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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海林:雪在塵埃之上

作者:葛海林 2012-06-11 17:04 來源:万博体育maxbextx主页 網

  秋風徐來的時候,廟腦村像塵土漫天的打穀場,鬧哄哄地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選舉。

  大偉在廟腦村黨支部換屆選舉中落選了,這對於廟腦村這個五千多人的大村來說可謂最大的新聞。

  準確地講,大偉還是村黨支部副書記,可廟腦村的人認為,幹了三年的書記也整不過才從村長上來的小豹子,看來多少還是手腕軟了點兒。

  幹了三年的書記還鬥不過小豹子,現在成了副書記又能幹出什麼名堂,這日後村裏恐怕就成了小豹子的天下了,書記村長一肩挑,哪還有大偉出氣的份兒!

  一

  寒露一過,莊稼人又開始忙起一年一度的秋收。

  大偉在村裏幹了多年村幹部,從來沒有撂了苦力活,因此很得村民的稱道。本來勤勞樸素的好傳統,在妻子秀琳眼裏卻成為他當村幹部最大的敗筆。

  前幾天白天還顯得溽熱,霜降前一天的晚上下起了綿密的冷雨,像針線一樣將天地縫合在一起。

  秀琳收割了幾日穀子,早已累得鼾聲大作,大偉卻怎麼也睡不著。

  大偉連續抽了幾根紅旗渠香煙,屋子裏的煙味將秀琳嗆得咳嗽了幾聲。

  秀琳醒了,懵懂地問大偉,怎麼還不睡覺,該不是當了副書記悠閑的吧,要是以前恐怕累得連親熱都顧不上。

  大偉想回擊,可知道秀琳是個直性子,隻好佯裝睡下了。

  早晨陽婆透進窗戶格,大偉才被暖暖的陽光曬醒。

  想起昨天因為收割完已經天黑還在地裏沒有拉回來的穀子,大偉趕緊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

  他匆匆穿上薑黃的夾克,到院子外瞅了瞅街門前的土坡,怕泥得不能走平車,他還特意順著小土坡試探地走了一個來回,核實沒有問題後,才返回到了院子裏。

  這一切都被在廚房頂上揭黑豆苫布的秀琳看在眼裏。

  大偉從院子南邊角落農具棚拉出平車,正出了街門的當兒,這幾天因為丈夫落選書記,秀琳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

  看到大偉急火火的樣子,秀琳像扇車扇黑豆一樣甩出了一句話,當了三年村長三年書記,就不知道修修自家門前的道,你還考慮為老百姓辦實事呢?

  大偉本來不想理論,可畢竟這話讓大老爺們委屈,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現在我不幹書記了,馬上就修。秀琳,飯我就不吃了,我去把地裏那幾匝穀穗拉回來。

  受死你活該!哪有你這樣的村幹部,看人家小豹子西裝革履見天小車來去,賓館吃住,哪幹地裏的莊稼活,哎,叫我看還是人家有本事,每天家裏來人不是新聞記者、縣鄉幹部,就是挖煤老板、企業經理,老百姓最現實,跟上人家也許會多得些實惠,要不怎麼你幹了二十年村支委六年多主要領導,反不如他一個養車的司機的選票多呢!

  這一下大偉沒話了,他拉著跟了他十來年的小平車,翹著車把委著車後的磨圈從土坡上下來時,不由得環顧了幾眼村裏的道路。

  大偉家住的段家閣是廟腦村北麵最高處,從段家閣放眼全村,大偉的視野裏都是在太陽下如鏡子一樣反光的戶戶通硬化路。可以說除了自己腳下還是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的土路,整個廟腦村隻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幾乎全通了硬化路。

  當初幾個村支委員都再三勸他把自己家門前這條土坡改成硬化路,可他翻來覆去覺得不合適,自己作為書記,家裏的電話村裏給出著費用,到縣鄉開會打的費用公家報銷,村裏來了客人自己經常得陪餐,這已經沾了村裏不少光了,不能事事考慮自個兒。況且段家閣土路隻住著幾戶村民,就自己家在坡上,隻要把坡下硬化了,那幾戶村民方便了,就行了,再說這段土坡有二百米長,不鋪的話還能省些費用。

  這樣一來,段家閣土路也就成了村裏唯一沒有硬化的戶戶通道路。

  二

  小豹子家坐落在廟腦村南麵最低處的開闊地帶,是一個仿古的二層建築,琉璃瓦頂,飛簷鬥拱,街門完全用花崗岩貼麵,門楣上是縣著名書法家,書協主席柳開明的墨寶“紫氣東來”,兩側用淄博青石雕刻的麒麟牡丹,形態逼真,栩栩如生。街門前硬化的空地有十米見方,既是停車場,也是村裏年正十五熱鬧的場地。院內鋼磚鋪就,除了中央的水窖,院台下的絢麗花圃,便是鍛煉健身的幾個固定器材。小二樓上下各有四個房間,下麵四個分別是兩個相互連接的主臥、書房、花屋,上麵四個依次為博古室、棋牌室、琴房、練字間。一層中間的主臥,一進門首先是客廳,迎麵懸掛巨幅山水畫,整套南方家私沙發、茶幾閃射著柔美的光澤,對麵日立等離子彩電旁是兩米長一米半高的韓式魚缸,十幾尾神仙和黑葉魚上下遊動。冰箱、空調等家電一應俱全,處處展現著現代農村富裕起來的農民的新風貌。

  市報社新聞記者張海坐在沙發對麵的藤椅上,一邊聽著坐在沙發中間的福建倪老板和一側的市環保局的李副局長、郭副鄉長以及小豹子的談話,一邊做著筆記。

  小豹子的妻子俊花端進來剛蒸好的紅薯和洗好的蘋果讓大家嚐嚐鮮。

  大家都客氣地表示感謝,一邊嚐土特產,一邊繼續談話。

  從今天的現場勘查,加上專家們的論證,我認為廟腦村化工廠的廢渣處置問題,必須盡快付諸實施,市環保局的李副局長一副關注的神情。

  福建倪老板把肥碩的肚子往前挺了挺,給大家散了一排軟中華香煙,殷勤地說,隻要梨樹鄉和廟腦村需要我倪老五出力,我將不遺餘力地把二十多年的積蓄拿出來投在化工廠廢渣處置事情上,我絕不食言。當然我會有點兒利潤,可畢竟會為廟腦村重新整出二百畝上好的耕地,你說呢,郭鄉長?

  郭副鄉長已經在相鄰的雞窪鄉幹過一屆分管工業的副鄉長,那裏借著市縣複墾土地的地方政策,造出了上千畝耕地,可也養肥了不少私挖亂采煤礦的私營業主。為此他也從中嚐到了甜頭,悄悄地暴發起來,在省城龍都繁華地段購買了一套二百平米的住宅,並為在商業局蔬菜市場下崗的妻子盧衛紅在龍都勁鬆數碼港盤下來一個門麵房經銷華碩電腦,孩子也送到了省城龍都的雙語學校就讀初二。本來調到梨樹鄉這個農業大鎮,他憋著一肚子怨氣,曾經找過組織部門多次表示不想赴任,但礙於正在進行的撤鄉並鎮,又擔心因為鬧情緒,被擠到條件更差的邊遠鄉鎮,為此他才極不情願地來了梨樹鄉。對於這個沒有想到的發財良機,他當然不會讓其從身邊溜走。於是欣欣然地拍板,既然倪老板一個個體業主尚且如此關心新農村建設,我作為梨樹鄉政府分管領導,當然應該感謝投資者,我回去後一定盡快向鄉長、書記彙報,我想這利民利公的事,他們一定會大力支持的。順手他又在茶幾上的中華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霧繚繞地吸了起來。

  小豹子聽了大家的話,心情沉重地說,可是化工廠的廢渣處置工程涉及到二十多家村民的祖墳,恐怕不會太順利。

  市報社新聞記者張海是小豹子連襟的兄弟,在小豹子選舉村長的過程中曾經為他在市日報搖旗呐喊,報道過小豹子善待村裏四名孤寡老人和扶助特困家庭的新聞,在小豹子順利選舉成為村長的天平上增加了至關重要的砝碼,因此也得到了小豹子的豐厚回報,小豹子為其買了一輛捷達轎車。小豹子有了難題,他自然得想法解決。於是關注地說,化工廠的廢渣處置是事關和諧新村建設的大事,我想再糊塗村民也不至於在遷墳問題上想不通。

  小豹子詭秘地說,問題難就難在原來的書記大偉家的祖墳就在化工廠的後山,剛剛在黨支部換屆中落選書記,我擔心他記前嫌,不僅自己帶頭不配合,而且會煽動群眾反對上馬這項工程。

  你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可依我考慮,大偉幹了二十多年村幹部,利害權衡他不會在這件事上作梗。郭副鄉長半信半疑地忖度。

  市環保局的李副局長五十好幾的年齡了,眼瞅著局長就要調離,再不努力一下上個正處,眼看就得回家抱孫子,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出政績的機會,憂心地說,廟腦村老百姓多次寫信到市環保局反映化工廠廢渣汙染的問題,最嚴重時村民曾經幾次到市縣政府上訪要求盡快處置,據說由於硫酸腐蝕性大,排放化工廠廢渣的那條山溝氣味熏天,由於常年累月排放,不僅把周圍的土地板結,而且對地下水形成腐蝕,近幾年來在那一帶居住的村民,男人功能退化了,才過三十就不行房事了,媳婦們嫁過來要麼不生娃子,即使生的也是六個手指兔唇或者脊柱開裂小腦發育不全不能行走,你說這麼嚴重的問題,已經引起市縣政府的高度重視,責成市縣環保部門解決,我們市局已經將這個工程列入今年要為老百姓解決的十大實事之一。他大偉身為黨員,即使不幹書記了,可畢竟還是村黨支部副書記,拿祖墳來阻擋廢渣處置這個環保問題,我想他不敢明目張膽地鬧騰,頂多鬧鬧情緒,態度不太積極,公開打明叫響地跟上級對著幹,我想他的水平還不至於如此低下。

  郭副鄉長眉飛色舞地說,這樣,你要實在不好意思和大偉開口,我就讓鎮裏的小魏跟他做工作。

  哪個小魏?

