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霞散文:父親
睡夢中夢見父親睡在冰冷的棺中,任憑我怎樣的哭喊,他都不肯醒來。夢醒後淚水早已打濕枕巾,但夢中的情景卻依然曆曆在目,縈繞在我腦海,揮之不去。天亮後急忙奔到電話機旁,給遠在千裏之外的父親打電話,電話正好是父親接的,我像個孩子似的哭泣著,“爸,我夢見你走了,你不肯和我說話。”電話另一端父親的聲音一如既往,蒼老的聲音帶著歲月的痕跡,帶著對女兒的慈愛:“傻孩子,哭什麼呀,那是在給我長壽呢,是好事呀。”父親的安慰讓我不再哭泣,但還是說不出話來,我卻怎麼也不肯掛斷電話,就那樣拿著聽筒沉默著,通過電話線傾聽著父親的呼吸聲,直到父親掛斷電話。
放下電話後,我還是不能平靜下來,往事如潮水般地撲麵而來,席卷著我回到過去,回到和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對父親最早的記憶開始於幼時有了妹妹之後,因為妹妹的出生,我被迫從母親懷中轉移到父親的身邊,那時留在我記憶中的是父親嘴裏略帶苦澀的煙味、溫暖的懷抱以及澀人皮膚的大手,而我總是在那雙大手的安撫下甜甜地睡去。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父親就因工傷出門看病去了,那一走就是三年,隻是在逢年過節時才回來一趟。那時候的父親是陌生的,我看著那個陌生人在家中進進出出,百般討好著我和妹妹,我和妹妹卻是怯怯地不敢靠近他。每當父親從外地回來時,我都是衝進風裏雨裏,衝進雪裏歡呼著迎接他的歸來,與其說是迎接父親不如說是迎接父親帶回來的包裝精美的上海點心與糖果,因為當時在我們那個很貧困的家庭,那些東西無異於來自天堂的美味,而且父親的歸來意味著今後的幾天裏我們不用每天都吃玉米麵了,我們可以吃上一頓麵條或是雪白的饅頭了。還記得有一次父親的歸來正是夏季一個下雨的日子,我們正坐在小板凳上吃飯,我對著手中的發糕和鹹菜難以下咽,猛然間我家的院門大開,拎著大包小包的父親出現在院裏,我什麼都沒披就衝了出去,衝向那些大包小包的精美食品,六歲的我還不懂我無意中歎息著說了一句“我再也不用吃玉米麵了”會帶給父親怎樣的傷痛,不懂因為看病家裏借下的巨款帶給父親怎樣的壓力,更不懂父親為什麼在雨地裏流淚而回到屋裏時眼裏卻再也沒有了淚水。
再後來,父親便不走了,因為母親打零工無法照顧我們。父親便開始隻上夜班,下了夜班睡覺的父親常常成為我和妹妹嬉戲打鬧的一道屏障,我們隔著父親做遊戲,或是唱歌。許是為了彌補這幾年我們缺少的父愛,對於我們的打打鬧鬧,父親常常是不理不睬,任憑我和妹妹在他身上爬來爬去。那時的父親在我眼裏就是一座為我遮風擋雨的大山,父親的懷抱就是我的天我的地,在我受到驚嚇的時候,在我被人欺負的時候,父親會緊緊地抱著我,縮在父親的懷裏,我的世界一片陽光燦爛,父親的大手將所有的淒風冷雨擋在了外麵。及至上學後我對父親的依賴更甚於母親,生病蒙頭大睡的時候,對母親的詢問,我默默地回一句“感冒了”,然後一聲不吭地吃掉母親拿來的藥,而麵對父親同樣的詢問,我的眼淚就像是斷線的珠子似的叭嗒叭嗒的往下掉,然後等父親的大手在我滾燙的額頭試過溫度後,我才會就著父親手中的杯子吃藥,在父親的注視下沉沉睡去。記得上小學三年級時,有一天因為生病沒有上學,我蜷縮在被子裏沉沉地睡著,下夜班回家的父親見狀急忙帶我到醫院打針,然後帶我去吃當時還比較奢侈的油條豆漿,是他看著我吃。然而因為不舒服,我把剛吃進去的油條和豆漿毫不客氣的吐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什麼也沒說,他隻是默默地把一切收拾幹淨後帶我回家,滿臉都是痛惜的表情,坐在車子後麵的我,趴在父親的後背,眼淚拚命地流。父親喲,我的父親,這真的是那個在他人眼裏總是“暴脾氣”的我的父親嗎?
