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偉芳：老地方

我記憶中的老地方是我家中的那座老房子，我在那裏度過了六年美好的時光。那是一座老式的北方老屋，有一間堂屋和西屋周圍是一圈圈的圍牆圈起來的一個大院子。左邊是鄰居，右邊就是我童年中的海洋，一個小的在地圖上永遠也找不到的海洋。

那年我六歲，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和奶奶一起生活在這個院子裏，倘大的一個院子裏就我和奶奶兩個人，那時候總感覺別人家很擁擠很熱鬧，而我們家卻很寬敞很冷清。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種感覺叫做孤獨。那時我晚上經常跑到鄰居家玩，直到奶奶在夜空裏用一唱一合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時我才知道回去。我喜歡奶奶那樣的叫我，特別是在晚上她的聲音顯得特別清晰而宏亮，就像一支悠遠的笛聲。奶奶其實會唱歌的，她信基督教，偶爾會學一首新主歌回來唱給我聽，那時我的記憶力還很好，她唱一遍我就能唱下來，後來奶奶總帶著我去教堂，讓我跟著別人學唱歌，等我學會後回去再一遍一遍的唱給她聽，每個晚上我都是伴著這樣的歌聲入睡的，沒有電視機的聲音也沒有收音機的歌聲，偶爾我會在夢中聽到鄰居家的電視機中傳來一陣陣笑聲。

童年的我很害怕孤單的，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想著怎麼樣玩，我在院子裏自製了秋千，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經常坐在秋千上在繩子與樹的磨擦聲中蕩來蕩去。院子裏種了兩棵桃樹，每到開花時節我總是從樹上剪一段樹枝再把它種在桃樹下，以為以後能接更多的桃子。甚至我把那裏開墾了一塊花園，每天早上我都在那裏整理我的小花園，並用磚頭圍起來一個小圈，我怕奶奶眼睛不好踩到我的花。我在裏麵種上月季花還有我從大人那裏討來的花種，可惜它們好多都沒發芽，隻有一些生命強的花種才破土而出，於是每天我都給他們澆水鬆土，蠻以為它們都能開花，誰知道還是夭折了，那天放學回去我看到奶奶的羊在吃我的花，我書包往地下一扔順手拿個棍子就去攆它，還沒打著就被奶奶看到了，奶奶很心疼她的羊的，那隻羊其實很老了陪伴了奶奶好多年，奶奶罵我說它隻是個牲口，怎麼知道那是花，你看好好的地被你整的坑坑窪窪的，這院子裏都是沙土種什麼都不會活的。我還是不相信奶奶的話，可惜今年已經錯過了種花的時節，明年再卷土重來吧！於是我也就寬恕了那隻羊，因為它是奶奶的伴，有很多次我都看到奶奶在和她的羊說話。我想奶奶應該也很寂寞，隻是我和奶奶的寂寞不同而已吧！

我和奶奶住了六年，六年中奶奶每天早上做好飯後才會叫我起床，然後她就開始做祈禱，通常都是在我吃完飯上學走時，她才開始吃飯。也不知道是誰規定的吃飯前都要做禱告，感謝耶穌的恩賜，這明明就是自己做出來的怎麼會是別人的恩賜呢？那時我實在是想不通，不過我也不敢打擾我奶奶的祈禱，因為她做祈禱的時候我和她說話她也不會理我的，而且我並不關心她所自言自語的話，隻知道惦記著奶奶等下會不會忘了往我手裏塞些零花錢，那時手裏有一毛兩毛都感覺自己很富有，都可以買包瓜子，買支雪糕買一大把的糖果。如今的一毛兩毛掉在地上都沒人撿連乞丐都不會再要了。有時候我真的寧願自己不會長大永遠停留在那一刻那該有多好。可是現實是無耐的，轉眼間我已經上完了小學就要去鎮上讀初中了，這意味著從此我就要離開這裏離開奶奶了，以前我覺得自己的世界很大，接觸到了外麵才發覺自己的世界也隻是那座一百步不到的院子。以前我的世界中隻有奶奶和我和自己的玩具，離開了之後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精彩的東西和各種各樣的人。偶爾也會想起夕陽西下時那座鍍滿金黃色的院子，想起奶奶在暮色中孤獨的身影，這種想念也隻是一閃而過，因為我的世界在一點點的擴大，充滿了我心中的每個角落。不過每到星期天的時候我還是會去奶奶那裏，幫著她做一些事情。院子的牆上長滿了青苔，有些圍牆已經剝落了，我的秋千在風吹日曬下也在慢慢的腐爛，隻有那兩棵桃樹花開依舊，奶奶越來越老了，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如同風中的蠟燭。爸爸他們都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住，可是奶奶不想離開那裏，在這裏住了一輩子有著太多的記憶，人老的時候記憶也會慢慢褪色隻有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才會讓自己想起更多的事情。可是後來奶奶還是搬了出來，那天我從學校回到家裏，媽媽告訴我那座院子連同老屋一起賣掉了，奶奶搬去伯伯家住了。我跑到那裏看到門外躺著被伐倒的桃樹，我仿佛看到了曾經我站在樹下望著青青的桃子讒的直流口水的情景，那時奶奶告訴我桃子紅的時候才可以吃，我總是等不及背著奶奶摘著吃，可是我咬了第一口就吃不下去了。等桃子熟的時候奶奶每天都會數著有幾個桃子，隻有我幫她做事情的時候還有我在學校表現好的時候奶奶就會從樹上挑最大的桃子給我吃。如今連這兩棵桃樹已經被砍掉了，這裏再也不屬於我們的家了，從此我再也不喜歡吃桃子了。我去看奶奶的時候，奶奶倒是一臉的平靜，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留戀，隻是偶爾的時候我會看到奶奶一個人站在河邊望著那座院子發呆，那座院子離伯伯家隻有幾步的距離，可是卻像是隔了千裏把奶奶和它的記憶永遠地隔開了。

後來我離開了家鄉去了遙遠的南方，見到用鋼鐵混凝土建成的高樓大廈才知道這世界上的建築還可以有這麼多顏色，而在我們那裏無論從什麼角度看永遠都是一片片的青磚灰瓦，隻有那些年久失修的老屋看起來是土灰色的並長滿了青苔。和這繁華的大都市比起來我的家鄉就像一位垂死的老人顯得那樣的破敗不堪，於是我總是為自己找借口不想回家，不想過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想在外麵有片自己的天地然後把奶奶接出來讓她看看外麵的世界。隻是我還未來得及報答奶奶就被查出來得了癌症並且已經到了晚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直想著隻要自己不離開就不會讓自己的親人先離開我。此刻我多麼想回家看看，可是媽媽說奶奶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回去會讓她起疑心的而且奶奶現在什麼東西也吃不下了，怕我看了之後會難過。媽媽讓我想開些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生老病死這種事情誰都替代不了的。這些天我眼前總是浮現奶奶的身影，夢裏我又回到我和奶奶在那座院子裏生活的情景，平靜而詳和。突然發覺原來我所追求的一切也不過隻是一場華麗的電影，它永遠抵達不到生活的骨髓中。

“老地方呀老地方，等你我還在那老地方，”那天我在路上聽到這麼一首歌，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那麼的陌生。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叫我，我就這麼站在車流如水的馬路上淚流滿麵。我想起了那生我養我的老地方，仿佛又聽到奶奶站在那座夜色的院子中在一邊一邊呼喚著我的名字，那聲音劃破長空，在等著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