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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軍:煤場上空的雲

作者:王玉軍 2012-06-11 16:59 來源:万博体育maxbextx主页 網

  一

  等不了多久,就要過國慶和中秋節了。

  九月二十八號的早晨,半山煤場的班長許麗華召集全班人員開會,傳達科裏對放假的安排。她煞有介事地把全班的名字點了一遍。其實她不用點,一眼也能瞄清楚班裏的所有成員,加上她一共五個。他們是裝載機司機劉繼軍,質檢員汪紅霞,過磅員冷小玉,看守吳國民。

  半山煤場是國有金塘煤礦的新貨場,投入使用的時間才一年多。礦裏的產量增大後,就決定再建一個貨場,本來是想建在礦裏的,正趕上全市開展城鄉環境治理,說煤場汙染周圍環境,環保局不讓建,所以才在半山這個地方建的這個能儲存三萬噸的煤場。半山距金塘礦有二十公裏,這是一個很偏僻的山坳,金塘礦的地盤,周圍也沒什麼人居住。煤場有點兒像邊塞哨所。

  許麗華點完名後,清了下嗓子說:“今年國慶和中秋趕在一塊了,加上雙休日竄休一共放假八天,根據科裏丁科長的安排,咱們班五個人都按看守報出勤,科裏給了十二個加班,我的意見是老吳和我加三個,其他同誌加兩個,咱們還是老規矩全天上,一人出勤一天,看大夥有什麼意見沒有?”

  劉繼軍、汪紅霞、冷小玉、吳國民異口同聲地說:“沒意見。”

  許麗華聽了當即露出燦爛的笑。她這一笑,全班的人看她的感覺也基本上一致——他們親愛的班長確實有點兒未老先衰,臉上的皺紋和雀斑越來越多了,這跟她四十四歲的年齡出入很大。也難怪冷小玉第一次見她就喊姨。另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發現,就是班長的門牙上卡著一片韭菜。他們自然心照不宣都知道班長早飯又吃韭菜合子了。不過,所有人都沒往心裏去,也沒人說什麼,通過一年多的接觸,他們已經接受了她,甚至喜歡上了她。他們這個班組建的時候,班裏的人相互並不熟悉或不認識。盡管許麗華說話直來直去,甚至有點兒臭,可辦事還挺公道,還為大夥辦了不少實事,班裏安太陽能洗澡間,提高幾個人的灰塵補貼,增加通勤費都是她出麵爭取的。這一年多,她經常引用科長的話說,大夥碰到一起就是緣分,一個單位就是一個家庭,家和萬事興,工作也自然就能幹好。

  許麗華笑完,又說了兩件讓大夥高興的事。她說:“這個‘雙節’礦裏夠意思,給咱們每人在工資裏多作了二百塊錢,大夥都知道今年這個國慶節是建國六十周年,國家要搞大閱兵,舉國大慶呢,礦上要求各單位都搞活動,咱們也不例外,科裏給了咱們五百塊的活動經費,咱們討論討論,搞什麼活動?怎麼搞?”

  汪紅霞第一個發言,說:“班長,咱們撮一頓得了。”

  許麗華當即說不行。她說:“咱們丁科長說了,活動必須有意義,還要報礦上呢。”

  過磅員冷小玉接話說:“許姐,我建議咱們搞個登山活動,去爬大黑山。”

  裝載機司機劉繼軍從凳子上彈起來,神情激動地說:“我讚成冷小玉的意見,班長,登山最能體現團隊精神,也相當的健康向上,咱們整天窩在這兒,爬山正好活動活動筋骨,我看不錯。”他說著取出一支香煙遞給看守吳國民,“老吳,你發表發表意見。”

  吳國民是個結巴,平時極少發言,聽到劉繼軍讓他發表意見,緊張起來,比平時更結巴了,幾句話竟說了好一陣。隻見他點著煙,咧開嘴露出幾顆黑牙,拍著右腿說:“這……這……這個活……活動……我……我啷個能……能參……參加嘛!我……我……我這條腿……腿在……在井下被……被砸……砸斷過,要……要不我……我怎……怎麼能到……到這兒當……當看……看守?我……我……我的意……意見還……還……還是搞……搞點其……其他……他的吧。”

  他費力地說完大夥兒忍不住笑了一通。

  冷小玉說:“許姐,咱們可不可以讓吳師傅的愛人也參加呀?”

  許麗華說當然可以。

  劉繼軍走到吳國民跟前,彎曲著身子,眯著眼對他說:“老吳,你怎麼一點兒大局觀念都沒有?我們知道你腿不方便,嫂子可以代你去嘛!你看嫂子從老家過來陪你,在這鱉地方沒少吃煤灰,這回正好讓她也放鬆放鬆嘛。再說了,嫂子比你年輕十多歲,你不能老按著自己的套路整,這樣容易產生代溝,知道不?”

  吳國民一臉的尷尬,囁嚅著說:“不……不……曉得孩他媽願不願意去呢?”

  許麗華笑著丟了句:“你個吳結巴,真是囉嗦,把你家老姐喊進來問一聲不就得了。”

  吳國民起身走到門口,身子探出門,嘶啞著嗓子喊了聲,“孩……孩他媽!快……快點進……進來一哈,我……我……我們領導有……事……事找……找你!”

  很快,吳國民的女人唐三妹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差點撞著吳國民。汪紅霞起身把她拽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來。唐三妹向屋裏的每一個人都還了個笑臉。屋裏的人都注意到了,她剛才正在刷牙,這會兒她嘴角上還掛著未擦幹淨的牙膏沫子。

  許麗華把喊她進來的意思說了。唐三妹一臉的興奮,連說了好幾個願意。她的話讓屋裏充滿牙膏的氣息。

  唐三妹是吳國民後結的婆娘,三十七八的樣子,吳國民比她大十五歲。煤場建起來不久她就從雲南老家過來了,說是孩子考上大學,她一個人在家沒事,專門給吳國民作伴來了。吳國民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偌大個煤場,也確實需要個人作伴。另外,煤場班的人還都知道,他們兩口子能夫唱婦和,在煤場無怨無悔,是他們找到了事做;煤場進出口的那段路上有浮煤,剛開始的時候,那些浮煤都被清掃到路旁的溝裏,吳國民的老婆來了以後他們就把浮煤收集起來,在煤場外搭了個棚子,兩口子在那兒做起煤球來。盡管他們捂著蓋著的,煤場班的人也都明白,煤球給他們帶來一份挺不錯的收入。吳國民兩口子也是曉事的人,知道這麼做有些虧欠大家,他們不光見誰都是一副笑臉,而且體現在行動上,主動承擔了煤場班幾個人的早餐。煤場班的人知道他們供個大學生不容易,也都接受了他們在煤場外麵做煤球的營生,心安理得地把打更室當作了“小食堂”。

  讓吳國民的老婆這麼一摻和,去爬山的事好像已成定局,屋裏七嘴八舌都是爬山的事。活躍分子是冷小玉和劉繼軍。

  許麗華看在眼裏,不由暗笑道:“這倆貨,一唱一和還真挺能忽悠。”她白了一眼難得這麼高興的冷小玉,心裏說:“小傻×,你就作吧,早晚得讓劉繼軍那個鱉犢子把你給廢了。”她看到吳國民婆娘唐三妹也跟著興奮起來,滿屋子打著旋,表情誇張地向大夥說她要給大家做他們雲南的餌塊巴巴當爬山的點心。這麼一亂哄,許麗華心裏就不爽了,大著嗓門喊了聲“行了——”屋裏的人立即安靜下來。她打著官腔說:“得瑟啥呀,登個山又不是登月球,看把你們整的,工作不幹了?行了,就這麼定了,十月三號去。都麻溜的,該幹啥幹啥去!”

  劉繼軍走到門口,許麗華又把他叫進屋。大夥都知道,劉繼軍是許麗華的嫡係。那小子三十出頭,長得也蠻帥氣,也是離了婚的,確切地說是讓人給踹了。雖說他說話油腔滑調的,跟誰都沒個正經,許麗華就是挺喜歡她這個小老弟。興許都是離了婚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半山這地方不光偏僻,交通也不方便,礦裏的通勤車早晚接送一次上下班。午飯大都是自己從家裏帶,隻有劉繼軍巴到許麗華在煤場用電磁爐做。那段時間,劉繼軍更是彰顯他的一張油嘴,左一個“許姐”右一個“許姐”的,把許麗華喊得美滋滋的。許麗華也樂意為他弄吃的,顯擺她是個女人。還有個原因,就是劉繼軍不光嘴甜,還因為他有台私家車,上下班都讓她坐專車。雖說隻是台奧拓,卻也讓她挺自豪的,最起碼她不用去坐髒兮兮的通勤車。這是讓人嫉妒的,她的老同學汪紅霞就吃醋,還對她開過不著邊的玩笑,說,看劉繼軍那小子把你須乎的,整不好是愛上你了,要不我跟你們當次紅娘,整成一家算了。許麗華心裏明鏡似的,這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她正好比劉繼軍大一輪——十二歲,她知道冷小玉來了以後,劉繼軍已經轉向了。可她心裏還是喜歡劉繼軍跟她黏糊,也許她這個年齡也是需要男人的。在她離婚後,包括汪紅霞在內也有不少人幫著介紹,但就是沒遇到可心的,因為她心裏還真惦記著丁科長。可一想到讓他為自己背了次黑鍋,隻好打消了念頭。

  冷小玉是大學生,人長得十分漂亮,就是有點兒蔫不拉唧的不怎麼愛說話。她是後來的,比其他的人晚來大概有小半年的時間。當時煤場的人就犯嘀咕:雖說現在大學生找工作難,可也不至於來煤礦當工人啊!幾個人還納悶地問過冷小玉,可人家不跟你正經說——管她呢,反正都是來掙那點工資的,再說她也不討厭,人年輕又是大學生,還會寫詩。她來到了煤場班,整個班都挺榮耀的。特別是劉繼軍,成天圍著冷小玉轉,變著法討好她。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

  劉繼軍進了屋,許麗華給了他一百塊錢,說:“你去超市買點兒吃的,好爬山用。”

  劉繼軍接了錢,笑嘻嘻地問:“許姐,咱都買啥?”

