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霞:饑餓的年代
童年時我很瘦,細長的四肢,細長的腰身,唯有那個與身體極不相稱的大腦袋像個撥浪鼓似的在細長的脖子上晃來晃去,因此,就得了一個“大頭”的綽號。現在回味起來才恍然明白,那是極度營養不良造成的。因為個子比同齡人都高出許多,所吸取的養分應該比別人更多一些,所以就愈發覺得總是餓,愈餓就愈饞。曾身不由己地跟在賣香腸的老爺爺身後一路聞著香味出了村,然後萬般無奈地目送老爺爺遠去的背影心裏想著,如果是他家的孩子該多好啊,能把香腸吃個夠。獨自回村時,又遇見賣糖葫蘆的,轉念一想,如果是他家的孩子也行,可以盡飽地吃糖葫蘆。小時候,就這樣毫無立場地變過來變過去的向往著做別人家的孩子。
我們家實在是太窮了,既沒什麼可吃的,更沒什麼可賣的。姐姐餓得著實撐不住了,就把家裏唯一能吃的東西大蒜煮著吃燒著吃變著花樣吃,最後吃的流鼻血。終於奶奶養的老母雞開始下蛋了,我想這一下可以一飽口福了,沒想到奶奶一個也舍不得讓吃,她要攢起來賣錢。每當聽到老母雞“咯答咯答”的叫聲時,小腳的奶奶比我跑的還快,搶寶似的把雞蛋搶回屋,神神秘秘的藏到竹筐裏。常年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發現目標的我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解饞的辦法。我趁家裏沒人的時候,把雞蛋嗑個小口,一氣把裏麵的蛋液吸光,然後再灌上點沙子,趁口上的蛋液未幹正好把口封住,無論從外表還是從分量上不注意幾乎看不出來,我自以為萬無一失了。後來,奶奶把雞蛋賣給了村裏一個坐月子的人家,伺候媳婦的婆婆在往鍋裏打荷包雞蛋時竟撒了一鍋沙子,氣洶洶地找來,於是,我飽嚐了父親的拳腳。
後來,還是因為嘴饞又挨過一頓揍,揍我的是從來沒舍得打過我一巴掌的母親。那年初秋的一個中午,街上過來個賣桃子的,“甜桃!又香又脆的甜桃!”他誘人的吆喝聲引出了我的口水,我同一群可憐的孩子站在他的筐邊,目光直勾勾的看著他筐裏的桃子,不知怎地,手就不由自主的伸到了筐裏,摸到桃子的一霎那我渾身戰栗,正當我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時,我看見另一個小夥伴迅速拿起一個桃子裝到兜裏轉身而去,我終於了有了壯膽的勇氣似的拿起桃子塞到了我的背心裏低頭就走,因為我的衣服沒兜,一路上顧不上難耐的刺癢,一溜煙地跑回家一頭鑽進廚房,洗都顧不上洗,從背心裏拿出來捧在手裏就吃。母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的麵前,我大張著嘴巴愣在了那裏,母親過來一巴掌扇掉了我吃了一半的桃子,“你……你敢偷人家東西吃?你就是賊!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賊!”母親將我按倒在地不分頭和屁股的重重地打下來,讓我記憶最深也最心痛的是母親當時的表情,極其憤怒又倍感羞辱,“賊”字幾乎是從母親的牙縫裏擠出來的,我明白了,偷東西做賊,在母親眼裏是多麼不可見人又不可饒恕的罪行。
秋天的田野是誘人的,有花生、有大豆、有高粱和玉米,人們眼巴巴的看著這不慌不忙的生長著的莊稼,心裏企盼著,救命的糧啊,快點熟吧,饑餓的人們已經等不及了,盼著等著的人中就有悄悄地背個竹筐出了村的,裝著割豬草,在豬草下麵藏幾個玉米棒回來煮煮給餓的打晃的孩子吃。生產隊長早已看出了苗頭不對,連忙組織民兵和學校的紅小兵在進村的各個路口設關卡,我光榮地站在紅小兵的隊伍裏,阻截並逐一檢查進村的村民,尤其是背著竹筐的婦女。在被檢查的長長的隊伍裏,我遠遠地看到了母親的身影,當時我還納悶,家裏又沒養豬割什麼豬草,一定是……想到這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心狂跳不止,再沒有心思執行任務了,我死死的盯住母親,希望她馬上從這個地球上消失,我無法預料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慌,她背著竹筐向堤下的河邊走去,有個民兵叔叔看見了怒斥她,“往哪走?站住!”“我到河邊洗洗手。”母親回答著已蹲到了河邊,邊洗手邊尋找著機會,趁民兵叔叔不注意,她麻利的從豬草下麵拿出幾個玉米棒迅速地插到了河邊的淤泥裏,我看的清清楚楚,我兩腿發抖呼吸困難,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我終於不能承受其重完全失控了,“她偷玉米!藏到河裏了!”我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我嘴裏喊出來的,幾個民兵叔叔抓特務似的撲向了河邊。
我受到了生產隊長和老師的高度表揚,母親那晚沒能回來,父親和許多村裏人都去了,去開批鬥會。我隻記得,晚上因為一嘴吃的也沒有,我餓的恍恍惚惚躺在炕上半睡半醒,朦朧中聞到了一股煮玉米的香味,我在心裏警告自己,不要醒來,就在夢裏聞個夠吧,醒來就聞不見了,突然,背上重重挨了一腳,“起來!”睜開眼一看,是姐姐,她手裏竟拿著兩個真真實實的香味衝天的黃燦燦的玉米棒,我一下子跳了起來,顧不上多問,奪過來狼吞虎咽地就啃,姐姐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淚眼婆娑,“你怎麼不吃?哪來的玉米棒?”我這才邊吃邊問,“沒良心的東西!你還有臉吃”姐姐哭著回答,“這是媽上午壯著膽偷回來兩個,下午就被你逮著了,這時媽正在挨批鬥呢你知道不……”我呆坐在炕上一言不發。
多少年來,母親從來沒提起過這件事,可在我心裏,就像昨天才剛剛發生過曆曆在目,我曾多少次看著母親日漸衰老的背影,想對她說,如果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孩子。我更加理解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一個母親的孩子遇到險境時,母親會變成一個不可侵犯的狼,在我遭遇饑餓的險境時,我的母親變成了一個她曾經那麼痛恨那麼鄙夷的賊。在那個年代,由於饑餓貧窮等等超出承受之極限的困境,人們的品行也許會被扭曲被改變,然而,永遠也改變不了是天下母親對子女那顆堅韌赤誠無怨無悔的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