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佩芳：酸棗

　酸棗放牛回來，把牛拴好，又把順便拾的一大捆柴火往屋裏背的時候，見爹媽正低聲商量著什麼，見酸棗回來，立即不吱聲了。酸棗看了看爹媽，想了想就回屋了。
　　山裏的風刮得呼呼的，把矮小的窗戶刮得嘩嘩直響，酸棗躺在床上左右睡不著，聽隔壁爹媽好像還在說著什麼，可又聽不清楚。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酸棗嚇得急忙蒙住了頭。
　　大山裏沒有幾塊平整的地，大都是在崖邊擺一排石頭，然後在上邊整出一片平地，種一些莊稼、土豆。村裏人都是土裏刨食，過得很窮。這幾年退耕還林，野豬也多了起來，野豬經常下山禍害莊稼，野豬國家不讓打，有時候莊稼收成不好的時候吃都不夠。住戶都是三家五家分散住在山裏，酸棗這片住得還多點兒，住了八家。村邊有一平整地方，是一塊打麥場，麥收時節，家家戶戶把麥子背到這裏打曬，平時這裏也有人曬一些小豆等雜糧。麥場上一家一個小麥秸垛，冬天麥秸用來喂牛。農閑時節，人們都好來這裏拉閑話，說說笑笑的。
　　第二天上午，酸棗媽和酸棗去地裏幹活，酸棗媽總愣愣地看著酸棗，酸棗發現媽總是這樣，就說：“媽，你愣那兒幹啥？”酸棗媽猛地驚了一下，然後急忙用手揉了一下眼睛，說：“小蠓蟲飛眼裏了，我揉揉。”
　　下午酸棗放牛回來，酸棗爹看了看，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口。酸棗就跟爹說：“爹，你有啥話就給俺說吧，不要憋在心裏。”酸棗爹隻得囁囁嚅嚅地說：“閨女，你看咱家這情況，原來爹身體好還能上山挖點兒藥材去賣，如今腰椎間盤突出一年多了，疼得床都下不來了，你哥都二十三了，還沒有找下媳婦，你都十九了，像你恁大的都有了人家。上周鄰村你姨來給你提親，就是他們村的二孬，他家條件也可以，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一下就答應了下來。人家送來五百元錢，這幾天爹看病也快花完了。”酸棗聽了，頭嗡地一下，說了一句：“我不同意。”就跑到了屋裏。酸棗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酸棗並不是不聽爹媽的話，也不是嫌二孬走路有點兒踮，隻是她聽說那孩子不正幹，好吃懶做，不像過日子的人。過了一天，吃飯的時候，爹又跟酸棗提起了這事：“我也知道對不住你，可你看咱家這條件，咱也把人家的錢花了，你要是不願意，咱拿啥還人家啊。”酸棗說：“我死也不同意。”媒人又來的時候，酸棗爹隻得把酸棗的意思給媒人說了，媒人倒也幹脆，你要是真不願意，就把人家的錢還給人家吧。酸棗爹又愁苦起來。隻得給媒人說，讓我再跟酸棗商量一下。酸棗爹哭著求酸棗答應，酸棗看著爹愁苦的樣子，心裏也很難受，媒人三天兩頭來催要那五百元錢，酸棗看實在沒辦法，就跟爹說，我出去想想辦法，反正我不嫁二孬。
　　酸棗漫無目的地沿著山路一下子走了二十多裏，不覺中來到了當年上初中的學校，她也不知道為何會跑到這裏，她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感到很無助。她看到校門前原來開的那家商店現在還開著，裏邊除了賣文具外，還賣一些麵包、零食什麼的。這時她才感到又渴又餓，她咽了一口口水，不禁想起在上學時的快樂情景。看到學生放學，她知道晌午了。猛地她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菊花，她家住在離學校二十多裏的山前村，不知道現在咋樣，好多年沒有見了。以前過星期天的時候，她去她家玩兒過，酸棗心裏想著腳不自覺地向那裏走去。在半路她找了個山泉喝了點兒水，又摘了幾個山野果吃。半晌午，酸棗終於到了山前村，還是當年的樣子，酸棗敲了敲菊花家的門，屋裏沒人。一會兒，鄰居家有人回來見她就問：“你是找菊花的吧，她下地了。我下地叫她回來。”
