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光：我和煤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廣漠的天空上密布著許多鉛灰色的雲塊，雲縫裏一輪若隱若現的殘月發出極淡極淡的銀灰色光芒，莽莽群山消融在慘淡而迷茫的月色裏，群山環抱的礦區卻燈火閃爍。此刻，喧囂了一天的礦區變得一片沉寂，礦區的人們早已進入甜甜的夢鄉，偶爾從礦區的公路上，自遠而近地傳來一陣嗚嗚的馬達聲，那是下班騎著摩托歸家的礦工。

此時，年近40歲的妻子已經睡著了。窗外，小溪淙淙地流淌，它在我風華正茂的20歲時悠悠的流著；它在我結婚育子的時候悠悠的流著，它也在我掙紮於井下乞討生活的每一個日子裏匆匆地流著……

我來礦山，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正是青春飛揚、激情四射的20歲。由於我學的是技校通風專業，被分配到黑桃樹 煤礦通風隊當了一名瓦檢員，從此我踏上了一條漫長而苦澀的礦工之路。

20歲的年齡，精力充沛，充滿激情、滿懷理想，但是我麵對的卻是一個黑暗無邊、艱險萬分的井下世界。當初才到井下上班，一個人背著瓦斯檢測儀器，踽踽獨行在一條條漆黑如墨的巷道裏，看見到處是淤泥，到處是積水，到處是飛揚的煤灰，望著眼前這個黑跡斑斑、昏黑無比的世界啊，我多少次眼淚潸然而下，心淒然地泣血！有時我想起自己如此年輕，卻如此孤獨、如此艱辛的求生在艱險萬分的井下，不禁悲從中來，便忘情的跪倒在井下的淤泥裏，嘴裏慘然的呼叫、質問：“我的命啊，你為何這樣苦!”

在 煤礦，地麵工人的工作環境雖然好些，少了井下的各種危險，但是工資待遇低，在九十年代初，地麵工人不過一、兩百元的月薪，井下工人也就3、4百元。許多單職工家庭，丈夫為了養活全家，隻有主動到井下上班，去做艱辛的體力活兒，去過井下擔驚受怕的日子，妻子也常常跟著擔驚受怕，日日叮囑丈夫上班要小心，天天祈禱老天保佑丈夫平安歸家。礦工家庭的日子就是這樣如履薄冰，這樣殘酷現實。

我們井下工人上班都是“三班倒”，一天24小時，分為早、中、夜三個班。記得1995年，我們瓦檢員上早班，早上4點種就要起床，一般人此時卻睡得正香。如果是遇上冬天上早班，天氣很寒冷，盡管多麼不情願起床，還是得硬著頭皮起床，還得換上冷冰冰、煤灰斑斑、發出一陣陣的刺鼻的汗味兒的工作服，到那想來就令人頭疼的暗無天日的危險井下去求生。然後我背著一台瓦斯檢測儀器和一盞礦燈，匆匆地來到黑暗的井下指定地點，和夜班瓦檢員交接之後，就開始在自己的工作區域裏檢測瓦斯。我常常穿過一條條狹小潮濕的巷道，去檢測那裏的瓦斯濃度。如果某個工作地點瓦斯濃度超過1%，就要停止這個地點一切工作，直到瓦斯濃度降低到1%以下，才能恢複這兒的工作。我們瓦檢員一般要到當天下午2點才能出井，一個班下來就是10個小時以上。而我們業餘時間不過打打牌，看看電視、散散步。我的礦工生活就是這樣灰冷的、痛苦的、一天天的熬著。

我是念過高中的，我對未來充滿了幻想，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井當一名悠閑的地麵工人，甚至到沿海去打工掙大錢，當老板。 煤礦的生活雖然很苦，但是時間過得也算快，一晃就到了2000年， 煤礦遇到了季節性停產，我辦理了1年的停薪留職，來到了美麗、繁華的成都市打工。

成都是富人的天堂，不會掙錢的窮人，即使辛苦打拚多年，還是掙不了多少錢。我是個掙不來的錢的窮人，沒有經商的頭腦，天天幫著老板賣貨，月薪不過600元。這樣低的工資，而物價又是那樣高，我無法養活我的小家。2001年，我又回到了令我痛苦難忍的黑桃樹煤礦，繼續當一名卑微的瓦檢員，去過那似乎永遠都過不完的黃連一般的日子。

2003年，我已經快到而立之年了，為了改變命運，我才撿起書本，參加了國家自學考試。從此，我走上了一條更加艱苦而漫長的自學之路。我規定自己每天看3小時以上的書，但礦工的業餘時間非常有限，而且當時還有撫育5歲的小孩，自學時間就更少了。為了完成當天的自學任務，我常常自學到深夜1、2點，但是我上早班4點半就要起床，我常常硬著頭皮起來，頭昏腦脹地去上班，又疲憊不堪地下班。那時每天主要就是上班和業餘自學，生活枯燥但也充實愉快，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6年。2008年，我經曆千辛萬苦，終於獲取了 文學大專文憑和教師資格證。

2008年，我34歲，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以敗北結局。2009年，我有幸參加了三次教師招聘考試，均以一分至數分之差而名落孫山。

如今我已經在暗無天日的井下煎熬了16年之久，年近不惑之年，而渴望改變命運的期望一次次落空，麵對如此淒慘的人生，我不知夢裏哭過多少次，醒來淚水浸透衣衫多少次。一個有追求的礦工，他的生活遭遇為何如此不幸，他的生活為何如此艱難，他的人生道路為何如此曲折？

此時，夜深深，心沉沉，礦山的天空還是一片昏黑，月光更淡、更弱了，窗外的小溪還在悠悠的流淌，妻子早已進入甜甜的夢鄉，而我這個煤礦井下工人，卻聽任多愁善感的思緒飄蕩，飄蕩在礦山昏黑而廣遠的夜空裏，也飄進礦山每一個酸甜苦辣的日子裏。

作者單位：四川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