  就是前一陣剛通過考試來咱們鄉的縣城原來幹廣告業務員的小魏。他很快要下到村裏任副村長了,我和鄉長的意思讓他來廟腦村,既能緩和你和大偉的關係,也能增加你們班子的知識結構,你說呢?

  你當父母官的都講了,我還能再說什麼呢!

  三

  小魏坐著廟腦村的村委委員三柱的摩托車爬上了村西最陡的黃土梁,滿眼掠過的是山溝裏黃蕩蕩的泥不是泥土不是土的東西,就像大糞一樣粘稠粘稠,味道竟比大糞還難聞許多,嗆鼻辣眼,氣味直衝丹田而來,叫人睜不開眼,鼻子像感冒似的直流鼻涕,喉嚨堵得就像患了矽肺病。

  車吱呀一聲滅了火,小魏跳到地上,竟然找不到一處純淨的落腳地,到處是黃中帶綠,綠中發紫的廢渣,他顧不上掩住鼻孔,隻拿手絹擦擦被秋風卷起來落到臉上有些蜇臉的雜色塵土。跟著三柱到了坡頂俯視排放廢渣的山溝。

  極目望去,但見山坡上原來粗大的榆樹黃櫨楊樹早已朽爛,隻有一道道彩色的紋路將土坡已經化成堅硬的物質,附近田野荒草不生,成了一片慘不忍睹的世界。

  三柱像山羊一樣翻過一個山包,來到山麓的幾片坡地,指著遠遠近近的墳塋說,這個就是大偉書記的祖墳,下邊還有十來戶村民家的祖墳。其他人家的都離得較遠,就數大偉書記家的靠得最近。隻要他同意,其他村民不會較勁。

  正當小魏準備跟著三柱到大偉家祖墳那塊地去,三柱接手機的時候,小魏看見一個六十多歲的大爺已經進了地裏,把四周已經釘好了的木橛子用力拔了起來,氣憤地扔了一地,口中還咒罵著,沒有祖宗的東西,當你的書記就行了,幹嘛把人整死哩,就算大偉和你是對頭,可你姐咋著你了,要讓她死無葬身之地,你才放心了!

  三柱壓了手機,順著小魏的視線看到了發生的一切,明白了小魏臉上不解的神色。

  他解釋,這個大伯是大偉的大哥大奎,也是書記李小豹的姐夫,他老婆在二十年前就因為肺癆病死了,從此他一蹶不振,偏愛上了風水八卦,聽說上邊要實施廢渣處置工程,他就擔心他們段家祖墳可能要動遷,曾經幾次到村委找他書記小舅子鬧過幾場,都被他三弟大偉勸阻了回去。這下看到工程隊灑了紅線釘了木樁,他能不生氣才怪呢?

  那我們何不趁現在會了麵,先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難哪!我們老少爺們打了半輩子交道都沒辦法溝通,你一個剛剛畢業沒幾年的學生娃要說服他,恐怕比登天還難!

  是嗎,我看沒有你說的那麼邪乎吧?瞧我的!

  段大奎聽到有人來了跟前,抬頭吸吸幾乎要被風吹滅的老旱煙咳嗽了幾聲說,大妮子,你這是和三柱巡查工地了吧,我可跟你們說清,誰也甭想給我灌清米湯,這墳我可不能遷,誰遷我非跟他撕破臉!

  小魏輕鬆地笑笑,大爺,你這是慪哪門子氣,誰跟你說遷墳的事了,我今天是來采風,剛下到廟腦村覺得這地方不錯,請人家三柱村長陪著出來走走,沒想到碰上了大爺你。我聽說大爺你精通周易八卦,能不能收下我這個弟子,讓我跟你學學咱們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寶?

  沒想到小魏突發奇想的話抖開了段大奎的話軸子,他喋喋不休地講述,閨女,不是我眼裏揉不進沙,實在是他們不懂風水,這陰宅和陽宅一樣,都十分講究,你說要不是我那個狠心的小舅子李小豹在二十年前承包了村裏的硫磺廠在這裏開采硫磺,我那死老婆子能那麼短命嗎?前一陣要不是他提供來回的吃喝盤纏動員村民上訪,能把環保局的領導帶來嗎,天下汙染的地方多了去了,政府哪裏就這麼關心咱廟腦村,要不是在這裏埋上這龜孫的木樁子,我那三弟大偉還不是穩穩當當地幹著書記,這墳再動遷我們段家還指不定要出什麼事呢?這墳我說什麼也不能同意動遷!

  三柱也搭腔,大叔,你這是生哪門子氣,人家小魏村長愛好寫作,想請你給講講村裏的故事,你怎麼又說起遷墳的事了?

  你和我那個球小舅子一個鼻子出氣一個褲襠裝蛋,滾一邊去,我在跟人家文化人嘮嗑,你插什麼嘴。

  三柱自討沒趣,便朝小魏擠擠眼,示意先到坡頂放摩托車的地方等著,徑自離開了。

  段大奎指著三柱的背影咒道,這個年輕人你說做什麼不好,偏偏喜歡當狗腿子,整天跟著我那痞子小舅子,按說他在廟腦村年輕人中文化程度最高,在縣城一中讀了高中,畢業回來後還在西安部隊待過,退伍回村又跟著我們家大偉從保管、會計一直幹到副村長,三年前村長換屆,本來鎮裏和村民的意見是希望他當選村長,哪知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小豹子在中間插了一杠,硬是動用一幫狐朋狗友拉選票,挨家挨戶給送白麵香煙,生生把三柱的村長給擠了。照理他應該在班子裏和大偉團結一致,共同抵禦小豹子的飛揚跋扈,為老百姓多辦些實事,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他不知怎的就隨了小豹子,成了人家的走卒。為此大偉現在跟他還是別別扭扭的,基本上不深交。

  究竟是什麼事,大伯你倒是快說呀?想不到你還運用評書的手法給我弄懸念伏筆。

  唉,就在還有三天梨樹鄉黨委、政府準備在廟腦村舉行換屆選舉大會的那天晚上,三柱按照大偉的安排,帶領村裏的青壯後生剛剛把挨家挨戶的自來水接通,和村民一塊喝了些杏花村白酒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被不知哪裏擁出的一夥人用麻袋裝了扔到了一個枯井中,要不是村子裏的一個想不開要跳井的媳婦到了井前聽到叫聲,兩天連凍帶餓恐怕三柱早含冤而死了,你說缺德不?

  那幹嘛不報警?

  沒有惹人家,兔崽們還這樣日哄人,你再公然與他們結仇,除非你不想安生過日子。這以後三柱儼然換了個人,失去原則,再不敢走近大偉了。

  四

  大偉和小魏下了麵包車,走在回廟腦村的盤山路上,霜染的山頭黃櫨火紅橡樹金黃,好似一片彩色的錦緞鋪展在連綿起伏的山窪。

  小魏追上大偉問,段書記,怎麼一言不發呢?

  鄉裏讓盡快發動村民配合實施化工廠廢渣處置工程,難啊!

  哎,剛才在鄉長麵前,你可是答應了的,怎麼想打退堂鼓,這可不是你一貫的性格。

  你來這幾天,可能聽說了,準備開工的地方離我們家的祖墳最近,我倒是沒說的,可我那個大哥對風水奉若神明,他一貫做事一根筋,我怕他那兒卡殼。至於其他村民隻要我大偉出麵,都會配合的。可我們家的老大,我可犯怵,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那倒是,你不便出麵,可以讓別人嘛!

  這能出麵的我看就是小豹子了,但在他姐夫那裏,我估計他渾身是鋼也撚不出幾粒釘。

  我出麵和他談呢?

  對了,我聽他說那天你們在工地碰過麵,他對你的印象不劣,可以試一下。

  段大奎聽到街門響,從堂屋趿拉著布鞋跑出來。

  誰呀?

