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幸福來到我們家
一
我家現在亂套了——我娘老是抹眼淚,我爹則像發瘋的酒鬼似的每天都要抽我哥哥幾下。不是用鞋底打的那種,而是用皮帶,啪啪,啪啪的,聽得我頭皮發麻夜裏老是做噩夢,仿佛那皮帶不是落在我哥身上,而是抽在我的身上。不光這個,還有我的叔叔嬸子大爺大娘姑姑姑父大姨小姨大舅二舅表哥表姐就像戲班跑龍套的,一個接一個來我家熊我哥哥,有的說急眼了,像我二叔和大舅,還動手糊了我哥兩巴掌,我就是在這種恐懼中過了兩個禮拜。我爹打著打著突然又不打了,我感覺他可能打累了,或者說他已經打得無精打采了,再加上我這幾天老是發燒——我娘帶著我去村衛生所打吊針,他突然失去打的興趣了。這也許像唱戲的,如果街坊四鄰們都不去捧場,我估計演員自己也沒有勁頭唱下去。我猜測我爹不想打了也有這個原因。
我打吊針,就是因為我連著發燒燒了一個禮拜,把我們村的大夫王秀芝弄得也摸不著頭腦。她說我不是感冒也不是發炎,咋就燒起來沒完呢?她先是用退燒針,然後從青黴素到紅黴素,再從紅黴素到青黴素,我來回打兩遍了燒還是退不下去——可是等我爹歇了手,不打我哥哥時,我的燒卻突然退了。我二嬸看我這樣,跟我娘說:“大嫂呀,可能虎子是被大哥嚇著了。要不,咋大哥不打了,那邊就不燒了呢?”我娘聽了頻頻點頭,撫摸我手上的針眼時眼淚又啪嗒啪嗒下來了。
我不發燒了,身子得勁了,第二天從床上爬起來就跑向西屋。進了門,我看見哥哥身子扭著、腿疊著躺在床上,頭發也亂蓬蓬的,一聲不吭。我以為他死了,抱著他哇哇亂哭,我爹過來了,照著我的頭就是一巴掌。我傻愣愣地瞅著我爹,不明白他為什麼打我。這時我爹說話了:“哭個屁熊孩子,他又沒死,滾一邊去!”我連滾帶爬地跑到門口,這時我娘進來了,身後還跟著我們村的大夫王秀芝。到床邊,王秀芝把包放下,反正麵瞅了瞅我哥,接著取出家什,很麻利就給我哥掛上了吊瓶。我娘說:“妹妹呀,俺家俊國沒事吧?”王秀芝沒回答我娘,而是扭頭瞪了我爹兩眼,說我爹:“哎呀,大哥你也是,俊國不是你親生的呀,咋個下手這麼重哩。”我爹嘿嘿笑著摸著頭沒吱聲。我娘的眼淚又下來了。王秀芝扶著我娘的肩膀說:“哭啥呀大姐,沒事的。俊國就是皮子破了,有點兒感染,掛幾瓶水就好了。”我娘哽咽著拉著王秀芝的手去了堂屋,我爹則坐在我哥的床頭吧嗒吧嗒抽起煙。過了一小會兒,他站起身把我拽過去,用兩個指頭掐著我的下巴指著藥瓶說:“小子,看見了嗎?滴到這兒,就是這兒,就麻利去堂屋喊你秀芝嬸子,明白了嗎?”我被掐得生疼,沒法點頭,隻能說:“知道了,知道了,爹。”
其實我爹打我哥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嫌我哥不聽話——他今年高中畢業後給他找好了活他不去幹,非要擰著頭去村東坡的薫木林養小笨雞。用我爹的話說,我哥這是放著大魚大肉不吃非要啃那黑不溜秋的窩窩頭,還罵我哥:“趙俊國呀趙俊國,從古到今我就沒見一個像你這樣的憨子呢,看來你的書都他娘的念到狗肚子裏去了!”罵完這些我爹還不解氣,開始打了,這一打就是兩個禮拜。我娘又是氣得慌又是心疼,看著我哥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她除了抹眼淚就是唉聲歎氣,沒一丁點兒辦法。
我哥連打了三天吊針就活過來了。
我趴在他身上檢查了一遍,除了背上腿上胳膊上還有些青紫外,並沒有缺胳膊少腿。我傻笑起來,哥哥則抓住我,把我舉起過了頭頂,連舉了五下,放下我說:“虎子,哥以前教的字忘了嗎?”我說沒忘呢。哥哥說:“小子,沒忘就好,趕明我再教你兩個新的,看你幾天能記住。”我點點頭。我爹正坐堂屋紮馬紮,聽見我倆說話,罵了一句:“狗日的就這個行,正事是幹不了一點兒啦。”我嚇得趕緊鑽進裏屋,哥哥卻嬉皮笑臉地蹲在我爹跟前。我爹說:“滾一邊去!我不想看見你你不知道嘛!”哥哥沒動,說了句:“我考察完了,你就同意吧爹,我保證能掙著錢。”我爹像轟小雞似的說:“去去去!我沒那個閑工夫聽你瞎叨叨。”接著又說:“養你我都養得夠夠的,你還想養小笨雞?還去東坡上養?那不等於給王八孫子野狗野貓黃鼠狼子養的嗎!”
