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哲峰:向往
二楞子老早就想擁有一台小四輪。他把自己駕駛小四輪的形象都在腦殼裏刻畫好了。如果夏天,就穿件雪白的襯衫,配天藍色的褲子,墨鏡也要戴,但色澤不能太濃太暗了;要是冬天,就穿黃軍大衣,可絕不能日弄得髒裏髒氣的;如果小四輪壞在半路,修車時千萬要把大衣掛起;如果春天……如果秋天……二楞子想,反正不能把司機的那種流裏流氣學到自己身上。
二楞子早先就開過拖拉機,不過不是小四輪,是那種操縱杆和自行車把很相似的手扶拖拉機。那時還是農業社,二楞子的三大是隊長。
二楞子說:“三大,換狗的一台新小四輪吧?方向盤跟汽車的一樣哩!”
三大正倚在隊部門上抽一鍋子旱煙。抽了一陣,把解放鞋脫下來,在鞋後跟上搕掉煙屎,用小眼睛眯著二楞子說:“你狗的還想日弄汽車哩!”
三大說罷就笑。二楞子臉就紅了。
三大說:“憨憨,還買?圖屌哩!說不準,就這鐵東西還會被熊人們拆成零件分了哩。”
三大說得沒錯。沒過半年,隊裏的東西就開始分了,驢槽馬圈也分,啥都分。分拖拉機時,二楞子哭了,他三大也嘴角眼梢濕楚楚的。這台拖拉機是三大在任幾十年給隊裏置下的最貴重的一件東西。
三大說:“這東西不分吧?拆成七疙瘩八件就值不了幾分錢啦。”
二楞子說:“我買了。”
眾人都說:“你叔侄倆占大夥的便宜?你買我們也買。”
三大紫了臉說:“分了分了,一分就利索啦!”
於是,拖拉機被拆成零件分了。
二楞子在心裏狠狠地想:操他奶媽的,老子要有一台小四輪!
從此,二楞子就為小四輪蓄著一股勁。
那時,一台小四輪三千多塊錢。他想,我要攢夠三千塊,三千塊就是一台小四輪呢!他就在田裏賣命地整;農閑時,就到工地上背石頭。他經常跟著一台小四輪,在石場把石頭裝進小四輪的拖鬥裏,拉回工地,再把石頭卸下來。這種活兒很累,他卻搶著幹,他一看到小四輪,幹再累的活也不覺得累了。
二楞子終於攢足了三千塊錢。但小四輪的售價漲了,成了五千塊。當時他的兩腿軟得差點兒走不出縣農機公司大院。他對小四輪的向往越深了。
八六年時,二楞子結婚了。二楞子的婆姨有個很甜的名字:香糖。香糖是個很標致的女子,臉是瓜子型的,皮膚雖有點兒粗糙,卻紅都都的,一笑,還有兩個挺好看的酒窩。
香糖很愛笑。二楞子的拜識逗香糖:“嫂子,二楞子有一股蠻勁,八成那熊整夜都摟著你啃哩。”
香糖笑:“當然啦。憨憨摟得可緊哩,都讓人喘不過氣來啦。”
香糖笑過後,心裏就不是滋味,驢熊二楞子腦殼裏隻想著冷冰冰的鐵四輪呢!
新婚的那夜,鬧房的拜識戲弄夠小兩口後遲遲地走了。洞房裏隻有他倆了,倆人都屏住呼吸。世界靜得能聽得清星星和星星的竊竊私語。香糖焦慌地等著對方說第一句話。二楞子卻在心裏懊惱地想,要是不結婚,錢就夠買一台小四輪啦,餘頭都有!
最終還是香糖耐不住了。
香糖說:“哎——”
二楞子一愣,紅著臉應道:“嗯。”
香糖挑逗道:“你想弄得頭一遭事是啥哩?”
二楞子脫口而出:“買一台小四輪。”
“小四輪?”
“對呀,小四輪。”
“哼!”
