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安華散文：師傅的情書

我參加工作比較晚。剛到煤礦上班的時候，發現好多師傅都比我年輕。隊長指名帶我的那個師傅更年輕，當時才二十二三歲，名字叫周東海。我不好意思喊他師傅，就親切地叫他小海。他不樂意，就逼著我喊。有時發一件什麼工具，他拿著不給我，不喊就不給，我也隻好喊他師傅了。
　　師傅模樣並不醜，但臉上和人打架留下的傷疤，像半條蚯蚓，看著瘮得慌。他表麵看上去很痞，其實骨子裏很虛，除了說個大話、吹個牛，在隊長跟前大氣也不敢出。工作幹不好，隊長罵他，他隻有蹲在板凳上抽煙，幹憋著，事後背著人時，對著西北風發發狠，詛咒幾句隊長的母親。僅此而已。
　　師傅說，下井幹活的有三種人：一種是老實人出憨力流死汗的，一種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我說那第三種呢，師傅瞪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說，第三種就是痞又痞不起來活兒還不少幹的，這種人最苦，半瓶醋，咣裏咣當，誰都敢熊你，誰都給你派活。我問師傅你屬於哪一種呢？他一下子哽住了。
　　等到我摸清他的脾氣之後，我也可以大著膽子拿他開開玩笑解解悶子。我喊他小周小海阿東東海……喊他什麼他都樂意接受了。
　　一次去商場購物，忽然發現他木木地站在那兒，眼睛直直的，嘴巴微張著，看著售貨員胸牌上的名字。售貨員小姑娘不解其意，大聲問他買什麼，他拉著我轉身就走，嘴裏念念有聲，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我感覺，師傅要戀愛了。
　　晚上，上夜班，他還不吃飯，挺在床上，摸著肚皮，念叨著，娟啊，娟娟啊。我覺得他暗戀人家那麼漂亮的女孩，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看他的手指像香腸，人家姑娘的玉臂像鮮藕，兩個人根本就沒有可比性。我就說，你再喊娟娟娟娟的，人家對象聽到了會來揍你。
　　他一聽，當真了。一個鯉魚打挺，問，她對象是誰呀？我看他的樣子很好笑，就隨便說一句，就是隔壁掘三隊的小王。
　　這小子真的被戀愛衝昏頭了，光個脊梁就要出去找小王，結果被我拉住。
　　就這樣他每天娟娟娟娟地過了幾天。
　　自從那天他見到娟娟以後，娟娟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我明白他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心裏盼望著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夠再見到她。
　　他幾乎每天都去幾次商場購物。娟娟在，他回來時，失魂落魄；娟娟不在，他回來時，落魄失魂。宿舍裏簡陋的小桌子上新買來的日用品堆了一堆。
　　時間過得真快。春天去了，夏天接著也去了，秋天，街道兩旁樹葉開始飄落，看上去像繽紛的蝴蝶。可他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向他心愛的女孩表白他對她的愛意。
　　他再也無法忍受夜晚的空寂，以前那些陪伴他的象棋和紙牌這時也被撂在一邊，他靜不下心來碰它們，他需要找個朋友傾訴，或者找個中間人引薦一下。可是，當那些熱心腸的阿姨大媽聽說之後，無不訕訕地笑，對他一點兒都不客氣，不可能，不可能，你人沒人樣，家庭沒家庭，工作也不怎麼的，怎麼可能。師傅被這一連串的不可能弄得心裏水井一樣冰涼。
　　秋天。石榴已經上市了。下了早班，師傅懷裏揣著一瓶酒，約我到小飯館去。我說，有事？他說喝了酒再說。一瓶酒見底的時候，他說你幫我寫封信吧。我說寫封家書還何至於請我吃飯？他說不，是情書。他白著眼彎著指頭對我說這樣這樣寫那樣那樣寫。有位名人說過，戀愛中的男女笨蛋都是詩人。一點兒不假，戀愛中的師傅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味兒。
　　戀愛還能改變一個人。師傅變了，變得務實了，不再假大空了。外表更像換了一個人，頭發理短了，衣服熨平了，下巴刮青了。我說你看你的黑牙，於是他就把煙戒了。去商場購物之前更要對著火柴盒大的小鏡子，捯飭一番才去。
　　經過幾個晚上的苦戰，我終於把我自己最初對愛的幻想對戀人的情意以及師傅對娟娟的萬般思念千種柔情，都雜糅在了幾張粉色的紙上。
　　師傅審閱，修改，謄抄；再審閱，再修改，再謄抄。如此三番，一封充滿柔情蜜意的情書，終於殺青。我多年練就的魏碑小楷也終於派上了用場。
　　即使是咫尺之遙，那封滾燙的情書也要在郵路上旅行一番。
　　師傅天天翹首盼望，期待回音。
　　據後來聽說，娟娟收到情書，看後給了媽媽，媽媽看後又給了爸爸。爸爸告訴娟娟，這孩子字寫得不錯，人也差不到哪兒去，處處看吧。就這樣，師傅終於在苦思苦想中盼來回音。
　　於是，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對師傅指點江山。我知道師傅沒上過幾天學，可能小學都沒有畢業就出來混世了，最大的壞毛病就是好說大話愛吹牛，每說三句話就可能有一句話說跑了，甚至跑得沒邊了。我坐在床沿上，他坐在小木凳上，單手托著腮，對我的指點非常虔誠。我說，見麵時不要多說話，他說是。我說到人家家裏最多不要超過十分鍾，他說是是。我說你和娟娟在一起時莊重點兒嚴肅點兒一本正經點兒，他說是是是。每過一段時間，我就根據他們戀愛的進展情況，寫一封熾熱的信，郵寄給娟娟。娟娟收到情書後，在商場不舍得拿出來匆匆瀏覽。到晚上，她快速地忙完家務，就迫不及待地躲在蚊帳裏，慢慢品咂情書給她帶來的幸福和快樂。
　　盡管我認為，娟娟配師傅有點暴殄天物，但我還是幫著師傅一封一封地寫著。
　　春去春又來，花謝了花再開。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師傅的戀愛已經像頭頂的太陽一樣火熱，我在區裏也擔任了一點兒職務。一天，我正在值班，工會送來了一張表，是一份關於一線職工在職休養半個月的推薦表，就是休養人員下班之後在食堂統一就餐在招待所統一住宿。這是好事情，我覺得師傅這些日子上班、戀愛都很累，讓他享受享受吧，就推薦了他。結果，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件好事情，卻像麥收的西南風一樣，把師傅的戀愛吹得一點兒水分都沒有了。
　　師傅在這半個月的休養中，把他的所有缺點都暴露無遺。娟娟的爸爸恰巧就在食堂工作，老人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對師傅很不滿意。師傅又多事，每天負責休養人員的就餐記錄。娟娟把從爸爸那兒拿到的就餐記錄和情書兩相對照，大驚失色——兩樣的筆跡完全出自兩個人之手。
　　師傅的戀愛徹底崩盤了。
　　多年之後，我參加一個朋友的婚宴。一位女性帶著兒子坐在我右手邊，看上去有些麵熟，但就是想不起是誰。吃飯時，我給她胖胖的兒子夾了一塊麵點，她對我莞爾一笑，我腦海裏娟娟的影子忽然飄出來。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歲月經年，她偷偷躲在蚊帳裏忍耐著青澀之心閱讀過的一封封滾燙的情書，原來就出自身邊的這位陌生人之手。

　　(作者單位：皖淮北市烈山區趙集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