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霞:滄海一粟的父親
本網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華北平原的鄉間小路上,一個齊耳短發白衫蘭裙的女孩拘謹的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趕往城裏買訂婚的衣服。帶著鄉土氣息的微風輕輕拂過前麵騎自行車的男子健壯的身軀和濃濃的黑發,後麵的女孩就這樣久久的凝視著這陌生的,但即將是她托付終身的男人的背影一言不發,因為這剛剛是她們第二次見麵。
這就是我的養父和養母。
我的外祖父是一位曾在蘇聯經商十年之久的商人。回國後,擁有諾大的家產。連續迎來四個兒子的出生後終於盼來了一個千金------我的養母。也許正應了那句古話,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母親出生後十個月,外祖母暴病身亡,外祖父視母親為掌上明珠,從此再未續弦。母親長大後出落的如花似玉,提媒者絡繹不絕,外祖父挑遍了十裏八鄉,終於挑選上了當時在外地當工人的父親。聽母親後來說,那時農村的姑娘找一個能掙工資吃皇糧的工人真的很不容易。
我小時候很頑皮,對什麼事都好奇,總愛問我的母親她結婚那天是什麼樣子?那時我在哪裏?每次母親都用極不耐煩的態度打發我,“去,一邊玩去,小孩子家什麼都問。”後來我長大懂事了便不再問,母親反而樂於跟我講了。母親說,她結婚那天,當宴席吃罷娘家人起身告辭時,送客出來的她竟哭了,我非常好奇地問,當新娘是多麼幸福的事啊,為什麼要哭呢?母親回答,那時候不像現在,可以自由的接觸相互了解,到結婚那天她才是第三次見到我父親,對他的陌生以及對日後生活的恐懼,使母親差點跟隨娘家人一起逃回家。
婚後兩年,母親沒能為父親生一兒半女,在家倍受寵愛的母親從此在我爺爺奶奶眼裏黑如烏鴉,受盡了冷落與謾罵。外祖父總歸沒看走眼,善良的父親得知母親在家的境況後,就把我母親接到了他遠離家鄉的工作地,從此兩人朝夕相處相敬如賓。
三年後,抱養了我。
在我三四歲剛剛記事的時候,在爺爺奶奶多次寫信的召喚下,我隨母親回到了河北的農村老家。那時的我已相當懂事,像一個小精靈似的討人喜歡,全家老少搶著看護我,母親的地位也隨之逐漸提高,不再有人給母親臉色看,否則我是不會願意的,小小的我變成了保護母親的小小盾牌。
由於父親工作單位離家遠,所以一年之內隻能回家探親一次,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小朋友們都開始提前圍繞在我周圍討好我,因為春節馬上來臨,父親就要回來了,每年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以及我所有的夥伴們製作各式各樣的燈籠,我當然是提最大最漂亮的那個。夜幕中,我像一個高傲的公主被夥伴們簇擁著,在春節前大人們忙碌的氣氛中走街串巷,絲毫沒有了平日裏對黑暗的恐懼。
我那時還不能理解母親幸福的心情,隻看到母親會把珍藏了一年的化妝盒拿出來,細細的在臉上塗粉,然後抹胭脂塗口紅,看著母親美麗的臉,我也會為所欲為的用胭脂把我的臉塗得像馬戲團裏的小醜,惹得正在往水缸裏灌水的父親開懷大笑。
晚上,興奮了一天的我實在是不想入睡,幾次強行睜開如灌了鉛的眼皮,看到燈下父親正捧著母親的手輕聲低語,“瞧,納鞋底兒把手都勒成什麼樣子了,你不會少幹點。”“少幹了一大家子穿什麼。”母親嗔怒地瞥了父親一眼,“好了,這下我回來了,我幫你納。”父親說著還真的拿起了鞋底,母親一把奪過來笑著說:“別胡鬧了,這是你幹的活嗎?快休息吧。”父親誠懇的又搶過來,“我真的能幹,不信你看。”我看到父親粗大的手掌上繞上了長長的麻繩,母親帶著甜甜的笑容為我掖了掖被角,我便再也無力掙紮地被拉進了夢的大門。
早晨,當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已起床為我們做早飯了,那時的農村做飯用的是柴火,冬天,冰天雪地涼鍋冷灶地做飯非常受罪,隻要父親回來了,他就不讓母親再做飯,每次他做好飯就把冰涼的手伸進母親的被窩裏暖熱,然後為我穿衣服。
我就在這樣的生活中快樂的成長,母親也就在這樣的幸福裏經曆著離別和相聚,重複著期盼與等待。
多少年過後,回過頭來,細細品味,那竟是我今生最難忘最留戀的時光。
在我抱養的弟弟十二歲我十六歲的那年冬天,母親與我外祖母去世時同樣的年齡同樣的病因,突然吐血身亡。父親是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天風塵仆仆憔悴蒼涼的趕回來的,當晚入殮的時候,父親為母親細細地擦淨了臉上的每一處血跡,然後久久地握著這個一生也沒能為他傳宗接代卻如此恩愛的妻子的手不肯鬆開,母親一定是很從容地穿過那個黑黑的生死隧道的,因為母親的麵容很安詳。
我和弟弟為母親在老家守孝一年後,離開了和母親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家,來到了父親身邊。整整三年後,父親才與我現在的繼母結了婚。繼母是當地的農村人,家裏有四個孩子,隻有大女兒比我大一歲,正在上大學,加上我和弟弟一共六個孩子,全靠父親一個人微薄的工資生活,他就這樣心甘情願全力以赴地供養著六個完全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那也許是父親最艱難的歲月,但因我們都能彼此理解和睦相處,一轉眼也就熬過來了。
如今,我們已全部成家立業,都有了自己的孩子,退休在繼母家生活的父親又像當年撫養我們一樣照看我們的孩子,端尿喂奶、洗衣喂飯。在繼母農村家熱乎乎的土炕上,常常是大的小的滾作一團,此時父親就笑眯眯地點燃一支煙坐在炕頭,細細品嚐著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
真是蒼天有眼,人心有秤。每當我看到近七十歲的父親依然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我總在心底默默地感念上蒼的公平,讓我有更多的時間擁有著父愛,讓父親有更多的時間享受我們回報的感激和尊敬。更讓我感到歡喜的是,繼母家我的每一個姐妹對待父親都比忙碌中的我還孝順尤加,事無巨細關懷備至,逢病送藥、變季添衣。就連我懂事的兒子在上學前班時,都知道把我們過年給他的壓歲錢一分不少的攢起來,看望外公時悄悄地把錢塞到外公的衣兜裏,父親發現後感動的熱淚盈眶。
我在經曆了婚姻的痛苦和生活的磨礪後,更加體會出父親身為男人,無論是為人夫,還是為人父,那份盡善盡職的情感的珍貴。他一生默默無聞,平凡的如滄海一粟,但他一生都用他那顆博大寬厚的愛心長久的善待著他身邊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