  是我,大伯,小魏!

  嘻哈,村官來了,好,等我給你開門。

  小魏跟著段大奎往堂屋走時,抬頭看看院落,隻見院子靠東一棵老槐樹虯枝盤曲,主幹三個人合抱恐怕也不會抱住,正麵兩個窯洞鑲嵌在丈餘高度土棱子裏,東西兩側各有一個配房也風燭殘年年久失修,一派蕭瑟荒涼,像衰老在歲月風塵中的垂垂老者。

  堂屋裏煙熏火燎,炕頭前的灶台上吃過的碗還沒有洗,炕上被子仿佛年長日久也不疊,像蟬殼一樣褪在土氈上。

  看到這些,小魏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幼年時喪母跟父親一起的生活,於是挽起袖筒替大伯收拾起來。

  段大奎不好意思地說,小魏,你快坐,你是客人,幹什麼活,我天天都這樣,光棍生活,沒有人笑話的。

  那是,可你也得整理整理,自己也頭清。

  見小魏執意要收拾,段大奎也不再阻攔了,問道,閨女,你說動遷祖墳到底影響不影響活人的命運?你是文化人,你給大伯講講。

  小魏手腳利索,洗完碗筷又幫忙整理炕上地上的擺設,一會兒原先亂七八糟塵土厚積的土屋變得亮堂整潔了起來。他笑著回答,當然影響,可你總不能光往壞處想啊!

  那你說說有什麼好處。

  不行,想要聽我的03manbetx ,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說了後,不管你高興不高興,你都不能跟我翻臉。

  沒問題!

  那好我就說了,小魏機警地講起來,最近我看過一本中國著名哲學家的論著,講其實決定人類命運的不是風水,而是性格和心態,你總認為你人生中的厄運是別人破壞了你家的祖墳造成的,我覺得你有點兒偏激。比如西方人死後不講究土葬,他們隻是把火葬後的骨灰放到公墓,你說他們還考慮什麼風水。再一個即便有你信奉的風水一說,你家祖墳早被化工廠的廢渣影響得不成體統,你就不想挪挪地方換換風水?

  這樣說也有一定道理,可我總不能讓祖宗的屍骨刨起來胡折騰,這實在是對祖上的大不敬啊!

  有什麼恭敬不恭敬的,既然你們家現在背運,不如挪挪地轉轉運,不是說風水輪流轉嗎,興許能往好的方麵轉化一下呢!

  那你說我就同意遷墳?

  是呀,對老百姓也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這樣不是太便宜小豹子了嗎?

  有什麼便宜不便宜的,咱又不是為了他一個人。

  可是如此一來,我擔心他會變得更猖狂。

  我不明白什麼意思。

  你想,這次遷墳大偉作為副書記肯定不能說不同意,其他涉及遷墳的村民看到小豹子力主新上化工廠廢渣處置項目,也不敢公然抵製,隻能我來當這個惡人,而且這也是小豹子最頭疼的事,我要放棄了,他肯定以為我不敢再跟他叫勁了,我和他幾十年結下的結不就輕而易舉地解開了,你說他最在意的死敵沒有了,他還不在廟腦村折騰個地朝天。

  我不明白你們姐夫和小舅子之間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我跟他姐結婚時,小豹子還是個孩子,我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我那時特希望他讀書成才,為他提供上學的學費,為他買衣服,但他從小就不愛上學,初中沒上完就輟學了,整天跟一幫狐朋狗友鬼混。後來買下拉煤王跑開運輸,往河北倒騰煤炭,漸漸發了起來。為此我很高興,覺得他有出息了,趕緊讓大偉托熟人給他從鄰村介紹對象,介紹了十幾個也沒成,俊花是鄰村的家,要不是他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他恐怕還不會娶人家,好說歹說總算和俊花結了婚。我原本想他會感激大偉,不為別的,單說找對象這事,他就該感激大偉,誰想這個沒良心的狗崽子非但沒有知恩圖報,相反卻和大偉搞起了競爭。仗著有了幾個臭錢,養了一幫狗崽子在村裏為他收買人心,先是為村裏古廟塑了關公像,接著扶助孤寡老人和特困家庭,按說這也是積德行善的好事,誰想他這樣做,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擠掉大偉。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惜血本隔三岔五請鄉裏的幹部和工作人員,表麵上裝誠心,跟大偉套近乎,蒙過了村裏百姓的信任,在三年前村委會換屆選舉中如願當上了村長。我也認為他會和大偉精誠團結為百姓謀些福利,誰知他在解決了入黨問題後一反常態,和大偉徹底撕破了臉皮,在前一陣書記換屆中使用下三爛的伎倆,發動狗仔們挨門挨戶給老黨員送白麵豬肉,副村長三柱不迎合他,就把人家裝麻袋扔到廢舊的水井中,險些出了人命,通過傷天害理的詭計當上了書記。我當姐夫的怎麼能不為他感到羞恥?

  這麼說你阻攔遷墳實際上也不是純粹因為擔心壞了祖墳風水,而是另有隱情?

  要不說我得佩服你,你小妮子眼真毒!

  那還不快說來,讓我解開這謎團。

  我真的擔心他這次搞化工廠廢渣處置工程還打著別的算盤。

  什麼算盤?

  我隻是猜測,不敢確定,可我冥冥之中感到有陰謀,這個恐怕村民們沒有猜到,我跟大偉說過,可大偉隻是說有可能,他不一定敢那麼操作。

  我還是不明白,你要不給侄女說透,我看就算了,就當他是個秘密,到時候整個廟腦村人都跟著遭罪就行了。

  不是,你聽大伯說,我擔心他搞化工廠廢渣處置工程是假,他和福建倪老板、鄉裏郭副鄉長串通一氣發洋財是真。

  你是說他們想借上級扶持環保項目和複墾土地的政策私挖濫采煤炭?

  嗯,段大奎捋了捋快要白了的絡腮胡子。

  五

  小魏自從和段大奎談過後,好幾日覺也睡不踏實,想來想去,她覺得必須盡快和大偉碰頭,白天她怕小豹子發覺,於是晚上來到大偉家。

  一進門,秀琳剛從地裏雇人犁地回來,正坐在院台上磕鞋裏灌的土,看見小魏進來,便沒好氣地問,魏村長,有什麼你和大偉在村委會說不完,還來家裏嘮嗑。

  嫂子是這樣,我有個問題需要現在請教段書記。

  這時大偉剛洗完,聽到他們說話,白了妻子一眼,將小魏迎進堂屋。

  段書記,我有重要問題反映。

  有什麼就直說,繞什麼彎子,是不是我大哥的工作做通了?

  不是,我和大伯都懷疑李豹子書記搞化工廠廢渣處置工程裏有文章。

  你是說有可能挖煤的事?

  怎麼你還不相信?

  不排除這種可能,但現在沒有跡象。

  等到既成事實就積重難返了。

  你的意思呢?

  如果你同意我想立即向鄉長書記反映,征得他們支持,全力粉碎李豹子書記和某些利欲熏心的人的發財夢。

  好,我全力支持,咱們倆明天一塊去鄉政府找主要領導彙報。

  不行,你不能出麵,一旦讓郭副鄉長聽到風吹草動,他們會對你更加仇恨。還是我去合適,他們不會懷疑,就算日後知道情況後,我一個女孩子家他們也不會拿我怎麼著。

  可這是全村老百姓的事,讓你一個女孩子家背黑鍋,怎麼忍心。

  沒事的,我也是村委一員,要不為百姓謀事,我下基層來還不如幹我的廣告業務。

  好,那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剛才嫂子就探問我有什麼事,我不便說,白讓人懷疑一通,以為我們單線聯係有什麼鬼呢!

  能有什麼,淨往神秘裏想,天生一個醋罐子!

  秀琳端著水進來,正好聽到後半句,瞥瞥大偉,氣憤地接了火,你們兩個村幹部談論大事,提我一個家庭婦女幹啥,難道真有什麼鬼事不能告人。

  小魏看情況不妙,生怕再待下去段書記兩口子開了仗,趕緊寒暄了幾句離開了。

  梨樹鄉政府在梨樹村東的公路邊,一棟在學大寨時期修的磚混結構的小二樓已經明顯灰舊,青磚鋪的大院雜草叢生,隻有幾輛半新不舊的普桑停在深秋的陽光下,顯得幽靜慵懶。

  郭副鄉長從唐鄉長辦公室出來,狠狠地把煙蒂甩在地上,再用腳出氣地搓了幾下,急急火火地連走帶跑地回到自個兒辦公室猛地把門摔上了。

  在辦公桌前沉思了好久後,他撥通了手機。

  你他媽的怎麼搞的,連個小閨女也管不住,剛才到唐鄉長那裏惡惡地告了我一個黑狀。

  對麵傳來小豹子不解的問話,咋的,莫非她把咱們的計劃識破了?

  剛才唐鄉長可跟我翻臉了,說我再瞎胡鼓搗他就不讓我插手那事了。

  那你說咋辦?

