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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森:臨界

作者:曹森 2012-06-11 17:07 來源:万博体育maxbextx主页 網

  一

  溝沿礦是縣營的,平川礦是個體的。溝沿礦礦長姓郎,和平川礦窯主白達的老婆“紅燈泡”有一腳踢,都說他們踢了八九年了。

  夜黑裏,“紅燈泡”卻讓人給“噴”了。前晌她還和幹兒子醉魚去趕集,晌午喝酒在鳳凰樓二號小間,服務員上菜時走到門口卻住了腳步,隻聽裏邊說:

  “娘,我想過電。”

  “過你娘個×,我早想了。”

  “那不喝了,喝這熬球哩。”

  服務員端著菜轉身回了廚房,不一會兒,醉魚吼:“開房。”

  鳳凰樓有“紅燈泡”的股份,白達也常來,郎礦長也常來。這兩天清閑,郎和白都在縣裏開“兩會”,常來的就是“紅燈泡”和醉魚。“紅燈泡”三十二三歲光景,醉魚剛二十出頭。“紅燈泡”不會生養,都說把地壞了。五年前兩口子開礦,白達當礦長,平川鎮的人們稱他“白窯主”,“紅燈泡”管錢,醉魚是郎礦長的二小舅子,管供銷。十六七歲個毛孩子除了不會念書,啥樣都精。起先郎礦長的夫人不同意他幹這個角色。郎礦長說你懂個球,不幹這幹啥?夫人的理由有二:礦長的妻弟怎麼也能在礦上安排點兒好活;另外他到底還小,砸了白窯主的鍋咋辦?其實女人的難言之隱不便明說,她是想早一天讓男人和“紅燈泡”斷了,她受不了這個牙麻。

  後來的事情就火了,沒過了半年,醉魚不但沒離開平川礦,還成了白家的幹兒子。郎夫人管不了男人,也管不了她這個兄弟。認親的儀式煞是隆重,鳳凰樓擺了三十二桌。

  二

  “紅燈泡”“噴”得日怪,就橫屍在溝沿礦和平川礦的臨界處,不知道有怎樣的意味,與前幾天井下那場02manbetx.com 中喪生的人恰在一個點上。也就是說,若沒有厚厚的地層相隔,“紅燈泡”也就死在平川礦打溝沿礦密閉牆的地方。兩礦都在溝沿的腳下,平川礦全部插進溝沿礦井田範圍內。到上個月,國有礦區中已鑿了二十八個窟窿,魚網一般壯觀。小窯主們都是這一帶頭上長犄角的人物,當然也不盡一致。有的是值錢的褲帶和裙子勾連著,七拐八拐到了更值錢的地方,地盤也就穩在裙子的腳下;有的是東邊出鱗,西頭露爪,蟒蛇盤了老樹脖子丈二長;也有發跡早的,手裏盛了錢財,再不願小打小鬧靠甩汗珠子積攢光景,便舍一個病兒去套狼。不知地底下是怎樣的熱鬧,反正黃土坡上隆起的煤堆黑墳般的密著。領導們抹著油嘴來看這幅藍圖,都說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可老百姓們卻歎口氣,膽惡的罵出了難聽的話:“這是黃鼠狼子操雞,甭看折騰成個霧蛋了,它弄不好!”

  平川礦開得早。白窯主當初的理由是,溝沿礦區中三平方公裏的小盆地有他家的老祖墳,白家又是這裏的旺族。但人們卻私下裏吵吵,白達之所以很順當的成為大窯主,不光是因為那一點點理由。那叫什麼理由呢!

  現在“紅燈泡”身首分家,腦袋扔出百米遠,兩隻眼睛鼓脹得像魚尿泡,人們遠遠地瞥上一眼,又閉著氣走開。

  本地派出所的人馬都被調走抓大案要案去了,郎礦長、白窯主還在城裏。白姓家族的人們都說怕破壞了現場,誰也沒有近前給“紅燈泡”蒙苫一絲遮蓋,醉魚哭喪著個臉來此轉了兩圈,隻對人們說:“我打傳呼了,我打傳呼了……”

  呼誰了?他沒說。

  這些日子天老鬧陰,人們憋悶得難耐。到了後晌,太陽還遲遲不露光,家家戶戶都沉著臉,隨手去開燈,停電,心愈發的煩躁。黑夜不是黑夜,白天不是白天,肚裏的火撲撲地生。

  於是遠親近鄰們聚一起,摸黑嚷“紅燈泡”的事情。

  三

  平川鎮在兩省一區臨界處,位置很重要,礦產資源十多種,尤以煤為盛。溝沿礦最早省屬,後來地區要下來,再後來縣裏又磨行署,說最應該先關心關心貧困縣的經濟發展,硬磨成個縣營礦。工人們說,快了,再過兩年,溝沿礦該是郎不遲的個體礦了。

  郎不遲沒有學過采煤,是上上屆縣委書記的表弟。原來這一帶資源保存得尚好,即使像溝沿礦這個近四十萬噸能力的國有企業開了三十年,也隻啃了井田的一個碗邊。溝沿礦歸了縣裏,老礦長立馬被調走。郎不遲上任,七大姑八大姨一窩來,張王李趙劉一塊兒上,郎府之內門庭若市,碰杯問盞之聲,搓麻將甩牌之聲,聲聲入耳。

  郎不遲的膚色甚白,白得如紙。麵部的幾大件都平塌著,其貌奇醜。好人家的女子見了他,總低頭或繞道避著,生怕被叼了走。但也有俊臉蛋子軟著骨頭的女人們圍了人家轉,轉上三年兩載,這家便興了。不是幾個小錢從礦上買了一部汽車,或包了店鋪,就是家裏的男人孩子到礦上找了個肥差。也有的平步青雲,搖身一變,男的戴著綠帽子入黨提幹,女的一夜間春風乍起,也有了領導能力。“紅燈泡”當時是溝沿礦的一名服務員,比郎不遲小五六歲,忽一日郎不遲問她會不會寫東西,她粉團似的臉上擠出一個酒窩,說怕寫不好,郎說不要緊的咱試試吧!就給她出了個題目。一個“咱”字,說得“紅燈泡”心旌搖動,就醉悠悠地弄起筆來。這個女人生就的狐相,做閨女時就聲名不好,白達是從路邊的店裏把她勾回來的,也沒辦什麼結婚手續,就這麼胡盤著過。夫妻倆各有所想,都等著一個什麼時機到來。郎不遲命的題目是《春風要度玉門關》。“紅燈泡”憋了半日,到下班時拿了文章給郎礦長看,郎白著臉子任眼睛認真地走,走得很愉悅。走完了,笑著說:“還不錯的嘛,尤其是上半截,重點比較突出,中間平坦了些,下麵就麻糊了,毛毛草草的,水分不少。今天晚上是不是可以加個班,我幫你改改。”“紅燈泡”基本明白郎不遲的意思,暗歎此人果然是個高手,但修改這篇文章畢竟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不能不對丈夫挑明。白達那時窮,人卻很陰深。他摸著下巴頦,用力擰了兩下,然後五指攏起來,再彈開。“紅燈泡”認得他這個決定大事的習慣動作,歡歡地去找郎不遲了。

  “紅燈泡”在礦長屋裏亮了之後,白達很快被聘為營銷科副科長。再後來鳥槍換炮的白達不知是嫌錢來得不痛快還是想過過當礦長的癮,便一次將兩遝子大錢甩給郎礦長,說要開窯。

  郎不遲一瞥那銀錢,冷冷地問:“開窯就開窯,這是幹啥?”