  許麗華嗔怪說:“這點兒事還用我教?你看著辦唄。”

  劉繼軍一臉在行地說:“爬山礦泉水肯定少不了,一人得兩瓶,還有再弄些番茄、黃瓜,即解渴又當飯……”

  “行了,別磨嘰了,你愛咋整咋整。”許麗華打斷劉繼軍的話有些不耐煩地說。

  劉繼軍嘻皮笑臉地跟許麗華打著渾,把錢裝進兜裏,丟了句“到時候我喊冷小玉幫忙。”準備出辦公室。

  許麗華聽了又喊住了劉繼軍,滿臉認真地說:“你小子成天丟不下冷小玉,看架勢你還真想跟她搞對象?人家可是大學生,你一個破技校生,要高攀,你得好好表現,你也三十好幾了,別整天價沒正形,讓人家看不上你,姐的話你別不當回事啊!”

  劉繼軍聽了趕緊虔誠地說:“許姐,不瞞您說我真是喜歡上冷小玉了。許姐,你是知道的,我離婚其實我是受害者,哪個不想好好過日子……我跟小玉的事,你還得多幫忙啊!”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許麗華擺擺手讓劉繼軍出了門。

  煤場班的人除了冷小玉都知道,劉繼軍剛結婚一年媳婦就跟個煤老板跑了。劉繼軍以前的媳婦沒工作,可會開車,於是家裏給媳婦買了台奧拓在礦區跑私車,沒想到沒多久她和個煤老板黏糊上了,讓劉繼軍一家很沒麵子。倆人鬧了一陣子離了婚,媳婦和煤老板跑了,那台奧拓車隻好劉繼軍自己開了。

  劉繼軍路過地磅計量室,看見冷小玉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看報紙,抬腳進去,問:“小玉,又有新詩上報了?”

  冷小玉把報紙遞給劉繼軍,說:“劉哥,給點評點評。”

  劉繼軍笑嘻嘻地接了報紙,一張《礦工報》。

  冷小玉看到劉繼軍滿臉高興的樣子,問道:“劉哥,班長找你啥子好事啊?”

  劉繼軍賣著關子說:“班長給了一百塊錢,讓我們兩個買些吃的喝的爬山用。我來找你商量商量,好久去買?”

  冷小玉笑著說:“劉哥你定嘛,到時候你喊我。”

  劉繼軍突然提意見似的說:“小玉,你怎麼不買個手機啊?找你也方便啊……你要是不寬裕我可以借你。”

  冷小玉淡淡一笑,說:“不用,我不喜歡。”

  劉繼軍看她這麼說,也轉了話題,恭維地說:“你寫的詩歌確實不錯,我真的喜歡讀,上次你那篇登在報上的《礦工的女兒》寫得太好啦,我媽看了都說好,你知道不,我媽退休前在學校當老師,教語文的,她還想見見你呢……”

  劉繼軍還想跟冷小玉多聊會兒,外麵的汪紅霞大著嗓門喊:“劉小子,你見了美女挪不動窩了,就等你了,快點兒鏟煤吧。”

  劉繼軍應著出了地磅計量室,把冷小玉的詩高聲朗讀起來:

  我仰望

  煤場的天空

  烏雲在煤場的上空集結

  它施展著魔法

  召喚著四周的雲團

  哦——

  太陽被遮住了

  藍天被遮住了

  大地一片昏暗

  我仰望

  讓生靈恐懼的天空

  烏雲中的魔劍鏗鏘

  我看到了閃電

  我聽到了響雷

  這隻是前奏

  看吧

  暴雨即將來臨

  我祈禱

  烏雲滿天的天空

  頃刻化作久違的暴雨

  熄滅快要燃燒的煤塵

  讓炙熱的煤場一片清涼

  ……

  劉繼軍正滿懷激情地朗讀著冷小玉的詩,被迎麵的汪紅霞打斷了,她貶跨著劉繼軍:“看你小子得瑟的,你懂哪門子詩啊?我看你就為討好人家,你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劉繼軍反駁汪紅霞說:“汪姐,要不說你們受過文革影響的人沒文化呢,曉得不,我也是寫過詩的,我跟冷小玉不光是同事,還是文友哪,心有靈犀知道不?”

  汪紅霞撇著嘴說:“就你也寫詩?把床尿詩(濕)差不多。哎,你小子貶跨我就等於貶跨咱們班長,她可是我的老同學,你知道我們還是東北的鐵杆老鄉,告訴你上學那會兒她沒我學習好……”

  劉繼軍丟了句“行了,都是初中沒畢業的手。”笑嘻嘻地爬上車,把裝載機發動著,猛烈的轟鳴聲把汪紅霞的話淹沒了。

  二

  一晃臨近年關,半山煤場的工作依然如舊。班長許麗華按照科裏的要求著手寫年終總結,雖然頂頭上司丁科長說他們煤場班的總結有千把字就行了,可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鼓搗了兩天也沒寫出三百個字來。氣得她一個勁地發牢騷:“這個死老丁,存心為難人嘛!”

  劉繼軍點撥她說:“這事哪需要你老人家親自動手嘛,冷小玉,大學生又能寫文章,交給她多簡單的事兒,幾個小時肯定搞定。”

  於是,許麗華當即把冷小玉找來,說了下情況提了下要求,冷小玉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務。上午說的事兒,下午冷小玉就把總結送來了。許麗華看了一遍,非常滿意,不停地誇冷小玉,說:“小玉,你太有才了,這報告寫得連礦上的秘書都不抵你,就憑這丁科長肯定能給咱們班弄個先進班組,要是有先進個人就給你……”許麗華說得高興,就想給丁科長打電話。就在這時候,丁科長把電話打到了煤場辦公室。

  令許麗華和所有的人沒想到是,她接起的電話竟是半山煤場一場悲劇的開始——

  話筒傳來丁科長近似咆哮的聲音:“操他媽……好你個許麗華,我這麼信任你,讓你去當班長,你竟敢這麼害我!……啥事?操他媽!你給我裝糊塗!明給你說,我被礦上停職了……給擼了。”

  許麗華剛辯了句:“我也沒整啥啊……”立刻就被丁科長粗暴的聲音打斷了。

  “你沒整啥!操他媽!我怎麼被下課的?操他媽!我他媽的招誰惹誰了……明年我就去北京帶孫子去了,你們瞎雞巴整,竟丟了這麼多煤!操他媽!硬是讓我晚節不保……”

  冷小玉在一旁聽得真切,她比許麗華更害怕,貓一樣怯生生地溜出了辦公室。

  丁科長毫無邏輯,也說不清罵的是誰,基本上用“操他媽”作標點符號。許麗華在丁科長的亂罵中聽出個大概……她的腿肚子不由自主的抖起來……科長說的這件事確實跟他們班和自己脫不了幹係,弄不好真有人會坐牢……

  丁科長像是找到了發泄的對象,電話裏情緒非常激動。許麗華知道丁科長是個不輕易發火的人——就是五年前,前夫心術不正,硬說丁科長和她一起到泰安療養動機不純睡過自己,借引子跟自己離了婚不說,還弄得滿城風雨。丁科長明明受了冤枉也沒發這麼大火啊。自己離婚後,丁科長沒少照顧自己。丁科長常說,在中國的家庭受傷的總是女人。特別半山煤場建成後,科長又讓自己當了班長,每月拿200塊的操心費……想到這些,許麗華覺得很對不起丁科長,害得他把官給丟了。她心裏說:“罵吧,罵吧,這樣他心裏也許好受些……”

  突然她聽到“哢”的一聲斷了電話,像是電話脫落的聲音,緊接著許麗華隱約聽到丁科長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就再沒了動靜。她喊了很多聲“丁科長”依然沒有反應。

  許麗華立馬心慌起來,她預感到丁科長出事了。她把電話打到科裏問人事老汪,老汪說科長沒來班上。許麗華心更慌了,她知道,丁科長家裏就他一個人。她當即掛了電話扯開嗓子朝外喊了聲“來人啊!”

  許麗華這一嗓子,聲音幾乎未落她的下屬就全部擁進辦公室。汪紅霞、冷小玉、劉繼軍、吳國民,還有吳國民的老婆和他們養的那條花白的瘦狗,他們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整齊地排列在許麗華的跟前,聽候她的指令。許麗華好像忘記了內心的擔憂和害怕,她急促地說:“咱們丁科長肯定在家暈倒了,咱們得趕緊去救他……劉小子,趕緊把你的車開來,跟我一塊去,其他人等我電話。”她還想說點兒什麼,卻打住了。她的下屬似乎也想問點兒什麼,但一想到救人要緊,也都打住了。

  許麗華的判斷沒錯,丁科長確實急火攻心,在家裏給許麗華打著電話突然就腦溢血了,兀自撲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許麗華和劉繼軍十幾分鍾就趕到了,好在丁科長家住的是平房,他們又喊了兩個鄰居幫忙,撬開窗子,打開門,迅速地把丁科長送往礦醫院救治。多虧送得及時,沒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但還是被轉到了市中心醫院。丁科長的愛人因病去世五年多了,一雙兒女,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成都,聽說父親住院,都乘飛機回來了。他們問了丁科長的病情,醫生說雖然救治及時,可病情仍不穩定,需要照顧和護理。丁科長的兒女都犯愁了,都說自己真的很忙,不可能留下來。這樣他們都想到了許麗華。他們已經在病房看到了,許麗華在為自己的父親接屎接尿,這些他們都很難做到。他們一口一個“許姨”喊著許麗華,讓許麗華歡欣鼓舞,當他們很難為情地提出讓她幫著照顧父親時,許麗華很爽快地答應了。感動得兩個年輕人直想喊她“媽——”。

  然而半山煤場丟煤的事,並沒有因為丁科長的住院而擱淺。礦裏成立了“半山煤場問題調查組”,組長是礦紀委書記胡世傑。這是黨委書記兼礦長孫德利親自點的將。從礦裏的重視程度足可以看出半山煤場問題的嚴重性。不錯,半山煤場的事的確很嚴重,就一年的時間,半山煤場的煤竟少了一萬噸,按現行煤價五百二十元算,經濟損失是五百二十萬元。這個結果一出來,立即引起了礦裏的高度重視。

  第一個發現半山煤場少煤的人是柳湘怡,礦裏的財務科副科長,她不光是副科長,還是礦裏黨政一把手黨委書記兼礦長孫德利的夫人。對於柳湘怡的品行整個礦機關的人都很了解,有人背地裏叫她“複讀機”。她發現半山煤場少煤的當天,整個礦機關就基本上人人皆知了。那天下午她揚著手裏的財務報表,闖進礦一號會議室,對著正在主持礦黨委會的孫德利厲聲說道:“各位領導,別怪我沒禮貌,這事真是太嚴重了,五百多萬的損失啊!所以我得在第一時間向各位領導彙報。”接著她把手裏的盤點表詳細地說了一遍。孫德利當時接過去,皺著眉頭看了一陣,遞給了礦總會計師兼財務科長康誌華,康誌華看了一會兒,肯定地說:“柳科長說的情況沒錯,從盤點表上看,半山煤場的煤確實在一年的進出調運中少了一萬噸,這真不是小事,我建議礦裏組織調查。”說完他把盤點表遞給了礦紀委書記胡世傑。