在這件事上我娘和我爹是一夥的,她也說我哥:“俊國呀,你別疤瘌眼照鏡子找難看了,那地方可不是養雞的地方,弄多少都是白瞎,還是聽你爹的,上班去。”我哥說:“娘,我那天給你說過,我那是綠色養雞法,城裏人就好吃這口,你忘了以前我給你說的啦。”我爹說:“多念了幾年書就會轉詞了?還他娘的綠色養雞,我養了一輩子雞了也沒聽說啥叫綠色養雞。我就知道雞餓了得喂食,要不然就得餓死它個王八孫子的。”我哥沒再吱聲,站起身,回自己屋時我聽他嘟囔著說:“綠色還不懂呢,就是不喂激素撒開了自然養唄……”
二
哥哥固執得要命,明知道爹不同意他養那個綠色小笨雞,可他暗地裏還向村長打聽東坡薫木林那片荒地的租金。村長趙大奎是我二叔,把我哥熊了一頓後就把這事跟我娘說了,我娘接著又跟我爹說了。我爹聽完沒生氣,反而哈哈大笑。笑完把我哥叫跟前說:“我真是服了你個小狗日的,真想養那東西?”哥哥點點頭。我爹說:“那行,我同意了,給你三千塊錢。我倒要看看你是咋養那個綠色小笨雞的。”我哥先是一愣,接著嘿嘿笑了。我爹說:“咋了?又不想養了?”哥哥笑嘻嘻地說:“想養想養。”我娘驚得不輕,問我爹:“你瘋了孩他爹,真同意熊孩子養那東西?”我爹說:“同意了,同意了。”又說:“告訴你小子,我現在知道啥叫綠色小笨雞了,不過……狗日的你要是養不出來看我咋個收拾你!”
我哥像撿著大元寶似的捧著三千塊錢給我二叔送去了年租金一千塊,第二天又花了三百多從鎮裏買回一些小雞苗撒在了山上。我娘不放心這個事,給我哥出主意,說是得弄個大圍欄子,要不然雞全都跑了。我哥聽從這個建議,從坡上砍了一些小木棍,栽成一個個木樁子,然後用網圍起來,底下再用土和石塊把網邊壓上。我站在圍欄中間轉著圈瞅著,覺得他這個圍欄小倒是不小,得有俺家十來個院子那麼大,就是樁子有點矮,我比量了一下,才到我的頭頂呢。最後我哥和我娘在圍欄中間搭了兩個雞窩,第二天又把我爹喊來,在邊邊上搭了一個窩棚。我問哥哥搭窩棚幹啥用?他說在裏麵睡覺,等於是看雞了。
村裏有幾個好事之人像看西洋景似的來看我哥是咋養綠色小笨雞的。回去後就大肆宣揚,有褒有貶,有說有笑的,說啥風涼話的都有。就連我二叔——我們村長也是一個勁地搖頭,昨天來我家說:“大哥呀,你看你,也跟著瞎胡鬧吧,那地方是養雞的地方?”我爹好像換了個人,接著熊我二叔:“小子咋說話呢,沒大沒小的熊玩意,我是你哥呢。”我二叔做了個投降狀,嬉皮笑臉地說:“好好好,我不說了,到時給我兩隻小笨雞嚐嚐就行。”我爹說:“熊東西還給你兩隻嚐嚐,光說風涼話,不踢你兩腳就好了!”說完我爹氣撅撅地出去了。二叔問我娘:“嫂子,大哥這是咋了?吃了槍藥似的。”我娘笑著說:“誰知道他又轉了哪根筋,熊人到現在我都琢磨不透呢。”