“要不是花結婚這茬子錢,買一台小四輪就夠啦。”
香糖傷心得要死:“為買一台小四輪,就不想娶我啦?”
香糖差點哭出聲,一雙杏目瞅著窗紙上的大紅喜字發悶,鼻子酸溜溜的。
二楞子這才從香糖臉上看出了不高興,猛地把香糖按倒在炕腦頭揉搓起來。香糖小聲直叫,漸漸地,就放開聲哼了。二楞子很高興,香糖也高興,倆人一興奮就燃成一堆火了。一連幾次倆人都累了,頭對頭臉對臉地躺在炕上。二楞子一累就想起了背石頭就又想起了小四輪。他說:“咱得買台小四輪。”
香糖說:“買!咱省吃儉用,就不相信買不回。”
兩顆心想到了一個點兒上,兩股麻就擰成了一股繩。他又把香糖按在了身下。
二楞子更加拚命地在田裏幹活,拚命地背石頭賺錢。香糖一窩一窩地喂肥豬娃,喂肥了就趕到集上換錢。
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五千塊錢來得真不易。可小四輪的售價又漲了,漲成了八千。
二楞子從縣城回來,把他三大的旱煙家夥叼在嘴裏,坐在門檻上吧嗞吧嗞地吸悶煙。香糖把娃哄睡,就喂豬娃,然後做飯。飯都好大半天了,二楞子還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香糖喊了他幾次,他都沒一點兒反應。
香糖惱了,劈手奪過旱煙家夥,把飯咚一聲塞進他懷裏:“羞死哩!一個男子漢還不如婆姨人哩!”
二楞子歎口氣:“小四輪,買不成啦。”
“咋買不成啦?”
“錢……”
“咱再攢嘛。”
“你還願意攢錢買小四輪?”
香糖被二楞子逗笑了:“我咋不願意?買了小四輪咱能賺更多的錢呢。”
二楞子聽罷,撂下飯碗,嘿一聲把香糖拉進懷裏,緊緊地摟起來。
香糖哎喲一聲直叫:“放開,放開。”
二楞子倔倔地說:“我偏要!”
香糖不動了,任他整搗,他的手就隨心所欲了。
“憨憨,大白天讓人家笑話死哩。”
二楞子裝做沒聽見。他在腦殼裏轉悠,他同香糖最來勁的時候,就是他想起小四輪的時候。
這幾年,一鬥穀有了兩台小四輪,一台是村長馬莊買的,一台是會計白驢子買的。兩台小四輪整日在山溝裏遝遝地叫喚,把空寂的一鬥穀吵得顛顛倒倒,喝醉了酒一般。兩家添了小四輪,光景過得像娃娃們吹氣球似的,眼睜睜地就漲起來了。單從打麻將就能瞅得出。倆人抽的煙都是硬盒紅塔山,市價十五元一盒,一支煙能買二楞子常吸的一條煙。喝的是藍帶啤酒,打麻將,從兜裏掏出來的都是五十元一張的大票。因為喝啤酒,兩個人的肚子就像鍋一樣鼓了起來,走路一腆一腆的。因為村裏有了這兩個小四輪,村裏人出村就從不步行,趕集上會一聽見小四輪叫喚,村裏人就搶著往拖鬥裏擠。這時,馬莊和白驢子就儼然戰場上的指揮官吆喝你坐端他抓牢,情緒高漲得往天上躥。村裏人有個啥活,倆人一叫就到,從不收錢,口氣大得讓二楞子受不了:快別提運費哩,我還缺這點兒錢嘛?要沒這鐵東西就體現不出領導和人民群眾的親密呢!二楞子聽得耳片子疼,直想罵人,衝著小四輪濺起的黃塵嘟囔:髒屌屌的?真日他媽媽的!他理不清他在罵誰,罵自個兒?罵馬莊?罵白驢子?好像都不是。