  白達臉也冷著:“這兩年你對咱不薄,也該有點兒酬謝,再說,有的手續城裏還得打點著,弄成了,我走明,你走暗,兩合著。”

  到後來,白達發了財,郎不遲也就不再推辭,送來便收。

  誰承想,像這樣詭秘的事情卻讓人聽了去。一日夜靜,四方安眠,竟不知白達的窗外臥了人耳。幾個礦上的窯哥來聽房。朗不遲醉悠悠地來到白家。

  “紅燈泡”說:“你還有臉來?”

  郎不遲說:“咋哩,大礦長親自上門,不高抬了你?”

  “紅燈泡”說:“你弄了我還老收白達那麼多錢,我們這是人財物一塊貼了。”

  郎不遲說:“這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白達從我兜裏掏的還少?”

  “你兜裏?你娘養你給你帶了多少錢,還不都是苦那些黑臉子們。”

  “你懂個球,白達這次訂貨會拿回多少,你咋不言語?你別恨球沒脆骨了,快,弄點兒吃的來,一天沒吃飯了,光喝酒。”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些:“弄點兒上肚食吧……”

  四

  這一帶老百姓忍韌性強,有口飯便不嚷,就懂得埋著頭受罪,不逼到杠子上一般不惹是非。聽房之後那幾個窯哥們賊也似的溜走了,別人家屋裏的話三個人有兩個都裝在肚裏,連家人都不肯言語。隻有一名叫土兒的小夥子,拿此談資告於他的女友,本想討得姑娘的歡心,不料,卻惹出了麻煩。

  溝沿礦是“一層樓”,生產住宿都方便。土兒他們一類住集體宿舍,土兒的女友是宿舍區的服務員,叫叫兒。人生得太俊,俊得危險。每日裏班後的窯哥洗了澡吃了飯睡上一覺就出來,有的都不忍睡,先來圍著叫的屋打牌,說打牌那是幌子,主要目的是看叫。叫是臨時工,二十四小時不能離崗位,日工資六元錢,這可能給看叫的哥們提供了方便。土兒鬼靈,生出了“集資看叫”的點子,之後他曾暗地裏把這個點子說與叫,以博得叫的歡心。說這是我土兒的專利,而且專供你一個人受用。起先叫不好意思,說大夥兒也不容易,工資都低,還常常開不了資,我怎忍心?但土兒三言兩語哄乖了叫,叫便以為受之無愧了。土兒們後來膽大起來,反正每日裏集資有份,何不將牌場挪到叫的屋裏,況專利實施的時候已至後秋,一日涼似一日,塞外的風又刮得沉。進屋的那天,又是土兒宣布的新章程:“從現在起,集資數額由五毛漲到一塊,算弟兄們的茶錢和叫的糖錢,這也是趕著時髦走,誰也沒辦法的事。願意者上場,反對者靠邊兒。”

  土兒是個頗有號召力的角色,這專利自然也就在一片朗笑中順利通過,叫也顯得格外矜持,牌打舊了,倒副新的。坐上一壺水,衝了茶,端過去,儼然客店裏的老板娘,抑或是新過門的小媳婦,以謙笑和殷勤贏個上等的名分。

  其實這幫黑小子們不中慣。常常蹬著鼻子上頭。興致來了,總是令叫掩麵羞赧,走也不是,在也不成。當地打牌,肯說“釣”,這陣子不知哪個小子把“釣”改成了“叫”。

  “叭”地一張牌用力甩了:“叫主!”

  那邊一卷舌頭漾應著:“叫主?叫就叫!”

  又一位拿眼瞟了叫:“你叫不出來。”

  “不出來也叫!”

  “轟”地一聲笑了,叫掩麵出了門。

  每當此時,土兒總來收場:“叫你娘那老漢子,叫是爺的!”

  叫在門外聽著,抿了嘴,難入屋。

  新章程實施了半年,土兒這便又了新的專利。他喜形於色,屁顛屁顛地來敲叫的門。他要加快些進度,及早實現美好的向往,這次行動自命為“春季裏花開開門紅。”

  五

  土兒進攻叫兒還有一個有利條件——同鄉,都在嶺西的清泉鎮。那地方的人們男男女女恁靈氣,是個出朝廷命官的福地,最小的也在京城衙門裏拿了將帥印。男女之事亦風情朗麗,有歌謠每年唱過來:

  嶺西河,水彎彎,

  七轉八轉到清泉,

  清泉閨女提籃籃,

  籃裏裝著花布衫。

  搓一把,瞅一眼,

  瞅準的哥哥你站站。

  哎喲,哎喲,

  河水衝跑了花布衫……

  清泉鎮的閨女們水靈,後生們俊態,大概源於這一灣清純甘甜的嶺西泉水。土兒叫兒們幼小的時候都去過那泉池,三九不凍,熱氣如蒸,池分雙口流向,終又合一,潺潺地沿嶺西下得山來,舀入農家的甕壇,汩進菜園,入了稻田。早年清泉盛產白麻,秋日裏放倒了麻稈,開始耗曬。入冬農閑,漢子們便穿了連身的膠服去水中漚麻。麻池的周邊和人工的小渠布滿了浣衣的婦人,素麗花雜,嬉笑啾語,煞是一派好看的風景。

  因了好看耐看,看的人自然也就多起來。看過了,嘖一下嘴,恨自己的母親不是清泉鎮的娘家,恨自己沒有娶了這裏的姑娘為妻。不知哪一年哪裏的遊人騷客臨走扔下一個雅號,說那一灣浣衣的女人們組成的壯麗景觀,像嶺西河的“五色魚”。

  於是,這個雅號便成了此地女人們的代名詞。“五色魚”們也不覺得這種雅喻不好,閨女嫁到礦區或城裏,總也將白皙的臉子認真地護養著,總也將愛洗愛笑愛羞的習慣帶到婆家,吃的稠稀穿的好賴倒也不太難說,人卻要蔥一樣的四季綠著。若是太缺水太偏僻的地方,即使有了好的女婿,你也趁早歇了那份心,別想將屬於自己的那條魚引了去,實在丟不下的,隻好過來倒插門。他們慨歎,錢有時好弄,但清泉鎮的水卻弄不來。

  若幹年後,嶺西的日子卻不如嶺東,盡管嶺西朝朝代代出了不少重臣名將,盡管嶺西的白麻納過千萬雙鞋子送到前線,清泉的稻菽救過多少八路軍解放軍的命。但後來,嶺西的白麻不吃香了,嶺東人已穿起“派克鞋”,誰也不稀罕“實納幫”了。大片的屋舍占了菜地占了稻畦,大田的玉米穀黍賤得傷心。掛大牌子的地方又拚命地派提留款,嶺西的農家蹦躂一年,竟不如嶺東去下一個月窯。

  土兒叫兒們到了溝沿礦,為的是弄個指標,婚嫁之時也好高一頭。他們沒有下小窯,小窯雖說掙錢,卻嚇得慌。上個月土兒的小叔在平川礦折了腿,至今窩在家裏。土兒看他時邊喂吃食邊埋怨:

  “怪你不聽,你不聽……”

  土兒叔是清泉鎮一個能人,三年前大學畢業,分配的地方不稱心,便裝著戶口回了嶺西,他說他不信嶺西沒了指望,那一灣清泉水就是旺財。

  六

  土兒拍開叫兒的門,叫沒睡,正洗。洗什麼土兒看不出,隻見叫的手濕著,衣褲係得有些慌亂,叫的脖兒深紅。

  “又洗,洗啥?”土兒問。

  叫的脖兒紅不褪,恍惚地說:“你是市管會的,啥也管?”