  孫德利客氣地把柳湘怡請出會議室,暫停了正在討論的“科學發展觀實踐專題活動安排”,把半山煤場的事端了上來。與會者很快就達成共識,丟了一萬噸煤炭,價值五百多萬,這還了得?必須嚴肅追查。自然,調查的事就落在了紀委書記胡世傑身上。他是公司下派的幹部,在礦上有很多人不認識他,可都知道前任礦長就是他來調查出出賣國家煤炭資源收受賄賂遭“雙規”下課的。礦裏的黨委會沒散,機關樓裏已經開始議論這次看誰倒黴了。因為柳湘怡從會議室出來至少串了五個科室,複讀了半山煤場丟煤的事。

  山雨欲來風滿樓。半山煤場的人也從不同渠道得到礦裏要對他們進行調查的事,一時間人人自危,滿腹狐疑。一連兩天,班長許麗華照顧科長沒來煤場上班,煤場的煤也停了,煤場班的人更顯得六神無主,猶如無頭蒼蠅。

  等到了第三天,半山煤場的幾個人就像被炒的豆子開始炸鍋了。早上,煤場班的幾個人仍像往常一樣到吳國民家的“小食堂”去吃早飯,幫唐三妹燒飯的吳國民無意間發現了汪紅霞上衣的一顆扣子扣錯了,隨口開玩笑說:“搞……搞哪樣嘛?扣……扣……扣子都沒……沒扣好,要……要……要在夏天,你……你這塊還……還……不成紅……紅燈區了?”吳國民說完,屋裏一陣哄笑。

  汪紅霞低頭一看,丟下手裏的米線碗,係好扣子立馬跟吳國民翻臉了:“紅不紅燈區管你吳磕巴屁事,你這輩子是磕巴,讓你亂看,下輩子讓你變瞎子。”

  吳國民的老婆唐三妹聽了就不高興了,接話說:“我們老吳也是好心,這個季節能看到啥子嘛。老吳起早貪黑地給你們服務,開個玩笑嘛,你咒他來世變成瞎子,太惡毒了嘛!”

  汪紅霞聽了嘿嘿一陣冷笑,說:“真不愧是一家人啊,他給我們服務啥了?不就是在你們這兒吃了頓早飯嘛,那是你們心甘情願的。咋的!讓我們給飯錢?我們給得起。”

  唐三妹接話道:“我曉得,就你對我們弄幾個煤球不安逸。說白了能掙幾個錢嘛。”

  汪紅霞酸溜溜地說:“嘖嘖,無利不起早,掙不掙錢倒是小事,誰知道你們搞沒搞其它名堂……”

  吳國民聽了狠命地把盛湯的勺子摔在桌子上,整個臉都變形了。他對著汪紅霞喊道:“你……你把話說清楚,不要給老子血口噴人!”他一緊張話也不怎麼結巴了。

  汪紅霞示威地把半碗米線重重地蹾在桌子上,咄咄逼人地說:“你們就揣著明白裝糊塗吧,咱都別裝犢子了,半山煤場出事了,丟了這麼多煤,沒有內鬼作內應,打死我都不相信!我他媽的就想是誰這麼成心害咱們?明說,你吳磕巴是看守,第一個跑不掉!”

  唐三妹一臉的驚恐,高聲辯道:“你冤枉好人!我們啥子都沒做,我們是清白的!”

  汪紅霞不屑一顧地說:“行了,你們清白?誰信啊?就你們倒騰的煤球就抖摟不清!你們以為我們都是瞎B啊,你們哪天不整幾籮筐煤球啊?這是不值幾個錢,可我懷疑你們借送煤球的時候向外麵倒騰過煤……”

  “放你媽啦狗屁!”吳國民一躍而起,搶過汪紅霞的米線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氣咻咻地過來抓汪紅霞。劉繼軍和冷小玉趕緊過來,一個拉住吳國民,一個把汪紅霞推到屋外。

  吳國民找不到發氣的,氣急敗壞地把屋裏的用品一陣亂摔。瞬間門衛室裏一片狼藉,被打翻的米線橫豎在地上,像寄生蟲,叫人惡心。

  天地一片蒼茫,半山煤場又像古樓蘭遺址,寒風無休止地刮著,煤場上卷起飛舞的煤塵。

  劉繼軍、冷小玉坐在裝載機駕駛艙裏,冷小玉依偎著劉繼軍。煤場班的人都知道,國慶節爬完山,他倆就談上戀愛了。劉繼軍呆望著遠方的山巒,自言自語又像問冷小玉:“真他媽的邪門兒了,萬把噸的煤怎麼說丟就丟了呢?汪紅霞懷疑老吳,證據不充分,他兩口子真要往外倒騰煤,首先得過大門上的攝像頭啊?”

  冷小玉莞爾一笑:“你也跟著鹹吃蘿卜淡操心了,要我說丟的煤變成了天上的雲彩,上天嘍。”

  劉繼軍嚴肅地說:“你還沒看出來事情的嚴重性,礦裏都成立了專案組了,聽說要人人過關……”

  不等劉繼軍說完,冷小玉就搶話說:“過他的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看你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兒。”

  劉繼軍歎了口氣:“哎!許姐不在,我這心裏還真沒底,你也感到了吧,咱們班那時多團結啊,這回好啦,讓這事一折騰,都成冤家了。”

  冷小玉點點頭,表示認同。

  劉繼軍再說,冷小玉說我們說點兒自己的事吧。

  劉繼軍說好。

  倆人卿卿我我地聊著他們的未來……

  煤場的人都知道,冷小玉在市裏有套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是劉繼軍無意間說出來的。至於冷小玉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怎麼會有一套令人羨慕的住房,很多人都想知道。自然,很多人都問過冷小玉本人,冷小玉全部是以輕輕的搖頭,淡淡的微笑作為回答,包括已跟她耍朋友的劉繼軍。倆人談到婚嫁,劉繼軍忍不住又沾沾自喜,手舞足蹈地對冷小玉說:“等我們結了婚,房子、車都有了,我就想早點兒有個孩子。我媽說了,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抱孫子。”

  冷小玉笑著說:“那你家還重男輕女啊?”

  劉繼軍抓著頭皮說:“不是,你就是給我家生一對女雙胞胎,我媽也得樂死。”這話冷小玉信,劉繼軍跟她說過,他哥結婚都八年了,還沒孩子,全家人都跟著著急。

  冷小玉說:“好,到時候我給你家生兩個女娃兒。”

  倆人的說笑聲在空曠的煤場上很是響亮……

  汪紅霞大著嗓門喊他們:“劉家小子,你們別整景了,趕緊下來,班長來電話了,讓咱們都麻溜兒的過去,用你的車——”

  劉繼軍從裝載機上跳下來問汪紅霞:“去礦上還是去科裏?”

  汪紅霞沒好氣地回答:“她沒說,我也沒問。你那麼多廢話幹嘛?”

  劉繼軍不高興地說:“你接的電話,也該問清楚啊,到礦上和到科裏相差一公裏路呢,油錢你出啊?”

  汪紅霞仍帶著氣說:“你少給我扯犢子,怨我沒問?她壓根就沒說,咱們這兒都炸鍋了,她倒好,麵也不露,還跟丁禿子黏糊呢。”

  劉繼軍聽她貶跨班長和科長,心裏就不痛快了,也帶著火藥味兒說:“汪大姐,你嘴夠損的,你明明曉得科長都那個樣子了,肯定需要人照顧,我看平時你沒少須乎科長,現在看人家倒黴了,外號都喊出來了,忒不地道了吧?”

  汪紅霞聽了,一陣冷笑:“我知道你倆鐵,你小子就會在女人身上耍心眼子,到時候讓別人賣了還屁顛屁顛幫別人數錢呢,明跟你說,丁禿子屁事沒有,昨晚上我就問了。我就納悶了,這麼多的煤丟了,沒有他發話,誰有這麼大的狗膽?”她冷眼看了劉繼軍一眼,“你護著他們啥意思?我看哪咱們這兒的內鬼不止一個……”

  劉繼軍一聽頓時發作起來:“汪紅霞,你陰陽怪氣的啥意思,我也是內鬼?就你他媽的是好人,我看你瘋狗一個!”

  接著倆人不分青紅皂白吵成一團……

  冷小玉從辦公室裏跑出來,朝他們大聲喊:“別吵了!別吵了!班長又來電話了,讓咱們煤場的所有人員馬上到礦綠化隊隊部去,接受調查。另外,咱們煤場從今天起所有的工作暫停,煤不進也不出了。”接著她又朝門衛房裏喊:“吳師傅,班長特意交代,你們全家都去!礦上的車來接我們,一會兒就到。”

  唐三妹出來應道:“啥子時候轉來?我們家的小花帶著去不?”

  吳國民跟在她後麵出來打斷她:“扯……扯雞巴卵蛋,狗……狗帶去幹……幹哪樣?”

  冷小玉拉著仍氣鼓鼓的劉繼軍進了過磅房,倒了杯水遞給劉繼軍,說:“你也是,一個男子漢,跟個婆娘家吵啥子嘛。”

  劉繼軍氣哼哼地說:“操他媽,太氣人了,瘋狗一個,見人就咬。她意思我們都有問題,就她是清白的,狗屁,我看就她有問題,她老爺們是拉煤的司機,她又是質檢員,哪個曉得她從中搞沒搞名堂?”

  冷小玉說:“劉哥,這可不能亂說,無憑無據的。”

  劉繼軍哼了句:“她不亂咬拉倒,她要亂說,我也讓她好過不了。”

  冷小玉納悶地問:“劉哥,礦綠化隊在哪個地方?為啥子去那兒呀?”