　　菊花從地裏回來見到酸棗很高興，急忙拉著她的手進了屋。給酸棗做了一碗蒜汁麵條，酸棗狼吞虎咽地吃了，又把麵湯也喝了。她把家裏的情況跟菊花說了，想讓菊花給想個辦法。
　　菊花聽了，陪著酸棗流了許多眼淚，最後菊花想了想說：“我們村有個叫黑狗的，比你大兩歲，弟兄三個，他是老二，老大和老三都是實實在在的老實人，可黑狗很精明，踏實肯幹，那年考高中分數線過了三十多分，最後因為家裏掏不起學費，隻得放棄了，黑狗哭了好長時間。不行的話，你看看黑狗中不中。”酸棗隻得點了點頭。
　　不大會兒，菊花把黑狗從地裏叫回來了，酸棗看了一眼，也真不起眼，個子還沒有自己高，可看身體很棒實，說話也很機靈，就答應了。菊花把酸棗的情況給黑狗說了說，黑狗猶豫了一下，立即說我回去想辦法。兩個小時後，黑狗拿來了五百元錢。之後得知黑狗回去跟媽媽說後，黑狗媽高興得什麼似的，立即到處借錢，還回娘家借了二百元，終於湊夠了五百元。
　　酸棗到家的時候，天早黑透了，酸棗爹媽在家裏等得心焦，可也沒有辦法，還怕酸棗想不開出啥事。
　　第二天，媒人來後，酸棗爹把五百元交給了媒人。
　　一年後，酸棗嫁給了黑狗，山裏的婚禮簡簡單單，但酸棗感到很幸福。結婚後，酸棗幫哥哥、弟弟縫補衣服，做飯，勤儉持家，遇到農忙季節，酸棗和黑狗總會回娘家給爹媽幹活，她知道爹的腰疼幹不成活。
　　黑狗農忙時幹活，農閑時就去建築隊打工。轉眼五年過去了，酸棗已有了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女孩。山裏人都是這風俗，每家至少兩個孩子，必須有個男孩，如果沒有男孩會一直生下去。村裏有一家已生了五個女娃，才生了個男孩，幾個孩子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一到天熱都是光著身子。村裏的幹部也知道農村的情況，一家沒有男勞力不中，所以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
　　孩子多，生活自然就困難。盡管黑狗整年沒日沒夜努力地幹著，酸棗也勤儉持家，但生活仍然緊巴巴的。酸棗每年過節都要去看爹娘，每次看到爹腰椎間盤突出越來越嚴重，也是愁得兩眼淚，每次總是省點兒錢給爹拿去。
　　轉眼間，酸棗的孩子也到了上學的年齡。這年，義馬煤礦來山區招勞務工，聽說煤礦這幾年效益好，工資高，黑狗和酸棗商量後，立即報了名。
　　黑狗的身體素質好，經過體檢各項都合格。這樣黑狗就來義馬煤礦當了勞務工。簽了八年勞動合同，經過安全培訓，黑狗成了一名煤礦工人。
　　黑狗有的是勁，眼裏也出活，下井第一個月就開了兩千多元。黑狗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幹活更有勁了。第二個月開了三千多元，本來黑狗想給家寄點兒錢，又怕太偏僻，家裏收不到，就把錢一點兒一點兒的攢了起來。半年後，黑狗把辛苦賺的一萬五千元錢帶回了家，酸棗都驚呆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賺這麼多錢。她和黑狗商量後，拿出五千元錢給爹送了過去，讓爹看病，把家裏的房子也修理一下。又給黑狗的爹媽、孩子都買了新衣服，把剩下的錢存了起來，說等錢夠了就把房子翻蓋一下，房子經常漏雨。
　　過年的時候黑狗回來又給酸棗拿回來一萬多元，酸棗又給爹拿過去三千元。這次黑狗回來給酸棗說了外邊的好多事情，城裏的孩子是多麼幸福，教室都是四五層的高樓，冬天有暖氣，教室裏電燈照得明晃晃的。義馬煤礦建得很漂亮，到處都是高樓，和咱們這裏縣城差不多，不，比咱們這裏縣城還漂亮。從小學孩子就開始學英語了，說得酸棗眼裏饞饞的。如今酸棗的孩子上二年級，要跑到二裏外的小學上，每天回來還要趴在村邊的石台上寫字。黑狗想帶酸棗一起去礦上，讓孩子去城裏上學，如今到處都是免費教育，租間房子也花不了多少錢，主要是讓孩子從小受到好的教育。幾句話把酸棗說動了，特別是說到孩子上學的優勢時，酸棗更是高興不已，想到以後自己的孩子也能和城裏孩子一起讀書，酸棗心裏充滿了憧憬。