  說“市管會的啥也管”是割“資本主義尾巴”時的一句話,嶺西人傳到今日,什麼情況下也用。

  土兒樂了:“俺是市管會的,看看你搞沒搞投機倒把。”

  “一邊去!”叫白他一眼。

  叫不讓座,土兒卻不客氣,盡管他的身子緊了緊,卻是一忽兒的時光。叫脖上的紅淺了,正好看,本就生得白嫩,這一著色,後生們見了誰都會心亂。土兒的眼有些直,平了的身子又緊了起來,像多喝了酒似的毛躁,腦袋暈暈地轉,氣門兒也粗喘了。叫乜斜他一眼,抿嘴兒笑了,這一笑更是撩人。你索性放開嘴樂也罷,偏不露齒,嘴又桃朵兒般,口線楞角走得分明,那一抿,真格要把男人們的心全抿了去。

  土兒嗖地躥上去,硬硬地緊了叫的身子,鐵箍一般。叫嚇驚了,軟軟地抖,話也斷了句子:“土兒,弄啥,你咋……你咋……”土兒說:“咋就咋,我全不管了,明天崩了我,也,也……”也什麼,已說不清,緊堵了叫的嘴,嗯嗡嗯嗡地響。好一陣,像潛入了深水中,憋不住了,露頭緩緩氣,又滿臉地嘬。叫終於狠掐了他一把,土兒呼嗵蹲在床上,叫也倚了牆。

  此時有敲門聲,二人悚慌起來。叫說:“誰?我睡了。”聰明的叫卻說了糊塗話。

  “睡也起來。”門外狠喊。

  “有啥事哩,明早不行?”叫的聲音有顫的意味,快哭的意味。

  “快開門吧,我們執行公務哪!”外邊的人沒有絲毫寬讓的餘地。土兒嘩啦一聲拽了門一步橫出去,原來是平川鎮兩個潑皮。

  “喲喝,小子你行呢,是和你睡啊!”

  “別說沒影的話,她嚇懵了,話是慌說著的。”土兒倒還是個漢子,這當兒,身子很平實,心也平,穩穩地說。

  “這就怪了,人家娘們兒都認了,你還嘴硬?”

  “不是,大哥,不是……”叫急著申辯。

  “不是大哥是什麼?大哥就是來看你的,來,也叫咱們個好聽的享受享受。”

  “享受你娘那×!她是俺老婆還不興爺待會兒?你算哪股尿衝出來的?”土兒掄起拳頭在說話的胖子眼前劃了一個圈,閉著牙道:“想練練咱走遠點兒,沙河裏有的是石頭,看看你有沒有資格當我的徒兒。”

  土兒生得魁偉,平川鎮的街麵上曾仗義過兩次,窯哥中很有威望。胖子見他要來真的,卷了舌頭喊:“好好好,小子能格,改天見,改天見。”便拔腿走了。

  這時候,被驚動的人們出來幾個,攏過來,問什麼事情,叫委屈地嗚咽著,不語。土兒一揮手:“都去吧,沒啥大事。”說著,他真像是這家的主人,拉嚴了門,安慰叫。

  叫越發啜泣得厲害,嗚嗚地責怪:“你還不走,你是成心不讓我好啊!”

  “叫,你聽著,我就要你了,不管你答應不答應,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平土兒也是條漢子,生這二十多年沒求過人,求你卻是我的福,我認了。”說到這裏,他又詭譎起來,說該告訴你那個好消息了。

  七

  第二天下午,土兒突然被井長喚了去,說讓他暫時離開通風隊,到掘進頭去帶班,土兒問為什麼,井長麵顯難色地說不為什麼,工作需要,大麵快采完了,掘進上不去,快接不住茬了,要搞突擊。

  土兒沒再說什麼,悶悶地回宿舍去,他想見叫。

  也就是這個時辰,井下突然打上電話,說掘進頭煤塵太大,風都被平川礦截了去,要通風隊趕快想辦法,否則就停工了。

  平川礦偷風的事情土兒們反映了不止一次,礦上老沒個痛快的辦法。平川礦那幫小子們太狂,三天前還給溝沿礦的西副巷下山排水,井長一氣之下,也沒和郎礦長請示,就放了他們的頂,為此二人至今還別扭著。井長說我並不是馬虎了這件事,若再商量研究,井就淹了。第二天,平川礦不知誰給撐了腰,又把放了的頂煤攉開,幾個人鑽過來,“咚”地扔過一個包裹。土兒當時在場,忙說“快趴下,炸藥!”等了好一陣,沒有動靜。土兒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塑料布包了一塊矸石。土兒這邊狠罵:“我操你生娘!”那邊卻是一陣開懷大笑。

  除此之外,馬眼礦與三〇二巷道貫通透水,淹了下山一個新工作麵;劉橋礦放炮又崩傷兩名工人。這兩年,溝沿礦幾乎沒幾日安生。

  此時的土兒,應該是個閑主。通風隊沒他的事了,掘進隊又不當班。他該坦坦地和叫說話,他真想不通為什麼突然將他調崗,說不清通風隊副隊長和代班長哪個官大,但他心裏明,打掘進畢竟苦重得多。二線到一線,似乎有些充軍的意味,土兒恍恍惚惚地苦笑。

  人一恍惚,天便恍惚,太陽刺著,雲惡著,若雨雪時,亦似哭似哀。土兒的腳步沉重,隻想見叫,提瓶酒來,痛痛快快地喝,喝得像上次一樣。上次叫和他陰了臉子,說受用不了他的那項專利。說他在玩陰謀,這是一個美麗的陷阱,她叫兒成了冬日裏的花,擺在陽台上,誰瞧一瞧那還罷了,都還想聞聞,還想掐,還想沒人時偷走。這不全怪你平土兒嗎?那日夜間,土兒喝得好凶。出了酒肆,愣踢煤場那棵電線杆子!嘴裏還嚷:“倒麵了,倒麵了,還不撤柱子!誰的班?”之後到茅廁去,要尿,褲子沒解開,就哇哇地吐,吐過了,趴在茅坑木檔上,喊:“開門來,開門來。誰這缺……缺德,我來……來的時候,還是……還是鐵門,轉眼,變,變成柵欄了。共產黨的東西,全,全搶你們家去了……”

  想著,走著,到地了。一抬頭,叫的屋門上著鎖。

  八

  家屬區議論著,議論著“紅燈泡”,議論著溝沿礦,議論著平川鎮,以及嶺東嶺西這些年的變遷。

  由“紅燈泡”說開來,自然先是她的不潔不軌,說不清楚是這些人壞了這年月的綱常,還是這年月養了這些不知廉恥的東西。她們出賣的不是她們自身,是一個無形的靈魂,是天德。她們侵吞的,不僅僅是財物,還有良心。她們正做著被先人們曾擔心過的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人們恨罵,“紅燈泡”們就是禍國的妲己。

  又有人說這不大公平,妲己壞紂王的江山全怪妲己嗎?