  劉繼軍也像才省悟到,緊張兮兮地說:“小玉,看來這件事相當嚴重哎。你肯定不知道,咱們的前任礦長就是在那個地方被審下課的。有人說那兒是礦裏的白虎堂。”

  劉繼軍見冷小玉盯住他想聽下文,端起杯子喝下去大半杯,有些賣弄地說:“綠化隊在礦辦公樓對麵的山坡上,離金沙江沒多遠,那兒以前是礦綠化隊的隊部,就是栽花種草的地方,後來煤礦搞改革,生產生活兩條線分離,綠化隊劃走了,那兒就作了礦裏的招待所,其實,也很少有人在那兒住。我去過那個地方,是個小四合院,裏麵有七八間房子,那個地方有名氣是因為咱們的前任礦長在那兒被‘雙規’的,還有三四個科級幹部呢……為啥?還不是因為煤炭資源上的事,到現在礦長還是黨委書記孫德利兼著呢。”

  冷小玉不屑一顧地說:“別個是幹部,我們是啥子級別,最大的也就是個班長。再說了這件事也不見得是真的,也就是個調查,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

  劉繼軍嚴肅地說:“要不說你年輕啊,這事兒弄不好是要坐牢的!不信你看著,我們中間肯定有人要倒黴……”

  外麵響起汽車的喇叭聲,打斷了他倆的談話。

  三

  一輛白色金杯麵包車出現在半山煤場,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戴著眼鏡,腋下夾著一隻黑皮包的年輕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另外一個煤場的人都認識,是礦大煤場的看守常海,外號“長脖子”。煤場的人聽到清脆的喇叭聲,不約而同地聚集到車前。“長脖子”見了他們,招呼也不打,像躲禽流感一樣,走出去很多步,點燃一支煙,鴕鳥一樣轉動著脖子觀察著半山煤場的一切。實際上,煤場的人並不關心他,他們把主要精力放在那個年輕人身上。他們不熟悉這位小幹部模樣的年輕人,卻知道他是礦裏的幹部,是為他們而來的。

  年輕人下了車,機敏地掃視了整個煤場和煤場的人,推了下眼鏡架,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下衣著,調整好站式,自我介紹道:“我姓蔡,是礦紀委的幹事,根據礦紀委的工作安排,我和大家一起去綠化隊,想必大家都知道為什麼。為盡快把事情調查清楚,請各位給予理解支持。”他拉開皮包,拿出一張紙,與到場的人核對了一下,說了句:“除了許麗華都到了,我們可以走了。”

  吳國民問了句:“蔡領導,我們都……都……都走了,哪……哪個來守……守煤場?”

  蔡幹事輕輕拍了下頭,說道:“差點兒忘了,你們單位來了個人,臨時看管一下煤場,你們趕緊交接一下。”他擺了下手,“長脖子”從煤堆裏走過來,依然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吳國民嘟囔道:“交……交接個卵,就幾把鑰……鑰匙嘛。”說著掏出鑰匙扔給“長脖子”,丟了句:“日媽的長……長脖子,咯老子裝……裝……處嗖,把老子們的狗兒喂好……”

  汽車發動了,吳國民養的那條花白的狗狂吠起來。唐三妹說:“小花為我們壯行哎。”

  和唐三妹坐在一起的冷小玉接話說:“有點兒像‘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蔡幹事從副駕上扭過頭,對冷小玉說:“不愧是詩人啊,什麼都能和詩聯係上,你那篇登在《礦工報》上的《煤場上空的雲》,我看了,不錯。”說完他有些誇張地把頭探出車窗,向天上望了望,轉回來繼續對著冷小玉說:“很可惜,沒發現你詩上的那片雲。”

  劉繼軍坐在冷小玉的後麵,低聲罵了句:“你懂個屁,四眼狗。”和他坐在一起的吳國民聽了露出黑牙一陣壞笑。

  汪紅霞仍陰著臉,一個人坐在後排,正費勁巴力的用手機給誰發著短信。

  路上堵了一陣車,接近半個鍾頭的樣子,麵包車開到了綠化隊。許麗華和一位四十多歲的胖婦女在門口等候著他們。胖婦女滿臉的和氣,熱情地跟他們打著招呼,劉繼軍叫她田姐。煤場的人除了冷小玉,都認識她,她以前是綠化隊的會計,搞劃轉的時候,就她特殊,沒被劃走,留下來作了綠化隊的留守人員。有人說她跟某個領導是親戚,礦上也不好安排她,就讓她承包了這裏,作了招待所的管理員。劉繼軍跟“田姐”套著近乎,虛頭巴腦的說得田姐開懷大笑。麵包車都開走了,田姐還在門口跟劉繼軍說什麼時候喝喜酒的事。

  蔡幹事顯然感到田姐囉嗦了,催促道:“行了,田大姐,我們還有事呢,你趕緊把會議室打開,胡書記他們馬上就到了。”

  田姐笑盈盈地說:“早打開了,衛生打掃了,水也燒開了。”說著領著大夥進了院子。

  煤場班的人多數沒來過綠化隊,進了院子,都有種進花園的感覺。盡管是冬日,園裏的花草依然生機勃勃,姹紫嫣紅。四周的圍牆被三角梅的枝藤和盛開的花朵圍得嚴嚴實實,形成一個完整的花牆。冷小玉最為喜悅,不停地驚歎讚美。劉繼軍小聲地告訴她:“這都是田姐家的老公弄的,他們不是光弄起玩的,他們還把這些花草拿到幾個茶樓上搞出租呢。”

  他們進了會議室,確切地說是以前綠化隊的學習室,估計很長時間沒用了,衛生也隻是剛剛簡單打掃了一下,桌上用抹布擦過的痕跡十分明顯,牆上的幾塊學習製度牌版上都掛著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用三合板吊過的棚頂多處開裂。煤場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與調查無關的事,似乎都回避著敏感的話題。

  外麵傳來汽車的聲音,蔡幹事說了句:“肯定是胡書記來了。”屋裏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紀委書記胡世傑帶著礦保衛科長魏剛進了門,煤場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他們雖然沒和胡世傑打過交道,可都知道他是金塘礦的“狄仁傑”。他以前是總公司紀委下麵案件信訪科的科長,兩年前全市開展煤炭資源生產秩序整頓時,他本來是來礦上走形式蹲點的,卻沒想到,因為一個信訪案件他竟查出了涉及礦長在內的出賣國有資源腐敗案,涉案人員多達十幾個,收受賄賂的金額也相當巨大,礦長被判了三年徒刑。上上下下都知道案子是他調查出來的,為此他受到了上級的表彰,還把他提為礦裏的紀委書記。當時電視正熱播《神探狄仁傑》,有人把他也叫上“狄仁傑”了。胡書記人長得高高大大,一張國字臉很少見到笑容,礦裏很多幹部都虛他。幹部都虛他,當工人的更不用說了,胡書記進了屋,煤場班的人都有些手足無措。

  胡書記坐下來,叫大家也都坐下來。蔡幹事給他和保衛科長用一次性紙杯倒上茶。胡書記說:“給大家都來一杯,暖和暖和,這天怪冷的。”待大家手裏都有了茶,他開始了講話:“把你們請到這兒來,想必大家都知道為什麼?半山煤場出了這麼嚴重的事,是我們沒想到的。礦裏對此事非常重視,我受礦裏的委托,負責對此事進行調查。那些煤炭是我們的職工辛辛苦苦從井下挖出來的,別說上萬噸,就是隻有一噸,也絕不允許讓哪個中飽私囊!把大家請到這兒來的目的,就是要排除幹擾,盡快把事情調查清楚,給礦裏和職工們一個交待,當然也給在座一些同誌一個清白。這件事情確認後,我們對在座各位的情況作了一些調查,也發現了一些問題,希望你們珍惜這次組織上給大家的機會,認真配合調查……”他說完問大家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煤場班的人都成了悶葫蘆,大眼瞪小眼,不肯說一句話。外麵的寒風好像又大了,它鑽進屋裏,毫不留情地攻擊著每一樣東西,頂棚開裂處竟發出哀鳴聲,屋裏的人情不自禁地收縮著身體。在蔡幹事的催促下,吳國民冒了句:“我們是……是……不是遭軟禁了?”

  端坐在桌前的保衛科長魏剛聽了立刻就生氣了,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把很多人嚇了一跳。他嚴厲地說:“什麼軟禁不軟禁的,要是你們哪家丟了幾百萬,恐怕得上杆子求公安局挖地三尺幫你找回來,把壞人揪出來。事情明擺著,那麼多的煤不是一天兩天就倒騰出去的,煤場就你們這幾個人,情況就你們最清楚,也就是說你們每個人必須向組織說清楚。咱們的法律和政策你們也都清楚,用不著我多說。”

  煤場班的人都想到了。冷小玉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已經寫出來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煤場班的人依然油鹽不進,各有所思地悶起。蔡幹事想打破讓人焦心的沉默,對許麗華說:“你是煤場班的班長,先說說。”

  許麗華可能是照顧丁科長的緣故,一臉的倦容,她懶懶地回答說:“丟這麼多煤,我有責任,可怎麼丟的,咱確實不知道,也沒發現……你們當領導的辦法多,水平也高,你們咋整都行,我也想看看誰他娘的是內鬼,整得咱們雞飛狗跳的不安生……”

  許麗華的話還沒完,汪紅霞跟著罵起來:“操他媽的,敢作敢為,誰幹了就承認得了,害我們……幹他媽×!”

  汪紅霞這麼一說,煤場班的人都唯恐對號入座,蠢蠢欲動起來,尋著合適的對象交頭接耳宣泄著自己的清白……

  胡書記審過的案子大多數是幹部,麵對煤場班的人竟找不到感覺。胡書記皺著眉頭,觀察著煤場班的人,一隻手裏握著紙杯,一隻手的幾個指頭在桌上無節奏地彈著。對於煤場丟煤的事,他也認真想過,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也不太相信這夥人有這麼大的膽子,可統計科的數據他看了也問了,確確實實少了一萬噸的煤炭。他的眼睛像台掃描儀,在煤場班人的臉上掃來掃去,按著職業習慣他是想從他們中間或者從某個人的表情上發現點兒什麼,可他端坐了近兩個小時,竟一無所獲。確切地說,他開始討厭麵前這夥人。無聊之際,他瞥見窗台上有盆仙人球,刺茸茸的頭頂上開了幾朵豔麗的小紅花,從不經意瞥見之後,他把刺茸茸的仙人球與冷小玉聯係上了。他開始關注起冷小玉。在這之前他也暗自揣摩過冷小玉——大學生,會寫詩,未婚,二十七歲,模樣俊俏,來煤場隻有八個月的時間,丟煤的事跟她應該沒什麼關係,可她怎麼會有一套住房呢?就在一霎,他突然覺得冷小玉心裏藏著很多東西……

  冷小玉坐在學習室最裏端的位置上,她正饒有興趣地給吳國民兩口子講電影《風聲》,盡管她把聲音壓得很細小,屋裏的很多人還是聽到了。“……片子真不錯,故事好,演的也好,日偽漢奸把一個部門的人全抓了,集中到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人人過關,把五個人弄得死去活來,硬是沒找到他們想要找的人……”

  吳國民的老婆唐三妹聽得動了心,吵著也讓吳國民帶她去看。

  劉繼軍打圓場說,電影院早放過了。劉繼軍明白,冷小玉這時候給他們講《風聲》,是有所指的。電影是他和冷小玉一起看的,她是把煤場的事跟電影聯係上了。劉繼軍覺得她這麼聯係是很危險的,他挺慶幸吳國民兩口子沒看過那部電影,也沒聽出來冷小玉的隱喻。

  唐三妹仍不罷休,非要吳國民去買DVD光碟機,好在家裏也能看大片。惹得吳國民生氣,結結巴巴地罵起了娘。

  魏剛看不下去了,大著嗓門說:“嚴肅點兒!這兒不是茶館,別東拉西扯的想蒙混過關。我看你們都挺喜歡這兒,恐怕有的人從這兒出去就要去監獄了,知道不,嗯?”他見大家安靜下來,丟了句:“從現在起,誰也不準談與工作無關的事。否則的話,後果自負。”

  魏剛的話剛落,冷小玉就接話說:“既然是調查,就說明我們還不是犯罪嫌疑人,我們就應該有自己的權利,不讓我們說話,讓我們做啞巴啊?”