  這還用我教你,趕緊滅火。

  小魏從鄉政府出來,坐著通往廟腦村的小麵包客運車在村口下了車,接到大偉的電話,剛把情況給大偉說了一遍,忽然被一個蒙麵人截在了坡上。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她已經被對麵駛過來的一輛摩托車撞在了地下,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

  大偉看看表已經半個小時了還不見小魏回來,預感到發生了意外,趕緊打手機,可手機光響卻沒有接通,毀了,出事了,他趕緊打的出村來找。

  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他讓司機幫忙看前邊路上有沒有人,忽然司機驚叫道,那是什麼?好像是個人。

  大偉立即下了車跑到跟前,一看是小魏,連忙叫司機和他一起把人抬進車裏,催促司機趕緊往縣醫院開去。

  六

  大偉把小魏送到醫院急診室後,趕緊將小魏被人暗算的情況向鄉派出所報了案,並向設在梨花鄉政府的項目指揮部彙報,郭副鄉長是常務主任自然表麵答應尋找線索查清,卻將事情拖延擱置下來。

  過了幾天,大偉見小魏逐漸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立即向市環保局舉報了小豹子假借治理廢渣發挖煤財的想法,見還沒有動靜,便通過市新聞中心老朋友的幫助將市晚報的記者請到了廟腦村。

  大偉一邊在醫院照料小魏,一邊還要為記者提供線索,生怕自己不在時小豹子又來禍害,便將大哥段大奎請來陪護,在他哥倆的精心陪護下,小魏逐漸恢複了神智。

  當她在半個月後的一天深夜醒來時,發現大偉在她的病床前已經睡著了,望著他瘦削英俊的臉,小魏不由得落淚了,從心底升起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她弄不清隻是感激,還是有別樣的愛戀。

  她靜靜地注視著大偉可親可敬的麵龐,那濃黑的兩道眉毛冷峻嚴肅,長長的睫毛下眼袋腫黑,一頭依稀能瞅見白發的粗硬的黑發倔強地站立著,兩隻結滿厚繭的粗大的手伏在他的身旁,正沉沉熟睡。

  小魏真希望他在睡夢中握住自己的手,或者抱住她身體的某個部位,然而大偉枕著兩手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動作出現,小魏有些失望,大膽地拉了拉大偉的手,把他的溫暖的手擱在了自己起伏的胸脯上。即使這樣大偉也沒有被驚醒,小魏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因為這樣一來她就可以陶醉在醉人的想象中。

  麵對著眼前的大偉,小魏唱起了這幾日剛剛跟大奎叔學到的民歌《楊柳青》:

  一撲灘灘楊柳樹一片一片青

  一群一群小夥夥,啊呀呀呆

  就數上情哥哥

  一片一片油菜花滿山山的開

  妹妹的那個心思,啊呀呀呆

  哥哥你自己猜

  不澆水來花不開有情人才明白

  櫻桃那個好吃來,啊呀呀呆

  樹可要自己栽

  在月光灑滿小船的夜晚,大偉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她就像一片輕盈的葉子接受風兒的召喚,幸福地與大偉膠合在一起。刹那間,一切都靜止了,隻能聽到他們兩個嘴唇吻在一起的喘息,以及他帶著電的手麻酥酥地滑過她的脖子胸脯,直到有皮膚相親的顫抖和驚悸之後,她仿佛被飄渺的雲彩托舉著,在廣袤的天空裏飛翔,幾下酸澀的疼痛後,身體下部失去控製地湧出一條歡快的河流,她才看見在她身上遊走的一身骨骼的大偉,她不由得笑了,緊緊地再次坐在了雲彩的頂上。

  當大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趕緊穿上衣服,受驚似的推醒小魏問,我究竟幹了些啥?

  小魏莞爾一笑,沒有啊,你對我挺好,一直精心地照顧我,我不忍讓你在地下坐著就把你拉到了床上。

  發生了什麼?

  你對我很好。

  大偉轉身從衣兜裏摸出黃山香煙猛烈地吸了起來,看得出他的手在瑟縮,身子像篩糠一樣還在顫抖。

  然後是彼此的沉默,這個深秋的夜叫大偉好懊悔,懊悔自己不該疲勞地被小魏拉上了床,擔心自己失控後的行為會毀了小魏的一輩子。

  當唐鄉長來到廟腦村調查化工廠廢渣治理工程,了解到小豹子確實是名義上為村民造福,打的是發挖煤財的算盤後,生氣地當著村民的麵,要暫時叫停化工廠廢渣治理工程,走公開、公平、公正的渠道招標,重新嚴格按照程序挑選開發建設單位。末了他讓大偉叫上小魏要在村委會辦公室研究下一步的工作。

  叫上那個魏村官,挺負責的,年輕人,讓她多接觸些工作,會對她的成長有好處。

  她被人打傷了,已經在縣醫院昏迷了一個星期,剛剛醒過來沒幾天。

  是不是小豹子指使人幹的?報案了沒有,如果真是他操縱的,我建議鄉黨委開會研究立即罷免他的支書。

  大偉納悶地回答,案當時就報了,可是一直沒有進展。

  鄉派出所來人沒有?

  來了幾次,可聽說在小豹子家玩了一個通宵麻將拿上幾條軟雲煙走了,再沒有結果。

  一夥腐敗分子,我現在就跟縣刑警隊宋隊長通話,請他們馬上就來介入此案偵破。

  作為一個剛剛來村裏工作的年輕人,就因為怕人家告發自己的陰謀,就慫恿黑惡分子在背後下黑手,豈有此理,法理難容。

  唐鄉長很快來到了縣醫院看望小魏,當大偉帶著他來到病房還沒來得及坐下,小豹子帶著幾個年輕人將帶來的營養快線、腦白金、氨基酸等滋補品放在地上,然後揮揮手讓幾個同伴先出去,上前跟唐鄉長搭訕。

  小豹子看看大偉把臉轉向一邊,小魏則用被子蒙上頭,給唐鄉長遞過來一支中華香煙,唐鄉長看都沒看,擺擺手推拒。

  病房抽煙對傷口不好,你也甭抽了。我問你來幹什麼?

  我當然來看看小魏,聽說她被人打傷了,什麼人出手這樣狠,簡直無法無天!

  見小豹子這樣回答,唐鄉長才扭過頭來,你說什麼,難道不是你指使人幹的,簡直是貓哭老鼠——假慈悲!

  這話怎麼講,我確實是才聽說的,你要不信,我天打五雷轟。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唐鄉長怒不可遏,丟下一句硬生生的話轉身出去了。

  七

  縣城南邊一所叫做雲夢鄉的歌廳內,小豹子將一個刀疤臉用腳踩在地下,其他在場的人都替刀疤臉向他求情,放過刀疤臉一馬,如果日後再犯,就剁掉他一隻手,小豹子卻一言不發,依舊把刀疤臉踩在腳下。

  電話響了,他才把腳鬆開,發狠地咬咬嘴唇,瞪了一眼刀疤臉到裏屋接電話。

  電話是郭副鄉長打來的,他說晚上在星月咖啡廳見麵,唐鄉長恐怕要調任另一鄉鎮了,有重要情況研究。

  接完電話,小豹子換了一個人似的眉開眼笑哼著小調晃晃悠悠踱著四方步趨出來,讓他的一夥小兄弟們異常詫異。

  蜜蜂呀那個落在呀那窗眼眼那個上

  想親親那個想在呀這心眼眼那個上

  到了樹芽那個開花呀這頂頂那個上

  操了心心那個操在呀這你身那個上

  夕陽呀那個落在呀這山耕那個地

  一樁樁那個心事呀想起那個你

  蜜蜂呀那個落在呀那窗眼眼那個上

  想親親那個想在呀這心眼眼那個上

  一對對那個蝴蝶呀在繞天那個飛

  不想那個別人呀單想那個你

  不想那個別人呀單想

  單想那個你

  等他唱完,一夥兄弟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大哥這是演的哪一出。

  剛才還在小豹子腳下鬼哭狼嚎的刀疤臉這時換上一副殷勤的嘴臉,從上衣衣兜中摸出兩根雪茄煙,先把其中的一根送到小豹子嘴裏,然後啪地一下畢恭畢敬地打著打火機,將歪瓜裂棗一樣的嘴湊到小豹子的耳朵旁,討好地說,都怪小弟有眼無珠,不知道大哥喜歡那妞,否則我也就不會惹你大發雷霆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誰說我喜歡她?

  你要不喜歡她,這就讓我難理解了,難道說我們弟兄們的交情還抵不上一個黃毛丫頭片子?

  你知道你對小魏村長下手,給我帶來多大的麻煩,要不是你這蠢豬半道上插進來這一杠,恐怕治理工程早就如期開工了。

  我也不知道會給你帶來麻煩,當時隻聽你說她到唐鄉長那裏告你的惡狀,想整我豹子哥,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弟兄們就是不能放過這樣的惡人!

