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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耶散文:我的身體是一個地獄

作者:江耶 2012-05-17 22:35 來源:本站原創

  一

  上午,陽光很好。大街上,車流滾滾,人群匆匆,有目的地奔跑。在滾滾車流卷起的塵埃裏,我一個肉眼凡胎所能看到的都是一些無常無定的事物。我帶著自己沉重的身體,像這些事物一樣在碌碌地行走,我深深地陷在我的生活裏麵,我似乎早已身心俱累,卻不能停歇。我處在中年,處在人生的過程之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不得不讓我百病叢生的身體堅持走下去。就在這樣的一個路口,我突然有了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看不到前方,哪怕是一米之外的景象。我再一次成為一個絕對的孤獨體,我站在了世界的外麵,世界將我撇開,在我的外麵無序而理智地運轉。很多關於人生、關於生活、關於生命的拷問再一次在我的意念之中固執,在我的身體裏活躍起來。

  英國曆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一書中,說到人類的降生時,列舉出了三種意義,在字麵意義上,我們的祖先從他們棲身的樹上降生到地麵;從遺傳學意義上看,他們從前人類的生命形式中降生;當他們的意識覺醒後,開始有了文化背景,他們在道德意義上降生於世間。

  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我的身體肯定是一個偶然。不光是我的身體,宇宙、太陽、地球、人類,我的祖先的一路相傳,等等,都是偶然。這也是趙鑫珊的觀點。在讀他的書幾年之後,我又讀到了霍金的《時間簡史》,進一步強化了我的感覺。我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也不是有神論者。我是一個矛盾體,我覺得冥冥之中還是有一種力量,使我降臨到這個世界。在我身體完善的同時,那些意識又千裏迢迢地趕來,使我有了認識和思考能力卻隻能有限地使用。因為我的思想從此不能安寧,它屬於我的身體,卻總是從身體裏遊離、逃脫。

  降生了,我在我的身體裏活了起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這個實實在在的身體,喂之以食物,暖之以衣服,行之以車馬,安居以房屋,悅之以聲色。我帶著身體之外的龐大體係,墜入身體。從此,身體裏的東西緊緊糾纏著我,對我的命運進行決定和修改。

  二

  身體和精神、靈魂是不是兩張皮?它們中的哪一個是真正的我?

  在傳統的認識裏,關於死亡的確定大概取決於兩個方麵,一是身體的死亡,二是精神上的死亡。更多的人看重身體的死亡。為表示對這個逝去生命的尊重和這個死亡事件的重大,書麵語上往往會從身體的特征上進行表述,比如在某時某分,某某的心髒停止了跳動,或者某某停止了呼吸。時間非常精確,說明人們比較關切、重視,把握住了真實的細節,使之成為一個關鍵。美國《布萊克法律詞典》和英國《牛津法律大辭典》都認為,死亡的最主要標誌是心跳、脈搏和呼吸的停止。我國權威詞典《辭海》也將心跳和呼吸的停止作為死亡的主要標誌。在醫學臨床上,大家同樣一直是以心跳停止、呼吸和血壓消失以及體溫下降作為宣告死亡的依據。但是,這一傳統觀念現在受到了日益嚴重的挑戰,先進的高效複活技術和人工呼吸機可以使心跳、呼吸停止數小時、乃至十餘小時的病人重新蘇醒,再加上人工營養維持,能使許多病人“起死回生”。這使我們對上述的標準不得不提出質疑。顯然,它們不是一個生命的全部。如果人體的某個部分注定具有主宰生命的特質素質的話,那麼這個器官就是大腦。因為迄今為止的最高醫學成就仍然不能就腦功能喪失的不可逆性作出有說服力的預期。腦部一旦死亡,體內其他器官就變成無用之物,隨後相繼死亡。這樣,死亡判定的醫學規則——腦死亡標準也就應運而生。一九六八年,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曾對腦死亡的概念有過經典的論述,即腦死亡就是整個中樞神經係統的全部死亡,包括腦幹在內的全腦機能喪失的不可逆轉的狀態。從醫學的角度上說,大腦仍然是身體的一個部分,它不是人的精神的代名詞。大腦死亡之後,帶來的仍然是人身體各個器官相繼死亡,從而導致一個人的身體死亡。心髒不跳了,沒有呼吸了,大腦停止工作了,人體的很多功能同時喪失,器官變質,不能工作,身體不想再繼續存在下去。我們親眼看著一個生命流逝並消失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生命進入了死亡。大腦似乎與人的精神更加密切了,但它不是精神,它仍然處在身體層麵之中,充其量隻是精神活動的工具、載體。而一個人沒有意識了,不能思維了,不能用任何東西包括自己的器官與別人交流了,能不能算是死亡呢?好像不大好說,人沒有思維了,當然也不能行動了,但身體其它部位仍然在那兒像沒有事似的,體溫也沒有變化,仿佛是一個睡熟的身體。比如植物人,一躺就是多少年。也許可能在某一天,身體突然醒來,致使以前的死亡成為一個假相。在很多故事中就有這樣的虛構,靈魂遊離出身體,看到人們圍繞這個身體做出的一個個悲喜劇,從而呈現出了有意識的人身上的人性本質。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自己的處境產生過深刻的懷疑,我感覺自己是一個與眾人對立孤絕的人,一個異類。我認為我的身體之外是一個宏大的陰謀,我時時處處被安設在一個看不到痕跡的宿命算計之中。我對我接觸到的一切都充滿著敵意,主動地疏遠,努力地防備。雖然我有著很繁複的社會關係,我還是覺得那些是戲,都是有人故意設置好的,他們在合謀欺騙我,或者他們與周圍的物體一樣沒有思維,隻是一個固定的局麵。隻有我一個人是真實的,在思想著。我不知道原因。我隻是固執地懷疑,卻又羞於向人求證,甚至與同類比較身體,我擔心陷入那個陰謀,遭到更大的傷害。我天天躲進一個角落裏長時間地發呆,大人們都以為我孤僻,不合群,古怪,在很多事情之中把我放棄。這更加深了我的觀念,我想我肯定要陷入一種災難裏麵,或者現在就在一個巨大的災難裏麵,我的家園在遙遠的時間和空間之外,沒有誰能千裏迢迢地趕過來拯救我。那時我自暴自棄,極度悲觀,時常處在特別恐慌的狀態裏麵,防備著所有人,包括父母和兄弟姐妹。父母的微弱責打、姐妹之間小小的不愉快,在我的心裏掀起軒然大波,向我投射過來濃重的暗影,使我沉溺其中思前想後,東扯西連,考慮出一個必然的邏輯來。這種骨子裏的不想認命堅持了很多年,人前畏縮人後後悔的心態從此確立並一直延續下來,使我到任何時候都不能放開手腳做一些事情。我私下裏自認為,這也是我走上社會之後老是被領導認為沒有魄力而多次被放棄在管理崗位上使用的重要原因。

