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站:又有誰,肯為礦工凝眸?
作者:佚名
2010-09-27 22:57
來源:中國煤炭新聞網
眼下,我徹底混亂了,我陷入了色彩紛亂的迷宮。我所在的位置,大致處於地核之上的地幔和地表之間,一片漆黑橫亙於我的麵前,橫七縱八的巷道頓時令我丟失目標,失去地理方向感。我不知道該怎麼往前走。 清醒的意識告訴我,這不是夢幻,也沒有遇上鬼打牆。在這座我熟悉而又陌生的 煤礦井下,煤炭的神奇色彩,又一次將我的靈性思維擱淺在迷惘的沙灘。一個聲音說,煤不是黑色的麼,怎麼還會神奇?另一個聲音反駁道,不,煤是多彩的。又一個聲音詭辯地說,都不對,煤,是藍色的。 煤是藍色的!
這是我童年的眼睛最初從火焰上讀懂的最鮮活的聲音。這種鮮活的色彩,一直固執地伴隨我走出少年時光。十八歲那年,我生命的麥穗已經嫩熟,剛想把成熟的金黃出賣給大地,命運卻將青春連根拔起,把我拋甩到堆滿血淚的礦山經受堅硬的洗禮。離家的時候,我年輕健邁的心一時軟弱成淚。極低的情緒裏辭別奶奶、辭別父親和故土,大半晌淒迷於狗尾巴草搖曳成狂歡的黃昏裏……從此以後,我循著時間的隧道,潛入上古的原始森林。在那裏我聽到了綠,看到了綠,聞到了森林積澱的濃綠。這綠色氣息象夢中的情人,一下子就改變了我對煤炭顏色的原有定義。 我,開始相信煤是綠的,是綠色的精靈了。在那陰冷、潮濕、比黑夜還要黑的地層深處,我無數次頻頻叩問自己:地表植物與地下的煤,不都是一樣可以燃燒成紅色的靈魂麼?那麼煤炭這種森林化石,為什麼把希望的綠色獻身遠古,把熱烈的紅色獻媚火爐,唯把這深沉、冷峻的黑色麵對人類,麵對礦工和我呢?這深沉的自然原色,堅硬的物理法則,是在冰冷地昭示著人類生存的偶然性嗎?黑色的煤,你為何在藍與綠與紅之間遊走,為何與人類的進化軌跡一樣,充滿了惱人的不確定性?這種偶然與必然、希望與絕望、紅色與黑色,是否總是這樣對立地緊密聯係在一起呢?
一年前的那月,當我剛剛成為一名真正礦山工作人員的時候,便又開始感覺煤的顏色是黛藍色了。在這經典的上古森林化石麵前,我隻是一隻微小而柔弱的昆蟲。我的生命、青春和熱汗,完全融入上帝安排好的黑色主流,猛烈燃燒在地核地幔的上邊。也是那個時候吧,采礦場是我臆想的洞房,煤炭是我朦朧的新娘。我微弱的社會貢獻其實可以忽略不計,粉塵般的社會地位也好像就是為了給人忘記。至於自然界的春綠,夏紅,秋黃,冬白,似乎與我不再有任何關係了。
人間與地表下麵,有著諸多的不為人知和無形隔膜。地表和地核之間,象人以群分一樣存在著許多有形斷層。人類世界、地表下麵、地幔與地核之間層隔遙遠,處於中間的我對於地表難以仰望,地核的熱量又常常令我默然惆悵。激情燃燒的青春充滿煩惱,也充滿困惑和迷茫。煤層裏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更沒有新鮮的空氣和陽光。絢爛的理想圖謀在黑暗中尋找出口,尋找希望,可是尋找到最後,隻慢慢尋找到一種人在旅途的漫漫悲涼……
灼熱的地核上邊,我學著開采太陽創造光明。嚐試著每天八九個小時不能享受絲毫陽光,更難以看到丁點星光。煤塵和岩粉傲慢而自由,它們懸浮在特定的氣流裏,瘋狂地侵襲著我嬌嫩的肺腑。我和我的礦工弟兄以一種古典獻身精神,與大自然進行著血與火、命與命的較量。陽光下沒有魔鬼,礦井裏卻處處潛藏著魔鬼。水、火、瓦斯、煤塵、頂板五大自然惡魔,時刻都在陰暗處發出猙獰的微笑。黑色裏的種種不可預測,在我的工作與生活裏扮演著絕對重要的角色。危機四伏的恐怖,在我的感覺上占據了極其重大的比例。
不能忘記的,應當是那一對升升降降的“猴子車”。這個用鋼鐵製成的長方型的小座椅,她堅韌如磐,以堅強的意誌頻頻向地心方向挺進和送出在。豎起來幾百多米深的井筒裏,我盡情享受著上上下下的快感,也感受著陰陽兩界的炎涼。我們頭頂上方,始終懸掛著一塊方月亮。那自然是從井口不經意透泄的自然光暈。這就是我們暗暗祈禱的希望之光、幸福之光,也是我們默默追尋、祈求的無奈之光了。