  關於“紅燈泡”的死因,說法很多,但序言全是這般開頭的。更有人言,殺“紅燈泡”是個小主,若是個英雄,往正根兒宰,那才解氣。

  人們把凶手視為英雄,不知是否正常。

  有人又說,八成是滅口之案,膽大的甚至說成是郎不遲的部署,郎礦長或嫌她對自己知根太細,把柄太多,遲早要壞了他的官運前程;或說她貪財太黑,民憤太大,郎不遲已掩飾不住。

  又有人說,這是奸殺。此推論根由有二。據說郎不遲已厭煩了徐娘半老的“紅燈泡”,現已有“綠燈泡”“藍燈泡”安上郎的台燈,而“紅燈泡”又與醉魚正歡,雙方均心照不宣。隻是“紅燈泡”隔三差五去要挾於郎不遲種種,使郎已覺得應允不起。

  還有人說,此舉即幹兒子醉魚所為。對於女人,醉魚已有了新的目標,他作為郎不遲的幹將,已實現了自已和姐夫在平川鎮的圖謀。消息靈通人士說這個故事是另外一個故事的開頭。“龜王”白達當初認醉魚幹兒子和老婆的目的不一致,“紅燈泡”的意圖似乎簡單了些,而白達則深算得多。他妄圖通過這門王八親戚,達到徹底操縱溝沿礦資源的野心。白達深知,盡管井田範圍內已有幾家小窯主申辦著手續,盡管這些人的根子也很粗,但“縣官不如現管”,郎不遲在這一塊地皮上還是老大,何況有他的表哥在縣裏。咬緊了郎不遲,溝沿嶺的地下就可以任他白某人橫來豎去。等過上三年五載,白達錢壯了,腰粗了,他還可以通過郎家去縣裏轟轟,他看準了平川鎮鎮長這個肥缺。買官在這個年月,還是稀罕事嗎?

  現在,羽翼漸豐的醉魚,恰恰也有白達這兩種想法,殺了“紅燈泡”,等於卸了白達的車輪子,你馬達轟得再響,沒油我讓你跑!

  消息靈通人士還補充道,到現在,這個毛小子兜裏少說已有百萬,從年齡和財力上已具備了與白達競爭的實力。第一步,他要先奪了平川礦的錢盤子。這個數額若從溝沿礦掏騰,那是比較難辦的事情。拐了這麼一個彎,同樣是公家的銀庫,但明來暗走的,都有了名分。

  有說報複殺人的,有說圖財害命的。這幾年,平川礦錢掙了不少,但對窯工左摳右剝,甚至連死人的錢也坑。前年一個南方蠻子被片幫煤打塌了頭。當時因身份不詳,便草草埋在溝腰的土窯裏。後來老家來人找,白達夫婦拒不認賬,知情的人們也不願多事,三個老蠻問誰誰不語。

  更有人說,這是狡兔三窟的白達策劃的一個更加陰險的方案,這方案似乎才剛開頭……

  九

  土兒沒有參加這番議論,他死了。死得很可憐,死得溝沿礦好人們的心頭哀哀地絞痛。應該說他的死是個壯舉,應該報道出去。記者們聞訊也來了。但礦上說,我們正處理後事,事情還沒有弄清楚。“老記們”被擋駕了。

  其實事情很清楚,隻是牽涉的多了些,問題複雜了些,礦上當然不想擺出去。

  那個下午土兒沒有見到叫,也沒有去喝酒,也沒有來得及吃晚飯,便扭頭到了礦部。他如果仍在通風隊,也不必這樣,本可以找到隊長,將自已的想法說出來。現在他必須去找井長,他的建議是否合理是否可行,他必須奏上一本。土兒愛看戲,皇宮裏“有本奏來,無本退朝”的台詞聽了無數次。他曾想他的祖上當初在明朝後宮裏為官時,大概也是這樣奏來奏去的。以致奏得被貶官為民,差一點兒掉了腦袋。

  土兒不信時至當今,誠心誠意地給礦上提個好的建議,領導們有什麼惡感,這個想法,土兒憋了許久。

  很不巧,井長下井去了。井長還是個好井長,五十多歲的人了,幾乎每天都要下趟井的。井長工人出身,和受罪的弟兄們有感情。前兩天開安全會時還說:“現在井下條件不好,大夥兒多提點兒神,目前不少國有礦都這樣,咱們也難免受影響,這是暫時的,仨月倆月開不了資,日子是緊困,但不要泄氣,那個蘇聯的影片不是說得很好嗎……”

  “井長,您別說了,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都會有的。”有人截了他的話說,大夥兒樂了。

  土兒沒有找到井長。在樓道裏正轉悠,被郎礦長發現了,問土兒是幹什麼的,當時土兒心裏惡惡地罵,我是你爹你敢情不認識?我平土兒大名鼎鼎,來礦快五年了,你當礦長的是個瞎子?想歸想,土兒還是平了臉子,木木地說:“我叫平土兒,嶺西人,通風隊的,噢,不是,剛被調到掘進了。”

  “為什麼調?”郎不遲繃著臉問。

  “不知道”

  “嗚,不知道?”郎不遲用鼻子嗚了一聲,土兒更感到莫名其妙。

  郎不遲又問:“你來機關幹什麼?”

  “找井長。”土兒話一出口,頓覺失言,郎不遲與井長的關係正緊,他是明白的,挺聰明的土兒總改不了自己的耿直。

  郎不遲深深地呷了一口濃茶,倏爾斜過一眼,那目光冷氣入心。

  他這一斜,土兒隻覺得髒腑裏生火。土兒很反感這種不把下人當人看的官,他對這些幹部的看法是,你當官的拿你當官的俸祿,操你當官的心。我受罪的好好幹我受罪的活,嶺西人常把做苦力說成是“受罪”。受苦也好,受罪也好,反正現在工人已經不如毛主席在世時那麼有地位了,私營企業主與工人已到了純粹的雇傭關係。國有企業法人自從人財物大權獨攬後,明智的領導還聽聽下麵的意見,閑了還和職工一起說說話,誰家有了困難還意思意思。可是你郎不遲,這些事情全不放在心上了,隻講你自己的法,不講工人的法,你就是太爺,你就是皇上,想怎麼著就怎麼著,誰也管不了你。其實這也一般大,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不暖他,他不熱你,都冷了,你也完了。工人們已不在乎你郎大官人對他們怎樣了,隻是看著腳下的窟窿越多越深,心急。若再不醒神,不知哪一天,真要掉下去了。

  “發什麼呆?”郎不遲已經轉過臉問:“找井長有事?”