  這個懷疑還在於自己對思想的把握和對身體的無法確定。身體對於我來說一直都是謎。即使後來上學、讀書得到了有關知識,仍然改變不了無法控製身體走向的命運。比如生病。大概七歲左右,我患上了嚴重的貧血,在當時的生產大隊衛生所確診後,我必須天天到那裏去打針,打屁股的小針。從家裏到衛生所的路程大約在十幾分鍾,這對於一個幼年的兒童來說簡直是長途跋涉了。那時我還沒有上學,我每天早上下午各一次從家裏出發,孤獨地行走在坎坷不平的泥土路上,低著頭,帶著說不上來什麼感覺的眩暈,做漫無邊際的思索。像身體的真實來源,像這些病痛的原因,像我今後會走到何處等,疼痛已經是次要的了。那時的土地都很規則,村莊裏是布局整齊的茅草房子,天空低矮而幹淨,空氣清新,大人們集中在一起輕鬆地勞動,雞鴨豬狗牛羊等漫不經心的搖晃著。世界樸實而木訥,像一個虛假的影子。一個病態的少年從田野和村莊緩慢地穿過,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很原始的樣子,使眾多事物在進入記憶的同時就披上了一層陳舊的顏色。

  從生病開始,我深切認識到了,物質決定意識,身體決定精神。每一次的病痛都將我帶進精神不能自已之中。特別是在中學時代,我患了闌尾炎,一種常見的非常疼痛的小病。我害怕做手術,我始終害怕自己的身體被一把鋒利的刀子打開。我覺得沒有把握,它的形體、它的神秘、它的運行都會因為這一個缺口的形成和存在而不再完整。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我對我的身體絕對地依賴,我害怕失去它。所以我選擇了封閉治療,我住進了醫院,我發燒,我疼痛,我沒天沒夜地昏睡。在高燒和昏睡的間歇,我的思想空前活躍,我對平常健康的身體感到特別的幸福,並下決心以後要堅持鍛煉,提高體質,減少生病。我把醫生放在桌子上學習用的厚厚的教科書捧過來認真閱讀。我渴望能解開關於身體裏的所有謎底,我想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對我的身體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主宰能力。這當然隻是一個幻想。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精神和靈魂在身體裏麵,身體生病,它強調了某個部位的感覺,讓精神調整向那個地方。那裏成了意識的深井,聚集了病痛營造的深深苦難,讓一個人及相關的人陷入、難以拔出。我遇到過很多身體有這樣那樣病痛的人,他們的脾氣突然不好了,古怪,暴躁,不通情達理,不善解人意。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可愛了。那些天生或者長時間患病的人,更是刁鑽得厲害,他們沒有正常的角度,他們不會用常人的方式進行思考和選擇,他們不再尊崇大眾的準則,他們是人群中的異類。很多看似明白的人告誡我們,讓著他(她)一點兒,有病的人多可憐啊!我也一樣,每次大大小小的病痛之中,不自覺地讓思想也生起了病,放縱自己的情緒,應該做的事情扔在一邊,看到親人立馬軟弱起來,希望到得到更多愛憐和關照。

  三

  身不由己。身體不被自己的精神控製了,身體不斷向我們的精神提出要求,把其中的痛苦強加在精神之中,讓精神不能自由。精神成了身體的附庸。

  木子美說她兩歲就有性意識,八歲就有性衝動。她的身體發育成熟得更早,身體裏的物質性更加強烈。現在的我看到了也隻是一笑置之。我對自己什麼時候有意識、什麼時候有了性意識沒有確切的記憶。從一開始,我對性就是采取回避的態度。性意識剛剛朦朧之時,也不知道來自於何時何人的何種教育,對所有涉性事情都有著特別深刻的羞辱感。對女孩子的懼怕和向往之時,就應該算是有了性意識的標誌吧。在農村,很少有玩樂,所謂與女孩子玩過家家的遊戲,所謂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包括上學和女孩子同桌都是奢侈的事情。我六歲放牛,可以為家裏掙上六分工。就在這個時候,我受到了地毯式的直接的性知識灌輸。在後來的思考中,我認為那時才有了性方麵的啟蒙,而與此同時,赤裸裸的灌輸讓我的認識從童年一下子進入了成年。因為放牛的除了小孩還有大人,大人都老弱病殘的男人,他們要麼有著豐富的性經曆,要麼是一直未娶上老婆而擁有了豐富的性幻想性設計。他們每一句話都離不開那些事,相互開著直截到位的玩笑,講著充滿細節的故事,幾乎不需要幻想就可以得到完整而細膩的情節。於是,僅僅是五六歲的樣子,就有了性想象,有了性衝動,一直到夢遺。我從來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快樂。相反,每發生一次都令我羞愧萬分,尤其是遇上夢遺對象更是羞於見人,對自己不爭氣的身體充滿了痛恨。由於有意識地回避和克製,自身還沒有多少問題,比如手淫,在婚姻之前,在有關的閱讀之前,幾乎沒有。而心裏卻沒有放棄,在想象中,幾乎對自己不加約束,讓自己盡情地放縱墮落。隻要能接觸到書本,遇到了涉及性方麵的知識、故事,哪怕是零零星星的細枝末節,幾乎都不會放過,而且翻來覆去地看。在高中的時候,流行小說遍布大街小巷,租書攤子擺到了學校門口,書攤上有各種各樣的書,武俠裏麵也有情色,豔情裏麵更是豐富而充沛。我從生活費中節約出的幾張角票幾乎全部交給了書攤的老板。書攤老板在無意之中為我的性覺醒和成長插上了飛翔的翅膀。我飛入了高空,是空虛、空洞的天空,是無人監管的高空。在某個夜晚,在昏暗的日光燈下,我縮進被窩,把身體最大限度地伸展開來,然後打開書本,飛速地瀏覽、搜索,文字進入眼簾,情節進入思想,身體在意識的暗示下膨脹,我成了一個故事的主角,任由身體左右衝突。

