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華:懷念父親
父親是位普普通通的農民,他沒讀過書,靠一輛老式架子車為別人拉運貨物和幾畝自留地養活我們一家7口人。也許是他老人家感覺人活著就要靠體力吃飯,也許是思想觀念的原因,父親是重男輕女的,他極力反對家裏的女孩子上學。兩個妹妹在父親的嚷鬧聲中剛入校就輟學在家幫大人幹活了。在父親眼裏我是最不聽話的一個,他不管怎麼幹涉,我還是要上學;每次放學,隻要父親在家,我不敢到他跟前去,因為他看著我臉吊的好長;可兩個弟弟的待遇卻很優厚,在他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父親就經常把他們抱在懷裏親昵地說:“兒子快長大,背書包上學去”。看到這些,我有點恨父親偏心,也就更不聽父親的話,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父愛是模糊的。
在我9歲那年,父親到離家30裏處的磚瓦窯上拉磚,回來時是上坡,一個人很難將一車磚拉上來。媽媽病倒在床,別家的哥哥姐姐在我們家門口叫媽媽去接車,我看著媽媽掙紮著起來又倒下,媽媽是在發高燒,所以頭昏起不了床的。最後媽媽有氣無力的說;“小華,你去接你爸爸吧”。除了媽媽,家裏最大的人就是我了,也許是家裏老大的原因,也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沒說什麼就跟他們去接車了;根據估算的時間他們大步走我就是一路小跑,剛好在上坡的地方接到他們,記得當時天氣還很熱,我穿的小背心已被汗水濕透,爸爸看到我,將車子停在樹蔭下,心中的隔閡使我小心翼翼,爸爸這次沒再吊臉,擺手讓我到他身邊,將我的小背心脫下來,使勁扭幹汗水,又使勁抖動幾下替我穿上;我當時感覺到父親很陌生,一動不動的看著父親,他麻利地將一根繩子一頭拴在車子的右車幫上,另一頭搭在我肩膀上說:“和爸爸一塊使勁,車子就走了”;我照著父親說的話扛著繩子往前走,可繩子老是彎彎的,旁邊的人都在笑,說你連繩子都拉不直還能幫爸爸拉車,可父親卻說,有我女兒車子輕多了;每到上坡,他的臉差點挨著地,坎坷不平的小路灑滿了爸爸的汗水;但我感覺爸爸今天是溫和開心的。到集鎮上吃飯,爸爸花2毛錢買了一碗羊肉湯,他端著碗用鼻子聞了聞放在我麵前,自己蹲在一旁拿出自帶的又幹又硬的紅苕烙餅吃起來,每咽一口他的脖子都要伸好長,盡管那時我還沒有完整的記憶,這一幕卻永遠留在我的腦海裏。這就是爸爸給我留下的父愛,在那個年齡,我分不出那是什麼顏色。
兩個弟弟漸漸長大,他們當之無愧要去讀書,父親對他們的學習抓得很緊,那時沒有鍾表記時間,可苦了父親,從上學那天起,父親比自己出工幹活都認真,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天天早晨總要先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對我堅持上學也不那麼反對了,因為我那時學習一直名列前茅。在我考上高中不到半年時間,媽媽乳腺病做了手術,爸爸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我長大了,也慢慢懂事了 ,看到躺在床上的媽媽,看到兩個不懂事的弟弟,看到與年齡不符早衰的父親,自己決定離開心愛的學校 ,拋下自己喜歡的學業,開始幫父母挑起家裏的重負。
大弟弟沒有辜負父親的一片苦心,他是我們那個村恢複高考以來第一個考上大學的,父親比母親給他生下第一個男孩時還要高興,那時候家裏的條件已經能夠解決溫飽,因為土地包產到戶有好幾年了。我也被熟人介紹到陝西一個煤礦做臨時工,工資雖不高,但也能為家裏盡點微薄之力;弟弟上大學走那天,父親買了好多好吃的,我也回老家為大弟弟送行,那種氣氛是家裏從沒有過的,歡歌笑語,喜慶滿屋。父親看到一個個長大的孩子,臉上洋溢著從沒有過的幸福和滿足。吃過飯大家在一塊聊天,我開玩笑地說:“父親重男輕女,把家裏的女大學生埋沒了”。父親聽了居然流下眼淚,講了一段更讓我們辛酸的故事。“孩子們“,父親擦了一下流到嘴邊的眼淚說:“是爸爸對不起你們,是爸爸沒本事,不是不讓你們上學,是供不起你們上學,你媽做裁縫,給別人做一件衣服,生產隊記2分工分,到頭來我們家還是缺糧,你們連飯都吃不飽,我在外麵拉車送貨,也賺不到幾個錢,你們大一點的都上學了,誰來做家務?還有兩個弟弟要照顧呢?你們知道爸爸為什麼隻剩下半個耳朵嗎?”