  劉繼軍跟著幫腔:“就是嘛,既然你們搞調查,就應該有憑有據。捉賊捉贓,憑啥子就這麼把我們軟禁起來?全礦都曉得,把人弄到這兒來,聲譽是要受到影響的。不分黑白亂整的話,我們也可以讓法律保護自己。”

  汪紅霞跟著憤憤地說:“就是,讓這破事整的,明天就元旦節了,看樣子加班也要泡湯了。”

  蔡幹事聽了譏諷道:“你們給礦裏造成這麼大的損失,還惦記加班?真搞不明白你們什麼素質。”

  蔡幹事的話惹惱了汪紅霞,她帶上了髒話,嚷嚷道:“滾你媽的蛋吧,我不懂什麼狗屁素質,可我知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有事找誰去!想無憑無據的給我扣屎盆子,門兒都沒有!”

  屋裏七嘴八舌,亂了分寸。

  胡書記再也忍耐不住了,“呼”地站起來。他威風凜凜的樣子讓屋裏變得鴉雀無聲,他用銳利的目光在煤場班每個人的臉上過了一遍,威嚴地說道:“都搞清楚,不是請你們喝茶來了,煤場丟這麼多的煤,配合組織上的調查,是你們每個人義不容辭的責任!至於誰有沒有問題,不是憑自己的表白,要經過調查才能定。不是嚇唬大家,這麼大的經濟損失,我們完全可以移交給司法機關來調查處理……”

  這時候胡書記的手機響了,是黨委書記兼礦長孫德力打來的。胡書記出去接了好一陣的電話,回來之後態度明顯好轉了。他坐下來喝了口茶,好像是穩定了下情緒,才又說道:“大家要積極地配合礦裏的調查,當然,組織上也不會亂懷疑的,你們都有情況要向組織如實作出說明,我們也不為難你們,誰把情況說清楚了誰就可以回去,啊——這裏就由蔡幹事負責。”說完,他從公文包裏抽出一疊材料,丟給蔡幹事,起身出了門,魏科長也緊跟著他出了門。蔡幹事慌忙地起身送他們。

  好奇的劉繼軍起身走到窗前,隔窗看到胡書記單獨向蔡幹事悄聲地交待什麼。蔡幹事雞吃米一般點著頭。

  煤場班的人看領導們就這麼走了,更是一頭霧水。

  四

  蔡幹事回來,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聲,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這兒來。接著他有點兒故弄玄虛地揚了揚手裏的材料,說:“這些就好比是你們的考試卷,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想早點知道自己的考試題。但是按著領導的指示,在給你們之前,我有必要把這兒的紀律宣布一下。”接著他抽出一張紙,朗朗地讀道:“第一條,接受調查的人不得擅自離開綠化隊。第二條,接受調查的人不得向外人通報被調查的內容。第三條,接受調查的人在調查期間不得使用手機,手機暫由調查組保管。第四條,接受調查的人員必須聽從調查組的安排,按要求撰寫或回答組織需要了解的情況。第五條,接受調查的人員不得聚眾討論調查的內容。”他讀完又補充道:“在調查期間的食宿由礦裏承擔,還有一點就是誰先接受完調查誰先從這兒出去。”

  煤場班的人看著蔡幹事神乎其神的樣子又來了情緒,東一句西一句的日弄他。

  許麗華說道:“手機我不能交,一會兒老丁興許有事找我呢。”

  汪紅霞跟著說:“對,我們堅決不交。”

  劉繼軍調侃著說:“還是小玉好,人家沒手機,自然用不著交了,我是無所謂啊。”

  蔡幹事一副為難的樣子,說:“我得問問胡書記。”說罷,掏出手機跑到外麵去打電話,很快就回來了,說:“胡書記同意你們不交手機,可讓你們說明的問題必須寫清楚,否則不準走。”

  吳國民搶白他說:“你囉嗦得像……像……個婆娘似的,趕忙把……把……啥子考卷給……給我們,三兩哈搞完算球嘍,老子們可……可……可不想在這個鬼地方睡……睡瞌睡。”

  蔡幹事也不惱他,帶著譏諷的口氣說:“上麵的問題雖然簡單,隻怕有的人三兩下搞不完喲。”

  許麗華嚷了句:“麻溜兒的整吧,我完事後還去照顧老丁呢。”

  煤場班的人依然發著怨氣。蔡幹事丟了句“煮熟的鴨子還嘴硬,”就依次給煤場班的人發了“考卷”。

  果真,“考卷”猶如幾顆炸彈,立馬在煤場班的人臉上炸開了。蔡幹事低眉低眼看了,不禁有些幸災樂禍。

  劉繼軍接了“卷子”立馬翻轉扣在桌麵上,一隻手掌壓在上麵,一隻手亂彈著桌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吳國民兩口子接了“卷子”眼睛瞪得、嘴巴張得都有些誇張。還是唐三妹手快,像卷餅一樣,把“卷子”卷成了紙筒,插進吳國民的衣兜裏。

  許麗華和汪紅霞挨著坐的,她倆幾乎同時得到的“卷子”,表情和動作也都差不多。首先她們的臉都變了下顏色,接著她倆以極快的速度把“卷子”折好,依然一副輕鬆的樣子。

  接到“考卷”表現最明顯的是冷小玉。她接過“卷子”立即就臉色蒼白了。劉繼軍想湊過來看,她迅速地把“卷子”塞進挎包裏。

  學習室如同考場,“考生們”有了試卷都安靜下來,唯有惱人的寒風依然無孔不入,在屋子裏亂竄。蔡幹事變成了考官,他圍著煤場班的人在屋子裏悠閑地踱著,油然產生了煤場班的人都在他掌控之中的感覺……一晃,時間竟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已經過了十一點,“考生們”並沒有交卷的跡象。蔡幹事的電話響了幾遍,“考生們”聽得出來,他要去參加一個飯局。終於在十一點半的時候,蔡幹事把田姐喊進來,宣布道:“上午就到這兒吧,中午你們再好好想想。我知道大家都不想在這兒待著,根據領導的要求,給你們的材料必須按要求寫完才能離開。”隨後他問田姐:“夥食和他們休息的房間都準備好了嗎?”

  田姐一臉的不高興,倚在門口說:“我以為你們在這兒得待個幾天呢,叫我們瞎忙了大半天,看架勢都要撤漂了,我這個招待所別指望扭虧為盈了……可我還出錢買了不少東西咋整啊?”

  蔡幹事大度的一笑,說:“領導說了,招待所提供的東西全都報銷,到時候你列個單子來找我。”

  聽蔡幹事這麼說,田姐才高興起來,說,“那行,到時候我找你啊,你放心地去忙吧,中午的飯菜馬上就好了,他們住的房間我都安排好了。”

  蔡幹事深沉地點著頭,一副慎重的樣子。他從包裏取出五個牛皮信封、一瓶漿糊和五支中性筆,發給煤場班的人,嚴肅地說:“為了保密起見,你們寫完了,要密封好,我不在的話,就先交給田大姐。”

  汪紅霞問了句:“把材料交了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蔡幹事丟了句:“可以。”這時催他的電話又響了,他匆匆的離開了。

  蔡幹事走後學習室裏還是那樣沉悶。田姐問午飯是大夥一塊吃還是單獨吃,許麗華說還是各吃各的吧。隨後,煤場班的人如同陌路人一樣,木然地各自散去進入田姐為他們分配的房間。

  午飯是簡單的盒飯,菜是青椒炒肉。或許田姐買的青椒一點兒不辣,連對辣椒非常敏感的汪紅霞都毫無反應,要擱平時,她早鬧上了。不光是對飯菜沒意見,他們還看到一個令他們心裏十分惱火的事,仍然毫無反應,就是田姐兩口子還沒等他們吃完飯,就搬了幾盆花放在手推車上出門了,而且是把大門鎖了。

  大門把煤場班的鬱悶關在了院子裏,接著就是吳國民兩口子打架的聲音,擱往常煤場班的人早一窩蜂地擁過去勸架了,而今天任憑他們廝打、謾罵卻無人問津,甚至覺得他們兩口子的打架讓自己也爽快些。

  寒風依然在院子裏旋來旋去,煤場班的人在自己臨時的小天地裏想著“考卷”的事——或許吳國民兩口子的吵鬧啟發了他們,唐三妹有句話讓他們很上心:“日膿包,大丈夫敢作敢為,就這麼糗起算啥子?我們就那點兒事嘛,還輪不到進班房。現在還要啥子麵子?麵子值好多錢?我們就實實在在交代了,爭取寬大處理……”

  煤場班的人似乎都有了靈感,他們小心地把門反鎖,開始靜靜地答題——

  外麵的風越來越大,他們全然不顧。突然院子裏傳來一聲悶響,驚得煤場班的人都躥出了房門——原來是立在房頂上的太陽能被吹倒了,架子癱在屋頂上,儲水罐滾落下來,悶響是儲水罐落地的聲音。儲水罐正好砸落在田姐住的門口,摔變形的水罐仍汩汩向外流著水。他們都不禁暗說“好險,要是田姐家有人,弄不好要出大事。”幾個人圍著儲水罐表情複雜地看,像看一頭被宰殺掉的牲畜。突然,吳國民結結巴巴地罵上了:“媽啦個×,這是大凶兆頭,要出事,要出事!孩兒他媽,你說得對,我們快點兒交卷,老子一分鍾都不在這兒待了。”說著,他就在院子裏狼一樣嗥叫開了,讓把門打開。

