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的故事
出生在文革時期的我和弟弟、妹妹,父母雖是礦子弟校的教師,不曾有過吃了上頓無下頓,但一周不能吃一頓肉,幼兒時的三兄妹個個麵帶菜色,營養不良。
有一年,母親悄悄買了一個雞仔,喂養在家的後院裏,準備養大了或生蛋或宰殺,給孩子們增加些營養。說是後院,其實像個天井,因為總共隻有五六平米,但對於一隻小雞已經非常廣闊了。
媽媽告訴我們,不能把小雞放出去,如果讓造反派的人知道了那可是要揪“資產階級的尾巴”。
媽媽的話使我回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幕:礦上一個職工養了一隻兔子,被紅衛兵發現以後,把兔子和人都弄到台子上進行了批鬥,一個造反派上台舉著毛主席語錄,高聲怒吼“打到資產階級!踏上一萬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結果,人被踏翻了,兔子被踏死了。
晚上,弟弟躺在床上,問我:哥哥,資產階級長的尾巴怎麼是雞仔?尾巴怎麼能長雞仔?我說:我也說不清,造反派給弄上去的,長大就知道了。
第二天吃飯時,弟弟晚上的謎團成為了飯桌上的一道笑談。弟弟吃飯喜歡端著飯碗四處跑,小雞仔就跟做弟弟跑,就像弟弟的尾巴,於是,我們就給小雞仔取名叫“尾巴”。
“尾巴”成為我家的一員後,給我們帶來許多快樂。開始“尾巴”隻能吃一點小米粒,為了讓它不缺營養,放學以後,三兄妹就到礦區職工的菜地裏去抓青蟲,到水溝邊抓蚯蚓,讓尾巴能美美地“打牙祭”。
白天,“尾巴”在後院裏覓食、嬉戲,晚上擔心有黃鼠狼等野物,就用一個籮筐囥在廚房裏。冬天到了,我們用篩子放上幹草,給他做了一個暖和的雞窩。“尾巴”很講究,不會把糞便拉在雞窩裏,早上我們將它放出時它才排泄在外麵。開始一兩天糞便拉在廚房裏,很髒。我們就在早上放它出來時,馬上把它趕到後院再讓它拉。後來,時間一長,隻要一打開籮筐,它就自覺的向後院衝去,經常因速度過快而滑到,場麵滑稽而可笑。
而“尾巴”最親近的人要數妹妹了,因為妹妹時常給它些飯粒,時常把它依偎在懷裏,溫柔地梳理它的羽毛,不許兩個哥哥粗暴的恐嚇它。
有一夏天的晚上,我們在後院一邊乘涼一邊聽爸爸講故事,很晚才休息,結果忘記了關牢後院的門。深夜,爸爸聽到“尾巴”驚恐的叫聲,起床到廚房察看,打開燈時,見一隻黃鼠狼半個身子鑽進了籮筐,見到有人,一溜煙地竄了出去。第二天早上,當發現“尾巴”的大腿上被抓了一道傷口,妹妹眼裏含著淚水,抱著“尾巴”讓媽媽又是消毒又是包紮。在妹妹的精心嗬護下,“尾巴”很快就痊愈了。
“尾巴”一天天長大,變成一隻可愛的母雞。後來,開始生蛋了,我們偶爾也可以吃上一兩個雞蛋,當然大都是炒好後,放在桌上時,父親就會說:“禮讓為先,學學孔融讓梨”。三兄妹會給體弱多病的母親夾上煎蛋,但最後也都回到了三兄妹的碗裏。
時隔不久,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爸爸出差搞外調時,乘坐的公共汽車出了車禍,車上數人重傷;爸爸為了保護車上的一個小女孩,用身體擋住折斷的鋼管扶手,幸好時值冬天,身上穿著棉襖,鋼管將爸爸的棉襖戳了一個大洞,身上出現了一些淤青和擦傷,但臉上被汽車窗戶上破碎的玻璃劃了一個大口子。由於當時情況危急,他忍著傷痛和前來救援的醫務人員將重傷員送到醫院搶救,醫生給他縫了6針。當聽說重危傷員需要輸血時,他二話沒說,先後兩次輸血600毫升。由於傷口出血和輸血過量,父親昏厥在輸血現場。
看著回家後身體已經極度虛弱的爸爸,媽媽悄悄給我們說,準備把“尾巴”給燉了,給爸爸補補身體。妹妹馬上去抱住“尾巴”,蹲到牆角,瞪著一雙憤怒的大眼睛。
媽媽撫摸著妹妹的頭,深情地說,等爸爸好了,多掙點錢,再給你買兩隻小雞。許久,妹妹慢慢站起來,將“尾巴”輕輕交給母親,眼淚從那雙溫柔的大眼中溢出……
“尾巴”變成了一鍋鮮美的雞湯,不但全家人得以享用,鄰居家的一個女同學到家裏來問作業,母親也乘上了一碗熱熱的雞湯給他。當一碗湯下肚,也許喝的太快,同學菜青色的小臉泛起了紅色。
“尾巴”的故事到此按理應該結束了。
隻是並沒有。當時,正是文革批林批孔、讀書無用論大行其道的時候,“大字報、大批判”愈演愈烈,造反派、紅衛兵、紅小兵紛紛開始四處張貼大字報,揭發自己的老師。父母成了“臭老九”,自然也被大字報揭發,而且揭發父母在家飼養“資產階級的尾巴”,寫大字報的就是在我家喝了雞湯的女同學。
造反派像是抓住了一條“大魚”,召集學校全體“革命師生”召開批鬥大會,把父親抓到台上,頭上帶著用紙糊的尖尖的高帽子,上麵寫著“臭老九”,向著台下師生“佝九十度”,強迫父親唱“我的祖師爺垮台了,咋開焦……”。然後,造反派上台,曆數“罪狀”。
站在台下的我,兩眼的怒火直射發言的造反派,兩個握得緊緊小拳頭瑟瑟發抖……
造反派還想安排有“覺悟”的揭發者——喝雞湯的女同學上台揭發。四處打聽,結果,“揭發者”被父母反鎖在家,不敢出來。於是,造反派準備下次還要組織現場批鬥會。
不久後的一天,縣裏一個記者到礦小學校調查,並告訴學校書記,學校的一個教師在一次車禍中帶傷營救傷員,並主動為素不相識的傷員獻血,而且最後不留姓不留名,記者準備對這位見義勇為的教師進行一個采訪,在報紙上宣傳。
造反派不許對“臭老九”進行宣傳,但父親救人的事還是在礦區傳開了。
正在三兄妹為父親的義舉而驕傲、高興時,學校的書記來到我家,將30元錢放在父親手中,告訴父親,這是縣汽車運輸公司賠償你的錢。然後說:群眾反映你在家裏養家禽,看來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本來是還要被批鬥你的,鑒於你的見義勇為,這次就將功補過,不再批鬥你,但也不表揚你了。然後書記說了些要加強學習毛主席語錄、提高革命覺悟、開展鬥私批修……,隻是我們已記不太清了。
書記走後,父親自言自語:福兮禍兮,禍兮福兮。我們問父親什麼意思?父親笑而不答。
後來,我們家再也沒有喂過小雞。
光陰荏苒,四十多年過去了,每當三兄妹和父母聚在一起,“尾巴”的故事偶爾也是我們童年回憶中一段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