的在你生前沒和你照過相,現在給你補上了啊……”
燈光齊明。閃光燈不時閃亮。鳳鳳在燈光中微微眯上了眼,頭輕輕偎在劉百納肩上……她想起,結婚快十年了,她還沒和他照過相。有一次,他說要一起進城去買點東西,順便照張合影相。但她不肯去,這事就放下了。現在想起這些,鳳鳳“感到心中一陣陣絞痛襲來,下意識地捂著心口,放聲大哭起來
夜,悄悄降臨礦山了。巨大而厚重的黑色帷幕,不知何時便將遠處的青山和山間的溪水,高高的井架和矸石山,近處的房舍、公路,全都悄無聲息地遮蓋起來,到處都黑黝黝的。
吹鼓手們吃過宵夜,更起勁地吹打著。來了一群湊熱鬧的工人,有人隨著哀哀的嗩呐聲唱起了夜歌子,哭腔哭調地訴說著死者生前的功德和為人。唱到精彩處,便有人鼓掌、喝彩。夜深了,山區的夏夜,陣陣帶著涼意的山風吹過。有人在坪裏燃起堆熊熊的火,人們圍著火堆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偶爾又吹打上一陣,不時將一兩掛鞭炮燃響……
夏夜寧靜的礦山,在這陣陣的樂聲鞭炮聲中,微微顫抖。
喧鬧之後是安靜。給人一種萬籟無聲的幻覺。遠遠傳來電機車“叮叮當當”的鈴聲,和礦車奔駛的“哐隆隆隆哐隆隆……”聲,李漠萬副礦長和何尚文蹲在礦醫院傳達室的陰影裏,正商量著劉百納的後事安排,最後說起鳳鳳的工作安排問題。按政策規定,井下工人因公死亡之後,其婆娘或孩子可以頂替招工。劉百納結婚快十年了也沒能做出個孩子來,就明擺著隻有鳳鳳可以頂替了。李漠萬說:“安排去充電房,正好勞資科李科長的小姨子想調到機關來哩。”
何尚文說:“我那裏正好缺人呢。”
“你要少惹點事啊,這種事影響很壞的。”
何尚文嘻嘻嘻地笑,說:“不會羅,你借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去搞那種事哩,好賴我也還是個正科級幹部……”
他們沒想到“隔牆有耳”,在太平間裏守了一天的鳳鳳,此刻正在離他們不到
鳳鳳突然覺得一陣強烈的惡心襲來,想吐!
回到太平間,想起今後自己將不知如何對付何尚文的追逐、淩辱,她再次撲到劉百納身上放聲痛哭起來!當初她與劉百納結婚,純粹隻是為了一個戶口,談不上感情,她一直對劉百納都有些厭煩,即使做愛,也從來調動不起自己的情感。可劉百納的死卻強烈地震撼了她的心靈,她突然想起劉百納的許多好處。為了她,他這樣一個猥猥瑣瑣活了一世的人,居然敢背起斧頭去和別人拚命。可現在呢?她突然不顧一切地去拉劉百納的屍身……
活著的劉百納幹幹癟癟,死了的劉百納卻似乎有千鈞重,哪是鳳鳳扯得動的!李漠萬和何尚文聞聲奔進來,趕忙上前勸阻。鳳鳳卻突然止住了哭,定定地瞧著何尚文,突然“哈哈哈”的大笑起來……
鼓樂又響起來了。興許是吹鼓手們吃飽了,喝足了,那樂聲響得更歡了!
埋葬劉百納之後不久,鳳鳳就瘋了!據說是在李漠萬代表礦裏找她談過一次話之後,她就瘋了。有目擊者說,當時鳳鳳在礦辦公樓裏滿地打滾,又哭又鬧,最後又狂笑著竄出了礦辦公樓,口裏大喊著:“不啊不啊不啊,我不去……我不要工作……我寧願去死……嘻嘻嘻,哈哈哈……”
日子一天天過去。
那一日,中午。盛夏的日頭白晃晃地掛在天的正中間。礦中心區的水泥球坪被烤出了一層煙,礦區的柏油公路全烤熔了。剛從大食堂裏打了飯菜出來的工人們,突然發現鳳鳳全身赤裸,默默立在看台中間的主席台上。那時的鳳鳳,頭上頂著一輪慘白色的日頭,雙手高高舉向天空,頭也高仰起向著蒼穹,一動不動,好像凝固了……平素葷話不離口的窯公子們,
此刻都隻靜靜地哀傷地望著,忘記了吃飯,更忘記了從自己的口裏摳出些帶有幽默味道的髒話來……
直到十幾分鍾後,礦家屬委員會的幾位大嫂才聞訊而來,用床單將鳳鳳圍上,強拉硬拽,把她帶回招待所去了。直到此刻,那些愣愣望著鳳鳳的窯公子們才記起自己還端著飯菜,也是頂著烈日站在坪上呢!有人在嘖嘖的歎息,有人覺得自己的眼睛裏麵濕漉漉的,很酸。
從那以後,鳳鳳常赤身裸體出現在礦區,隻是身子已不再那麼白皙,臉上身上常糊滿了黑黑的煤塵,黃黃的泥,有時還有條條紅的紫的傷痕。
她在礦區的小街小巷裏盲無目的地走著,口裏不停地念叨著什麼,這時,人們又會說起劉百納被盲洞吃掉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