不光我娘琢磨不透,我也琢磨不透我爹怎麼變得這麼快了。前段時間他打我哥時咬牙切齒的,像要把我哥打死,現在卻變成了菩薩心腸。今天上午我帶著疑惑問我娘,我娘說:“哎呀呀,你那個熊爹啊,是八十歲的人哩十八歲的腦子,幹啥都是心血來潮的。前幾天你哥帶他去了兩趟縣城,吃了兩頓什麼什麼飯,回來就變成這個熊樣了。當時我問他吃的啥,他還不說,說是保密。熊東西和我還保密,以後有啥事了我也得給他保密才行。”我嘿嘿笑。我娘沒理我,說完這個,接著又抖摟起我哥的不是,說給他托好人了在鎮上的化肥廠幹臨時工,可他死活不去,就是一門心思地想養雞。你說養那東西有啥出息?以後要是好好幹再當個班組長啥的,那可比養雞要強個千倍萬倍呀,是不是虎子?你哥就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那個憨蛋了……
我娘嘟噥完,開始串辣椒,我在旁邊幫著挑。我二嬸忽悠進來了,輕飄飄的像片樹葉子。倆人像是心照不宣,又像事先商量好了,一個勁地擠眉弄眼。稍停會兒,我娘咳嗽一聲,示意我嬸子跟她進堂屋,我跟在後麵。我娘瞪我一眼,我很知趣地站住了。我知道再跟下去的後果,我娘會生氣糊我的腚。過了會兒,我聽見我娘嘎嘎嘎地笑起來,二嬸也哈哈笑,還隱約聽見二嬸在說俊國……媳婦……王秀芝……我覺得沒啥意思,又擺弄起了辣椒。
倆人拉呱完,太陽都三竿子高了。我娘要留我二嬸吃飯,二嬸說啥也不在這兒吃,又輕飄飄地走了。我娘臉上的笑還沒散去,哼著小曲開始做飯。我爹進來了,把鋤頭放下,脫去了汗衫開始洗臉。我娘跑到我爹的屁股後麵笑嘻嘻地說:“他爹呀,俊國的事問妥了,是王秀芝的侄女,人家相中俊國啦,托弟妹來給咱家提的。”我爹哦哦應著,臉還埋在臉盆裏呼呼啦啦洗著。我娘接著說:“她家不孬,是種蔬菜大棚的,家裏也趁錢,再說還是王秀芝的侄女呢。”我爹把臉抬高一點兒,倒著臉說:“不孬不孬。告訴弟妹抓緊時間安排見麵,越快越好。”我娘答應著繼續做飯。過了會兒我哥也回來了,右手拎一個暖瓶,褲腿還挽著。我爹說:“過來小子,給你說個事。”哥哥把暖瓶放下,到了我爹跟前站住。我爹說:“聽好小子,給你說個事,就是你二嬸給你說了個媳婦,這兩天就見麵。一會把汗衫洗幹淨了,到時穿的利索點。”哥哥笑嘻嘻地說:“我現在沒空,正忙著呢……”我爹說:“熊孩子,你忙也不耽誤說媳婦。再說,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你小子咋就無動於衷,是不是想找難看啦?”哥哥沒敢再吱聲,耷拉著腦袋。我爹擺擺手說:“別裝這個熊樣了,打起精神來!咱家第一炮放得響不響就看你的啦。”
三
哥哥相完親回來,一直到晚上,吃飯了臉還紅撲撲的。我爹瞅了他幾眼,沒吱聲,滋溜溜地喝著自己的小酒。我娘始終悶悶不樂,臉也拉得老長。
吃完飯,我爹靠床頭邊,眯縫著眼抽煙,我娘拾掇完家什進來。我爹把眼皮睜開說了一句:“咋的了熊娘們?你倒是說句話呀,看這急人不。”我娘瞅瞅我,轉回頭說:“我沒相中那個妮子!”我爹一愣,坐起來問:“啥?你沒相中?我怎麼看熊孩子還喜滋滋的呢?”我娘說:“你不知道,那個妮子長得和根火柴杆似的,要那樣的有啥用哩!是能刨地呢還是能生孩子呢,你說她兩頭能占哪頭?”我爹嘿嘿笑著,煙灰灑了一炕,他撲啦完說我娘:“你看你操的哪個心喲,到咱家多鍛煉鍛煉就能長肉了,這算啥毛病!反正我覺得瘦點兒比胖好。”我娘接著比畫了一下說:“你不知道,她的腰有多細,就這麼一點點呢。”我爹說:“行啦行啦!粗點兒細點兒有那麼重要嗎?關鍵是熊孩子樂意就行。對了,你不是說她家挺趁錢嗎,反正比找個窮光蛋可強多了。”
