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若淡茶

飲茶之人，不一定必是懂茶的。我，便是那牛飲的！茶之於我，自然全無茶味，更遑論意境了。

家中老父卻是深諳茶道之人。每每遇著三兩好友來訪，定是取出珍藏——景德鎮產的全套茶具，什麼茶壺、茶杯、茶盤、茶洗、茶托、茶葉罐……擺了一攤。他飲茶之繁瑣，是我所不能見的，燒水、洗茶、倒茶、嗅茶、飲茶……我曾對父親說：這茶，不若飲酒，縱使不懂的，亦可博得一醉！茶麼，再飲亦是腹脹罷了。父親就曾勸我，回去飲茶罷，我且送你鐵觀音一罐，勿牛飲，貴可抵美玉矣！

再月餘，父親便可退休回家，頤養天年了。許是年紀大了，感觸得多？也許是！天氣熱的，話也多了？不見得！少與我飲茶的他，興致來了，令我：“明日必有雨，爾且歸家，與我餤茶！”嗨，原是老父寒腿犯著了！這該死的雨，總是叫他心煩！他若煩了，我豈得閑？！這老頭兒，以無子為由，要挾了我，陪他飲了二十載烈酒！這幾日卻轉了念想，非要讓我回歸“淑女派”麼？飲的什麼茶啊！《弟子規》雲：“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咱，還是遵循古訓，及早返家罷！

雨，是真真的下了一日。傍晚時，卻晴了，天邊竟映出些霞來，好景致！老父已於院中設席，等我有些時候了。待我近前，他已微怒：“總是這樣惹我，叫你來陪，竟這難！”我汗…實實地是未及歸家，便以匍匐至此，何來斥責啊？！奈何？恬著臉，諂媚：“老爸，我給您揉肩捶腿罷？但有所示，無有不從！”

“死丫頭，怪我寵了你！我且問你，活了這近三十載了，可懂得茶了麼？”

“不懂！”

“氣煞我也，竟如此直白！不知迂回麼？”

“錯了，錯了！”

“前些時日，我曾贈鐵觀音一罐於汝，你可嚐過？”

“嚐過。淡，極淡的茶！我雖不懂得茶，不過，平日裏與您倒也常飲的，我倒是頭回嚐這茶味，整袋的泡了，亦是一個字，淡！您且誑我罷，說這秘藏，如何的貴若玉石，我倒不覺！”

“嗬嗬，想你是頑石，不料，你卻還嚐出了些個真意來，也算孺子可教也。過往，你問我，喜嚐的是何茶？我也曾告訴過你，吾之最喜者，武夷大紅袍！今日裏，還要你再飲鐵觀音，爾亦勿再問了，我知你心內疑惑，何以，不以吾之最愛予汝？嗬嗬，日後你自品茶，當知吾意。”

父親說，飲茶是要挑時候的，總是在雨後天晴時，和著泥土的芳芬，淺淺潤喉，那時間，眼內，鼻內，口內，就都是清逸灑脫了。

是夜了，夫已至。與老父共飲一盞後，攜了我，拜別，返家。

走出院落，回身而望，父親手搖蒲扇，半寐著，於他的搖椅上悠哉悠哉……椅畔小幾上，紫砂壺嘴裏氤氳著霧氣，他到自在，好一派逍遙景象！見我望他，擺擺手，示意我且走就是了。我一轉身間，耳邊便響起了父親的京韻調子：“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誤闌音……”

這一日，我獨自家中，窗外雨落星點，想起父親送我的極品鐵觀音，拿出來煮了，味道是極淡的。想著前些日子父親的教誨，忽然明白了，有些頓悟。原來，父親的心思是這般，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父親說的對啊，人生就是品茶，最知我的，仍是父親呀。他料我心性高清，怕我自視有過了，難免傷了意誌。如此，這茶，我也懂得些許了。父親叫我飲鐵觀音，怕的還是要我明了一個字——淡！人生確當如此茶意，盛年知“淡”！淡然處世，才不覺，三起三落之悲；淡然做人，才不覺，懷才不遇之哀啊！豈不知，嶽家軍驍勇，亦不敵十二道詔令嗎？人生哪有那麼多順意呢！與其逞強，不若弱之，何苦自累？！隨遇而安罷，凡事，留些遺憾，未嚐不差。

但願，走過冗長的歲月，回首來時路，溫暖依然盛滿心田，輕輕地觸碰，溢流於思緒。相信，那份悠悠的感覺，會縈繞於今日明天，為無常世事，平添不變的執著和堅定的信念。心智明了，我已無憂，任歲月流轉，任苦澀甘甜。

沏一杯鐵觀音，捧一卷翰墨，聽一曲梵音，在寂寂寞寞的靜幽中，沉浸在暗香飄逸的文字裏，獨享一份寧靜，竟也有七分愜意三分淡然。“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唯有明月”，與清風相惜，望明月靜思，於此時，真正感受到茶之意境了！

小女子，該如何，嫣若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