  我知道你們沒有長腦袋,隻知道窮義氣,當時就三令五申,沒有我的指示,誰也甭管這事。你個挨千刀的刀疤臉就要公然違反規矩,給我捅婁子,現在唐鄉長正在調查取證我參與此事的證據,你說我這支部書記還能幹下去嗎?我要是倒了,我看你們靠誰來生存。

  刀疤臉狡猾地恭維,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自己犯了規矩,我絕對不會連累大家,更不會影響大哥的前程,我這就去派出所投案自首。說著就扭頭要走。

  算你個刀疤臉明智,如果你進去大哥我一定會疏通關係,不會看著讓你受罪的。

  小豹子開著自己的奧迪車來到星月咖啡廳時,見郭副鄉長的桑塔納早已停在外麵。

  當他推開二〇八的門時,見一位身段苗條眼神狐媚的小姐正坐在郭副鄉長的膝蓋上和他撒歡,見小豹子進來,那個女人又過來獻殷勤。

  老板,我們這裏剛來了幾個雛鳥,沒有開包的,叫進來挑選一下?

  小豹子沒有興致玩樂,懊惱地將女子推搡一邊,嘟囔了一句,就知道讓我們出血,一滴精子十滴血呀,我們可沒有心情讓你們經常糊弄,什麼雛鳥,這年月能有原生態的雞?去,去,今天我們有大事商量,壞了我們的心情,看我怎麼收拾你。

  女子見小豹子生氣了,趕緊夾著尾巴走人。

  小豹子重新關好門,坐到郭副鄉長近處,抿了一口咖啡,給郭副鄉長續上後,從皮包內整出一張購物卡,穩穩地放到郭副鄉長前麵的茶幾上,慢條斯理地問,有什麼事情,快給老弟傳個信兒?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我剛才電話中告你的,唐鄉長可能要調任其他鄉鎮。

  那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準確吧?真要是這樣,咱們今天就在這裏享受一下原生態的雛鳥。哈哈,嘻嘻。

  這隻是可能,我和鄉黨委金書記正在運作,可要擺平組織部那幫哥們兒和人大那幫爺們兒,恐怕就不是這幾張購物卡可以管用的了。說完把購物卡裝到了自己的上衣衣兜裏,別有意味地呷了一口燕京純生啤酒。

  小豹子會意地又從衣服衣兜裏抽出一張支票放到了郭副鄉長的腿上。

  郭副鄉長看看上麵的金額是二十萬,馬上換成輕鬆的表情,拍拍小豹子的肩膀說,沒問題,既然你這麼痛快,我也不用轉彎抹角,咱們開誠布公地說,這個事就包在我身上,要是運作不成,你拿我是問。

  那怎麼敢,你好歹是一鄉之長,你說這唐鄉長一走,你我不是就又能操作化工廠的事了?

  那自然是,另外我再告你個信兒,鄉黨委金書記對這事也很上心,你說我們有了這個靠山,還怕誰反對呢。

  八

  其實大偉在小魏身體恢複出院後,為了能妥善實施化工廠廢渣治理工程,他倆真沒少費心。

  首先擔心大哥段大奎再出來幹擾,苦口婆心地向他講治理汙染的益處,段大奎當然明白,可他覺得小豹子和福建倪老板打的還是挖煤發財的主意。大偉跟他說這次小魏已經向鄉裏反映此事,估計他們不敢再幹瞞天過海移花接木的勾當了。段大奎固執氣惱地說,狗改不了吃屎,我算看透那東西了。大偉安慰,興許人家真就改好了,你不就冤枉人家了?大哥我看還是看看再說吧,廢渣治理工程開工那天,你就不要去打岔了,好不好?

  段大奎轉而看看小魏,詼諧地說,這個麵子我要賣給大侄女,不過我可說好,如果發現他們有詐,我可不會輕饒了他。

  小魏莞爾一笑,那是,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會答應。

  這樣,原先由段大奎策劃的組織村民阻攔治理工程開工的行動也就取消了。要說段大奎,在廟腦村的威信可不比大偉差,當然主要是他在平輩人中文化程度最高,在鄉裏讀過高小,加之他雖然一輩子沒有成家,可主持公道堅持正義凡事講個道道,因此頗得村民信賴和尊重。別看大偉當了半輩子村幹部,可論號召力似乎還不及大哥。想當年在農村剛推行海選那會兒,要不是段大奎把小豹子賄選,給每戶村民發兩袋白麵、五斤豬肉的事情向唐鄉長反映,鄉長派人調查後取消他的選舉資格的話,恐怕那一屆小豹子就會當上村長。為此小豹子和段大奎這小舅子和姐夫之間也結下了解不開的結。

  廟腦村化工廠廢渣治理工程開工了,開工那天可謂廟腦村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天。鄉黨委金書記、郭副鄉長陪同縣委書記、縣長以及市縣環保局的領導都出席了開工儀式。為了助興,小豹子還專門從河南請來了豫劇戲班子唱了三天大戲。市報社新聞記者張海專門在市報頭版報道了這一新聞,標題是《引進外資治理汙染造福百姓》。

  為了早日見到煤,福建倪老板立即啟動了工程。明裏是治理廢渣,實質是挖煤發財。為了掩人耳目,先在原來排放廢渣的山溝深挖了若幹個坑,再用料石镟了四周,拉了成車的水泥做底抹牆,準備把廢渣倒進去然後再從附近拉來黃土來掩埋,以防汙染地下水。

  村裏的老百姓看到福建倪老板這樣不惜血本投資,也很感動,覺得誤會了小豹子。

  就連段大奎也以為小豹子要改邪歸正從頭做人了,不再在私下懷疑小豹子了。但是幾個月後當小魏告訴他取土的地方出來煤後發生的一係列事又讓他徹底對小豹子失去了信心。

  村中心的舞台上正在上演著豫劇傳統劇目《七品芝麻官》,精彩的表演博得台下觀眾的陣陣掌聲。

  秀琳犁完地打了茬,終於忙完地裏的活兒,有了閑空來瞧瞧戲,她坐在台子一側的凳上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抬頭看見西邊村委會辦公樓上大偉和小魏正在花牆邊嘀咕,心裏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想當初別的姐妹們提醒她多關心關心大偉,以防小魏把大偉的心偷走,她還笑話他們不開放呢,現在什麼社會,他們在一起工作,沒有你們想象得那樣齷齪,再說我還不了解我們家大偉,即便那妮子撩逗他,他也不會做丟人現眼的事情。我們老夫老妻的半夜辦那事,他還羞羞答答的,要不是我主動,恐怕現在連孩子還不知道在哪裏走筋呢,你說這麼本分每天考慮工作的人,怎麼可能幹出那樣邋遢的事呢?

  可說歸說,她在私下開始注意大偉從外邊回來的反應,例如上次他和她親熱的間隔,或者他臉上有沒有口紅,包括給他洗內褲時檢查有沒有什麼異樣,她費了好大勁卻收效甚微,看來是自己疑神疑鬼多慮了,慢慢她也就放寬心了,即使小魏有時上家來找大偉商量事,她也不再給她眉眼了,甚至還裝作大度地拉拉她的手,問幾句她家裏的情況。小魏也感覺秀琳變得大方了,當著大偉麵也多次誇獎嫂子如何如何賢惠如何如何知書達理。

  正當她忐忑不安時,猛然聽到後邊好像是小豹子老婆俊花的聲音,你們看,那不是大偉和小魏,真般配,聽說小魏被人打傷,大偉和段大奎在醫院照料了個把月,該不是他兄弟倆夥著一個尿盆子吧!也邪門了,聽說這姑娘早就沒媽了,從小跟父親長大,後來她父親又常年跟一個老寡婦姘居,因此等於她至今獨身一人。你說這幹柴烈火長相廝守,誰敢保證不會生出事來。有人見過下大雨的那幾天,好像大偉在村委會小魏的宿舍後半夜了才出來,你說有多少事說不能等到天明了,我看怕是這龜孫已經扒了小魏的灰,給人家大姑娘下了種,要不怎麼能那樣如膠似漆呢!你們看,他們倆好像也不背乎人,專門在人前露臉呢。

  秀琳不想聽這嚼舌根的話,想返回身朝俊花的臉上啐一口解解氣,可不由得又朝樓上看了看,大偉果真和小魏在花牆邊貼得很近,好像小魏湊近大偉的耳朵說了句什麼,然後倆人肆無忌憚地大笑後回到了小魏的宿舍,她注視了好長時間也沒有見大偉出來,這下她著急了,心內亂得很,真想快點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宿舍抓個正著。

  想到這些,她禁不住從凳子上立起來,朝身後竊竊私語的俊花白了一眼,甩出一句解氣的話抱著凳子從人群中鑽出來。

  你們家小豹子更風流,恐怕三個月也不會碰你一下,聽說在市裏買了樓房養著,那金屋藏嬌的故事你忘記了?

