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奇散文:老夜壺
一九七五年五月,我到國營大煤礦當掘進工人。在公家的企業裏,理當稱老工人為師傅,但這裏的窯工不興這,無論年齡大小都是稱名道姓,或者喊綽號。
上第一個班,掘進頭上放炮,有位五十多歲的老工人對我說:“躲炮要到四十步以外,近了有危險。一九六三年,一個叫劉拴柱的,躲炮時沒到安全位置,有一塊飛石砸到了臉上,沒了左眼。”一位中年的工人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多聽聽‘老夜壺’的段子吧,就這段兒他已給我們唱過幾十遍了!”他的話引來周圍工友一陣莫名其妙的笑聲。
下班後,組長讓我將一根鋼釺放到工具房。我扛在肩上往前走,“老夜壺”趕上來對我說:“在大巷裏走,肩上不能扛東西,防止碰著電車明線。一九六〇,咱礦一個叫李貴生的工人,就因扛著一根鋼釺,不小心鋼釺碰到明線上,一團火把他打倒,沒救過來。”
生產隊領導安排我和“老夜壺”一個宿舍。“老夜壺”不大講究,他的邋遢勁兒讓我忍受不了。屋內擺滿了已不成形的紙箱,被褥髒得不見布紋,趕上伏天,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睡覺時他脫個光腚,不掩不蓋地挺在床上。我勸他穿個內褲,要是來個女人多難看。他說:“我在這住了十多年了,從沒有一個長頭發來過這屋。”
“老夜壺”嘴碎,主要嘮叨他見到、聽到的一些礦內外的大小02manbetx.com
的經過和教訓,一個案例他能說上幾十遍。
班中空閑時間,窯工在一起談笑,總要摻些黃的,他從不插嘴。“老夜壺”不談女人,大概有自己的隱衷,他都快到退休年齡了,還是孤身一人,也沒沾過女人的邊,這大概這是工友不尊重他的主要原因之一。
“老夜壺”夜裏小解三四次,哩哩啦啦地往裏夜壺灌,尿餿味兒很大。夜壺那時市麵上沒有賣的了,他還讓我找個盆罐什麼的代替,夜裏方便時好用,說出門解手會著涼。此時我才明白,這大概是工友給他起“老夜壺”綽號的原因吧。
屋頂上爬著兩個壁虎,我舉竹竿要驅除這醜陋的惡蟲,“老夜壺”阻止說:“壁虎吃蚊蠅,留著它們吧!”後來我察覺,這室內衛生雖然很差,蚊蠅卻不多,很少有這些騷擾我。
巷道裏氣溫高,我脫掉工作服,上身隻掛個背心,“老夜壺”對我說:“人肉碰不過石頭、鐵器,幹活得穿戴整齊,可別磕碰著。”此時,我才發現“老夜壺”把身子裹得很嚴實,衣扣一個不缺地扣著,袖口紮得緊緊的,安全帽帶係在下巴頦,脖子上圍著毛巾,雙手戴勞保手套,這裝束和晚上睡覺的他大不同一樣。
每次放過炮,他都去新擴的巷道前去敲幫問頂,“老夜壺”舉著兩米長的炮棍,像是一個工兵掃地雷那樣,小心翼翼地把頂板和煤幫捅個遍,要把大小的活砟塊排除掉,才放人到前頭去施工。
罐車落了道,工友用木板抽罐上道,“老夜壺”總要再找塊木頭墊在大夥兒腳下,我不明白這有何用途,他對我說:“墊塊方木,防止撬杠脫落砸傷腳。”
那天砌镟,缺少幾塊镟板,工作麵附近又沒有備用的,新上任的青年組長譚和順隻顧生產任務,讓我們扒掉支護著昨天剛砌好镟的镟板。“老夜壺”急忙製止說:“這太危險,施工不到兩天的镟還沒凝固好,支護不能拆,防止垮落。”組長沒反駁,就派“老夜壺”到別處去找镟板。
“老夜壺”一走,譚和順執意讓工人扒镟板。我說:“‘老夜壺’不是說這樣危險嗎?”譚和順毫不猶豫地說道:“就他道道多,幹插的镟都塌不了,何況還糊著那樣多水泥呢,扒!”我們幾個隻好用鎬扒,剛扒下五六塊,料石和渣石一下冒落下來,萬幸的是我們都跑得快,沒傷著,大家都說咱們命大。
自發生這起02manbetx.com
,組裏的人不再喊他“老夜壺”,而開始稱他“老曹”,組裏的工人包括組長都開始對他的安全警示重視起來,違章的事我們再也不幹了。當時那個有六七千工人的大礦,每年都要因工亡死掉幾個弟兄。可我們組十幾號人,我在那裏幹了三年多,沒有發生過一起傷筋動骨的工傷02manbetx.com
。
後來,我調離那個礦。三十多年了,如今才領悟到,那時的老曹,雖然在組裏很不起眼,但他像當年我倆住的宿舍裏那兩隻壁虎,默默地驅除害人的蚊蠅。就是老曹那張愛嘮叨的碎嘴,卻避免了不少02manbetx.com
的發生。當年發生的冒頂事故,組長和工友當時雖然沒聽老曹的話,但實際上還是聽了。因為撬镟板時,我和工友、包括組長還是想著老曹提示的危險,早有躲避塌方迅速逃離現場的心理準備,要不就不會在發生事故的頃刻間,我們能夠跑出危險地段。
如今,我已經退休了。前幾天,我在街上遇到當年的組長譚和順,我對譚和順說:“要擱現在,老曹可是個出色的安全群監員,可那個年代沒這項,他沒享受過群監員的責任津貼,更沒有得過一次榮譽獎勵。當時,我們怎麼就沒有人去宣傳他的事跡,組織上也沒有肯定過他對安全的貢獻,真是委屈了他。”
老曹退休後,回到距礦數百裏遠的農村老家,據說他已病故二十多年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年死的,隻覺得當年“老夜壺”的平凡中蘊藏著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