  這不是十惡不赦的罪。即使“萬惡淫為首”。創世紀時,人類始祖違反上帝的告誡,偷吃了智慧果,知善惡辨美醜,同時知道享受人的樂趣。我們從認識自己身體開始,有了觀念,有了罪惡感。還有一個問題,不少人不想放棄這樣的罪惡,聽任身體享受物質的樂趣。《說郛》上記載一段故事,有一位名公巨卿,聽說有一個修道的人,已經活了二百多歲,還很年輕,便請他來求教修道的訣竅。那個道人說:我一生不近女色。這名公巨卿聽了便說,那活那麼大年紀還有什麼意思,我又何必來修這個道呢?這隻是物質生活樂趣的一部分。子曰:食色,人之性也。作為大聖人的孔老夫子,也沒有打算把身體的本能完全戒除。從網上看到消息,加拿大出台法律,居然允許集體群交。現代的科技發展,物質財富極大豐富,人們享樂的方式越來越多,身體的快樂有無限的可能。它們都在誘惑著我們。我們的身體早早地做出反應。我們的精神呢?它顯然已經管不住身體,大概也不想管住身體。雖然很多貪婪之人在審判台上反思說,我沒有加強學習,我放棄了高尚的修養,我陷入了低級趣味。然而,這隻是一種說法,不管你如何修養,低級的身體存在著,我們必須有低級的趣味來喂養它,讓它健康下去,安全地負載我們的精神和思想。道家的《陰符經》說: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得百年身啊。大家都認識到了放鬆身體之欲的後果,但卻由於各種理由的支持,人們前赴後繼,源源不絕地打開欲望之門,奔向享受之地。

  於是,我們的手機裏時常接收到露骨的黃色短信,我們看到的書刊裏越來越多的性描寫,禁而不止,我們看到的戶外廣告上也是大幅的美女照,她們隻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布片以遮掩的方式吸引我們的眼球去瞄準那些地方,把記憶和想象集中到遮蔽的裏麵去。社會正在漸入佳境,我們無處可躲。這是人性的,也是摧殘人性的。

  而對自己的性別我一直懷有深刻的自卑。出生在農村,農村的男尊女卑是很有市場的,但其大都表現在重大問題上麵,比如在食物不充裕的時候,可能要讓男的多吃一點;比如上學,一般是男孩子優先;比如為前途的設計和考慮之時,有工作、進城等機會時,首先肯定想到的是男孩。我記事以後,家裏的人吃飯不成問題,但也沒有零食、菜肴等反映高水準生活的東西可吃。我的父母思想相對開明,我們兄妹在讀書時實行優勝劣汰,誰能考上上一級學校誰就繼續上學。在其它事情方麵,父母反而對姐姐妹妹照顧得要多一些。以至於我認為他們更看重女孩。後來的學校生活中,男老師居多,毫無疑問,他們對女生要高看一眼的。如果男生和女生發生爭端,挨打的肯定是男生,女生最多挨幾句批評就了事了。上班之後,工作中的同事、接觸到的領導也大都是男性。有一句流行話叫“男人賣傻,相當於女人賣嗲”,有男同胞憤憤地說,遠遠不如。如果同僚中有女性稍微表現好一點兒,她們的升遷當然要比男同胞們快得多。也許是文明程度越來越高,在許多場合,給予女性的方便越來越多,對男性也越來越不以為然。眾多原因加在一起,不由得讓我產生對自己性別的不滿,進一步的心理就是對自己身體的痛恨和厭惡。

  痛恨和厭惡並不能解決問題,還必須生活在身體裏麵。有一個笑話,說教授上課時,告誡學生不要放縱性生活,說不能用快樂一個小時來換取後半輩子的痛苦。一個同學馬上站了起來問,老師,你有什麼方法能一次快樂一個小時?讀“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得者盧衛平的詩《恍惚》,其中有一句“看毛片將自己看成男主角”。池莉的小說《生活秀》中,男女主人公最終走進賓館寬衣解帶來解開小說設置的懸念之時,男的不能勃起了。我相信這個情節,很多人很多時候就是生活在身體的無奈之中。一個冬天的夜,長長的,我和女友縮在被窩裏,外麵的冷加速了我們身體的靠近。我們倆都是比較傳統的人,但這個時候卻管不了自己身體裏一陣陣的火。我一步一步解開女友的包裹,我仍然緊緊地擁著她,同時,褪去自己身上的束縛。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身體剛剛挨上她的身子,裏麵的東西噴湧而出。我慌了,我懷疑起自己的身體,我是不是有了某種毛病。那一夜我們相擁而臥卻不再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毫無疑問,我們都被同一種擔心困擾著。天氣越過了阻礙,被子裏麵的溫度似乎突然降了下來,與外麵的風聲不謀而合。第二天,我趕緊查找資料,尋求原因,終於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結論。我把有結論的書帶給女友看,她一笑,什麼都沒有說,就把書扔到一邊去了。我心裏很不痛快。這是身體自身的分裂,欲望、快樂受到了身體的限製。有不少好事者或者是性學家作過統計,絕大多數的人都有性功能障礙,他們享受不到完整的性快樂。這裏麵當然有文化的、社會的、感情的等等方麵因素,而身體顯然是最重要的方麵。這時候,罵的不是身體裏的欲望了,是身體不能滿足欲望的需要。