  俊花沒有想到秀琳一著急說出這麼惡毒的話,想還嘴,卻又怕丟了臉麵,也就忍住了。

  秀琳從人群中出來,本來不想上樓去小魏宿舍捉奸了,可擔心他們趁著這快黑的天色幹出蠅營狗苟傷風敗俗的不雅觀的醜事來,便加快了腳步。

  走到小魏宿舍前,她原本想一腳踹開門進去,可想想那樣也不妥,屋裏亮著燈,說不定人家是商量工作的,那樣貿然行事萬一什麼也沒發現自己也不好收場,便躡手躡腳地靠在窗戶前聽屋裏的動靜。

  隻聽裏邊傳來輕聲的說話聲,大偉哥,我恐怕是有了,這幾天肚子裏老冒酸水。

  那明天我和你到縣醫院檢查一下吧,萬一是身體有了什麼病,好及早治療。

  那不可能,我這麼棒的身體能有什麼毛病,你可不要拿病來嚇我。你也是有兩個孩子的爹了,連這個都不懂,真可笑!

  我不是為你著想,心疼你嗎?

  你哪是心疼我,該不會是怕我把你的骨血處理掉吧?

  開玩笑,我怎麼能那樣想。

  他們倆正說著,門開了,秀琳怒不可遏地罵道,好你個狐狸精,我當初就覺得你靠近大偉沒有什麼好主意,原來你已經懷上大偉的種,看我怎麼收拾你們這對狗男女。

  大偉趕緊解勸,秀琳,是我對不住你,你就原諒小魏吧!

  小魏也哀求地說,嫂子,都是妹子不好,你就原諒大偉吧!

  你們這是給我演什麼雙簧,我告你們,我明天就去鄉裏找鄉長,讓他給我評評這個理!秀琳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偉和小魏無奈地跌坐在床上,不知道怎麼應對這一場遲早要來的風暴。

  九

  唐鄉長調走後,政府的工作就暫且由金書記來一肩挑著,忙不過來,隻能讓郭副鄉長主持政府工作。

  當秀琳氣衝衝地推開郭副鄉長辦公室的門準備進去時,她看到小豹子正在給郭副鄉長的抽屜裏塞什麼東西,就怔在那裏,不知是該進去,還是該把門碰上。

  郭副鄉長本來因為秀琳瞅見不該瞧見的一幕而生氣,但又友好地裝作熱情地邀請秀琳進來,小豹子向郭副鄉長吐吐舌頭表示歉意,不該沒有鎖上門就給他塞東西,轉身向秀琳禮貌地打招呼,嫂子,你坐,我找郭副鄉長彙報了一下工作,說完擺了一下手出去了。臨出門時向郭副鄉長擠擠眼,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

  郭副鄉長還以為秀琳是代表大偉又來告小豹子的狀,當他聽完秀琳的哭訴後,轉而一笑,嚴肅地表態,我一定盡快找大偉談話,如果他和小魏不迷途知返,就按照黨紀政紀處理。

  秀琳聽說事情要弄大,又擔心大偉被撤職,既失去家裏的經濟來源,又失去往日在村裏的顏麵,便支吾地反複強調,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請郭副鄉長你幫忙給勸勸大偉,讓他和小魏姑娘散了就算了,鬧得太大了,我也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你說是不是。

  那倒是,可你作為妻子告到組織這裏了,我隻能按照組織程序處理,要不按原則辦事,我的黨性何在?郭副鄉長本來是想報小魏和大偉向唐鄉長狀告小豹子圖謀發挖煤財之仇,心裏幸災樂禍,終於等到他們出現破綻,可又擔心剛才的事被秀琳瞅見,吞吞吐吐地回答,不過這要看他們的表現,如果他們不盡快斷絕關係,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將黨紀政紀置之度外。

  秀琳好歹是村幹部的家屬,從話裏聽出了什麼,惱怒地回答,你要把這事張揚出去,我也會把剛才看見的事反映給金書記。

  有什麼事好商量,大妹子,你這是生哪門子氣,這不是你找我想出出氣嗎?

  我隻是想出出氣,沒有想把大偉搞臭,你說大偉要在廟腦村臭透了,我能好過嗎,這一點我還能想清楚。

  那你究竟想咋做?

  就是說服教育一下他們散夥,沒有別的。

  早說不就得了,你這是跟我彎彎繞?

  十

  大偉和小魏自從被郭副鄉長叫到辦公室說教了一通後,變得悶悶不樂。小魏也十分自責,懊悔自己不該一時衝動,惹出事端。大偉覺得深深地傷害了小魏,年紀輕輕的就背上了惡名聲。於是就勸說小魏去醫院打胎做了人流。以免影響小魏的前程。小魏則堅決反對,執意要生下孩子來。她認為大偉多次強調做人流,一方麵是迫於秀琳的壓力,另一方麵是擔心自己把孩子生下來拖住了他,在這個問題上,倆人沒有達成一致,鬧得別別扭扭。

  大偉一回到家,秀琳就氣衝衝地質問小魏的肚子問題解決了沒有,大偉不置可否,低下頭一句話也沒有。無奈苦惱時便到哥哥段大奎的院子走走,想從他那裏尋求一下解決問題的辦法。

  段大奎舉重若輕,輕鬆地笑笑,那敢情好,我死了腳下還沒有人埋,既然小魏執意要生下來,要不幹脆就認我做幹爹,由我領養,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呀,看你愁得都快頭白了。

  哥,咱們不能讓人家閨女沒成家就背個破名聲,害人家一輩子。

  那倒是,可你說說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大偉心不在焉,幹什麼都用不到心上,剛剛帶領村民趁暮秋把夏季雨水衝垮的地牆壘好,招呼村民把秋後田裏的秸稈拉回各自院子外漚上農家肥,百無聊賴就轉悠到村子西邊的廢渣治理工程,老遠就發現煤車排成一條長龍,在等待裝煤。

  一輛煤車呼嘯著朝自己方向駛來,騰起漫天的黃土,將自己的臉上身上蒙上厚厚的一層灰,車子迅猛地開過去,自己立馬就變成了一個兵馬俑似的,眉眼也快分不清了。

  當然也夾帶著開出幾輛運土車,可直覺告訴他,倪老板的工程隊已經采出煤了,究竟是什麼時候見的煤?他真後悔自己這幾天光忙著想處理小魏肚子的問題,把監督小豹子和倪老板的事放到了一邊。

  想到這裏,他停下腳步,生怕小豹子手下的人或者是倪老板的親信看到自己,趕緊離開了工地。

  他沒有回家,直接來找小魏,小魏還生悶氣,大偉進來,她也沒有理睬他。

  大偉顧不上多想,主動打開了沉悶,小魏,我剛才發現好多煤車在工地拉煤,你說倪老板他們拿著市裏環保部門的工程配套款,行的卻是挖煤發財的事,這對得住廟腦村的村民嗎?前邊咱們向唐鄉長告發他們的陰謀,本來以為他們已經放棄了采煤,專心搞治理汙染的事,沒想到他們狗改不了吃屎!你說咋辦?

  小魏一聽說此事,也顧不上生氣了,走到大偉近前商量對策,找時間把煤車裝煤的情景拍下來,交到金書記手裏,看他咋說。資源是國家的,這發財的事不能光他們往腰包裏裝,不能拿廟腦村村民當傻子看待,如果他們不承諾給村裏補償,咱們就動員老百姓斷了他們的道路,看他們的煤怎麼往出賣。

  情理上講對,可我們不能給政府領導出難題,萬一倪老板告到政府,誣陷村民幹擾工程建設,我們能承擔得起責任嗎?這可是今年鄉裏為百姓辦的十大實事啊!

  事到如今我們也沒什麼好辦法,隻能先把證據搞到手再說。小魏這時才顧得上瞅瞅大偉,大偉明顯瘦了,臉頰又黑又瘦削,才幾天不見頭上添了好多白發,不由得感到心疼。她拉了一下大偉粗糙寬厚的手,感到暖融融的,就像初冬裏的火爐一樣。今天晚上,你就留下陪陪我吧,我心裏好悶!

  大偉注視了小魏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好像比先前挺拔了許多,她明顯疲憊了好多,頭發有點兒蓬亂,臉色也有些泛黃,他好擔心她的身體。

  好,我陪你到半夜,還得回去,要不秀琳疑心大,萬一再來堵門口,我們就慘了。

  窗外寒風呼嘯,小魏不由得躺進大偉滾燙的懷抱。

  十一

  小豹子、倪老板正請郭副鄉長在東山人家洗浴城洗完澡,躺在包間閉著眼享受小姐按摩,突然手機響了,是倪老板從另一個房間打來的。

  原來大偉安排村民毛孩拍照,正好被倪老板手下的助理九斤安排的人瞅見,一棒子將毛孩打昏,毛孩被圍觀的人發現通知村裏送到醫院急救室已經斷了氣。

  小豹子被這突發的事件驚呆了,要倪老板馬上過自己房間來。

  倪老板腦門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好歹是一條人命,你說該咋辦?