是啊,父親右邊耳朵隻有上半截,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問過父親,他沒有說,今天父親提起,我們都集中精力認真地看著父親,聽他講故事。那是一個冬天,他和幾個人一起從安徽的碭山拉貨到我們縣城,大概要有150多裏,中途下起大雪,又迎著很大的風,路又滑,每走一步都那麼的艱難,何況又拉著那麼重的貨物,眼看天黑,他們怎們走也沒走到有村莊和集鎮的地方,又累又餓又冷得他們隻得靠大路邊停下,各人在自家架子車下麵,用草席鋪在地上的冰雪上休息。各人啃著自帶的已結了冰的幹糧,雖身上緊裹棉被還是瑟瑟發抖,筋疲力盡的父親剛剛打了個盹就被寒風襲醒,用手摸一下已經麻木的臉感到異樣,右邊的耳朵下半截已經模糊了,血水和著雪水順臉留下來,可憐的父親至今那上半截耳朵都是烏青的。我仔細的端詳著父親,長年累月的超負荷體力勞動加之營養不良和沒有良好的休息,他的眼睛已經視物不清,牙齒也掉了兩顆,頭發已經花白,背也在不該的年齡駝起來,腿上的血管也爆出皮膚,醫生說是靜脈曲張。看著父親,我好心痛,後悔自己以前對父親的不尊和誤解,後悔自己為上學讓父親生氣,無私的父親,無私的父愛。父親沒文化,不會講大道理,隻說做人要本分,持家要勤儉,要知道知恩報恩,要懂得尊老愛幼。我知道了父愛的顏色,是紅色的,因為那是父親血汗的付出。
時光流轉,歲月更迭,剛剛看到改革開放的春風吹走了伴他半輩子養家糊口的架子車,更新換代的農用機動三輪車、四輪車…這些先進的農用家具他老人家還不怎麼會用,還不到60歲的父親就離開了我們。在我的記憶裏,爸爸沒停下來過,積勞成疾,生活的重負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沒去過醫院,他不是沒病,是他從不把病當病,一是怕花錢,二是沒時間養病,小病釀大病,油盡燈滅。父親過早地走了。
當時在外地工作的我奔喪回家,看到父親的遺容,心如刀割,由於各種原因,我有六七年沒看到父親了,此刻沒有呼吸的父親,骨瘦如柴,緊閉的雙眼深深的塌陷,半隻耳朵給兒女留下無法彌補的心靈缺憾,此刻的我有好多話要和父親說:“爸爸,我的好爸爸,我長大了,不會再氣你老人家了,我們都長大了,不會再讓你風餐露宿,飽受艱辛,爸爸,我想好好孝敬你,想讓你享盡人間的天倫之樂,你為我們付出得太多,可你什麼都沒得到,爸爸,我的好爸爸,你這樣走了,讓我們做兒女的能安心嗎……”
處理完爸爸的後事,媽媽將我單獨叫到房裏關上門,把厚厚一疊百元大鈔放在我手上,眼睛濕濕得說:“這是你爸爸生前交待好的,他說你為了你弟弟娶媳婦蓋房子,將自己準備蓋房子的錢給了家裏,為這事他常常念叨,老說對不住你,到現在你都沒修起房子。這些錢,是你們姊妹幾個逢年過節、我們過生日給的,還有就是你爸他不讓我告訴你,上次你給的治療他腿上的靜脈曲張的錢沒用,他寧死也不去做那手術,還讓我給你們一個個說假話,不讓你們回來”。沒等媽媽說完,我又忍不住嚎啕大哭,媽媽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孩子,不要哭,你爸爸是個堅強的人,我們那麼苦都過來了,他也是個很爭氣的人,再苦再累不吭聲,是咱家太困難,你們姊妹多,生活壓力太大,所以他才愛發脾氣,但他一刻不停的勞作”;他老說:‘自己多受苦,讓孩子少受罪’,到死還是牽掛著你們”。
父親有個心願,也是他常說的:“自己如果有條件,就辦個養殖場,養雞、養豬、養羊、養牛……”他說他什麼都能養;是的,父親是個做事認真又勤快的人,他做什麼事都能做好。但我不知道父親的這心願因何而起,就問母親,母親說:“你父親由於勞累過度,經常腿抽筋,特別是夜裏,每次疼起來,他就大汗淋漓,忍不住要大喊,他怕嚇著你們,就捂著嘴跑到院裏,難受得又蹦又跳,他實在忍不住去問大夫”;大夫說;‘是缺鈣,要多吃雞蛋,瘦肉,牛奶、豆製品等補鈣的食品’;這些東西父親連想都不敢想,他就說:‘有錢了就辦個養殖場,不但自己有肉吃,還要村裏所有的人都有肉吃,讓大家不要像自己腿那麼疼’。 是這樣,我又想起父親伸長脖子咽紅苕烙餅的樣子,心裏感覺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這一萬元在當時不算是個小數目,盡管我的經濟情況不怎麼好,盡管我還沒房子需要這筆錢。爸爸為了我們為了這個家付出了生命,我下決心了卻父親的心願,根據當時情況,決定在離家不遠的自留地裏辦個養雞場,錢交給了在家務農的二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光無限,春風無處不在,國家由《勞動法》修訂為《合同法》到《勞動合同法》,新勞動用工政策的實施,加上自己好學上進,我走向重要工作崗位,養老等各項保險,也得到了補繳。並在陝西成家立業,不但有了房子還有自己的車,一個兒子也上了大學。