我娘一撇嘴說:“錢錢錢!熊人你掉錢眼裏了?”我娘說完,氣哼哼地去了堂屋。我爹卻嘿嘿笑著自言自語:“你說說,錢不好嗎?真是,沒錢你試試熊娘們,一天你都過不下去……”
第二天上午我二嬸也來勸我娘,說的話和我爹說的差不多。最後又說女孩家不光趁錢,她姑姑還是咱村的大夫王秀芝,以後要是拿個藥打個針的多方便?我二嬸突突突一口氣說了半個小時,把我娘說得也哈哈笑了。我娘最後問:“弟妹,你覺得行呀?”二嬸說:“咋個不行大嫂,你沒看俊國那天相親時,那個眼……都看直了嗎。”我娘說:“真的?”二嬸說:“那可不!我可注意他啦。”
倆人正說著話,我爹從薫木林回來了,臉上樂得像個熟透的洋柿子。我娘把毛巾遞過去,二嬸問我爹啥事喜成這樣?我爹把褂子脫下來,邊抖摟邊說:“那個小妮子真是了不得,跑薫木林去了,正和俊國一塊兒看雞呢。我在那兒幹了一會兒活,準備整整邊上的枯木林子,你猜人家說的啥,大叔你回去吧,這活我和俊國幹就行。這不……我就回來了嗎。”二嬸隨即拍著巴掌說:“呀呀呀!倆人昨天剛相完親,今天小妮子就去找俊國了,看來小妮子真是喜歡上咱家俊國了,是好事哩大嫂,好事!”我娘抿著嘴笑。我爹對著我二嬸說:“啥好事呀,你大嫂嫌人家瘦呢。我剛才看了,瘦是瘦了點兒,不過挺精神的,我看著不孬。”我二嬸說:“大嫂,瘦不是毛病!隻要她身體好好的比啥都強,那些胖的我還不願意介紹呢。”
她們仨人還在拉呱著,我自己偷偷溜了出來,好奇心驅使著我想去看看那個女的到底長得啥樣,有多瘦。向東出了莊,過了李三冒的菜地、劉金花的豆油坊就是東坡的薫木林了。一走進去,撲棱棱飛出來好幾隻家雀子,有一隻好像認識我,停電線上朝下瞅。我拾起一塊土疙瘩往上扔,沒等土疙瘩夠著電線,它撲啦一下就飛走了。
我繼續朝前走,爬上一個高崗,再下去,跳過一個小水溝子,前麵就是哥哥的雞場了。我哥好像沒發現我的到來,這會兒正和那個女的手拉手在圍欄裏轉悠。裏麵的小雞仔在他倆的周圍跑來跑去,有的為爭一個小蟲子互相扯著脖子拽;有的則像打掃衛生似的趴在地上糊拉。我把目光轉向了那個女的:確實很瘦,個不矮,有點兒黑,大眼睛,穿一條紫裙子呼呼啦啦的。倆人拉著手正拉著呱,我聽那個女的說什麼數學老師把誰罰站了,最後忘了叫他,那人在外麵站了一個下午……我哥則笑得哈哈的。
四
我哥和王新鳳,就是那個女的,現在白天晚上都黏糊在一起。我就納悶了,他倆咋有那麼多的話啦?就在兩個人黏糊了兩個禮拜時,我家雞場的雞卻莫名其妙地少了六隻。我爹看看圍欄沒爛沒破的,像是壞蛋偷的,就給我娘說了。我娘氣壞了,一大早就坐門口罵起來,罵得聲音很響,招了好多人看熱鬧。
