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一散文:揪心的痛
寫的人流淚,讀的人動情;寫的人心碎,讀的人滴血。這是我在讀了《礦工報》轉載的一首寫礦難的詩後的強烈感受。
詩的題目是:《等我回來》,作者是張的秋。
詩的第一段是:
等我回來
等到救援的兄弟滿臉無奈
等到圍觀的人群都已走開
等到揪心的哭喊終於停歇
等到紛飛的紙錢墜落塵埃
等到血紅的鈔票遮掩心傷
等到收拾完遺物卷起鋪蓋
等到骨灰已返回故鄉的路
你仍要等我回來
……
我相信,所有的煤礦人,確切地講,所有的井下工人,特別是一線采煤工,如果能有機會讀到這首詩,心情也一定會格外地沉重。
我們大家都清楚,現在的礦工,較之舊社會的“窯黑子”,已是天淵之別,因為兩者在生活工作生存條件方方麵麵比較起來,絕不可同日而語;即使比起我們那個時候(七十年代)來,如今的條件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但即便如此,憑心而論,在所有的產業工人裏邊,當今的煤礦職工仍然是最艱苦最危險的工種,他們仍然處在一種為大多數人所不了解的最底層的生存狀態中。誠然,現代化的采煤工藝流程減輕了一線工人的勞動強度,但卻並未改變那幾乎全部由煤塵和發了黴的朽木味以及各種不知成分的氣味組成的汙濁空氣,現代化的機器設備雖然已經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工人們的安全狀況,但也沒完全抵禦住井下那時時刻刻威脅生命的方方麵麵的難控的各種自然災害的襲擊,即使在今天,煤礦02manbetx.com 仍時有發生——在世俗的眼裏,煤礦工人仍然是每天徘徊在地獄門口的“窯黑子”。
所以,一看到這首詩,我的腦海便會立刻回到那久違了的采煤工作麵,回到那久違了的工作場景,回到那滾爬了多少年的巷道裏。那是一種什麼樣生存條件和環境啊,一個沒有親曆過的人單憑個人想象是絕對描繪不出來的。在遠離地麵幾百米的地心深處,一條狹狹的叫作工作麵的地方,一群黑臉白牙紅眼圈的礦工,長年累月伴隨著那種悶熱、那種潮濕、那種黴味、那種除了礦燈有限的幾米光照以外的深不可測的黑暗在辛苦勞作。如果是個第一次下井的人,他會覺得在那黑魆魆的四麵八方會隨時冒出一個魔鬼什麼的對他進行迫害。而我們的采掘工人,就是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以一種周而複始永遠不變枯躁單調的作業方式,在這裏默默地耗盡了幾乎生命的三分之一。——當然,如果他能安全地度過這一生,平安退休,他便會深深地感謝上蒼;而如果他不幸傷了身體的哪一小件甚或哪一大件,他便要慶幸自己保住了一條命;如果他更不幸遭遇02manbetx.com 而丟掉了自己的生命,他和他的家人也隻好認命。至於生存條件的低下和作業環境的惡劣,作為局中人,已經很少顧得上考慮了;因為在他來煤礦之前,這一切已經反複權衡過了,能來已然很不錯了,不敢再奢望什麼了,除了保命剩下就是掙錢養家糊口,僅此而已。
我一向不寫那些所謂開采光明奉獻光熱什麼的豪言壯語,我知道礦工在想什麼——因此,我也不喜歡那些假惺惺地慷他人之慨的角色,——不是說奉獻嘛,你先去試試看,再回來寫;否則,什麼也別說。
記得我在一首詩裏流露過這種心緒:
《關於煤的沉思》
偶然,
它撞上了滄桑巨變,
——億萬年後,考古學家
從那扭曲變形、依稀可辨的記憶中,
讀到那曾經有過的生命的淒慘。
又是一個偶然,它被挖掘出來,
——於是,
剛剛見到光明轉眼就又化為灰燼;
隻是這一次,讚歌打破了沉默,
——它的全部痛苦
給詩人以創作的靈感……
這是我對礦工生存狀態詩化的體驗和理解。也許,有人會因此而指責我,但我不在乎——
多虧社會中總要有一部分人,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來從事這份工作,才使得一些人,能夠坐下來,寫一些“開采光明頌”什麼的。所以,我有時候想,如果能夠做一些改善礦工生活工作條件的事,會比坐在空調辦公室裏搖頭晃腦的吟哦什麼“開采光明”要好得多。
有過長期下井經曆的人,特別是在采掘一線呆過的人,都體驗過那種由於巷道低矮不得不長距離爬行而腰痛欲裂的感覺(時間長了,自然腰肌勞損),都有過那種炮煙彌漫煤塵嗆嗓呼吸困難幾乎要窒息的感覺(時間一長就怕是矽肺),可能也有過不止一次死裏逃生的經曆;如果是,那他一定也體驗過下班後出了工作麵到了井口看到藍天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種貪婪那種暢快那種終於又熬出了一天的感覺;記得有一年,我們隊運氣欠佳(工人們的話),采到一個頂板淋頭水特別大的采麵,工人們成天澆著淋頭水作業,那種狼狽不堪那種無可奈何,——那不僅僅是一種從頭到腳肢體上的僵冷,不僅僅是淋頭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冷熱難辨的生理上的淒慘,更是一種心靈上的折磨,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理上的痛楚,——在那種環境條件下,工人們每天的心情可想而知,彼此的碰撞、拌嘴,互相損幾句是常事,如果雙方恰恰又都在火頭上,不幹仗才怪呢。當然,不管井下有多大的過節,隻要一上井,一洗澡,全忘得幹幹淨淨,——煤礦工人不記仇。
然而,當我看到這首詩,他那泣血的詩行,那聲聲呐喊,立刻讓我憶起那本已逝去的歲月,想起那親曆過的驚心膽戰,想起那早該忘懷卻難以忘懷的不幸早走的戰友。
是啊,麵對大自然,麵對災難,麵對02manbetx.com ,我們顯得是多麼的無力和脆弱啊!
“等我回來!”
是的,生我的、我生的、本來終生為伴的、所有的親人,都想等、都在等,但是,能等回來嗎?
他們能等到的,怕隻有夜深人靜,檢點逝者遺物,輕撫逝者遺孤,在空曠的屋裏以淚洗麵以及心靈上那永遠難以彌合的傷口和無盡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