  “其實找您說說更好,隻怕您太忙了。”土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肚裏憋了好久的話,一股腦抖出來。

  十

  平土兒改不了祖上的遺風,原本要說與隊長的,還隻是通風問題,去找井長,就想多說幾句,現在麵對了郎不遲,內容就又見長。

  礦長室的裝修很沉悶,德國進口的牆布,褐色主調,下端寶麗板紫醬色,銀白壓條,黑花塊大理石鋪地,地麵打磨得照影,站上去,晃著烏幽幽的倒立形象。不小心,會滑倒。

  土兒感到陣陣壓仰,有些喘不上氣來。

  “給你十分鍾的時間,你說吧。”郎不遲又呷了一口濃茶。

  “可以抽煙嗎,礦長?”土兒想用男人們慣常的嗜好平定一下情緒。

  郎不遲輕輕點了一下頭。

  濃濃的煙霧騰起來,負載著土兒的心思,和土兒們的心思,開始向信息已很密集的空間發射著。盡管這空間很壓抑很狹窄,發射出去很可能是一種對撞,或被稀釋。但土兒還是想通過郎礦長這架“電台”,傳遞出窯工們的信號。礦長大人,您的頻道千萬莫要加密,這是我們溝沿嶺人的肺腑啊!

  “礦長,今天這機會,對於我們雙方都是一種榮幸,您說是嗎?”土兒的這句開頭話使郎不遲稀疏的眉毛跳了跳。

  “關於個體礦和我礦的資源分界以及因此而發生的種種糾紛和02manbetx.com ,是我要說的主題。”平土兒又重重吸了一口煙,吐出去,發了很大的力,幾乎調上了丹田之功。

  “搶風、透水、炮打、偷設備。02manbetx.com 或事件已發生了不少,人們已經無限憤慨。有的作為提案雖說報職代會討論過,但至今懸而未決。礦長,我們沒能力解決嗎?”土兒開始犯性子,遇到堵心的事,往往說不了幾句就上火,常常忘記了他麵前的對象,常搞些小專利給叫兒的他,在這類問題上卻格外坦直,不會八麵玲瓏,不會順水推舟,不會膝語蛇行。

  郎不遲沒有回答他的話,又呷了一口濃茶,沒咽,眉毛複又跳了跳,然後把那口濃茶啐到剛開放的一盆花上:“你說。”

  平土兒不管不顧,已經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這與他多少次把酒喝醉,多少次見了好看的女人也幽一默,遇到潑皮也敢橫過去大概是一樣的。

  他心裏那杆秤,是祖上傳下來的。平家光耀的幾輩,文職居多,武官也有。到了父親一代,爹二十八歲就任了縣委宣傳部長,後來被打成“右派”,貶家近二十年,積鬱多病,含恨早逝。父親腳下還有個二叔,六〇年沒挺過來,餓死了,現在的小叔行三,當地風俗,把最小的都稱為小×小×,譬如小姑小叔小姨小舅等。

  小叔被清泉鎮人稱為“嶺西吳用”,一是指其智商過人,二是上了大學再回得鄉來,小官不做,小錢不掙,竟三番五次到嶺東趕著牲口下窯。落下腿傷後,便宅裏養閑,閉門謝客,捧起兵書來啃。父母單傳土兒一子,讀完中學之後高考,差三分半落下榜來,無奈來到煤礦,酗酒便從那一年開始,脾氣也從此猛起來。

  “人不能與動物論,但總有一比。我這小叔在大學假期中趕車下小窯,將牲口馴到能記車數的地步,他說他要讓世間的人和事都有個定數,不能撐過了頭……”

  郎不遲揮了一下手,打斷了土兒的話,重聲問:“你是提建議呢還是宣傳你叔呢?時間到了。”他把手掌用力按在桌麵上,起身向屋門走去。

  “我是說國家對小窯還有沒有辦法?把資源都混毀了。我……”土兒也立起來,眼睜得急硬。

  “你還想管國家的事嗎?我推薦你去當地礦部長好了!你有完沒完你……”郎不遲拉開了門,把手一擺:“請吧,我還有事。”

  十一

  土兒怏怏地出了機關樓。有星兒的天穹正朦朧著,一團密雲浮在月下,剛橫過去,另一團又橫過來。暮春時節,夜間依然涼氣森森。在郎不遲麵前非但沒有使他一吐為快,反而堵得更滿,一團怒障憋緊了心,他恨自已多事,窯哥們幾乎成天議論這類惱人的話,但很少尋了正場兒言說。偏你平土兒英雄,竟還跑到礦長那裏顯能耐。

  此時他又想到叫,他知道,叫曉得他的為人,叫的安慰也熱,能暖他的心,他要把今天這件倒黴的事情告訴她,並發誓,今後不再管這類閑事情了,真的,你還想當部長?礦長諷刺得多有勁!當部長不敢,當礦長練練還行。像你這樣的礦長練也甭練,能趕一車來。我還不會喝酒?我還不會打牌?我還不會受用人家粉臉蛋子的老婆?淨說好聽的,淨幹損陰的。哼!當部長,我要當了部長,先撤了你郎不遲,再炸了那些太惡作的小窯,那就不是溝沿嶺一個礦區的事情了。上次回家看小叔,小叔說得多好!改革是對,開放也好,但國有資源糟蹋得痛透心了,不知要毀了後輩幾代人的飯碗子,聽說國家要出台《煤炭法》,到那時礦業秩序或許會好起來。

  小叔與土兒自幼廝磨在一塊,既像父子,又如兄弟,每每休班回家,隻要他在,倆人就圍了小方桌喝酒,一聊就是半宿。土兒也不知小叔咋會那麼心細,對嶺西莫用說,嶺東的事情也那麼清楚,對溝沿礦的情況比他還知道得多。前幾天還說,這個礦是個非常時期的怪胎,它現在已算不上正統的國有煤炭企業了,他說他實習的時候去過大同礦務局,人家那一套才是正經來派。溝沿礦歸當地政府,懂專業的少,搞大工業的人才幾乎沒有,對企業內部的經營體係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知道鑿眼子出煤,換了錢就好,三千多人出四十多萬噸,成本將近一百元,這是什麼效率,什麼效益?這純粹是在敗家!不能說國家多種組織形式共同開采的方針有什麼不好,但關鍵是管理,章法不嚴或有法不依,一哄而上,亂采濫挖,溝沿嶺用不了幾年就要毀於一旦,這是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住兒孫的罪孽啊!

  土兒每次聽得都很動心,他早已憋了一股氣,這一次對郎不遲放了,是福是禍他顧不了那許多了。他也想把這個情況和小叔說說,順便回去看看娘和他的身體。小叔的腿傷已長好,他在家裏正幹著大事呢,說準備先開一個礦泉水廠。養傷這些時主要讀書,兵書是讀的,但重點是《水經注》,是這個州縣的誌書。他是學水文地質的,他看準了嶺西的水資源,嶺東的礦產資源。他說走遍天下,不如把自已的家鄉弄好。他下小窯時,與窯工們了解到了嶺東地礦物種的分布情況。他說嶺東以工礦為主,嶺西以農副產品為主,應該有一個統一構畫的藍圖。隻是說,現在最逼緊的,是社會法度的行施,有法不依,等於沒法,經書是好的,但和尚們念歪了,終難成正果。小叔又說,如果拿出“嚴打“的魄力去懲治腐敗,拿出抓經濟建設的勁頭去洗滌長滿綠鏽(他不說銅臭,這又是他高明的一語)的心靈,國家將會是安定繁榮的空前盛世。