我娘罵著說:“不知哪個王八羔子偷俺家的雞了,讓他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讓他幹啥啥不行,出門讓車撞死,下河讓水淹死……”我娘嘴角冒著白沫罵著,旁邊看的人也抱不平,紛紛跟著小聲罵。我爹也不說話,使勁地瞅著外麵的人,仿佛偷雞的人就在那些人當中。第二天我娘還是坐在門口那樣罵:“哪個王八羔子偷俺家的雞了,讓他不得好死,爛腸子爛臉啦;讓他吃了俺家的雞,吃飯噎死,喝水嗆死啦……”第三天我娘剛罵到一半,我二嬸來了,勸我娘:“別罵了大嫂,還是想想法吧。這樣罵別再氣著自己啦。”我娘朝地上惡狠狠地跺了一腳,吐了口吐沫,這才回到院子。
圍觀的人看我娘不罵了,就三三兩兩散了。我爹說:“看來罵也不頂事,昨天又少了一隻呢。”我二嬸說:“大哥,會不會是黃鼠狼拉走的?”我爹說:“網沒爛沒破的它能跳過去?我看懸乎。”我娘說:“要不這樣,你和熊孩子輪流回來吃飯,那邊別斷人,我讓虎子給你們送去也行。”我爹說:“還是輪流回來吧。熊孩子太小,路不好走,別再把飯打了。”我爹說這話時還特意扭頭瞅了我一眼。其實我心裏很不服氣。
就這樣過了兩天,我家的雞還是一個勁地少——昨天夜裏一次又少了兩隻。我爹沒法了,使出以前的那招,讓我娘坐門口罵。我看了,這次我娘罵的時候圍觀的人卻很少,大家對我娘的罵已經失去了興趣,有的看看接著走開,有的直接沒停步就過去了,倒是一些毛蛋孩子圍著我娘嬉嬉鬧鬧的。我娘罵了一會兒,覺得這樣也沒啥用,自己拍拍屁股回來了。
中午的飯吃得沒滋沒味,我爹娘愁得不輕,家裏顯得死氣沉沉的,還飄蕩著一股怨氣。我娘不光罵偷雞的,還一個勁地埋怨我爹,嫌他答應我哥養雞,說費心費力雞倒是養成了,還不夠人家偷的,這前前後後已經丟了十二隻,還不知道以後要丟多少呢。我爹說:“光埋怨我有啥用,還是想想法子吧。”我娘說:“要想你想,反正我是想不出啥法啦。”我爹說:“我現在沒一點兒空!我得去雞場,還是你想吧。”我娘說:“我想不出來。”接著又說:“當初要不是你答應熊孩子養雞,現在哪有這麼多的事!”
我爹娘正叨叨著,我們村的大喇叭突然響了,我們村長、就是我二叔拉著長腔講起話,喇叭頭子傳出的音刺刺啦啦的,不是很清楚,我聽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家雞的事。我娘跑到院子當中,歪著頭緊聽,接著衝裏屋喊:“孩他爹,快來聽聽,快點兒,他二叔在說咱家雞的事呢。”我爹跑出來,也歪著頭聽。過了會兒問我娘:“這事你給他二叔說的?”我娘說:“我沒說。可能是他二嬸說的吧。”我爹點點頭,沒再說啥,披著褂子出門了
五
一個禮拜後,我娘和我爹商量,說是給他二叔送兩隻小雞吃咋樣?我爹不是很痛快,撇撇嘴說:“你有錢燒的?不過年過節的給他送啥!”我娘說:“你咋這樣!人家弟妹給你孩子撮合成對象了,他二叔又在大喇叭裏說咱家雞的事,黑唬了偷雞的人,到現在一隻又不少了,你不該謝謝人家?”我爹說:“老二說的,誰再去偷咱家的雞,狗日的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就憑這話,我看著懸乎。”我娘說:“你甭管是不是這句話管用的,但起碼現在沒再少雞。從這點看,這忙,幫得就不小了……你忘了當初老是少雞,你連個屁法也想不出來,現在不少雞了你咋能不謝謝他二叔?”