  這已經是一種文化了,是拯救文化。《肉蒲團》中的那個未央生,被一個胡醫換上了驢的生殖器,從此他成了長勝將軍,他借助這個特殊的器官在很多場合所向披靡。毋庸置疑,小說的理念寄托了人對自己身體的理想。傳統社會的道德中,上層建築中的人們一直在要求人們節欲。稍稍留意,我們就不難發現,所有的成功人士,從最大的官僚皇帝開始,包括那個女皇武則天,到那些有了兩個小錢的民間紳士,隻要具備條件,幾乎沒有一個人去真正實踐節欲的理念的。一個農民的理想,就是努力奮鬥多掙錢,然後蓋幾間房子,娶幾房妻子,生一大堆孩子。為了這樣的理想,春藥應運而生。作為低級趣味的伴生品,它們從來沒有從文明中退出,相反越演越烈。在曆史上,很多從胡地來的遊醫,之所以受到從皇上開始的那些權貴大肆歡迎,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們在兜售所謂的房中術和助性藥品。很多很有分量的文學作品中也不厭其煩地津津樂道,或藥或醫,渲染一個人的這方麵能力。人們不從自己的身體裏找原因,都把目光投向外麵,甚至向神求助。很顯然,人們已經無可奈何,但卻從不認命,他們想讓不爭氣的身體快樂起來。

  四

  身體是我們的災難。很多的坎坷本身就是我們的身體。

  《聖經》上說,女人是上帝為了解決男人寂寞而從男人的身上取下一根肋骨而創造出來的。被取下一根骨頭的男人,身體不再是完整的,它留下了傷口,永遠的傷口。女人從傷口中來,她是男人的傷口,是男人身上永恒的痛。這是我們不能選擇的身體,與生俱來的疼痛。

  朦朦朧朧的燈光下,美豔的女子飄然而至。她的身體正在散發女性的魅力,激發著我的身體裏一種叫荷爾蒙的東西急速增長。她的聲音甜美,像春風一樣一陣一陣吹拂過來,仿佛有一隻溫軟的小手,在我的耳朵上撫弄,不斷地催生一些難以明了的事物。她喊我,用一個令我非常體麵的稱呼;她和我說話,說一些可以放在任何場合中的詞句。我看到她眼裏流動的東西,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黯淡。我不能完全把握,我努力地克製自己,把兩隻腿緊緊地並在一起。我還是不能完全控製身體裏的東西。我的手裝作無意在她身體的非敏感部位旁敲側擊,她似乎並不在意,不反感也不鼓勵。我又一次坐正身體,讓理智回到身體之中,想象著兩種可能之後的多少種後果,我把身體裏沸騰的煎熬按捺下去,努力繞過了身體預留的縫隙,像一縷煙飄逸地遊動,抬起頭是一臉的聖潔。

  因為身體,進退都不是理想的結果。身體如此地折磨著我們,我們能否逃避身體。我上網時間算是比較長的,在上世紀末就開始在一些著名的聊天室裏遊蕩。我看到公共欄裏那些赤裸裸的信息,我的心速就自然加快,身上發熱。我還是喜歡自然的方式。後來看周潔茹的小說《小妖的網》,她說到了電話做愛。虛擬之中,身體竟然能得到滿足,這大概是上帝造人時都始料未及的吧,不然他不會把兩性的身體創造得如此密切,仿佛天衣無縫。我在我的一篇網戀題材的小說中說到了有關體驗,寫到了人們逃避身體,逃避現實。其實,人們並不能完全逃避,虛幻方式中得到的快感仍然是身體的反應,它來自對另外一個身體的想象,它在自己的身體之中,在身體的記憶之中。

  任何事情都是雙刃劍。現代社會為我們的身體享樂提供了更多方式,包括虛擬的身體。上帝當初想解決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人們更加空虛,人們有什麼樣的享樂?一次,我登錄QQ,一個頭像閃動著,我點擊,打開,他問:你有沒有與男人上過床。我一愣,他又追問。我說有,小時候在家和哥哥,他睡那頭,我睡這頭;後來也和男人一起睡過一個床的,因為沒有更多可以住宿的地方。他急了,直接說,有沒有和男人做過愛。我明白了,他是說同性戀。我覺得嗓子一軟,差點兒沒吐出來,渾身一陣發緊。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會享受快樂。這不是觀念的問題,是身體上的事情。我向來在這方麵沒有多少道德認識,是非界線模糊。我對別人的生活方式也很少試圖去感受,也不設置評判的準則,更不要說去指手畫腳了。但我有我自己的堅持。我是一個絕對的異性戀者。甚至到了有潔癖的程度。我在很多時候都把注意力放在如何避免的選擇之中,似乎如此身體都能幹淨起來。我和男人握了手之後,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肯定要洗一下手的;如果沒有條件,我會把那隻接觸過別人手的手一直放在外麵,拒絕它進入我的口袋,拒絕它與我身體的其它部位接觸。我在基層當一個小領導時,辦公室裏有值班床,我一個人的,我起床之後,我肯定要連墊被也一起掀起。我害怕有人來坐在被子上麵,進而在我睡覺時與我的身體接觸。在家裏,我不讓別人用我的毛巾、刷牙缸、茶杯等用品。一旦來了客人,我從不讓人家換鞋,如果喝水、喝酒的話,我提供的也全部是一次性紙杯。我用盡可能辦法,把身體與同性隔絕開來,讓身體回到自然的身體之中。

