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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石:老哥好夢

作者:阿石 2012-06-11 17:00 來源:本站原創

  老哥說他多麼忙,也會把這件事情記下來,他不好意思說寫成作品,更沒告訴姑娘他是個作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作品寫得太少了,稱不起。但他堅信自己有這個實力,何況這麼令人開心的事情,他那一刻想起了回眸一笑,想起了溫柔一刀,他寧可被這一刀殺死,永不醒來,是哦。那會永遠快樂在他永久要去的地方。他說這事全拜托你了。他記不清人家怎麼就走到了他的麵前,怎麼伸手的是她而不是自己,記得那手感是何等的溫熱綿軟,那記憶讓他有切膚之幸。

  他對她說我記性不太好了,你一會兒記著和我說一聲你的地址,我一定會把這件事情記下來,寫成一篇東西給你寄來。我得感謝你,我不能讓你白為我辛苦或付出,我一輩子沒有主動讓別人為我服過務,除了我的父母,我一定要回報的,真的,尤其是女人,我不能欠人家的。這是我的性格。

  老哥還真的在這之前與幾位文友敘話,並且想到了一個小說的題目,他既要和大家炫耀又怕別人占了去,就說我現在就開始動筆,這篇小說的題目太妙了,太人性化了,賦予的主題太厚重了,這是恒久不變的,比愛情還長壽的命題。因為許多人可以沒有愛情,可以享受不到愛情,但不可以沒有“有無”。

  是這樣的,無論什麼東西,什麼事情,什麼經曆,什麼記載,等等,沒有即無,有即有。

  此前,老哥他沒有這樣的幸福經曆,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十分忙碌的人,一個及其孤獨的人,沒有人能夠完全走入他的內心。

  這一次,他又在人生的檔案中多了一項內容。

  不幸的是,當他們就要到了最幸福的時刻時,竟然醒了。

  他隱隱約約隻記得她說,老哥,我就在你出生的地方,你要再來……

  老哥再也不能入睡,為小孫女續燃了蚊香,光著腳在廚房寫下了這件事。因為他怕失諾於她,他不知她在哪裏,他出生的地方不是很遠,但夢卻遙不可及。也許她真的會在某個地方等他,八成是在冥冥之中。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要把這件事情記下來。還是記下來的好啊!就在這間廚房裏,光著腳站著。一輩子就這樣,他經常對自己說,我對得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自己。這一次是人家對得起咱,不兌現諾言,將來如何見麵?他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鬼神或來世。但這次例外了,他站著寫這件事情的時候背心總是颼颼的發涼。他知道自己還感冒著,還咳,但他還是硬記下來。天一亮就沒時間了,一輩子他就做了這麼一個“好夢”。而且是在生他養他的地方,這一定意味著什麼。

  是的,以往半夜起來撒尿,時間稍長,他的肚子就會鬧意見,得趕緊再蹲下解大手,這樣的毛病多年了,習以為常了,但這一次竟然也能等到他記下這件事情的梗概(他不希望寫成“豔遇”),才趕緊去洗手間,所以他以為這一定說明著什麼,不,是隱喻著什麼。

  在生他養他的地方,在他最要好的舅父故去的時間裏,他是最疼他的親人之一呢。

  從洗手間出來,老哥披了件褂子,他真怕感冒再重了,身體發熱,嗓音嘶啞,四肢酸軟,胸悶氣塞。對於他,那是不允許發生的情景呢。因為有多少事情需要他做?盡管他不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但他畢竟在智商很高的群體裏工作。他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學到了聰明人怎樣處理事情、怎樣處理人際關係、怎樣生活等等,按眼下的時髦話講,是要努力提高生活質量。而他知道卻總做不到,還常常暗笑人家怎麼這樣。小時候剛懂事時,爹教娘勸。大些了老師常說,怎樣怎樣真誠忠厚,如何如何老實為人,怎麼怎麼先人後己,甚至大公無私。別人不幹的我幹,多幹點兒沒什麼,累不著,還鍛煉呢,我多活十年可要幹好多活呢,隻要精神隻要健康。他總是這樣想,這樣做,時長了,別人以為他不懂,他傻,於是,許多時候,人家就在他的空間裏,在他的生活中,公開做些“聰明”的事。比如說黃雀的卡號、鯰魚的“鑰匙”……