我娘的話把我爹堵得啞口無言,這會兒他不吱聲了,又打起他的馬紮。我爹除了種地看雞場之外,打馬紮的水平在俺村也是一流,有時攢多了就拿集上去賣。我娘看他打著,眼珠子一轉,說了句:“孩他爹,你要不舍得給他二叔兩隻雞,給他一隻也行,另外再給他兩個馬紮子咋樣?反正這東西咱家也不稀罕,咋樣?”我爹嘿嘿笑了,放下刨子說:“就按你說的,給他一隻雞兩個馬紮吧。”
下午我哥把雞和馬紮給我二嬸家送去,回來時騎著二叔的摩托車回來了。我娘笑嘻嘻地迎上前,問我哥:“你二嬸咋說的?”我哥說:“二嬸喜得滋滋的,非要讓我把雞拿回來,我給她硬擱下了。”我娘說:“你二嬸客氣是真的,你可千萬不能拿回來,這不讓她笑話了。對了,你騎你二叔的摩托車幹啥去?”我哥說:“我得去縣裏一趟,聯係聯係,咱家的雞該出手了。”我娘:“還不大呢,再等等。”我哥把摩托車又拐起來,擰了下把說:“現在正好,大了就不香啦。放心吧娘,俺心裏有數。”我娘沒再吱聲,拾搗拾搗這,拾搗拾搗那。等我哥走遠,我娘的嘴開始嘟囔起來,說我哥賣雞事先不和她商量商量,自個兒就決定賣,熊孩子越大越氣人了。我娘嘟囔時,看我一個勁兒地瞅她,隨即罵了我一句:“你個小東西長大和你哥一個熊樣!都是越大越不聽話的種。”
我娘剛罵完我,二嬸和王秀芝進來了,我娘忙把她倆往堂屋請。二嬸說:“啥事呀大嫂,虎子惹你生氣啦?”我娘說:“沒事沒事,我罵老大呢。熊孩子是越大越氣人啦。”王秀芝說:“咋的啦?我看俊國挺懂事的,大姐你可別這麼說。”我娘起身給她倆倒上水。我二嬸說:“大嫂呀,我和秀芝妹子又來了,還是為了咱家俊國的事。這不……秀芝妹子給我說,新鳳的爹娘有些著急,想讓咱請個媒人過去,說說這事,你看咋辦大嫂?”我娘把水端過來,坐下說:“對對對,看我這事辦的,光瞎忙乎了,差點兒把正事耽誤了。”接著又問:“弟妹,你覺得咱們讓誰過去比較合適?”我二嬸說:“要不……就讓建軍媳婦去咋樣?她嘴挺會啦的。”我娘接著說:“不行不行,她忒年輕,四十不到。讓新鳳爹娘笑話咱們不會辦事咋辦?”王秀芝說:“笑話啥大姐,隻要去個人,意思到了就行,哪有這麼多的事。”我二嬸點著頭。我娘說:“弟妹,真讓建軍媳婦去?”王秀芝搶過話說:“行。隻要意思到了我大哥就能滿意,他那人好說話。”
把我二嬸和王秀芝送走後,我娘就領著我去了雞場。到那兒一看,我爹正擱窩棚裏眯瞪,我娘有些生氣,說了他一頓。我爹嘿嘿笑著說:“你來就是為了監視我呀?”我娘說:“監視你個屁!我來是有正事的。王秀芝來了,讓咱派個人過去說說,他二嬸說讓建軍媳婦去,你覺得咋樣?”我爹說:“建軍媳婦,那個娘們說話沒把門兒的,你讓她去?那還不如讓三嫂子去呢。”我娘說:“對呀,我咋忘了她啦,還是讓三嫂子去吧,這樣人家也挑不出咱啥理了。”我娘說完,我爹突然把我娘的手攥住了。我娘拽沒拽開,我爹把嘴伸過去。我娘說:“你幹啥呀,虎子在這兒,一會咱家俊國就回來啦。”我爹說:“來就來唄,是我自己的兒,還怕他哩。”我難為情地挪到了外麵,看見一隻小雞正踩在另一隻小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