  人的身體應該是美的。我在所有的裸體油畫前自覺地駐足留連,還有舞蹈,觀看中我的心情靜若止水。我幾乎沒有本能的欲望。我歎服上帝的手藝,我覺得人在用自己的身體歌頌造物主的偉大功績。據說奧林匹克運動初期,在森林中奔跑的都是裸體的人們,他們拋棄了所有凡塵中的累贅,將生命力進行完美的演繹。

  他們隻是停留在物質的身體階段,這些身體不是“人”意義上的身體。人的身體裏就有人的意誌,人的欲望。為了這些欲望,我們對身體越來越刻薄了。現在,很多女性幾乎是在進行自虐地減肥,她們需要一個魔鬼身材。魔鬼的身材裏真的有魔鬼,它在折磨人,折磨這個女人,折磨她麵對的男人。男人呢,似乎也不甘落後。大街小巷中,各種保健用品的店鋪打出醒目的廣告,你的身體的快樂需要這樣的藥品來支持和提高。人們真的解放了,解放成完全自我、完全身體的人了。我們要美食錦衣,我們要良車豪宅,我們要美色健康,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為這個身體努力。人們在為著身體作出各種努力,身體並沒有給人們帶來多少正麵回報,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要求,或者麻木,或者病痛,像一個無底洞一樣,向人們無窮無盡地索取。直到把人的精神徹底整垮。

  五

  人生陷入了身體,我們在身體裏不能自拔。圍繞身體,我們必須把規定的人生旅程進行到底,把應該承擔的東西運載到指定的地點。

  我和妻子結婚後,妻子在不知懷了孕的情況下吃了感冒藥,醫生說可能會引起胎兒先天性心髒病。我們當然不能要。孩子身體健康當然是第一位,更何況天生的身體呢?我們不能在身體上給其一個相對較低的起點。流產之後的近一年時間,無論如何努力,求醫、查閱資料、聽別人介紹經驗,妻子竟然懷不上了。我年齡已大,真的有點兒灰心了,把精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這時候妻子卻又意外地有了孩子。真是奇怪。對身體,我們能夠有幾分把握呢?從得知懷孕開始,我們一家如臨大敵,在孕育過程中,在分娩之後,在孩子幼童時期,我們總是提心吊膽,怕妻子生病,怕營養不對或者跟不上,怕孩子生病。越怕越麻煩,妻子、孩子都生病,我們反複被朋友、同事、長輩教訓哪裏哪裏做得不好做得不對。訓人的人理直氣壯,被訓的人滿臉虔誠,現在一家隻有一個孩子,當然馬虎不得,理應受到人們的重視、關心和各種方式的支持,包括似是而非的經驗和知識。在這些過程中,我的書生氣再一次顯現出來,不斷走向嚴重的本本主義和教條主義。我買來了一大堆的書,孕期營養、胎兒教育、如何完善微量元素、開發早期的智力等,我沒有把她往神童方向培養,我隻是希望她能有一個健康的開始,不能像她的父親一樣在起跑線上就開始輸。

  女兒活潑可愛,讓我非常欣慰。但從六個月以後,她時不時地生一場小病,像感冒、發燒、拉肚子之類。雖然很多人都說沒有事,說小孩病一次長一次。可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每次都是如臨大敵。每當看到她不說話,失去往日的活潑,我都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想讓自己代替她生病,解除她的痛苦。如果是我帶著她睡覺,我肯定一夜不能睡好,怕碰著她壓到她,又怕遠離她保護不了她,感覺不到時她滾下床,不知冷暖之中蹬掉被子。很多個晚上,我一人在家時,總會長時間地盯著熟睡中的女兒觀看,她長得非常像我,我感覺到我的身體中很多東西已經轉移她的身上,她是我的一部分,她的身體是我的身體的延續。我再也放不下心了。出差兩三天,我就要想念她,希望事情盡快辦完,好回來看她,關照她。我絕對地想念,這個世界上我是最愛她的,為了她我可以付出我的所有。有時我也想,多少年後,當我的身體老化、離開人世後,我不能再照看她了,她是多麼的孤單和可憐。我想象著她的柔弱,想象她會遇到的很多事情,她解決不了,沒有人給她出主意,沒有人替她遮擋,她會多麼艱難啊。我真的很心疼,在夢中經常遇到將來有關她的事情,大都是稀奇古怪和荒誕不經的。而這些事情卻給我帶來真實的疼痛,以至於我常常在這樣的夢中驚懼地醒來。

  女兒是我身上最後一塊疼痛。這一塊疼痛到我死去時可能都消解不了。孩子是自己的掘墓人,孩子是我們自己掘出的陷阱。從有孩子開始,我們就掉到了這個陷阱裏,陷阱是我們身體的一個分支,我們蹦跳不出。

  六

  戰勝身體的人,尤其是戰勝自己身體的人,應該是一個偉大的人。孟夫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是通過對身體的摧殘,來提高人的意誌和本領。看得出,孟老先生把身體看成了成仁成義的敵人。我們的傳統道德中,聖人們都在克己複禮。這個“己”我理解就是身體裏的東西,而禮是道德秩序。

  在《三國演義》中,關羽刮骨療傷的情節被過度地渲染。他打敗了人們想象中的最大疼痛,他也就徹底地打敗了自己的身體,他的毅力和意誌就立了起來,而且無比的高大。因此他是俠義的化身,為後世練武之人高度崇仰。而柳下惠似乎成了一個爭議性人物,曆代都有人懷疑,認為其負載的道德精神與其本人及這個事件,靠不住。人們懷疑大概出於這麼幾種理由:一是柳下惠生理有毛病,沒有“亂”的本錢;二是柳下惠心理有障礙,為沽名釣譽而不敢“亂”;三是柳下惠其實已行苟且之事,卻對外謊稱“不亂”。今人又加了一條,柳下惠怕傳染性病、艾滋什麼的。“坐懷不亂”能不能建立起一個高尚的人格早已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後來的書本中沒有再強調這樣的品質,除了因為人類自身繁衍生息的被廣泛看重之外,可能人們似乎也想過得更快樂一點,大家自然不會再在這上麵繞圈子。