  黃雀和鯰魚都是一宿舍的人。黃雀的單位在礦機廠,鯰魚從機關工會來,他們是半年前調到施工指揮部的,和老哥同在綜合辦公室。

  黃雀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生得白皙周正,眼珠兒轉動的頻率比一般人快,唱歌跳舞喝酒打牌的場麵上算個立得住的“角”。

  不久前,指揮部要給員工們做胸卡,由於是新組建單位,需一並將工號編好印在胸卡上。除領導們的號碼是固定編好的以外,中層以下的都在集中的時段裏按序入編。老哥負責登記、拍照。

  黃雀和鯰魚來得晚些,前邊四十多人都辦完了,再有一兩位就輪到他們了。不知何故,黃雀突然問身後的鯰魚,你急你先來,鯰魚有點兒嘟嚕的眼皮撩也沒撩,用似乎隻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回答,有啥急不急的,不就差一位嘛。說過,臉上掠過一絲不經意的微笑。

  不急就好,不急就好。黃雀有個好性情,他邊說邊湊到他眼前,說,老哥,一大早就辛苦上了,這幾天把你累壞了吧,你自己還沒照相吧,唉,總是這樣,先人後己,忘乎所以。

  說什麼呢。他頭都沒顧得抬,問了一句。我怎麼忘乎所以了?這不像一個褒義詞啊。

  你看你看,聽細了不是,老哥。我不就是這麼隨口一說嘛。不知自己表達得準不準,我是想說,在這花白的頭發下,是一副瘦削的布滿歲月阡陌的臉頰。這阡陌之處,灑過辛勤的汗水,當然也有我們眼羨的收獲;花白的頭發下,浸潤著大海一般的心血,我看著心疼啊老哥。

  後邊的人急了,黃主任你搗什麼亂呢,誰有那麼多心血呢,你是想把老哥的血吸幹啊?

  於是黃雀調過了頭。同誌們啊,我是在關心咱們老大哥呢。你看他累成什麼樣子了。他都倆月沒回家了。他給咱們服務,咱也得想想他啊。說著,從上衣兜裏取出一把小梳子,給老哥梳起了頭發。並說老哥哎,來,你起來,我給你照,我的照相技術也是很好的嘛。

  老哥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已被黃雀扶起來,站到了照相的位置上。

  笑一個,老哥笑笑,一、二、三,茄子!好唻!

  接著,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筆,說,我給老哥記上,四十四號。

  後邊的人有輕微的騷動,鯰魚的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其實僅僅是為了一個人們以為不太吉利的數字,黃雀卻下了如此深厚的功夫,老哥心裏暗想:兄弟,你好可憐!

  黃雀一定是把老哥當“流汗”的那一族了。也難怪,“流汗”是常出自老哥嘴巴的一個詞彙。倆月前的一次民主生活會,黃雀還是老哥的屬下,那時候,每日上班,黃雀總是去做基建老總的衛生,而他們辦公室的活計,大多是老哥親自幹。甚至有的時候,老哥打來兩壺水,黃雀會提走一壺去效忠老總。有一次,鍋爐檢修,老哥隻好用熱水器燒了一壺,待他拎著墩布去擦地的時候,黃雀將一隻暖瓶放在茶幾前說老哥我來吧。老哥說行了一樣的不用換手了。黃雀說老哥真好,以身作則,帶頭苦幹,敬業奉獻,我們得向你學習。老哥說過獎了,這有什麼,在家不一樣幹嗎?就當是以礦為家了。黃雀說這話我愛聽,還是老哥境界高啊!可是就在老哥去水房洗墩布的當兒,黃雀一閃身進了老總的屋子。心明的老哥揭開暖瓶蓋,笑了。這水是昨天的溫度呢,調包了。老總有好茶葉,需要現開的水衝,咱有白開水就中,老哥自語著。那時節,企業經營形勢不太好,機關服務工都被辭退了,總不能讓老總自己去打水。也難怪黃雀們的苦心。