  土兒沾沾自喜於有這樣一個“吳用”小叔,郎不遲屋裏的怒氣淡了些。

  十二

  土兒出事是在這天夜裏即將黎明的時候,北翼風井軌道巷正開一個切眼,這個井是礦裏的頭頭們以及縣裏和平川鎮的政要人物們的股份礦。其中三分之一是硬股,又稱“幹股”,意思是不拿投資,專得紅利,設備是大礦的,是溝沿礦的,用人用電繳納稅金全由礦裏負擔,甚至連出了02manbetx.com 辦喪事的開銷也攤入溝沿礦的成本,領導們就等著開銀子了。工人們暗地裏罵,這叫社會主義養著資本主義,公有製養著私有製。

  這天大夜班的井下甚是熱鬧,井長親自督戰,剛剛砌好平川礦偷風處的密閉,馬眼礦又在風井切眼的地方捅了個窟窿,井長氣得直罵娘,馬眼礦的人們卻在對麵前仰後合地笑。土兒一班人被抽過來打對平川礦的隔牆密閉,人馬還沒有撤完,隻聽“轟”的一聲悶響,密閉瞬然倒坍,土兒眼疾手快,用力將身前的一名同伴推出丈把遠,自已卻被飛來的磚頭煤塊擊倒,磚牆和落頂煤幾乎全部掩埋了他。

  當窯哥們哭著喊著拚命地扒他出來時,土兒已經麵條一般軟溜。隻微微撩了一下眼皮,對近前一位工友說:“讓叫……叫,離開……離開這裏,去,去,去找我小叔……”隨後便斷了氣。

  平川礦放炮的人們見這邊出了事,便偃旗息鼓,逃之夭夭了。

  天微亮,土兒被背上了井,要拉到太平間去,黑臉白臉們密匝匝堵了幾層,男人們哭得聲小,卻愈顯得悲切。煤場撿矸處的女人們都抹成了花臉。嶺西幾個大嫂和閨女們哭出了聲,不知誰在數念著:“天瞎眼了,咋讓你死啊!”

  此時,斜刺裏穿過來叫,一蹦,一撲,眼一癡,呼地栽進了車,砸在土兒的身上,翻他的眼皮掰他的嘴,之後“啪啪”給了他兩耳刮子,“哇”的一聲嚎啕起來……

  井長說:“拉走吧。”

  郎不遲說:“快!”

  十三

  叫本來是要辦了土兒的喪事就回嶺西的,也不知因了什麼,土兒死後的第三天早晨,機關還沒有上班,有人通知她,郎礦長請。

  叫怯怯地來到礦長室,郎不遲不在。她有些納悶,走也不是,在也不是。郎不遲的桌案前有一麵鏡子,對了叫,一副哀哀的臉容托出來,卻顯得愈哀愈俏。頭發有點兒亂,像黑色的旗幟碎了。來得張皇,隻罩了件細線的毛衣,領口處還缺了隻扣,白晳的脖頸就露得多了些。毛衣有點兒瘦,身子的曲線越發清晰。叫不敢再看,心一陣緊似一陣。她在屋裏轉了身,欲走,又停。再去拉門,複又關上。一開一關,走廊裏的風撲進來,掀過了台曆上的兩頁紙,顯在眼前的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郎哥:給兄弟辦一辦那個平土兒,這小子太狂了。

  二兄弟

  九六年四月五日

  叫忽地想起那天夜裏的兩個潑皮來,這分明是那個號稱“閻羅阿二”的胖子寫來的。叫同時也明白了,土兒為什麼被突然調離通風隊,沒有這場事端,土兒怎會生生地走了。

  哀傷悲憤之情驟增,叫狠狠地拉開了門,郎不遲卻走了進來。

  “你要走?”郎不遲揣著對女人特有的笑臉問。

  “郎礦長叫我有事?”叫木然地問。

  “其實,其實……你進來說,進來說話。”郎不遲邊說邊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忽然看見台曆上紙條,便側過臉來審視著叫:“你來一會兒了?”

  “不!我剛進,你不在,正要先回去。”叫回答得很利索,然後將門又用力一關,風再次撲進來,掀開了台曆的幾頁紙。

  郎不遲恢複了對女人堆笑的臉子,忽又肅穆了些,說道:“是這樣,大家都說你和平土兒很要好……”

  “不是要好,我們已訂婚了。”叫硬硬地糾正著,她想起土兒那晚的話。

  “真是不幸,實在令人意外,讓你來有這樣一件事情,平土兒的後事處理過後,你先休息幾天。人死了,不要把活人也搞倒了嘛,你還要注意自己的身體。”說到這裏,郎不遲露出一些同情的神色,一些很哀傷的情緒。

  “休息好了,就不要到宿舍區了,我這個屋裏原來有一名服務員,幹五六年了,準備往科室裏提,所以,需要補進一個新的來。據反映,你工作很不錯,但至今還是個臨時工,又有平土兒這場事情,我決定給你辦個合同指標,先幹著,表現的好,將來可以進科室,去做管理工作,前兩個服務員,結果不是都挺好的嗎?”郎不遲說了這些話,沒等叫回答,便看了看表,又道:“你先考慮考慮,我還有點兒事。”

  十四

  土兒出喪的這天,叫跟著回了嶺西。這一帶礦區對窯下工亡的人還是厚待的。

  土兒叔作為土兒家屬的全權代表,在溝沿礦待了七天,七天裏,好吃好喝待他,卻是每頓飯端上來,又端下去。

  郎不遲聞聽了土兒家來的是他叔,便想起那日土兒的一席話,知此人不是善茬,便特意到招待所看望。

  土兒叔沒有土兒那樣魁偉,但生相同樣英氣灼灼,一雙眼睛尤其深邃得不見底。他半靠在沙發上,癡癡地想著心思,郎不遲進來時,他沒有起身,但緩緩地說了句:“我腿不大方便,你坐吧。”

  郎不遲忽然覺得自己萎頓了許多,矮了半截,有一種不知誰是礦長的意味,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平土兒的事情實在令人意外,可惜一個好小夥子……”後邊的話郎不遲說不出來,隻好轉言道:“事情是這樣的…….”

  土兒叔將一雙銳利的眼睛合成了眯縫狀,但目光從那微啟的一道眼縫裏射出來,格外令人心怯。他依然緩緩地說:“不談這個。”

  郎不遲愈加膽酥,諾諾連聲地:“好,好,那就說說條件吧。”

  “埋了算了。”似乎是一字一頓,字字如同從牙縫裏擰出來一般,眯縫的眼睛全合住了,屋子裏讓人感到呼呼一股涼氣。郎不遲手腳閉住似的,但額頭卻滲出了汗。

  郎不遲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說,土兒叔偏閉著眼睛不睜,睡了似的安然。郎不遲窘迫中暗自慶幸沒有帶領隨從來,否則,他會覺得在屬下麵前如此這般,是顏麵丟盡的。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強打著精神說:“家屬還是提些條件好,要不,礦領導,不,全礦的職工家屬們,心也不會安妥的。”

  “那礦長大人就給個指標吧,我來上班!”

  郎不遲一怔,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十五

  郎不遲真感到了事情的難辦,土兒叔的要求,比多要他幾萬元現款都摘心,此人若來溝沿礦,郎大礦長從此以後如何安生?