  每一個人身體上都有弱點。這個觀點來自於古希臘的神話。上帝賜予大力士參森無比神力,並要他牢記力量是來自他的頭發。但參森卻被嬌美的狄萊拉迷惑,他把他的秘密告訴狄萊拉。這個美女恰恰是對方的臥底,在他熟睡之後用剪子將他的頭發剪得幹幹淨淨。參森失去了力量,終於落到了仇人的手中,他被捆綁起來,從此失去了自由。他的雙眼被刺瞎,受盡牛馬般的侮辱。當參森再次見到狄萊拉時,方知自己被利用而後悔莫及。上帝看到參森的悔意後,生出同情之心,再次賜予他力量。參森走向了仇人的競技場,施展出了神力,推倒了神廟,與所有的仇人同歸於盡。

  同樣,在古印度的佛教傳說中,也有對身體的這種認識。佛祖在城的四周看到人類因為身體所受到的生老病死之苦,在夜間看到美麗的妻妾妃嬪的身體處在睡夢中的醜態。他感到震驚,人類正在遭受身體的折磨。那麼,我們能否脫離苦海呢,能否真正超脫呢?釋迦牟尼進行了苦思冥想,他決定出家,他在菩提樹下想明白了,修成了正果。他把眾多的人帶入了一個更加混沌的世界。《佛本行集注》:三界變幻不定,猶如秋雲;眾生死生,猶如演戲;人生飄忽,如山洪落地,雷火經天。世事皆有因緣,上輩子作的孽這輩子要償還,受苦受累;下輩子的幸福要靠這輩子修,要吃苦耐勞。拋棄現世,拋棄眼前,把痛苦看成是罪有應得,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個輪回。我們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絕望。這讓人不再重視現實的身體,從而徹底地虛幻起來,老老實實地在當下受苦受難。這的確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對統治者,很順利地讓被統治的身體順從得服服帖帖。

  在我的眼裏,父親是一個高大的人,他的堅強,他的無所不能,他的高度自律,他的舍己為人,一直為我敬仰和畏懼。在父親最後的生命中,他躺下了。隨同他身體躺下的還有他曾經高貴的精神。父親一直都是正確的,站在高處看待問題。他的原則在以往幾十年中讓我們吃盡了苦頭。我離開家鄉獨立生活以後,沒有完全繼承他的觀念,而是作了大幅度的修改。我不想承擔過多的責任,我隻想獨善其身。父親的很多要求被我一再否定,或者委婉拒絕。像老家來人,像親戚家的事情,像對家族公共事業的投資,我隻承下我應該的部分,我不想高大。我怕被風摧水湍。父親生病了,一種很嚴重的病,盡管我們努力地向他隱瞞,他還是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他的意誌沒有立即垮下來,但明顯不如以往。他經常抱著肚子呻吟,他在我麵前似乎還有所克製,他的痛苦卻表現在臉上,他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從容和威嚴。我不忍心看,我一別過臉就忍不住流下淚水。身體是我們的敵人,強大的敵人,戰勝不了的敵人。父親現在被這個敵人打倒了,高大的形象也不再高大了。他的很多觀點、理論在身體的病痛中最終放棄,他回避了同我的爭執,在很多時候長籲短歎。在父親臨走的時刻,我守候在他的身邊,我看著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直至沒有,然後任我們如何呼喊也不再作出任何反應。他的身體還在,和剛才沒有兩樣。然而他走了,永遠地走了,我們大家心裏都十分明白。是這個長期重病的身體首先埋葬了父親!

  我是我身體的奴隸。冬天怕冷,夏天怕熱,春天和秋天的時候頭腦迷迷糊糊總想多睡一時半刻。我有很多半途而廢的稿子,有的構思好了,寫出提綱,開了頭,進行了一大半,但卻遲遲不能結尾。我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放棄。我的大部分閱讀是在床上完成的。包括高考前夕,我歪在床上看書,遭到了父親的質疑:你這樣能看下去書嗎?我自己也懷疑,我經常在展開的書頁中間睡去。在這種狀態下的記憶,記下來的書中的東西也像睡夢中的事物一樣朦朦朧朧,似是而非。我過分遷就了我的身體,我幾乎不為難我的身體,更不要說“頭懸梁,錐刺骨”地去與身體作對了。當然,這是受我的觀念影響,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人生不一定非要達到什麼程度不可,而身體一生相依,不應該虧待。這是完全私人的活動,我自己能夠作主,我放縱了自己的身體,找一個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的理由,向身體舉出白旗,任由懶惰發揮到極致。

  七

  民以食為天,吃飯是天大的事。人長在地上是要吃飯的。這是一個老太太對我說的。我常常對掛在天上的太陽感恩,它給了我們光明,給了我們溫暖,給了土地以及養分,把熱量儲藏到食物裏,支撐起我們的身體,使我們得以在天地間生生不息。由此,我常常幻想,如果能發明一種裝置,人帶在身上,能直接接收太陽的能量,維持身體的需要,那該多好。我們不要吃飯了,省掉很多事情,我們還可以把那麼多吃飯的時間用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情。那時,我在一個大企業的行政辦公室工作,為領導對來上訪的人進行擋駕。老太太幾個小孩都沒有工作,都在等待單位安排。她的理由簡單而充足、堅定、有力,就是要吃飯。那個老太太生養了六個孩子,從她的敘述來看,似乎他們都不能自力更生,所以,她就不停地來找組織,為一個一個長大的孩子找工作,找個可以維持身體存續的飯碗。