  這天下午,辦公室支部開生活會。那是一個明媚的初夏,溫和的陽光從婆娑的小葉楊的縫隙中照進屋內,使得大家的心情都很爽。老總也參加了這個支部的會。從上至下暢所欲言,都為公司如何擺脫困境扭轉局麵建言獻策。黃雀更是嘴巴靈巧,講得唾沫星子亂濺,大腦袋的各個部件均顯得玲瓏剔透,說得老總眉毛上都泛了笑意。老哥在這裏黨齡最長,又是支部副書記,肯定要表表態。他說,十分感謝傅總來參加我們支部的生活會,並為我們的工作指明了方向。我是從井下上來的煤老板子,又上年歲了,比不了你們科班出身的小年輕,沒你們觀念新、反應快,有話還憋不住,不知哪句撂到哪兒,把地砸了坑,讓人起了心。我說咱們既然到一起,就有飯大家吃,有活大家幹,就像鍋和勺、碗和筷,有點兒磕磕碰碰都難免,但誰也離不開誰。這才是一家子,才能謀事、幹事、幹成事。今後,咱們辦公室,不必分尊卑貴賤,有本事的出思路,沒文化的流汗水,力爭把咱建井處的施工任務提前保質保量完成,為扭轉公司的被動局麵貢獻各位的聰明才智,貢獻我們的力量。

  應該說老哥的話沒錯,但有兩點被人留意了。一是“傅總”一說,不如黃雀等人的“總經理”受聽,盡管傅總真的姓傅。二是“各位的聰明才智”和“我們的力量”。

  也就是那次生活會不久,黃雀被提升為辦公室的副主任,成為與老哥平起平坐的哥們兒。但不同的是,黃雀越來越像個“出思路”的領導了,老哥卻似乎甘心當“流汗”的那一族。主任讓幹嘛幹嘛,從沒“二過”。

  至於鯰魚,是個很有藝術細胞的“老政工”,廣博的戲曲知識和一套過硬的攝影技術充盈著他不惑之年的單身生活。遇事不溫不火,誰都不惹是他最得意的看家本領。絕對不會像黃雀那樣“淺顯得可笑,勢力的流油”。稍有閑暇,便和老哥談論些古典戲曲裏的人物,有時也涉及些詩詞歌賦,尤其是元代的詞曲,飲酒時常在嘴邊過來過去。什麼“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是哪出戲的名句;什麼“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嚷嚷蠅爭血”出自誰的筆下。

  半年多的相處,鯰魚和老哥還是很合得來的。特別是在一些觀點上,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近來新版《三國》開播,一日論及,二人看法竟是驚人的相似。以為劇中最可愛的角色不是兩大主公一朝漢相,也不是足智多謀的孔明先生,而是才不亞諸葛亮,義不下劉關張的東吳謀士魯肅。他的忠君義友之風,剛正廉潔之德,他的潦倒中當了裘皮大衣為周瑜換酒喝的君子之舉,特別是他的“最終極的王霸之術還是仁術”的高論,至今有多少人不敢比肩。

  然而鯰魚的另一麵,讓老哥卻久久不可理喻。

  按說既是好哥們兒,無論公事私事,都踏踏實實地去幹,這是做人的準則,特別是對方委托給咱的,要想盡一切辦法記在心裏去辦。老哥多半生就是靠著這一份“忠義”,才從井下的窯哥們兒中間一步步走到今天。領導們也是看中了他的這種紮實的脾性和謙遜尚學默默奉獻的精神,才在這人來人往的崗位上一幹這麼多年。老哥是這樣的人,他以為凡事和他誌趣相一的鯰魚也理應如此。可是不然。

  總公司搞書法比賽,老哥得了一等獎,老哥知道鯰魚的家離那兒近,說給咱把獎品捎回來算了,人家一點頭,算是應允吧?但至今三個月過去了,沒有回音。

  一日老哥來開門,鑰匙頂不進去,屢試不中,隻好作罷。但他想,不對啊,早上開門時還好好的,怎麼會?

  他想到,下午上班後就要陪領導去慰問困難職工了,要是門打不開,取不出錄像設備,豈不誤事?