讓我不能忘記的,當然還有巷道,還有采礦現場。地表下麵的巷道們四通八達,形如蛛網。岩石地板總是那麼凹凹凸凸,始終讓我的雙腳磕磕絆絆,無法流暢。大巷裏快速流通的氣流帶著地球表麵溫度,帶著黃色黑色微塵,也帶著陽光的味道,令人舒暢得死去活來,讓我們複雜的激情對她留戀,也為她凝眸。采礦場緩慢流動的風力彌漫成濃濃黑霧,彌散著青蘋果、紅辣椒般的酸澀和辛辣。在岩層的擠壓下,煤壁永遠掛著迷人的微笑,抑或還有醉人的暢想。她們在等待情人,等待男人,默默等待了多少萬年,等待男人一般的采煤機組為她翩翩搖響一串求愛的風鈴。切割中的處女煤牆半推半就,漸疼漸惜,顫抖著、哭泣著、也快樂地呻吟著,盡情發射出靈魂深處蕩漾而來的快感。然後她們開始鬆動、醉軟成癱瘓狀態,嬌羞地喘息在運輸皮帶上麵,醉眼裏流瀉出濃濃淡淡的哀怨,然後將欣喜和愁緒一並淹沒在長長的歸途,變成一抹告別閨閣的孤獨。她們孤獨的深藍,慢慢飄向井口,飄向地表,飄向陽光照耀的地方,最後將唯美的靈魂在人間站成光和熱的亮麗雕塑……
其實在煤炭麵前,我情感的潮水總是落落漲漲,複雜成漂移不定、亦愛亦恨。我愛她,可以說愛到了極致,為她瘋狂;我恨她,也是恨到了極致,咬牙切齒。我原始柔軟的矯情,不知何時早已失落在她既溫柔又冷峻的秋波裏。已不記得有多少次她那溫柔的眼波,無語的目光,輕悄悄,闖入我甜美的夢鄉:她是那樣忽明忽暗,乍冷乍暖。往往一夢驚醒卻是大汗淋漓,肉跳心驚。我知道,自己今生也許不再會與她親密牽手,也實在不想再和她牽手了。哪怕她眉宇間擰成濃濃淒愁,額頭上鐫刻出深深紋溝,哪怕她原先對我豐盈飽滿的愛心瘦成一彎薄薄月亮,我也不願意,再不願意和她跳一次激情澎湃的舞蹈。因為在我的心底,有一塊達摩克裏斯之劍留下的傷痕,一道永遠抹不掉的、遙遠而熟悉的憂傷。
小時候表叔因在小煤窯頂板 02manbetx.com ,是我心中永遠的疼痛。 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頂板,隻知道是那一塊該死的岩石。這塊岩石象漆夜中著魔的青鳥,突然斂起疲憊的雙翅,在不該跌落的時候垂直砸在我表叔的頭上,一個蓬勃向上的生命瞬間就被扼殺。我仿佛透過昏黃的礦燈光暈看到,濃紅的鮮血一如酒色,紅寶石般剔透,瑪瑙樣凝重。這種富有生命活力的紅色精靈,在堪稱烏金的煤炭上慢慢流動,漸漸凝固,默默進入沉睡狀態。無論我們怎麼呼喚,怎麼晃動,都沒有將我的表叔重新喚醒。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帶我一起抓魚,再也沒有人在爸爸出外的時候陪我聊天攜我四處遊蕩,再也沒了棉花糖的味道,我的心一段時間仿佛缺失。。
這是一起無聲的死亡。表叔當時也許並沒有疼痛,也沒有痛苦,因為遺容似乎十分平靜,一點也不顯得悲傷。但他還是走了,就這麼靜悄悄地走了。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在一秒鍾裏突然失去了呼吸和思想。生命原來這麼脆弱,象十二級台風中憂鬱的紫丁香一樣,不堪一擊。 一個人,生與死的距離原來就在一口氣的兩端。一端可以八十歲、一百歲那麼長,一端也竟然可以二十五歲這麼短。
對於這段黑色的傷痛,很久以來我一直像保護處女膜一樣不想觸及,也不敢觸及,生怕驚擾了表叔沉睡的靈魂,一直把它珍藏並沉寂於心底。然而它卻像神經一樣,固執地在我記憶的軀體裏頻頻搏動。即使在夏日熱烈的陽光下,驀然想起,心裏也會有一種傷痕累累的悲涼,陡增幾多莫名其妙的憂傷……
多少年過去了,盡管時空變換,但我心始終苦澀。我苦極的心想極力排遣,極力淡忘這一靈魂深處的傷痛,也極力,想用文字,為所有的礦工弟兄精心打造一份應有的溫柔。總想讓他們的血,他們的淚,他們的青春和理想,在人間站成一群鮮活生動的雕像。但我卻沒有自信,一點也沒有。因為我不知道,不知道中國十三四億人裏,有多少人在燈紅酒綠的歡笑間,在花前月下的幸福中,在點亮漫漫長夜的燈影裏,肯於垂下自己高貴的或平凡的頭顱,輕輕瞥一瞥地表下麵…… 遊走在地表與地核之間,我想,對於人類講,約略僅僅擁有太陽和地核的熱能是遠遠不夠的。可是,又有誰,肯為礦工凝眸?
作者單位:郴州街洞礦業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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