  出了事就得扛得住,容我們想想,反正不能提拍照的事。要不咱們先到死者家裏看看能不能用錢擺平,如果能行,我們就不用猴急了,就豁出去破財消災吧,小豹子拍拍倪老板的肩膀安慰道。

  出點兒錢倒無所謂,關鍵是人家一條人命,能不能答應。

  我這不是為你支招嗎,你倒做起好人來了,瞧你這德性。

  咱們按摩完給郭副鄉長安排個妞就去死者家,事不宜遲。

  毛孩家是一所破舊的用河卵石壘成的平房,房簷上瘋長的蒿子枝梢在朔風中顫抖瑟縮,寬大的院子裏隻有石碾孤獨地停在碾台上,兩個閨女在門前的石墩上用納鞋底的白線玩挑花盆遊戲,見有生人來了忙喊媽媽,毛孩家的看到小豹子帶著倪老板來了,就預感到不會有什麼好事,心驚了一下,不知是請人家回屋裏說話,還是在院子裏說好。

  小豹子開了腔,毛孩家的,咱們還是回屋裏說事吧!

  毛孩家的十分擔憂地問,李書記,我們家毛孩究竟咋啦?

  沒什麼,咱們回屋裏講吧。倪老板歉意地回答。

  回到屋裏,沒等坐好,小豹子就直截了當地說,你也不用客氣為我們倒水了,毛孩被工程隊的車撞死了,倪老板十分痛心,親自來家負荊請罪,說著讓倪老板趕緊把賠償金放到桌子上。這是四十萬元,就算是老板的賠償金吧。

  毛孩家的看看桌子上的一堆鈔票,大聲地號哭起來,哭了一陣後,追問毛孩到底是怎麼死的,他去工地幹什麼了?

  小豹子見倪老板答不上,詭秘地回答,聽說他在工地邊上轉悠被突然行駛過來的拉土車撞倒的,這開車的也是個二把刀,怎麼也刹不住車了。唉,遭天殺的東西,葬身害命的!

  毛孩家的聽到不對止住哭說,不對吧?今早上他告我說出去給人拍幾幅照片,我還見他背著相機走的。

  小豹子趕緊接話茬,是的,他確實去村西的山溝拍了些照片,可拍完照準備回家,走到工地附近被撞的。

  他平白無故地到工地幹啥去了,不可能。

  也許有人托他辦什麼事情。

  讓我想想,好像前幾天大偉來家找過他,我在院子外曬玉米,隻聽到大偉說照什麼相片的,該不會是因為照相惹下的事?毛孩家的沉浸在苦思冥想中。

  小豹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該不會是拍到什麼不該拍的東西讓人滅口吧?說完讓倪老板叫司機把相機袋從車裏拿到屋子裏來。

  毛孩家的匆匆來看袋子,是毛孩的相機袋!

  倪老板早已準備好似的說,咱們看看相機裏的照片不就明白了。說著讓毛孩家的打開袋子取出相機,開機看裏麵的數碼照片。

  怎麼是這樣?毛孩家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小豹子和倪老板拿過相機來看,裏麵是大偉和小魏在醫院摟在一起的情景和在小魏宿舍親熱的場麵。

  小豹子陰險地發問,毛孩家的,你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回事,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倪老板接著說,這不是明擺的事,毛孩拍到了他和小魏的醜事,他不想在村民麵前失去尊嚴顏麵,就下了手。

  可……大偉,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什麼樣的人,難道罪犯臉上都刺著犯罪的標誌,你別看大偉道貌岸然的,自從我當上書記,他就憤憤不平,尋著機會來搞垮我,先是和小魏勾搭到一塊,告我和倪老板的黑狀,幸虧鄉裏領導法眼,否則我早就被他暗算了。

  這事不能就這樣完,我要報案,為毛孩討回公道,什麼社會了,還搞背後捅刀子,有本事明著來!

  小豹子眼中閃過幾絲幸災樂禍的神色,如果你要報案,我鑒於和大偉的關係不便出麵,但我敢說倪老板見義勇為古道熱腸一定會好好規勸司機說出隱情,替毛孩洗雪不白之冤的。

  十二

  毛孩家的懵懵懂懂,不知是真是假,可畢竟男人死了,而且又死得不明不白,就報了案。

  鄉派出所和縣刑警隊接到報警,警察很快就來到了廟腦村工地,查看了案發現場,將嫌疑人肇事司機帶走審查。

  村裏發生毛孩被撞死的事件時,大偉正陪著早產的小魏在縣醫院住院,當聽來醫院探望小魏的村民說起毛孩時,小魏泣不成聲,大家趕緊安慰她不要情緒激動,剛剛引產了孩子,身體虛弱,需要靜養,可是這並沒有勸住小魏,她愧疚地說,都是我的過錯,不該讓毛孩去照相,我本來說他平時就走村串戶幹照相,小豹子和倪老板他們的人不會起疑,可誰想到事情沒有辦成,反而丟了人家的性命,我真笨!

  大偉忙解勸,這不是你的辦法不好,是他們的警惕性高手段殘忍,不怕,我們幹脆索性相也不照了,請政府和環保部門的上級領導親自到工地調查,要是還沒結果,我們就動員村民代表上訪。這是我們萬不得已的最後的辦法,總不能看著他們個人開采國家資源發財置之不理吧,好歹我是個共產黨員!

  過了幾天,大偉見小魏身體恢複得差不多,正要辦出院手續時,秀琳風風火火地進了病房。

  大偉以為秀琳又來撒潑,低下頭等待著暴風雨的來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秀琳親熱地來到小魏床前噓寒問暖,大偉不由得抬起頭詫異地注視著秀琳。

  你們不要懷疑我,大妹子,關於你和大偉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剛開始我很不理解,還為此告到郭副鄉長那裏,可看到他要拿此事做文章時,我特別後悔,就拿告發看到小豹子給他塞錢威脅,郭副鄉長才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迫害。當然他後來找了你們,表麵上教育了一下。為此我找過大哥,要不是他給我開導,我早就會鬧出動靜了。大奎大哥說,你們兩個走到一起,首先是有共同語言,都想在廟腦村幹點兒事,留下點兒什麼,其次就是性格相通,彼此能理解。再加上我多次鬧騰,不僅沒有拉回大偉的心,反而在村子裏丟了他的顏麵,助長了你們往一起走的決心。到現在我也明白了,隻要你們倆答應大偉不和我離婚,讓孩子能在村子抬起頭來,我今後絕對不會再管你們。

  小魏起來慚愧地說,大嫂,你沒有錯,大偉哥也沒錯,犯錯的是我,我不該插足你們幸福的家庭。

  大偉難堪地說,你們兩個都是受害者,我才是罪魁禍首。

  小魏決絕地說,大嫂,過去我真的覺得你和大偉的婚姻沒有愛情,隻有我才配得上大偉哥,經過了許多事後,我才發現我錯了,我對婚姻的認識很幼稚。你放心,大嫂,我今後一定潔身自愛,不再有非分之想,把大偉哥隻當成自己的哥哥和朋友來對待,幫他在村子裏多為老百姓幹些實事。說完小魏先離開了。

  病房裏隻留下麵麵相覷的大偉和秀琳。

  時令還沒到小雪,鋪天蓋地的雪花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夜,廟腦村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大偉早晨起來,走到院子腳脖子深的雪地裏,覺得神清氣爽,好久不曾有這樣的感覺了,身子暖烘烘的,好像年輕了許多。

  秀琳正走過來給他披棉衣,他叫了一聲,毀了,上千畝果園不會受凍吧,你通知一下小魏,讓他帶人趕緊到井溝果園。

  秀琳答應著抬頭看大偉時,大偉早就披著棉衣一跌一撞地消失在雪地裏。她不由得笑笑,轉身回屋給小魏打電話。

  狂風呼嘯的天氣中,井溝果園層層疊疊的梯田上,大偉和小魏帶領村民在為果樹加上厚厚的保暖層,果園裏熱火朝天的叫喊聲、說笑聲此起彼伏,遠遠的能夠聽到段大奎和秀琳的說話聲。

  秀琳說,大哥,你看人家小魏一個城裏姑娘,幹活一點兒不比鄉下人差,協調組織有方,多有領導才能。

  大奎說,你現在也開始表揚她了,想當初要不是我解勸你,恐怕你早就鑽牛角瘋了。

  那是,那是,你就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大哥,人家不是已經理解了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十三

  正當大家在投入地幹活時,突然警車來到了果園下麵的馬路邊。大家異樣地注視小豹子帶著警察從車裏下來,往他們這邊走來。

  當看到警察出示逮捕證,為大偉戴上冰涼的手銬時,村民們趕到跟前來為大偉說公道話。

  你們不能帶走我們的段書記,他犯了什麼法?

  麵對村民的質問,小豹子回答,他為了不讓他和小魏鬼混的劣跡在村子裏曝光,買通工地上拉土的司機將拍攝他們照片的毛孩撞死,他是死有餘辜。

  警察押著大偉要上汽車,小魏和秀琳追過來。

  小魏說,你們有證據嗎?