  這時候,田姐兩口子回來了,手推車上依然有幾盆花,隻是沒先前那幾盆茂盛。手推車上有張紅杏茶樓的名片。劉繼軍對冷小玉小聲說:“他們去茶樓換花去了。”

  田姐見儲水罐掉下來,就埋怨自己的老公安裝時沒監督好,並不怎麼理會煤場班的人。她看吳國民結結巴巴的嚷著要走,也把臉撂下了,沒好氣地說:“誰也沒拴著你們,我稀罕你們啊?我又沒請你們來,有本事都走!”隨後她又丟了句:“誰有事誰留在這兒。”

  田姐的話把大夥噎住了,吳國民張了幾下嘴,也沒說出話來。他惱怒地走到唐三妹跟前,從她衣兜裏掏出牛皮信封,甩給田姐,拉起唐三妹出了院門。

  田姐的話明顯刺激了煤場班的人,唯恐自己成為“有事的人”,紛紛交了“考卷”出了綠化隊。許麗華謹慎地掏出“考卷”遞給田姐,說道:“丁科長真的需要人照顧,我先走了。”

  汪紅霞大大咧咧地把“考卷”丟給田姐,一臉的不屑,說道:“我屁事沒有也得麻溜兒的走,走晚了沒準就得落個犯罪分子名聲。”

  劉繼軍的注意力都在冷小玉身上,他注意到冷小玉自打接了“考卷”就失魂落魄了。中午的飯菜她連一口都沒動,他主動去關心她,她還對他發脾氣。劉繼軍猜到是“考卷”惹的禍,可冷小玉卻不肯給他看她那張“考卷”,弄得劉繼軍心裏也懸吊吊的。

  田姐兩口子仍然拌著嘴鼓搗摔壞的儲水罐。窗台上三隻牛皮信封在冷風中呼扇著,像是要飛走的樣子——田姐兩口子的確不關心他們的去留。

  冷小玉冷漠地盯著院內一株凋謝的水仙花發呆,劉繼軍喊了她幾聲她都沒反應。

  劉繼軍有些急了,說:“你不吃不喝的咋回事嘛?這事兒八竿子跟你也搭不上啊……你看,我就那點兒事,幾分鍾就寫完了,願怎麼著怎麼著!不信,給你看看。”他說著把手裏的牛皮信封往冷小玉手裏遞。

  冷小玉顯得很不耐煩,“我不想看,給你說了,你先走嘛,我要等蔡幹事回來有事問他。”

  劉繼軍看冷小玉一副堅決的樣子,隻好說:“行,行。我回去叫我媽給你烙幾張餡餅,這不吃飯咋行呢……”

  不等劉繼軍說完,冷小玉已經回房間,還把門關上了。劉繼軍一臉的無奈,蹲下身子,對著田姐兩口子嘰嘰咕咕說了一陣,起來,把手裏的牛皮信封放在窗台上,順手撿起塊石頭,將幾隻信封收在一起,壓好。劉繼軍出院門時,看了下表,已經五點多了,他對著冷小玉的房間喊道:“小玉,你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綠化隊院子裏就剩下田姐兩口子,他們仍然高一聲低一句的相互指責不該那麼著急安太陽能。田姐數落她老公的話冷小玉聽得十分真切。“……就你,聽風就是雨,我當又出什麼大案子了呢,你還忙三火四的把太陽能給裝上了,顯你啦……這倒好,別說拿它掙錢了,這回得賠錢吧。啥?還沒審出個眉目,你腦子進水了,你看看,他們哪個像整那事的人?剛才咱們在茶樓換花的時候,我都打聽了,說是礦長的老婆把數字弄錯了,不信你看,整不好就是冤假錯案……”

  冷小玉覺得很煩,也覺得很無聊。她出了房間,對田姐說:“我想出去走走行嗎?”

  田姐也看出冷小玉的變化,忙說:“行,行,咋不行呢。”隨後田姐又說道:“你要回去也行,一個姑娘家,你能有啥事……剛才我還聽人說,丟這麼多煤,不可能是你們幾個小工人幹的事,八成是弄錯了。他們幾個都走了,你怕個啥?姑娘,別為難自己。”

  冷小玉聽了仍默默地出了門。冷小玉出了門卻不知何去何從,她記得劉繼軍跟她說過,翻過所處的山坡可以到金沙江邊,就順著上山的一條小路走去……

  冷小玉回到綠化隊天已經黑盡了。田姐出來給她開門後,很吃驚地問道:“哎,你怎麼又回來了?這大半天,你到哪兒去了?劉家小子都找你兩趟了,他送的餡餅我還在鍋裏熱著呢。你也沒手機,你趕緊用我的手機給他回個電話吧。”

  冷小玉沒回答田姐的話,卻問道:“田姐,蔡幹事回來沒有?”

  田姐聽了有些不高興了,說道:“你這丫頭,總惦記那個四眼兒幹啥?他說是搞什麼狗屁外調去了,說不定跑哪兒吃喝玩樂去了。”她看冷小玉沒反應,繼續說道:“劉小子人不錯,我們兩家在東北老區就認識,他得管我叫大姑呢……剛才他來找你,說你們處的挺不錯……”田姐借著院裏的燈發現冷小玉哭過,兩隻眼睛都紅紅的。她趕忙打住自己的話,說道:“你看看,兩頓沒吃飯了吧?快回屋,我給你端飯去。”

  冷小玉剛吃下去一個餡餅,半碗稀飯,就聽到敲門聲。當她聽出是蔡幹事時,不由得一陣心悸,吃下的東西差點兒吐出來。

  田姐的老公給蔡幹事開的門。他一進門,滿院子充滿了酒氣。他搖搖晃晃,吵吵嚷嚷打破了小院的寂靜,“都走了?都走了好啊。噢,還剩個女的?這個在我預料之中,在我預料之中……”

  田姐一手握著幾隻牛皮信封一手拎了瓶開水出來,調侃道:“蔡領導,跑哪兒整貓尿去了?你不是跟我說搞外調去了嗎?怎麼借引子搞腐敗去了?”

  蔡幹事聽了也不惱,嘴裏噴著酒氣說:“田姐,我這酒是為了工作才去喝的,現在不喝酒肯定辦不成事。我這一天喝了兩台酒,真是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

  田姐把信封交給蔡幹事,“你們這麼興師動眾的,幾個信封就完事了,這不是扯犢子嘛?你們拿咱們老百姓當猴耍啊?我家那老幾,以為你們要審什麼大案,忙三火四的叫人安了太陽能,結果讓人家瞎糊弄,昨天才安的,今天就摔壞了,你們是不是得考慮給我們點兒補償啊?”

  蔡幹事有點兒誇張地一聲長歎,說道:“我的損失也不小啊!本來我還指著把這個案子結了,讓礦裏給我弄個副科呢。不瞞您說,對案子的標題我都想好了,叫‘誰是碩鼠?誰貪吃了五百萬?’唉,剛想大幹一場,又說數據搞錯了,這麼嚴肅的事,怎麼說錯就錯了呢……還不好收場,叫我們象征性地作個調查,扯淡!我也想回去,可領導說了有一個人我就得陪著。你說,這叫啥事?”

  田姐有些生氣了,說:“你們這些當官的,扯用不著的行!就說你吧,都沒影的事了,你還借引子跑出去吃啊喝啊,這不是糟踐共產黨的錢嗎?”

  蔡幹事嗤嗤一笑,打了個酒嗝,身子朝田姐靠了靠,聲音壓低了許多說:“田姐,我們不說案子的事了,我出去有重大發現,我就知道那個冷小玉為什麼不走,她是不敢走……”

  冷小玉從房間出來了。

  蔡幹事忙把話頭打住。他接過田姐手裏的信封和水瓶,晃晃悠悠地往自己房間裏走。冷小玉喊住了他:“蔡幹事,你沒事吧?我有事找你呢。”

  蔡幹事頓了下,說:“這點酒,沒事,沒事,進屋說吧。”

  冷小玉隨蔡幹事進了屋,接了蔡幹事手裏的暖瓶,取了紙杯倒了杯熱水遞給他。

  房間實在是太小了,一張大床占據了房間的三分之二,剩下隻有一張桌子,一個櫃子,連一把椅子都沒有。蔡幹事請冷小玉坐,冷小玉隻好坐在床上。蔡幹事則跳了下,坐到桌子上。蔡幹事喝了口水,產生了高高在上的感覺。屋內的燈是六十瓦的白熾燈,這讓屋內顯得有些昏暗。冷小玉坐在那裏忐忑不安。酒精在蔡幹事的體內湧動,他醉眼矇矓觀賞著燈下的美人。蔡幹事打破了孤男寡女間的沉默,問道:“哎呀,大詩人,找我什麼事?”

  冷小玉覺得他是明知故問,就單刀直入地問道:“單位上怎麼讓我回答屬於我個人的問題?它跟丟煤有什麼關係嗎?”