  其實,這也不是他的事,正點上班,鎖開不了,你急什麼?但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放不下。他在努力去想,為什麼?怎麼會……

  於是他給最後離開辦公室的鯰魚打電話,把這情況說了,鯰魚說不清楚啊,我也不知道呢。這下他真急了,趕緊去找生活科,但時已中午,辦公室鎖門。值班室沒人,老哥更急了,直接打電話給生活科長。

  之後,他回到宿舍,他必須休息一會兒,哪怕是十分鍾。否則,下午什麼也幹不好了,這是他的生物鍾,習慣了,每日起得太早。

  但剛躺下不久,生活科的兩位師傅便來找他,萬師傅說,是你們辦公室的鎖壞了不是?他說是的。萬說把鑰匙給我吧。我去修,你再躺會兒……

  這些師傅們都是很敬業的人,很體情的人。

  然而,時鍾滴滴嗒嗒地過去了很久,也不見有人回來送鑰匙,可以說,自從他們進屋後,他就沒有再睡著,眼看快上班了,他不得不再次著急起來。

  他來到辦公室外,萬師傅額頭的汗大顆大顆的往下滴,又急又熱的情景令人火急火燎。萬師傅被生活科稱為“萬能”啊!可是眼下他也沒招兒了,隻好一腳跺開了門,門框也掉了下來。

  現場頓時變得很複雜,工程大了。因為今天周六,管材料的同誌沒上班,還得打電話讓他來。萬師傅去等庫管員。這時鯰魚搖搖擺擺的走進來……

  萬師傅繼續修。

  鯰魚沒事人似的坐在那裏,該幹嘛幹嘛。

  一中午都沒修好一個門鎖,怎麼搞的?生活科長急了。令萬寫出檢查。

  老哥真不好意思,似乎連累了萬師傅。但他的確怕耽誤了大事。

  寫好檢查的萬師傅折回來繼續修門鎖。但這一次鯰魚說話了:這是不容忽視的事情了,鎖母在門框中鬆動了,如果不想法處理好,這個辦公室的安全係數將會大大降低,萬師傅,任務很重啊!

  我知道,我會拾掇好的,領導放心。萬師傅說。

  鯰魚沒再說什麼,去洗手間了。萬師傅跑到他的辦公桌前,立刻臉氣得發紫,指著桌子上的鑰匙低聲說,老哥你看,這不明明是他的鑰匙斷了,也不言一聲,你把情況告給我們,不是很簡單的事嘛。搞這麼麻煩,還成了我的錯,寫檢查、扣獎金,這不坑我嗎?

  老哥說算了萬師傅,他也許有自己的想法或難處,理解萬歲,是我給你找麻煩了。

  這關你什麼事老哥,萬師傅又說,第一不是你壞的鎖,第二又不到上班時間,皇帝不急太監急,我們都過於把公家的事當事了,而當事人卻反而沒事有理似的,現在一些事一些人真好笑,太不正常了。

  老哥示意萬師傅不要再說下去了,還是要給領導點兒尊嚴好。他甚至沒敢和萬師傅說,當我的鑰匙塞不進鎖眼的時候,我已經在第一時間問過鯰魚,而人家即刻否認了,我又問了黃雀,黃雀當然說不是他。我隻好懷疑有人搞壞,給鎖裏塞了什麼,所以我才覺得事情有些嚴重。

  從那以後,老哥對鯰魚有了說不好的看法。但看法歸看法,工作還得配合好,還是他自己說過的,能出思路的出思路,不能出思路的流汗水。正所謂“勞心者”與“勞力者”也。

  再後來,黃雀去礦大進修了,成為公司的後備幹部;鯰魚當了文聯主席,也娶上了小他一圈的漂亮娘們兒。而辦公室裏,是一個剛畢業不到三年的女大學生成了老哥的上司。這上司更是恃才傲物,目無尊長,愈發的刁蠻驕張,完全不像一個知性女子的做派。也就是從那時起,老哥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

  是啊,那些個細小之事,聰明之人啊。都是多簡單多好玩兒的事啊,老哥他萬萬不會那麼做,但黃雀做了,鯰魚也做了,而且都做得不卑不亢,逍遙坦然,做得那麼無所謂,臉不紅不白,以至後來鯰魚又問:這是咋修的?你看螺絲又掉了。

  這些,老哥都附帶寫給她,不知她煩不煩,但他認為既然她知他,說些他很憋屈的話,她一定會安慰上幾句的。年輕時他和娘說,娘不在了,他和老婆說過,高興時,老婆聽幾句,不高興時,還說他智商低,後來,他就總憋在肚裏,他不能和孩子們說這些,他既不想讓她們這樣傻下去,又不願讓她們學黃雀和鯰魚們的聰明。究竟該怎樣做,他還沒想好。所謂重塑什麼什麼魂,想必都包括這些內容?

  他隱隱約約隻記得她說,老哥,我就在你出生的地方,你要再來……

  一定的。老哥正在尋找與姑娘聯係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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