　　過年後，酸棗跟雙方老人說好後，就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來到了礦上。一百元租了六樓兩間房子，置辦了做飯的廚具後，開始了在屋裏做飯，黑狗下班可以吃到熱乎乎的飯菜。大孩子上三年級，小孩子上一年級，最小的上幼兒園。
　　酸棗嘴甜，也勤快，見人總是大姐長、大哥短的，左鄰右舍也很喜歡酸棗。城裏的孩子大都是獨生子女，衣服穿兩水就不穿了，左鄰右舍就把不穿的衣服送給酸棗，酸棗很感動，孩子也穿上了城裏孩子一樣的衣服，很高興。
　　一次，東邊一座樓搬家，可能市區買房子了，把不穿的衣服都扔到了垃圾池裏，酸棗見了，急忙把衣服都拾了回來，衣服都是幹幹淨淨的，有的還疊得整整齊齊。酸棗把衣服抱回來又重新洗了一遍。左鄰右舍見酸棗拾回來那麼多衣服，就問酸棗要恁多衣服幹啥。酸棗說拿回去給村裏人穿，村裏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穿過恁好的衣服。周圍許多人知道酸棗的情況後，誰家有不穿的衣服就給酸棗送了過來，有時候叫酸棗去拿，有大人衣服，也有小孩衣服。過星期天的時候，酸棗和黑狗也帶著孩子去市區轉。一次她發現有家專門治療腰椎間盤突出的專科醫院，采用紮針、按摩、推拿等方法，效果很好。就打算把爹帶過來治療一下。
　　麥收的時候酸棗回去背了兩大編織袋衣服，一袋給了黑狗村，一袋給了自己的村裏。村裏的許多人家都沒穿過恁好的衣服，高興得跟過年似的，都很感激酸棗，酸棗說下次回來還給你們捎。給爹送衣服的時候，見爹拄著拐杖走都困難，就說帶爹去義馬煤礦上看腰，把腰治好再回來，酸棗爹眼裏潮潮的。
　　酸棗爹一輩子也沒有住過樓，去縣城的機會也是有數的。跟著酸棗來到義馬市區後，看到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超市、大酒店、歌舞廳，眼花繚亂的，非常興奮，倆眼都不知道看啥好。酸棗爹在專科醫院經過半年的治療，推拿、按摩、紮針，配合藥物，病情基本治愈，又經過三個月的鞏固，酸棗爹一個人可以到處閑轉了，拐杖也扔了，早上還在礦區的俱樂部和退休的老人一起伸腰、踢腿，還學著打太極拳，和老人們一起談天說地，喜悅洋溢在眉宇間。
　　轉眼間，酸棗在礦區生活了一年多，每次回家總會給村裏捎點兒舊衣服，有時候也捎點兒人家給的舊玩具，村裏孩子見到玩具都爭搶著玩兒。酸棗看著孩子高興的笑容，也跟著笑，笑過之後，她感到眼裏澀澀的。村裏人都誇酸棗懂理事，是個好閨女，說酸棗吃胖了、變白了。每次酸棗回礦的時候，也會捎點兒山裏的特產，小豆、山果啥的，給左鄰右舍送一點兒。
　　孩子的學習成績也很好，也知道學習。酸棗就跟黑狗說要是咱們一輩子生活這裏多好，黑狗就跟酸棗說每年礦上都有勞務工轉正，我會好好幹的，爭取這幾年轉正，那樣咱們就可以一直生活在這裏了。酸棗對未來充滿了更大的希望。
　　又是一年麥收後的傍晚，酸棗爹和村裏幾個人在村邊麥場說閑話，酸棗爹說：“我的腰椎間盤突出終於治好了，原來連床都下不來，你看現在不但可以走，還可以跑，我還能蹦呢。”邊說邊來回走了幾大步，又把雙手放在腰間前後擺著，學著部隊上的樣子跑了一圈，之後還單腿起跳蹦了兩下。酸棗爹滑稽的動作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幾個孩子更是笑得拍著小手彎下了腰，有兩個小孩還學著酸棗爹的滑稽樣子蹦了兩下，酸棗爹也哈哈大笑著，笑著笑著，突然人們看到酸棗爹慢慢的雙手捂住了雙眼，嚶嚶地哭了起來，並且越哭越痛，邊哭嘴裏還嘟囔著說：“俺酸棗真是個好閨女，可當年差點兒五百塊錢給賣了。”
　　周圍的人們愣了一下，都沉默了。
　　突然，一隻小鳥發出了清脆的叫聲，撲棱棱的飛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