  蔡幹事狡黠地一笑,打著官腔說:“哎呀,對你來說也許是個人的問題,可對單位來說就不見得是個人的事了。我知道,你是想問,組織上為什麼要調查你在市裏有套住房的事……”

  蔡幹事和冷小玉進屋的時候,一個黑影進了院子,是劉繼軍。蔡幹事進院門的時候,忘了把門關死。

  劉繼軍見冷小玉隨蔡幹事進了屋,頓時起了疑惑,但他沒聲張,而是悄悄地進來,潛伏在蔡幹事房間的窗下偷聽。

  蔡幹事看見冷小玉緊張起來,竟產生了征服眼前這個女人的想法。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蔡幹事這時候竟有一種衝動,或者說是欲望。他抖著手裏的牛皮信封想著如何讓冷小玉乖乖就範。

  蔡幹事像是有意吊冷小玉的胃口。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幾個同事都回答了什麼問題?”他見冷小玉默默無語,便從桌上跳下來,坐到床上。

  冷小玉被蔡幹事身上酒氣熏得有些反胃,皺了下眉頭,將身子移了移。

  蔡幹事釋然一笑,說:“咱們一封封的打開,看一下答案。”他首先拆開的是許麗華的。他把牛皮信封裏的“考卷”抽出來,有意舉到冷小玉眼前,拿腔拿調地念道:“許麗華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你在任班長期間,有無允許他人或外單位來煤場拉過煤炭?另一個是,你對煤場產生的浮煤未作回收,任由單位職工吳國民做煤球,動機何在?你本人拿過什麼好處?金額是多少?”蔡幹事清了下嗓子,將許麗華的“答案”念出來:“尊敬的領導:我在半山煤場任班長期間,隻允許過礦裏的關係戶來煤場拉過生活煤,這件事很多同誌都知道。給的關係戶有公安局的、檢察院的、消防的、學校的、醫院的等等,這一年多,大概有十幾車,一百多噸吧。每次都有科裏的條子,我們也有記錄。對於煤場外麵的浮煤,為什麼沒清掃,科裏和科裏的領導我都問過,他們都說,那點煤還不夠工錢的,不值得回收。我們班上的吳國民家裏挺困難的,還供著個大學生,我就同意他們用浮煤做煤球了。至於好處我們班和我本人都拿過,那些關係戶給我們送過煙,送過飲料什麼的,但沒有錢。吳國民做煤球掙了些錢,他們主動給班裏做早飯吃,是我同意的。我隻收過他一次東西,是他老婆從老家帶來的一隻土雞。”

  蔡幹事邊念邊笑著搖頭。冷小玉顯得不感興趣,她很專注地看牆角的一隻蜘蛛織網。

  蔡幹事又打開了一封,是汪紅霞的。他又朝冷小玉靠了靠,把“考卷”瀏覽了一遍,丟了句:“這字寫得跟甲骨文似的。”接著自語道:“她回答得倒幹脆。”他把“考卷”舉到自己眼前有些吃力地念道:“她的問題是你是否擅自判廢過煤炭?她的回答是,就一次,是煤場剛成立的事,有一車煤的質量差得很,我讓班長也看了,班長打電話問礦裏,說裝錯了。我就讓我丈夫把那車煤拉走了,賣給了小洗煤廠,賣了兩千三百塊錢。後來我給班長許麗華買了套化妝品,花了五百多,給裝載機司機劉繼軍買了條雲煙花了二百三十元。”

  蔡幹事還想打開剩下的牛皮信封,冷小玉說:“蔡幹事,能不能說說我的事?”

  蔡幹事聽了嘿嘿一笑,收了牛皮信封,說:“好,好,說說你的事兒。”他起身往杯子裏加了些水,依然挨著冷小玉近距離坐下來。他呷了口水,有點賣弄地說:“本來呢,我們隻了解到你在市裏的翠湖苑剛有套不小的住房,我們認為你一個剛上班的工人能買得起幾十萬的住房不正常,可今天的調查讓我有了重大發現……”

  蔡幹事看見冷小玉的眼睛陡然瞪大了,他挪了下身子,和冷小玉的身體挨在一起。

  冷小玉沒再躲。她緊張地等待著蔡幹事說她的事。

  蔡幹事輕輕丟出一個人的名字:“我今天見到個從國外回來的姑娘,你認識席淼嗎?”

  冷小玉聽了立刻臉色蒼白。她“呼”地站起來,對著蔡幹事吃驚地問:“你見到她了?她回來了?”

  蔡幹事看到冷小玉緊張的樣子,禁不住心裏一陣暗喜。他起身輕輕按著冷小玉的肩讓她坐下,手順勢停留在冷小玉的肩上。冷小玉的腦子完全亂了,她已經沒有心思理會蔡幹事的別有用心。

  蔡幹事在冷小玉的耳旁輕輕地說:“你和席淼是大學同學,以前還是好朋友,對不?……你怎麼和她爸爸產生感情了呢?她說她要來找你,你知道為什麼吧?”

  蔡幹事開始給她說他見到席淼的事——蔡幹事說得很輕鬆,像講故事。可冷小玉整個身體卻顫栗起來。

  屋外麵風聲依舊。冷小玉又回到五年前的大學生活。她來自重慶一個邊遠的農村,進入大學後,很快和本市的同學席淼成了好朋友。她和席淼住在一個寢室,倆人幾乎形影不離,一塊兒去教室,一塊兒去食堂,一塊兒去散步,一塊兒去圖書館……席淼家的條件非常好,她爸爸是一家煤業集團的老總,家產都上億了。席淼的爸爸經常開著上百萬的奔馳車來學校接她。她看得出來,席淼的爸爸很愛她,來接她不是帶她去高檔餐廳就是去購物。她和席淼成了好朋友,就經常陪她一起去。當時她很羨慕或者嫉妒席淼有這麼好的家庭條件和這麼愛她的爸爸。時間長了,她發覺席淼的爸爸對自己也挺好的,購物的時候,常常也給她帶上一份。開始,她以為是席淼讓她爸爸買的,慢慢的她就感覺到了,是他主動要買的。她覺得這樣不好,委婉地拒絕了幾次,他都很輕描淡寫地說,沒事,這算個啥,誰讓你和席淼是好同學,好朋友?在學校席淼還多虧你照顧呢,我們席淼可沒你懂事。那會兒,席淼的爸爸沒少誇她懂事,善解人意。席淼對她爸爸的大方和誇獎也不以為然。她陪席淼去過她爸爸的公司,參加過她爸爸的交際,接觸多了,她感覺席淼的爸爸挺優秀的,漸漸地喜歡上了這位席叔叔,但和情感還扯不到一塊兒去。如果不是自己家裏出事,如果不去他公司兼職,如果席淼不出國,如果自己不跟他去新疆……這都是理由嗎?

  蔡幹事輕攬著冷小玉的肩膀,一副陶醉的樣子。

  牆角上的蜘蛛依舊忙碌著吐絲織網,冷小玉痛苦的回憶也像絲一樣被抽出來。

  那是大三的事。剛開學沒多久,席淼辦完了去英國讀書的手續。要走的那幾天,她倆在一起不知哭過多少次。席淼說走就走了,讓她知道了什麼是“悲莫悲兮生別離”。席淼去了異國他鄉,讓她感到從沒有過的失落。

  席淼走後,他來學校看過她,也給她打過電話,但都是禮節性的,或許是席淼交代給他吧。如果家裏的父親眼睛不受傷,自己也絕不會去主動找他的。

  大三第一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家裏的妹妹打來電話——妹妹那個電話讓她終生難忘!妹妹電話裏說她不上學了。她問為什麼?妹妹就哭了。她再問,妹妹說爸爸的眼睛被竹子劃傷了,都快三個月了,家裏人不讓告訴你。媽媽又陪爸爸去重慶看眼睛去了,走的時候,讓我想辦法給你寄生活費,村裏,還有咱們的親戚我們都快借遍了,我們家都欠了別人三萬多塊錢了。我真的借不來了,才給你打的電話。姐,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爸受傷的……她知道,自己上大學,妹妹讀書都是父親靠編竹筐換錢供著的。

  妹妹的電話攪得她什麼心思都沒了。同學和老師見她魂不守舍的,很多都來關心她,她都咬咬牙,笑著說沒什麼。有同學還開她玩笑,都大三了,耍個男朋友吧,看你鬱悶的。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是說得過去的。當時她確實有自己的想法,不在大學談戀愛。

  妹妹的電話折磨得她瘦了許多。她真的彈盡糧絕了,她已經向同學借了五十塊錢。那段時間,她實實在在地體會到沒錢的日子是多麼的難過。

  決定去找他,是學校讓交第三年的八百元住宿費促成的。她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了。她猶豫了好幾天,終於決定去求他。

  在家的時候,爸爸經常說她不經事。看來真是這樣!她見了他竟控製不住自己,哭了,哭得一塌糊塗,幹什麼來了都忘了。

  他聽明白了她來的目的,一邊安慰她一邊責備她,說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早點兒來找他,一個女孩子能扛多大的事。隨即他喊來了王會計,讓他馬上拿五萬塊錢來。幾分鍾的時間,五遝錢放在她眼前。他看了,就說王會計,你讓個孩子拿這麼多錢幹什麼?辦張卡嘛。又幾分鍾,一張銀行卡遞到她手裏。當時,她沒見過這麼多錢,對錢也沒什麼概念,她怯生生地收了。他笑著說,不夠就打電話,我讓王會計往你卡上打就行了。說到電話,他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部諾基亞手機,新的,說是專門送給她的,還說是席淼讓送的,現在大學生有手機的越來越多了,可她沒有。他的大度和慷慨讓她不知所措。她當時隻堅持了一件事,給她寫了個借現金五萬元的借條。他推辭不過,笑著把借條收了。

  她把四萬五千塊錢寄回家,妹妹又上學了,家裏的欠款也基本上還清了。家裏的人都問他,哪來的這麼多的錢?她如實說了。她還說了,以後假期她就不回家了,她要去找活幹,快點兒把錢還上。她看過莫泊桑的《項鏈》,讀後感就是欠再多的錢,隻要肯吃苦也能還上。實際上在這之前,她已經在離學校不遠的北京華聯超市做夜班兼職了。

  到現在她仍然堅信,當時他對自己絕對是真心的幫助,不存在動機不純。如果自己不同意去他公司打工可能也就沒有後來發生的那麼多事了……

  蔡幹事卻不知道冷小玉的回憶是多麼的痛苦和無奈,他的手竟然向她的胸部滑去。她反應過來,想都沒想,“呼”的站起來,甩手給了蔡幹事一記耳光。

  蔡幹事當即惱羞成怒,罵著髒話一把將冷小玉推倒在床上。還沒等他再做什麼,就被衝進來的劉繼軍一拳打得暈頭轉向。他反應過來,抓起桌上的杯子砸向劉繼軍,紙杯裏的水把劉繼軍胸前弄濕一大片。劉繼軍又罵著撲向蔡幹事,屋裏兩個男人打成一團。

  田姐兩口子跑進來,一人抱住一個,把他們拉開。

  冷小玉像木偶一樣雙手抱肩杵在牆角,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片蜘蛛網上。原來那隻蜘蛛被自己織的網纏住了,它在拚命地掙紮著。冷小玉想蜘蛛怎麼會被自己織的網纏住呢?

  田姐數落著蔡幹事和劉繼軍。

  蔡幹事對劉繼軍嚷:“等著,你敢打礦上辦案人員,有你好看……”

  劉繼軍反駁說:“四眼,你他媽的耍流氓,欺負女職工,打你是輕的,明天一早我就找孫德利去,讓你狗日的下井挖煤去!”

  田姐已看出個大概,也搶白蔡幹事:“你好歹也是礦裏的幹部,也是有家的人了,整幾口貓尿,就不知道北啦?嘖嘖,人家小玉還是個姑娘,跟劉家小子搞對象呢,你知道不?你這不是找挨抽嗎?再說了,這事整到礦上去夠你喝一壺的!”