  對於吃飯,我一直心懷恐懼。餓怕了!似乎饑餓從來沒有離我而去。天大的吃飯事情一直沉重地壓迫著我。不管吃得如何之飽,到了下一頓吃飯的時間,我的肚子立即“咕咕”呼喚提醒我。每一次吃飯,不管菜飯豐富與否,我一樣狼吞虎咽,飛快地把肚子填滿。如果遇到請客吃宴席,桌子上的食物總是吃不完,這下就苦了我,我一直不停地吃呀吃,吃得肚子挺硬挺硬的,吃得坐著彎不了身子,行動起來不能自如,還是舍不得放棄。如果條件允許,我肯定是要打包。而打包回家的食物卻不再死吃硬撐了,盡量細水長流,多吃幾頓。

  少年時代的貧困,擔心吃不飽吃不上沒有吃的會挨餓會餓死。我對家裏的特大號鐵鍋充滿了熱愛,雖然它的裏麵從來都是一些粗糙的食物,最好的也不過是淨白米飯。我還記得一個個午後,我帶著圓鼓鼓的肚子,快速行走在一條接一條的田埂上,向學校走去。我能記得劇烈運動造成的那些疼痛,胃上的疼痛,那種飽脹不是滿足,而是劫後餘生,我慶幸我又吃了一頓飽飯。受吃飯影響,每一次手裏一旦有了東西總是小心地使用,用得時間長次數多用處大。這鍛煉了幾乎吝嗇的節儉習性。簡單的早餐。不抽煙不喝酒。不吃任何零食。不用對身體維持無用的東西。有一次,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吃飯,中間朋友有事不得不提前離開。由於要了兩份蛋炒飯,我就將沒有吃的那一份從那個城市拎回我的城市,讓它們與我一起換乘了四五次車,行走了一百多公裏,來到了我租住的房間。父親住院期間,從我上班的地方上公交車,到達醫院要八毛錢;而從下一站上車隻要五毛錢。我每天要去醫院三趟,每次來回我都多走一站路,隻為能省下三毛錢。我與一個小飯店聯係,讓看護的哥哥、妹妹在那裏吃最簡單的飯食,以至於哥哥後來說多少天都沒有吃上肉。我自己做菜,葷菜大都是做配菜的,紅燒、清燉純粹的肉食是很少的。

  寫這樣的文章,想自己的節儉,我不認為這些做法是一種美德,雖然現在正在提倡建設節約型社會。我想到更多的是自己的醜陋,瑣碎,卑微,小家子氣,這都與我的人格理想格格不入。特別是每次在公眾場合吃飯,之後我都要反思一下,有沒有做得過分的地方,有沒有不得體的動作讓我的尊嚴喪失。

  八

  我們的身體終究是一個人間過客。在我們的身體死去之後,我們的靈魂到底去往何處。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不管是唯心論者,還是唯物論者,幾乎所有的人都要想到終極之後的事情。人們的潛意識之中,自己是長生不死的,最起碼靈魂是永恒存在的。於是,在身體之外,找到一個快樂的老家,放心的老家,可以不為身體擔心的地方,是每個有思想的人的追求。如果靈魂回到身體,如果身體複活,我們一切還在,所有事情可以重新再來,不受曾經的死限製。

  《全上古文》輯《靈憲》有一段嫦娥化蟾的故事:嫦娥,羿妻也,竊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占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且大昌。”嫦娥遂托身於月,是為蟾蜍。嫦娥變成癩蛤蟆後,在月宮中終日被罰搗製不死之藥,過著寂寞清苦的生活。李商隱曾有詩感歎嫦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得以長生不老了,但她的身體卻終日受苦。我不想考察她後來的心境,我的問題是,到底有沒有這種吃了可以長生不老的藥呢,世上有沒有一種沒有與天地共生、但可以與宇宙同終的生命形式?長壽長生一直是人類的一大幻想。在未有科幻小說之前,這種幻想就在人類意識中廣泛存在了。秦始皇曾經派方士徐福率童男童女數千人前往東海尋找不死藥,他想得非常周全,在陵墓中製造了壯觀的兵馬俑,以待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上他仍然可以威風凜凜地叱吒風雲。到了晚年,這個雄才大略的始皇帝感覺到了生命的無奈,他“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徐福去了不回,他就又派侯生、盧生欲為他求不死藥。到了漢朝,具有文韜武略的漢武帝也未能脫俗,他的做法是過猶不及。他把將衛皇後所生的長公主,嫁與一個叫欒大的方士,並封給五利、天士、地士、大通將軍的官銜,加封為樂通侯,食邑二千戶,賜甲第、童仆、車馬帷帳等。後來發現這個人是一個騙子,將其腰斬。腰斬了方士,武帝的不死夢卻沒有被腰斬,他下令在長安城的北麵挖了一個大水池,取名太液池,池中堆起三座假山,分別以蓬萊、瀛洲、方丈三仙山命名,表達了他向仙求長生的意願。自此以後,曆代皇帝都喜歡仿效“一池三山”的形式來建造皇家宮苑,同時苦苦尋求長生不老的仙方,但都未能尋找到一條有效的途徑。最嚴重的應該算是唐太宗李世民了,這個當政時期把中國的疆域擴大到最廣闊程度的偉大君主,他服用了一個來自印度尼西亞名叫那羅邇婆娑的高僧煉的藥,竟然暴疾不救,一命嗚呼。為了這讓人遭受各種罪孽的身體,使多少頂天立地的偉人變得愚蠢、滑稽、可笑,丟盡了臉麵。還是漢武帝明白,他在晚年時說了一段很感慨的話: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