慢慢地我們兄妹五人都在長大了,而日子卻是一天比一天的難過,父親的溫柔逐漸被暴躁所掩蓋,留在我記憶中的是因為拔沙蔥險些丟了性命的哥哥被父親吊起來痛打的情景,是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黑著臉的父親把我的成績手冊從一個屋隔著走廊扔在另一個屋的情景,是因為經濟拮據父親和母親爭吵的情景,是暗淡的燈光下母親一張張數那些扣款單的情景……父親不再是那個山一樣給我以安全的父親了,他常常大聲地嗬斥我們,給我們一張冷冰冰的臉,或是為了哥哥的小錯誤而給他一頓巴掌。我覺得我有些恨父親了,恨那個不和別人發脾氣的父親,恨那個總對別人家孩子和顏悅色的父親,甚至恨那些常來聽父親講故事的孩子。父親啊,為什麼你不肯將你的寬容也給兒女一些呢?慢慢地我開始疏遠了父親,從初中到我結婚,在這段時間內父親在我的腦海中幾乎是一片空白,也許在潛意識中我在抗拒父親的身影,但無論我怎樣抗拒,父親的身影有時還是會鑽進我的腦海,讓我對父親是又愛又恨,所以總也忘不了父親在寂靜的夜晚為我們錄英語磁帶時的樣子,忘不了父親為給我們買一部學英語用的錄音機低聲下氣和別人借錢時的樣子。
和父親不說話是在高考那年,高考前的一個星期,還不懂社會複雜的我因姐姐的事和母親爭吵起來,我的倔強換來了父親的巴掌,十八歲我的記住了父親高高揚起的巴掌,記住了十八歲的女孩子還被父親打,盡管是我錯了,但不諳事世的我應該有被原諒的理由啊。之後是高考落榜,我拒絕去複讀而是找了一份織地毯的臨時工,很辛苦地工作著,很沉悶地生活著。然而沉悶積聚太久了總會有爆發的時候,那是貪玩的妹妹放學後晚歸被父親責罵,盛怒的父親向妹妹揮起了巴掌,在父親的巴掌落下的瞬間,我推開了妹妹,那巴掌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母親哭著擁住我向父親喊著:“你打她幹什麼?”而我的眼裏卻沒有淚,隻是冷冷地直視著父親,用那麼冷漠的聲音說:“你以為用巴掌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嗎?如果能,那麼你今天打死她好了。”父親再度揚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燈泡因父親揮手時的碰撞發出熾亮的光,我和父親就在那雪亮雪亮的燈光中對視著,直到父親默然轉身走出屋門。父親走得很慢,像是身上背負著千斤重擔,在那一刻,我的心突然痛了起來,才真切地發現原來我是多麼的愛父親啊,而父親也是真的愛我們,我是那麼的像父親,我們一樣的倔強,一樣的敏感,一樣的坦率,卻又總是互相傷害。才發現無論怎樣我都是那麼愛父親,愛那個暴脾氣,邋遢又有著好多缺點的,但卻正直善良的父親啊。
從那以後,父親沉默了許多,他不再大聲地說話,煙也抽得更凶了,有時愣怔地好像在想什麼,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許多。而當有一天他發現下晚班的我總是從車站跑回家後,他便開始接我回家,寒冷的冬季,父親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孤零零的,每當看到父親在寒風中瑟縮著,我的眼淚會止不住往下流,但我卻總是仰起頭,讓它流到心裏去。有時母親不在家,父親笨拙地為我們做飯,吃著父親做的白麵條,我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碗裏,溶化著我心裏的冰塊。
婚後,也許是我成家了的緣故,也許是父親退休了的緣故,父親少了幾分暴躁,而我則多了幾分細心,我開始絮絮叨叨地和父親說一些工作上的事,甚至說生活中的瑣事。父親也漸漸地習慣了我常回娘家,有時兩天不去,第三天父親就會找到單位,說母親做了我愛吃的飯在等我。慢慢地我習慣了父親的等待,習慣了回家時在門口看到父親的身影,也習慣了父親到單位找我,然後跟著父親回家。跟父親回家的感覺讓我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幼年時候,但父親卻不再是那座給我依靠的山了,不知是父親老了還是我長大了。
發現了父親的老是在我三十歲的時候,那一年我什麼事都不順,回到家和父親閑聊時父親常常是靜靜地聽著,沉默著,他不再說要我盡快解決組織問題,也不再問我自學考試的情況、文章發表的情況了。父親老了,他更多的隻是聽著,而這讓我知道,三十歲的女兒有太多不能再道與父親聽的快樂和憂愁了,也讓我開始正視那個三十歲了還不肯長大的我。父親啊!盡管你是一座山,可歲月的風雨卻將你越磨越低,或許真的像一首歌中唱得那樣:父親是兒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父親啊!是不是因為女兒一步一步踩著你的肩膀向上走,你才會如此衰老?盡管父親老了,對生活少了一份熱情,但我還是發現,當我一步一步努力向上走的時候,父親的眼中閃現著快樂的光芒,我一點一滴的進步都快樂著父親的心,這讓我麵對生活中的風風雨雨永遠不敢輕言放棄,我在人生這條大道上行走著,背後是父親注視的目光,摔倒了我不敢喊疼,咬咬牙站起來我會說:“爸,看我拿到了什麼,是我的自考畢業證,還有我發表了的文章,好多啊!高不高興?”父親笑了,“你是最讓我驕傲的女兒啊!”有時我和父親說:“爸,我走得好累啊,我都不敢回頭看我走過的路。”這時父親會說:“累了,歇歇再走吧,有爸呢。”
去年,因姐姐的孩子去外地讀書,父親也成了陪讀大軍中的一員,離父親遠了,心裏空蕩蕩的,與父親的聯係隻能是電話了,但有時隻說幾句說,父親就會掛斷電話或是交給母親,在與母親聊天時,母親常會誇獎父親,說父親幫她做好多家務,洗衣服、做飯、上市場買菜,再不是那個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了。我笑笑說:“那好啊!”心裏卻酸酸的,知道父親又老了許多。所以今年當我換了一個專業對口的工作時,我告訴父親說:“爸,我調工作了,專職搞宣傳。”父親絮絮叨叨地問一些領導怎麼樣啊,對你好不好啊,工作順不順利,是否習慣新工作啊之類的話。握著聽筒,我的眼淚順著臉頰一點一滴的流。這時我會很誇張地說:“爸,領導對我很好,總表揚我,特別肯定我的工作,連報社的編輯對我印象都很好呢,因為我常發稿子啊,還有,參加征文比賽我還得獎了呢,要不要我用獎金給你買條好煙啊。”父親嘿嘿地笑了,“不用,你留著吧,我就知道你會越走越好的,你是讓我最驕傲的女兒呀!”
父親啊父親,因為你的這句話,我會永遠做一個讓你驕傲的女兒,無論生活的路多麼難走,我都會勇往直前,因為在我背後永遠都有你注視的目光,有你助我前行的大手,還有你永遠的期望: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