  經劉繼軍和田姐這麼一搶白,蔡幹事自知理虧,害怕了,酒勁也沒了。如果他主動給冷小玉認個錯,事情或許也就過去了。可他反守為攻硬把事兒弄大了。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竟理直氣壯地說:“你們還有理了?我幹什麼了?我耍什麼流氓了?我就不小心碰了她一下,不得了啊?她什麼好人啊?我告訴你們,她給人家當了好幾年的小蜜,還逼死人了呢!不信你們看吧,明天就有人來找她算賬……”

  沒等蔡幹事說完,冷小玉就跑了出去。

  蔡幹事的話像磁鐵一樣把劉繼軍和田姐兩口子牢牢地吸住了。他們對冷小玉的出去都忽略了……

  五

  夜晚的風更大了,風裏都是冷小玉難以啟齒的往事。冷小玉對著夜空喃喃地說了句“你終於還是來了……”便不自主地踏上了那條上山的小道。盡管夜空中掛著淒涼的彎月,此時的小路仍被完全籠罩在夜幕裏。她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冷小玉聽到劉繼軍呼喊她的聲音,她淚水湧了出來,猶豫了一下,繼續朝前走去。

  這時候,我們都應該意識到,悲劇即將發生。因為下午的時候,冷小玉就順著這條小路走過,並且一直走到金沙江的崖邊上,當時她就產生了這兒就是自己歸宿的念頭,卻不想來得這麼快。

  她並不在乎蔡幹事怎麼講她的故事,她實在是怕席淼。早在三年前,席淼就發誓說,我們倆隻能有一個人活在世上,我們再見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是席淼接走她母親時說過的一句狠話。

  她以為已經一年多過去了,一切也都過去了……可蔡幹事給她帶來一個可怕的消息:席淼的媽媽去世了,在英國自殺的!

  冷小玉感到自己猶如一具行屍走肉,行走在黑夜之中。她一遍遍對著黑夜呼喊:“為什麼?為什麼——我已經答應了你,你怎麼還這樣做?還這樣做啊!”風把她的聲音帶走了,扔在黑夜裏,卻把她的思緒帶到了三年前。

  自從借錢之後,她和席淼的爸爸成了親近的人,那部手機把他們的距離越拉越近——不過她那會兒一直尊敬地喊他“席叔叔”。暑假到了,她想找個單位實習自己的財務專業。她把自己的想法對他說了,他說就到我的公司來吧。她欣然同意了。

  一個月的實習幾乎什麼也沒發生,他很少來公司,隻是電話多了些。自己跟著王會計實習,也確實學到不少東西。沒想到實習要結束的時候,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出趟差?兩天就回來,坐飛機去新疆。她當時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心裏想的是能坐次飛機,看看美麗的新疆。她並不關心他的煤礦投資。

  她和他登上了飛往烏魯木齊的航班,那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她的好奇勁兒還沒過,他們就到了烏魯木齊。那已是吃晚飯的時間,他們一下飛機就被他的幾個朋友接到一個酒店裏。她真沒想到,七千萬的投資在酒桌上就搞定了。當時她還想這也驗證了教西方經濟學老師說的——在中國很多重要的事酒桌上就能完成。當然,那是他的事,她隻知道他要來新疆開礦了。而他則特別的高興,跟朋友使勁的拚酒,慶祝他投資項目的成功。最後他醉了,他的朋友們把他和她帶進一個高檔套房,對她說完照顧好席總,就離開了。

  他真的醉了,她以前從沒有接觸過他的身體,當時她不得不使著力氣把他扶到床上。開始,他倒在床上就睡了,連衣服都沒脫,她也沒想給他脫。其實套房裏有三個房間都有床,她沒去其他的房間,她在客廳的沙發上靠著,她怕他什麼時候叫她。果然,半夜他醒過來,喊她倒水。他喝完水,她沒想到的事發生了——他猛的抱住了她。他是個很強壯的男人。她的確嚇壞了,她掙紮了,也喊了,卻無濟於事,最終他征服了她……事情是那麼突然,又是那麼簡單。驚恐之中,他占有了她。

  事後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也很無奈。可令她沒想到的是,他開始打自己的耳光,使勁的打。他在自責。她相信,他不是裝出來的。她不想他這樣子,她停止了哭泣,製止了他的自責,她又投進他的懷抱。當時,她真的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想法。

  從新疆回來,他和她都想把在那兒發生的事當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然而,他們都沒能控製住自己。他市區有套住房,就是現在她名下的那套住房,那裏成了他們經常幽會的地方。很快,她明白了,自己墜入了情網,成了他的情人,跟他幽會實際上就是偷情!那段時間她是心虛或者說有所顧忌的,同時,她發現他也是一樣,席淼、他愛人甚至所有的人來電話,他都沒說過跟她在一起,都是用謊言應對的。

  很快,她進入了大四,這期間,她經曆了女人應該經曆的事,她懷孕了。她和他都知道,沒有選擇,隻能去做人流。他陪她去的醫院,當時他表現得像自己的父親,這讓她很難過。那是難以訴說的痛苦和羞辱。從那以後,她的內心發生很大的變化,她開始主動向他提或者索要物質方麵的東西——那套住房就是事後轉到她名下的,當然還有錢。

  也許是物質方麵的變化,引發了後來的事。他說過他在家是從不管錢的。她不否認自己從他那裏得到不少的物質,可他好像從不當回事,去年春節她回家,他讓王會計給她的卡上打了十萬元的現金,還說不夠打電話。不管是不是這方麵的原因,這種事最終是紙包不住火的,席淼的媽媽找到學校來了,就在教學樓的大門口。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一個衣著華麗,卻掩飾不了蒼老甚至醜陋的中年婦女。她把自己確定下來,竟當眾罵自己,用很髒的話。周圍的同學用冷漠的眼神圍觀著,沒有一個人出來勸。

  她毫不示弱,用尖酸刻薄回敬她,他愛我,我也愛他,怎麼了。有本事你讓他愛你呀,黃臉婆,醜八怪。一群男生跟著起哄,老女人被她擊退了,嚎叫著去找校長。她早就想好了應對校長、老師的話。果然,他們找她去談話討了沒趣。當時,她反問他們:我缺課了嗎?我成績沒及格嗎?我破壞別人家庭幸福?你們有什麼證據?關心我,哼!我大三時一天隻吃兩頓飯,你們怎麼不來關心我?……她當時的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很成熟的女人,她看到老師們在她麵前無言對答,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然而她那點兒所謂的“勝利”很快就被王會計傳來的消息轉為“失敗”。就在第二天,王會計——就是她的實習老師,一個讓她尊重的人,王會計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他打電話給她傳遞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席淼的媽媽在家裏割脈自殺未遂的消息,王會計說真的很懸,要不是他們家保姆發現得及時就交代了。同時,王會計也有埋怨她的意思,說以後你千萬別再刺激她了,她也不容易的。第二個消息是席淼要回來。

  她把王會計的消息對他說了,他不以為然。

  席淼真的回來了。自從和他有了那層關係之後,她和席淼的聯係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席淼滿懷激情的給她打電話她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或許席淼接受了兩年西方教育的緣故,也許席淼在見她之前做了準備:席淼約她去了市裏有名的阿迪達咖啡廳。昔日的好朋友見麵像例行公事的外交官,隻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她們各自要了自己喜歡的咖啡,就在昏暗的包廂裏開始了對話。

  一年多過去了,席淼的話仍時常在她耳旁環繞。“……也許你是受害者,也許你是被動的,可受傷害最大的是我媽媽和我們這個家。你根本不了解我父親這個公司是怎麼發展起來的,那是我媽媽和父親共同奮鬥出來的,我媽媽像我們這個年齡的時候,就像男人一樣下井挖煤了。我不否認,現在你和我父親已經產生了感情,可我們是一個完整的家。你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這裏麵取舍的道理我們都應該懂……”當時,她說的什麼全都記不住了,現在回憶起來,在席淼麵前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蒼白無力的,甚至連自己聽了都厭惡。

  席淼的話並不是句句入耳,也許就是那幾句關鍵的話讓她屈服了。“我媽媽對我說,讓她死吧,她無法讓我父親回心轉意。我對媽媽說如果真是這樣,我陪你一起去死……你不要跟我說我父親的意見,我對他同樣是以死相逼。我聽說我們校園裏最近還發生了一起女大學生跳樓自殺的事,我對我父親說了,國外也可以跳的……我父親說了隻要你同意,不再和他聯係,他可以和你斷了。看在我們是好朋友的份上,看在一個家庭幸福的份上,看在兩條生命的份上,請你把父親還給我吧……”

  對於席淼的請求,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當時就答應了,不再和她的父親有任何聯係和來往。席淼說可以給一些補償,她說不用了,就當我做了個夢吧。

  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和誠意,她把那隻手機輕鬆地拋到窗外的人工湖裏去了。到如今她也沒再買手機,應該說這也是她恪守諾言吧。

  她們握手道別的時候,席淼又說了句:記住,千萬別讓我再來找你,到那個時候,我們必須有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

  從那天起,她再也沒跟他有過任何聯係。她隻知道他經常去新疆,席淼和她媽媽一道去了英國。

  大學畢業後,她低調地應聘到了金塘礦,作了個過磅員。這一年多,她默默地生活,唯一的就是把以前的愛好拾起來,寫一些詩歌作為消遣。她本以為夢過去了,她接受了劉繼軍的求愛,她想過平靜的生活——卻不想這場所謂“丟煤事件”又把拽進了萬劫不複的世界。

  冷小玉在黑暗中義無反顧地走著,蔡幹事的話又在耳畔響起:“……席淼的爸爸媽媽還是離了,因為總有個女人去纏他……那個女人就是你對吧?”對,就是為這句話,她才猛的起身給了他一耳光。

  冷小玉從屋裏跑出來的時候,還在想,來吧,等席淼來了,我要對她說,那個女人不是我。可她很快就清醒了,她和席淼有言在先,她不會聽自己解釋的。屋內劉繼軍情緒激昂的聲音讓她打了個激靈,自己是無法和他結婚的。她真是不知何去何從,隻好又踏上那條小路。

  冷小玉走到了小路的盡頭,佇立在金沙江的崖邊上。無情的夜風抽打著她。

  黑夜中湍急的江麵帶著陰森恐怖,突然,江麵上升起一個人,好像是席淼的母親。然後,冷小玉被輕而易舉地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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