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平生：年年歲歲花相似

孟秋時節，大學校園裏一派靜謐恬淡的氣象；閑情遠寄，追溯到一度閑適安然的時光。

仿佛又回到那個記憶猶新的清晨，曙光衝破薄霧，陽光把斑駁樹影透窗映在枕上，在窸窣的揮筆聲中，小妹端坐於畫板前，縱然徹夜未眠，依舊心神專注。妹妹自幼習素描、國畫，數十年流光一如她宣紙上柔美的線條，淡雅質樸，不飾雕琢，靜默地詮釋著心中勾勒的每一個意象。 我起身細看，原來是一幅《莊周垂釣圖》。大概取義莊子釣於濮水的情境。岸邊花木正盛，愈發顯出釣者的形單影隻。那幅素描著墨不多，卻神韻天成，似能感受得到曠古聖哲的心境：“聽鳥說甚，問花笑誰。”

妹妹回過頭問我：“若題‘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可說的通？”

我不禁莞爾：“妹妹可知莊子一生憎惡官場汙濁。絕世獨立，與世無爭。雖時光易逝，但他不畏窮苦，不改心誌。所以我以為應取‘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亦同’。”妹妹稱好，遂完畫。
豫東商丘是我與莊子共同的故鄉。極目遠眺，一馬平川。這片黃土地似因養育過一位千古聖賢而近乎貧瘠，心力交瘁。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也許故鄉的月曾見證他超然物外的心境。幾千年前的亂世造就了聖賢的寂寞，因此對於官場傾軋，社稷動蕩，他冷眼看穿；對於戰事頻繁、生靈塗炭，他悲天憫人。麵對無所不在的蒼白的滿足和虛幻的快樂，莊子深感嘔心的膚淺。沽名釣譽的風氣使人們喪失了心靈的本真與淳樸，侍權而驕的世態攪亂了社稷的安寧與穩定。他對世間的醜惡痛心疾首，卻又不能消滅殆盡，於是隻能絕世獨立，冷眼相觀，在痛苦中矛盾地掙紮。莊周釣於濮水，楚王欲以境內累之，他持竿不顧，寧願保持鮮活的生命曳尾於汙泥，也不願形同枯槁地高居廟堂。世人稱其愚，何苦終日垂釣果腹，不如錦衣玉食輔佐天下。眾所稱愚者，多為大智者。莊子便堪稱大智若愚的聖賢，一生孤獨，苦無知音，卻又不願違心沾染亂世汙濁，亦不向權貴顯露軟弱。

莊子外表冷酷，內心卻極為柔軟。民生疾苦與人心愚昧是他最深的隱痛。有人説莊子是幾千年來為人類守候心靈月亮的樹，屹立於時光之海岸而不朽不倒。上蒼以它特有的形式向人們宣揚心靈的本真，於是便把智者雕鏤成參天古木植於流光之中，然後以終極一生的孤獨貧苦為代價，賦予他們永世不朽的靈魂。

古來聖賢皆寂寞，東方的莊周在顛沛流離中愴然辭世，古雅典的蘇格拉底死於牢獄中一杯毒酒。他們的思想都不為世人所理解，也許千百年後的一雙慧眼會發現他們的價值，於是湮沒已久的聲名方被推崇為人們膜拜的墓誌銘，沉默地鞭策終生的心靈。人們愈是思念這位偉人畢生的追求，就愈是因他的辭世而痛感某種近於絕望的匱乏。因此年年歲歲，聖賢依然寂寞，靈魂仍舊混沌。

如今的商丘以至於整個豫東平原，仍舊物欲橫流，貧瘠而落寞。殘酷的競爭充斥著人們的心靈，每一個靈魂都為物欲所役，為生存而戰。莊子，那顆守候心靈月亮的樹，也許正有人在估量他的經濟價值，為自己抓狂的欲望找一個出口。縱觀幾千年滄桑巨變，有權勢之爭，哀鴻遍野，有生存格鬥，優勝劣汰，有私欲之戰，血流成河，甚至有人學莊周垂釣，卻隻為功名利祿，駿馬雕車。

許由以穎水洗耳，老子無為而治，嚴子陵渭水隱居，林和靖梅妻鶴子。他們皆超然物外，追求生命的本真。正如莊周夢蝶，疑是自己夢見了蝴蝶，抑或是另一個世界的蝴蝶夢見了自己？物我兩忘，合二為一，才是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最高境界。

時光馳於風上，風過無痕，時過而境遷。雖花木無情，歲歲如此，但兩千年來莊周依舊形單影隻，絕世獨立，靜靜地為人類守候心靈的月亮。

年年歲歲花相似，今朝誰見夢蝶人？

作者單位：中國礦業大學力學與建築工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