  但不答應又毫無道理,人家本沒有說什麼框外話,是你自個發顯,硬讓提些要求吧,講個條件吧,這倒好,就這麼一句話,婁子便捅下了。

  “此人決不能來!”這天夜裏,郎不遲找到白達夫婦,想聽聽他們二人的高見。

  白達五短身材,枯小萎縮,卻十分刁滑陰毒。他敢在人丁正旺的白姓家族中,從祖墳旁邊開口打窯,又舍得一個“紅燈泡”助陣,便說明此人做事非同尋常。他好像看見了一片隱隱綽綽的綠洲,那綠洲有葳蕤的草木,茂密的森林,綻放的野花,飛奔的鹿群。那是掩頓在這裏的一座遙遙落成的宮殿,這宮殿裏正等待著一個酋長、一位國王。宮殿的幽徑盡管還布滿荊棘,還曲折艱險,但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爬過去。他讀過很多書,尤以在鑽研史學和心理學方麵下了苦功。近十多年來,他默默地注視著中國經濟領域裏的政策啟動和缺口。他發現當今的人們之欲望,愈來愈鼓脹得驚人。一大批權勢者已在錢與女色的誘惑中陷得無力自拔。而另一方,則拋出誘餌,大舉進犯,欲下城池。動手早的,幹得好的,已經占得一方天下,一領屬地,離那宮殿近了一程又一程。

  白達當營銷科副科長半年就入了黨,與其說感謝郎不遲,毋寧說更該感謝她的老婆“紅燈泡”。這幾年開礦,錢像雪片一樣飄來又化掉。他已遠遠地鋪開了通往宮殿的每一條路徑。當郎不遲到今天有求於他的時候,他正想將這條路繼續延伸一段,他知道,郎不遲那個表哥雖說不當書記了,但還是人大主任。平川鎮鎮長的肥差,那主任已在收到他五萬元現金的那個晚上,口頭應允了。當然,狡猾多端的白窯主,也明知那主任快到頭了,所以,他原來要拋出十萬元給他一人的計劃現在變了,他抽出一半來,準備去進攻正在得勢的另一位政要。當然,這個決定,他不會對郎不遲和醉魚說的,包括“紅燈泡”。

  十六

  夜間是密謀的最好時機,這時候,燈一般不亮,路多數不平。密謀成為事實之後,太陽出來,一切昭然,但為時已晚。這便使良善者感覺到,黑夜太長了,為什麼總會不安和憂慮。

  長夜對於土兒是安詳的了,不醒的夢中不知他是否知曉,他的名字已從溝沿礦的花名冊中移走了。移到風井,然後注銷,這就等於,溝沿礦沒有發生過工亡事故。到年底,郎不遲依然會戴一次安全生產的紅花,拿一筆豐厚的獎勵。這個幽默的發明是劃時代的,土兒在長夢中不知是否為此哭泣,抑或又犯了性子,慍怒,呐喊。今天上午,檢察院來了一杆子人馬,在土兒麵前駐留了幾分鍾,然後進了鳳凰樓。

  如果不是土兒叔堅持要在礦招待所,他會像以往一樣,被請到鳳凰樓的單間,任你孩子哭,大人鬧,摘了帽子去碰天。然後磨蹭上十天半月,一直到你嗓子啞了,眼也疲了,人困馬乏,拿上幾萬塊錢回家去。你該幹嘛幹嘛,人家該幹嘛幹嘛,事情總要結束的。而礦部樓前,每日裏如平常一樣,迎來送往,開會參觀,碰杯問盞。耳目閉塞者,怎會曉得這裏死了人。

  土兒叔住在招待所,其實也沒什麼兩樣,他不哭不鬧,悄無聲息,一如外地出差辦事的一般,這便銳減了郎不遲當初那份恐慌那份驚悸。隻是叫,眼睛哭得如同一對鈴鐺,但她既不能穿白掛孝,又不能放聲慟哭,她畢竟還不是土兒的家屬。礦上對她已經寬待了。窯哥們兒幾次從太平房把她架回來之後,土兒叔說:“你不要去那兒了,沒用了。”

  叫似乎覺得土兒叔有些冷酷,但分明看到他的眼睛也紅腫了許多。

  那個夜晚的那個預謀已經誕生了,這個夜晚的這個預謀又在醞釀。

  “這一回去,我不來了。”叫說。

  “不對,你聽礦長的才是。”

  叫不解,瞪著倆眼從土兒叔的臉上尋覓,好一會兒說:“我實在不想見他。”她當然指郎不遲。

  土兒叔低聲講了一席話,叫方才明白。也忽然發現,土兒為什麼常把他的故事說與自己。此人肚裏,不知有多少折腸子。

  小叔比土兒大三歲,比叫大六歲。

  十七

  井長來看小叔,小叔不和他談土兒的事情,隻問:“您還有幾年退休?”

  井長說:“八年。”

  小叔點點頭,推了一下杯子:“喝水吧。”

  井長也覺得這人費琢磨,但卻有說不出的親近。他問小叔腿傷怎樣了,小叔說沒大問題不礙事的,頭沒有傷著。

  井長似有所悟。

  沉默了片刻,小叔問:“您看過‘三國’嗎?”

  井長真誠地回答,識字不多,電視看過幾集。

  “您說它主要講什麼問題?”

  井長不語,難為情地笑笑。

  “團結就是力量,就出智慧,就征服人心,就勝利。”

  井長點點頭,說:“是的”。

  小叔也笑笑,又問:“這裏的井下是鋼梁嗎?”

  井長說:“金屬支架。”

  小叔說:“如果空頂距離超限,還沒有支護過去,會是什麼後果?”

  “冒頂。”井長不假思索地答。

  “即使不塌陷,即使有了柱子,而沒有鉸接梁子,柱子也會傾斜,也會東扭一片,西扭一片,不成一個整體。是嗎?”小叔還是緩緩地說,但眼沒有眯縫。

  井長深吸一口氣,深深地望小叔一眼:“說得好!”

  小叔的表情沒怎麼變化,抽出一棵煙來,伸過手去,說:“對個火吧。”又說,“您忙去吧,我困了。”

  第二天,晨光有些暖意,青草用力拱著地皮,柳枝柔軟地拂動著溫熙的風。溝沿嶺以舒爽的身腰磨擦著白白的雲朵,太陽出來了,披了一嶺金光。

  井長獨自到縣城去了,他對郎不遲說要去看醫生,卻拐彎進了組織部。

  十八

  叫在土兒的墳前哭了個舒服,回來的路上,窯哥們兒先走,她和小叔在後頭。

  郎不遲破天荒地把送葬的隊伍送到嶺西,是送土兒還是小叔,說不好。小叔說你請回吧,這一段路程我們走,郎不遲說那就不客氣了,明天我們還要參加縣裏的“兩會”,這次換屆,要做大的調整,小叔說:“祝你好運!”