  現實從來沒有給予我們一線希望和轉機。於是宗教來了。宗教依靠人們壯闊瑰麗的想像力完成了超越。所有的宗教幾乎都用同一種方式告訴我們,長存天地的方式隻有在神靈的世界才能實現。雖然我們從一生下來之後,就一步一步地向墳墓靠近;雖然哲人、科學家們也在反複對我們說,另外的世界並不存在,但我們仍然不能完全相信,人死了之後就一了百了。於是很多人信起了宗教,於是我們在生死關頭都慎重地把程序和儀式弄得複雜而神聖。盛大的殯葬儀式主要是為讓死者能夠順利升入天堂,之後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同時,人們也在祈願,如果他們在升天之後能夠看到在地上這些還在勞碌的身體,那就給予一點兒關照吧。

  以神話、傳說和宗教為淵源,人們一直沒有放棄過神仙崇拜。神仙,是中國人心目中最完善,最理想的人格,他們完美無缺。神仙成為人們潛意識中的最高追求目標由來已久。《說文解字》中說:“仙,遷也,遷入山中也”。《漢書·藝文誌》中說:所以保全性命之真而遊求於其外者也。晉代葛洪《抱樸子內篇·對俗》中說: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於俱長生,去留各從其所好耳。世人都說神仙好,有沒有一條道路讓普通人可以走向神仙的呢?所有造神的人都給出了肯定的答複。“仙非自然,全憑修煉成。”要想當神仙過快活日子,就必須勤修苦煉。傳說中的成仙途徑主要有四。一是服食仙藥,宋人李綱《倉廩岩》詩中寫道:神仙何事也儲糧?石廩團團曲水旁。應駕玉龍耕紫石,靈芝千廟個中藏。仙藥又稱“不死藥”,在《山海經》中就已有記載。至戰國時期,“不死藥”之說已極為流行。除了“昆侖之墟”和海外“三仙山”可以找到這些“不死藥”之外,還可以自行煉製,於是道士仙家們又發明了煉丹術。我所在的城市淮南,就流傳有淮南王劉安與八個老頭子在八公山上煉成仙丹最後吃藥升天的故事,而且他的雞、狗吃了他們留下的殘渣,居然也跟著上了天,所以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二是辟穀食氣,吐納導引,不吃五穀雜糧,采天地之大氣,奪日月之精華,可采的靈氣來自太陽、月亮(太陰)、巨鬆、怪柏,以至於人體,如房中術中的采陰補陽等。三是內丹煉氣,即身心的修煉,這些人把人體作為一個小宇宙看,把身體當成煉丹的爐鼎,把精、氣、神作為藥物,煉到人的精氣神合一,結於下丹田結成金丹,從而抵抗衰老。四是修善積德,嚴持戒律,大概是想依靠品德的提升幫助身體的轉化。

  我也不能確定自己信的多還是不信的多,在以前我大都馬虎地對待的。在父親去世之後,我重視了起來,認真地做好長輩們安排的所有事情。逢年過節,應該祭祀的時刻,我都要回到老家,上墳、燒紙、磕頭,甚至在某個佛教聖地,麵對大大小小的佛像我也倒身而拜。而這些時候,我想父親就在我的頭頂之上,他看到我的努力,他更加高深莫測,他不會給我以任何指示和可以確定的幫助。

  九

  現在,我在我的身體帶領下,穿過寬闊的街道,向著我的目標走去。我躲過一輛又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我在灰塵如霧的途中捂住鼻子。我十分珍惜自己的身體。我對身體沒有過高的要求,在活著的時候,它能無病無痛,或者少病少痛,安全健康地保證各個器官都能正常運轉,盡量給我以更多的快樂。萬一到了死的時候,既不麻煩自己,也不拖累別人,痛痛快快地死去。這是我想象中的最大幸福。多少年以後,我的身體進入死亡,我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留下任何東西都於己無用。我之所以還在苦苦奮鬥,掙下一點家業,隻是想給我的女兒留下,讓她的生活有一個好基礎,比我的一生過得充裕而雍容。那麼,女兒之後呢,女兒的孩子之後呢?

  詩人大解用他的詩歌《百年之後——致妻》作了詩意的設想:百年之後當我們退出生活/躺在匣子裏並排著依偎著/像新婚一樣躺在一起/是多麼安寧//百年之後我們的兒子和女兒/也都死了我們的朋友和仇人/也平息了恩怨/幹淨的雲彩下麵走動著新人//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就像春風一樣溫暖輕鬆/一切都有了結果我們不再擔心/生活中的變故和傷害//聚散都已過去緣分已定/百年之後我們就是灰塵/時間寬恕了我們讓我們安息/又一再地催促萬物重複我們的命運。

  這是我所想要的。當然,百年之後,我的意識也可能與我的身體一樣不複存在,但我現在可以設想。這當然是一個確定的設想,我希望我的後人能把我的骨灰撒掉。如果她還算孝順的話,可以撒到我的父母的身邊,我的家鄉,或者我經常活動的地方。我現在還不能確定真的就沒有靈魂一類的東西。假如要真的有靈魂的話,我想還是要懶惰下去,隻在熟悉的環境裏轉悠就行了。我不想在人世上還留下什麼,我不要固定的墳墓,不要一個盒子,不要一個確切的地點。我不要她每到一個紀念的時間就能想起我,也不要經常性地去為我掃墓。我不希望給她帶來任何麻煩。這當然有愛她憐其辛苦的方麵,更有其它方麵的考慮,比如她一忙起來會忘記,比如在她之後再之後。反正最後是要荒涼的,不如一開始就荒涼吧。

  入土為安,我們的身體最終要放在地下,埋入土裏。身體帶著對一個人犯下的累累罪惡,進入地下。對於人,放下了身體,就意味著擺脫了牢籠一樣束縛我們的地獄,意味著從此可以輕飄飄地升上天堂。在這樣的天堂裏,我們享受到永恒的陽光。在溫暖的陽光裏,我們沒有了身體的負擔,我們飄逸,自在,自由,自我。

  即使這樣一個天堂,也是在我們現有身體裏建設的天堂。它是一個虛無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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