這一年,又是一個春天,遠離家鄉的我接到母親的召喚:“姑娘,快回來,你弟弟的養殖場要喬遷新居,你要回來剪彩”。我好激動,因為又有七八年沒回老家了,弟弟很爭氣,這幾年養殖場辦得紅紅火火,效益一直不錯,擴大再生產是早晚的事,我歸心似箭,帶上當地的各種特產。根據剪彩儀式舉行的時間,以最新高速公路地圖為向導和丈夫駕車回家。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寬敞平坦的高速公路,原來要火車跑十幾個小時的路程,我們不到十小時就走完了,天剛亮我們就進入山東老家地界,還有90公裏就到家了。太陽慢慢升起,一切都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麵前,除了那種親切的鄉情沒變,其他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了,我和父親拉磚走過的小路變成了一條平直的水泥大道,那應該是一條縣鄉公路;父親給我買羊肉湯的地方,已是我縣有名的三星級白雲賓館……,一路再也看不到爸爸架子車那樣的交通工具。我家就住在105國道旁邊不到200米的一個鎮上,公路兩旁的不再是春播秋收隻種糧食的土地,農民不再恪守老一輩的耕作規矩,藥材、蘆筍、果樹等等因市場而生。眼前的一切把我歸途中的疲勞一掃而光。這裏三省交界,地勢平坦,交通方便。讓人吃驚是一個小鎮在短短幾年拔地而起那麼多工廠,而且名目繁多,門庭若市,好繁華,建設大城市,輻射小城鎮……已成為現實。
再往前走好熱鬧,一座嶄新的廠房矗立在國道的南邊,門對大道,好多人聚在一起,這裏應該是弟弟的新廠房。第一眼我看到母親,先進的通訊工具告訴母親,我到了,她在朝我們來的方向走,車停到母親身邊,我開門下車,一切像在做夢,昨天還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今天就能看到親人,我孩子般的撲在母親懷裏。母親身體比原來好了,比原來顯得年輕,記憶裏做一輩子裁縫的母親沒穿過好衣服,今天穿得格外漂亮。看到母親,我也看到了弟弟們的孝心,心裏真高興。母親一邊拉著我的手往人群中走,一邊告訴我:“那個講話的是咱鎮上的鎮長你德州叔,那個中間的穿茄克的是咱縣上的王永江書記,還有其它鎮上的鎮長 ,我說不上名字;還有一個外國人,聽你弟弟說,是個日本鬼子,他要和你弟弟簽合同,說咱家養的雞下的蛋,不含添加劑,營養全麵,反正什麼都好;你弟弟在這裏不但是光養蛋雞,還養肉雞,還說要辦食品加工廠,雞蛋、肉雞加工成地方特產再出售”。哈哈,這小子野心不小,我的思路又回到從前,二弟從小不好好讀書,調皮搗蛋,讓人好氣又好笑…“姐姐,辛苦了,就等你了”!二弟親切的叫聲將我的思路拉回來現實。“你可是咱廠的奠基人,沒有你那一萬元,弟弟我不會有今天”。他說著把剪刀放在我手上,隻見他滿麵春風,得意洋洋的樣子。“姐姐你今天和縣委書記一個級別,你們倆為我們的新廠剪彩吧”。我接過剪刀,走到台前,動情地說:“我弟弟有今天,一是因為有黨的好政策,二是有我們的父輩給我們留下的勤勞的光榮傳統,看到家鄉發展這麼快,就能看到這一方父母官的魄力與智慧,這把剪刀應該由我們的鎮長德州叔來拿”。我雙手將剪刀放在德高望重的德州叔手上;德州叔和藹的說:“你家的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家的廠子為咱鎮政府爭了光,家鄉的人都感謝你們”。“德州叔你不要誇我們,這是我父親的心願,是我們應該做的,叔,不要說了,開始吧”!鞭炮齊鳴,眾人歡呼,紅綢落地,“單縣華美養殖場”幾個大字像新娘揭了去蓋頭,展示在人們麵前;我默默地為二弟祝福著,願你在這塊新天地繪出更精彩的圖畫。
父親的墳離弟弟的新廠不太遠,我們姊妹一行跪拜在父親墳前,一支煙為父親點燃,兩杯酒敬於父親,三支香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父親!你一生都在為家庭的溫飽而努力爭取,如今你的兒女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事業與家庭,再也不複以前的窮困與拮據。你的在天之靈安息吧!兒女們會更好的活下去。永遠懷念您,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