  白達不愧為郎不遲的高參,這一招果然靈驗,經過幾次磋商,礦上拿出八萬元巨款一次了結了土兒的後事,小叔才收回了原來的那個條件。這件事情上,不知誰贏了誰,誰中了誰的圈套。對於郎不遲,他多出了幾個錢沒什麼,反正自己也不掏腰包,讓這個主兒走遠點兒比什麼都強。所以他破例開出有史以來最高的價碼來打發喪主。小叔其實也合適,他原本沒打算近期來上班。土兒死了,嫂子病重,自己的腿還不利索。他怎麼也沒想到礦上會拿出這麼多錢處理這件事情,郎不遲可能吃錯藥了。最後一次談判,小叔始終閉目不語,他已經弄清楚了郎不遲的最終目的是不讓他來礦上就業。所以,當後來連聲音都已經打滑的郎不遲說:“最多八萬,你還不滿意的話,愛找誰找誰去!”小叔見好就收了,他要拿這筆錢先去給嫂子看病,之後,開始他“嶺西藍圖”的實施。也許有一天,他也會來溝沿礦,那與郎不遲大概沒有多少關係了。

  小叔還沒有蓋新房,住堡子裏村南頭的大家巷。堡門屬“乙”字形的甕城洞。北為雙闉,南為單闉,南北相對呈雙層曲城狀。老人們講,站在北門樓上迎著太陽望去,堡子的中軸上空有隱隱的虹霓一直走延到堡外水田的波光裏,經書上說此乃上等風水。

  大家巷裏四個門樓,正北左位的高闊居首。八級石階才上了門台。大門裏是石座磚沿的影壁,飛雄流秀著五個大字“泰山石敢當”。左拐上三級台階進門亭,門亭裏外均是石板路麵,壁牆的磚縫線一樣細平瓷實。一塊風雨飄搖中依舊不變形的木匾懸在亭楣上,匾上刻著“進士第”三個字,依稀可見“道光××年”的印記。

  下了亭台才是外院,生人乍來,不會知道左右兩條甬道,西甬道是個“死巷”。東甬道呈“J”形拐入裏院,裏院其實比外院威勢得多。

  這就是清泉鎮有名的“平家大院”。

  小叔父母和哥哥下世多年,隻有土兒的母親空守在這座宅院裏。當然,這些房產又全部回到平家,還是近些年的事情。

  幾次小叔對土兒說:“這個院裏,可以開一個廠子。”

  晚上,嶺西的窯哥們兒來找小叔坐,叫也來了。小叔說:“土兒的事情一定不要告訴我嫂子,她病得厲害。”

  叫說:“你也該吃點兒東西了,撂倒了身子,土兒娘誰管?”

  小叔說:“也是。都要注意些,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十九

  郎不遲和白達在去開會的路上,都顯得心事重重。

  郎尤其感到一種隱隱而來的壓力,這壓力幾乎凝聚在空氣之中,吱吱作響,他的表哥這一次換屆該退了,那麼他這個溝沿礦的第一把椅子自然是不會穩當了。這倒也不是太要命的事情,換一個攤子也無妨。這幾年有些地方的官還不都這樣?有路子的提一提,有問題的調一調,當官的還是當官的,受罪的還是受罪的。何況兜裏有了三輩子用不完的錢,慌什麼?然而,這樣的安慰畢竟簡單了些,他心裏十分明白,礦區內目前已經成了“篩子眼”。除了縣裏的頭頭們拍定的幾座小窯之外,其餘多半以上都與自己有關係。據說這一塊資源已列入下一個五年計劃中國家重點開發的範圍之內。郎不遲苦笑著,別說下一個五年,即使現在,已是十二條狗拉犁,早亂套了。

  郎礦長有一種“曆史罪人”的感覺。

  是的,一種深深的罪惡感襲上他的心頭,原先以為,國家給政策,上頭有領導,即使是宏觀上的短期行為,大家都這麼搞,自己會有多少過錯?不弄白不弄!現在看來,國家反腐敗的聲勢一日緊似一日,識時務者不可繼續非為無忌,昏了頭腦。

  想到此,他覺得坐在他身旁的白達很可惡,像顆炸彈。

  陰陰的白達不語,似睡非睡的樣子。他沒有郎不遲那樣大的畏懼,確也是,他隻是一個個體礦的窯主,他怕什麼!手續不全,老子現在就可以補上,即使超層越界,即使偷漏了些稅款,出了些事故,他以為那都是正常的,沒人會找他的麻煩。他們弄了我的老婆花了我的錢,我再從你那裏補上,這也很正常,錯了是先錯在你那裏,你給了空子我不鑽那是傻子!鑽出甜頭來有你的也有我的,鑽出棒槌來你就比我怕了。

  他輕輕撩了一眼沉思中的郎不遲,又想,你是國家幹部,我是土老百姓,我這黨員也是你介紹的,錢雖然你比我多,但罪過你更比我大。咱們好好地相跟著走吧,走到哪一天算哪一天,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但隻有我說拜拜你不能說,隻有我牽住你你牽不住我。哪一天你煩了,你對不住咱了,可要記住,白某人會讓你去一個好地方的,你現在想悔也晚了。

  前邊有一個岔口,大路正修,隻能單行,小路也有走的,但危險了些。郎不遲問白達:“老白,咱從哪邊走呢?”

  白達身子窩在那裏動也沒動說:“隨便吧,這好說……”

  二十

  這一夜,小叔和叫都夢見了土兒。

  土兒站在小叔麵前,臉黑著,牙白著,問有酒沒有,他又冷又餓。小叔半天不語。土兒說他幹滿今年就回嶺西了,叫也是。回來結婚,和你一塊開廠子。土兒還跑到東房,趴在娘的頭前說:“娘,我回來了,你病好點兒了嗎?我給你把叫領回來了,咱清泉鎮最好的閨女。你看,她還給你買了藥,買了好吃的呢。”

  叫的夢裏也有這個情節,隻是土兒穿得整整齊齊,不是下窯回來的樣子,說剛從城裏買了家具,累得汗津津的。轉眼,他們兩個人各牽了娘的一隻手,婆婆很精神地走在他們中間。

  土兒說:“快叫娘。”

  叫羞著,脖兒又紅了:“娘——”又忽兒,土兒不知哪兒去了,主持婚禮的人說:“新郎新娘共拜天地——”

  叫到處喊著:“土兒,土兒,你快來——”

  土兒回來了,但已不是原來的樣子,衣服上到處是洞窟,滿臉滿身都是血,嘴裏隻喊:“叫你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兩次你都不在,我隻好先下井去了,飯也沒有吃成,我餓……”

  叫眼裏急出了淚:“誰讓你還去下井,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忘了?”說著,嗚嗚地哭起來。

  欲夢欲醒的時候,土兒又說:“我是大地,我是山丘,森林和草木都是我的衣衫。我的衣衫上到處是窟窿,是誰穿透的?他們用了什麼子彈?”

  醒來,天還不亮,叫開始收拾東西,她的家在堡子外,與平家大院隔不遠。她躡著腳做好了早飯,給小弟的床前留了紙條:弟弟,姐走了,好好上學,聽爹和娘的話。便拿了幾個煮熟的雞蛋出去,先看病中的土兒娘,剩下幾個給小叔。

  她對土兒娘說,土兒被領導派出學習去了,可能時間要長些,托我和小叔照看您,他攢了不少錢,說您想吃什麼了,言語聲,我們去買……

  小叔起得更早,盤腿坑上癡著。

  “我走了。”叫說:“我夢見土兒了……”

  小叔“嗯”了一聲,沒再多說。

  這天夜裏,嶺東傳來了“紅燈泡”“噴”了的消息。

  又過了幾日,消息靈通人士們又做出最新的推斷,說案子和那個嶺西的俊女叫兒有關。

  土兒叔一驚,霍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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