  警察回答,有肇事司機的口供。

  一定是有人嫁禍於人,大偉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帶走,警車搖搖晃晃地在雪地開走了。村民安慰著悲痛的秀琳和大奎。

  小魏麵對消失的警車把口裏含著的狗尾巴草啐出來,咬牙切齒地說,這事沒完,小豹子,咱們看看究竟是你的錢厲害,還是法律和道義厲害!

  大偉被帶走後,小豹子以為自己的眼中釘已經拔除,開始琢磨起清理倪老板的事。

  他裝作要和倪老板出去兜兜風,便開著自己剛買的奔馳邀請倪老板到海南島去玩。

  旅遊了半個月後,他們正準備往回返,忽然接到三柱的來電,李書記,政府和環保部門會議研究決定,讓我們盡快停止挖煤,上交非法所得,否則將按照法律論處。

  和他打保齡球的倪老板聽到此消息,把球杆扔在台上,著急地過來打問情況。

  當聽小豹子告訴他情況後,倪老板沉悶地抽起了三五煙,氣急敗壞地追問,怎麼辦,我他媽已經投進二百多萬了,難道就這樣撒手?

  不撒手,你還想把挖煤掙的貼進去!

  可我不甘心啊!現在不用放炮,裝載機一鉤子下去就是煤,你說咱們甘心退出來嗎?

  你就是個直腸子,不看形勢,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做發財夢,我告你趕緊撤吧,再不撤,你遲早得毀在大偉和他那個鐵杆情人手裏。

  倪老板像個無頭蒼蠅,問,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其實你很聰明,就不要給我賣關子了,要我說,你現在走人最合適,雖然說搞治理工程投進去二百多萬,可挖煤也掙了一千多萬,總體上講還盈利八百多萬,見好就收吧,不要等雞飛蛋打再收拾殘局就晚了。

  可我還是舍不得。

  你要是這樣,我就再不管你了,反正他們抓不到我的證據,到時候查下來吃虧的還是你。

  倪老板瞻前顧後,在小豹子的將軍下,終於答應了撤走。

  十四

  大偉被警察帶走後,小魏和段大奎組織村民代表到鄉裏和市縣環保局去反映情況,都被郭副鄉長和市環保局的李副局長搪塞了過去,沒有什麼進展。他們為此很苦惱。

  小魏和秀琳托熟人到縣看守所去看望了大偉,勸他振作精神,等待他們在外邊做上麵的工作。大偉坦蕩地認為,他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相信有一天會雲開霧散,還他清白的名聲。

  小魏看到他的狀況,放下心來,臨走時給他放下了一條香煙,特別囑咐他無聊了就抽口他最喜歡抽的黃山香煙。

  小魏秀琳走後,大偉在關押室打開香煙,看到了一疊信紙,打開後發現是一首詩歌《雪在塵埃之上》:

  雪在塵埃之上

  白雪

  從高遠的天際

  向眷戀的大地胸膛飄落

  虛偽的塵埃

  張揚地浮躁著

  阻截了白雪的去向

  白雪反抗著

  與塵埃搏鬥

  暫時禁不住塵埃的肆虐

  被塵埃重重地壓在身下

  一陣風吹過

  輕浮的塵埃被吹得逃之夭夭

  月夜的曠野

  隻有白雪在大地的懷抱

  潔白地微笑

  大偉看完小魏寫給他的詩,明白了小魏的用意,眼眶裏不由得湧起感激的熱淚。

  倪老板和小豹子旅遊回到廟腦村,趕緊安排手下人趁黑夜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工地。

  第二天,市縣環保部門和縣鄉政府的領導來工地調查時發現倪老板的工程隊早已經消失後,責問陪同調查的小魏,你身為副村長,口口聲聲說倪老板掛羊頭賣狗肉名為治理汙染實則挖煤發財,煤呢,我們怎麼一星半點也看不到。

  跟隨調查的幾個村民代表驚異地嚷嚷,前幾天還堆得山一樣高,怎麼轉眼間蒸發得啥都不見了,難道他們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不成!

  為首的市環保局的李副局長發怒地說,這分明就是誣告,總不能平時有仇,拿本來對老百姓有利的治理工程說事吧。轉身問郭鄉長,既然他們行得端,就不怕人誣陷,怎麼不明不白就撤走呢?

  郭鄉長支吾了幾句,看看小豹子,這個問題我也搞不懂,最好讓李書記回答。

  小豹子胸有成竹地說,其實也沒什麼,咱們廟腦村的村民不是再三告他的工程隊挖煤嗎?他畢竟是外地人,擔心到時候治理工程搞不成,被拖進沒來由的官司。賠了夫人又折兵,於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鄉金書記也附和,走就走了吧,郭鄉長你看這個半拉子工程讓誰接手,總不能也成了海南的爛尾樓吧?

  我覺得這個事就讓李豹子書記操心再找個工程隊接手合適,反正工程也差不多快齊了。郭副鄉長打圓場。

  十五

  之後,小豹子覺得大偉被拘進了看守所,倪老板也被他支走,工作量大難度高的土方也被取得沒有多少了,煤炭開采也輕鬆得很,便指令三柱帶著手下租賃來一大批鏟車、裝載機大肆地挖起煤來。白天黑夜連軸轉,狠狠地發了一筆橫財。

  過了不到兩個月,三柱也在省城開回了本田車,在村子裏招搖過市,老百姓很是反感,卻因為他是小豹子書記的紅人不敢招惹他。

  一天,三柱又開著本田在市裏的歌廳泡完妞,從包間出來要進浴池洗澡,卻發現了倪老板手下的業務經理老孫頭,老孫頭便邀請他坐坐,開始他不願意去,可老孫頭恭維了幾句後,他感到盛情難卻,隻好跟著老孫頭在洗浴完到餐廳喝酒。

  酒喝得酩酊大醉後,老孫頭問他哪裏來的錢,混得如此瀟灑,他鼓著牛卵一樣的眼珠回答,憑自個兒本事掙的。

  老孫頭不相信地搖搖頭,又給他倒上了茅台酒,該不是小豹子書記給你的吧,你對他一向忠實。

  你說,我跟小豹子書記的關係,那可是沒的說。

  你們合夥幹什麼生意?

  沒有幹什麼生意,就是挖煤唄!

  挖什麼煤?

  我說你們福建人傻,你們還說我奚落你們!

  你是說,小豹子書記還在治理工程挖煤發財?

  怎麼樣,沒想到吧?

  他人腦子真好使,可就是太不義氣了,本來治理工程我們倪老板投進去血本,眼看要發大財了,偏偏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村民告狀上頭隻好叫停。

  你們怎麼這麼好日哄,要不說你們就是豬腦子,鬥不過我們小豹子書記。

  你是說這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三柱已經醉意十足了,高傲地點點頭又呷了一口酒,一會兒栽到了地毯上打起了呼嚕。

  廈門鼓浪嶼溫柔的海潮拍打著礁石,當老孫頭回到廈門向倪老板說起三柱酒後透露的實情時,倪老板勃然大怒,一下把摟在懷裏的情人推在沙灘上,憤憤地詛咒,小豹子,未免有點兒太陰損了,你等著瞧,這次我豁著魚死網破,也要把你拖出來。

  幾天後,正當檢察院批準法院準備判決大偉和肇事司機故意傷害罪時,倪老板帶著老孫頭悄悄回到了梨花鄉廟腦村。找到了小魏,向她說明想投案自首的想法。小魏在無數個陰雲籠罩的黯淡日子後,終於看到了雲開日出的希望。他和倪老板一起到縣公安局投案。

  縣公安局很快根據他們提供的證據下達了逮捕小豹子和倪老板的通知,小魏和秀琳也在不久後從看守所接回了大偉。

  然而小豹子早就由郭副鄉長泄密躲藏起來,刑警隊布網好幾天都沒有發現小豹子的蹤影。

  正當警察為抓不到小豹子發愁時,據知情人舉報,在鄰省的旅遊名勝萬花溶洞發現了小豹子的奔馳車。於是兩地警察配合包圍了溶洞前的酒店。

  可能是直覺,當後半夜小豹子準備和小姐上床做愛時,突然感覺到無形網絡正悄悄向他張開。

  他立即穿上衣服,跑出來開上奔馳倉皇逃竄。

  警察立即追捕,小豹子由於地形不熟悉,在夜色中飛速地駕駛奔馳車墜落深澗。

  當警察在溪水奔流的深澗找到被山石撞毀的汽車時,發現小豹子已經斷了氣,在後備廂的密碼箱裏發現一千萬元的銀行信用卡。

  郭副鄉長和市環保局的李副局長因為涉及廟腦村化工廠廢渣治理工程腐敗問題被繩之以法,金書記被撤職、開除黨籍。倪老板由於主動坦白交代犯罪事實被判處有期徒刑監外執行,大偉恢複了廟腦村書記職務,小魏被調回梨花鄉任副鄉長。

  快除夕了,雪花在廟腦村的上空飛舞著,因為治理工程取土和挖煤帶來的飛揚的塵土被紛紛揚揚的雪花覆蓋,廟腦村變成一片純潔的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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