二楞子從不去坐這兩台小四輪;到鎮上趕集,寧願步行來回八十幾裏的山路,也不願坐在馬莊和白驢子開的小四輪上,雖然他一聽見小四輪嘶叫,大腦裏就不由得衝動起來。他開手扶拖拉機時,馬莊和白驢子一見拖拉機都直往暗處躲呢,生怕拖拉機會像老虎似的吞了他們。二楞子總要訕笑他們幾聲:怕屌哩!這東西比老綿羊還乖順呢!最讓二楞子傷心的是他三大也搶著坐小四輪,哈腰作揖地求馬莊和白驢子給他辦事。他老覺得他三大這樣做,是誠心給他潑涼水哩。他想,我要有一台小四輪,倒不是為賺多少錢,我有一台小四輪,我的心就安平啦,可給村裏人幹了活,我一定要收錢,一分不少!他這麼一想,就想起了分那台手扶拖拉機時的場麵,一個個人都紅眉紅眼,跟瘋狼狂犬似的。他老覺得那是村裏人有意整治他。他至死也忘不了。
這一次去縣城,二楞子和香糖都去了。縣農機公司經理說,你們又來遲了一步,我們昨晚上決定又漲價了,調成一萬啦。二楞子一聽傻了眼,就成麻木的榔頭啦。香糖把順路帶到縣城賣的一籃子雞蛋都給經理家送去,跟經理軟磨硬纏,說能不能把發票開在昨天早上。
經理說:“不行!公司的一百來號人都眼巴眼盼地盯著哩。年底就靠從這次價格上漲中撈一筆錢,發全年的工資哩。”
香糖說:“您高抬一下貴手。”
經理瞪眼砸了死坑:“你想讓我當賣公司的賊?”
香糖紅著眼圈說:“我們為了一台小四輪,快攢了十年錢啦。”
經理說:“再攢嘛,估計暫不會漲啦。”
來到大街上,二楞子瞅見滿街婆姨女子都比香糖穿得時髦洋氣,首先泄氣了:“算啦,給你買上兩套衣裳。”
香糖咯咯地笑著說:“我又不再尋漢哩,沒用!”
二楞子吞吞吐吐地說:“你跟人家一比就成野人哩。”
香糖瞪著他說:“你嫌我醜?”
二楞子說:“我怕你心裏不好受。”
香糖說:“隻要你瞅著順眼就行啦,我又不是穿戴給旁人瞅。”
倆人跑到餄餎館,吃了兩碗炒餄餎。
香糖說:“咱再攢兩年。”
二楞子說:“再攢兩年!”
香糖說:“一定要買!”
二楞子說:“一定要買!”
倆人都笑了,飯罷跑到牲口市抓了一窩豬娃。
錢一分一分一毛一毛地攢著,各種票麵的錢撂成一摞,就是磚頭厚的一疊。
馬莊知道二楞子在攢錢買小四輪,就說:“二楞子,有錢就整搗別的,買小四輪有啥意思?這家夥沒玩頭,你看,我倒玩夠啦。”
二楞子堅定地說:“我玩不夠,我還得玩。”
馬莊笑一笑,又說:“那你把攢下的錢放出去,利息一年能收狗日的幾千哩。”
二楞子搖搖頭說:“高利貸,我不放!”
馬莊的臉紅了。
二楞子想,你驢人體麵講得一愣一愣的,可行起事來。心眼比鍋底還黑。二楞子三大春天買化肥向馬莊借了一百,秋後卻還了一百五。二楞子在心裏罵道:“你驢人還是村長呢,拿倆臭錢賺虧心利哩!”
馬莊說:“我可是為了你。你不願放,也能存到銀行裏,買成大額存折,一年能撈幾百,咋說也比你壓在箱子裏強。”
馬莊最後才說出了他的真實意圖。
馬莊說:“二楞子,我雇你開四輪,有活沒活一個月這個數。”
二楞子說:“多少?”
馬莊說:“你驢瞎的哩!一巴掌!”
二楞子說:“多少?”
馬莊說:“五百。”
二楞子說:“不,我不!”
馬莊說:“你驢熊還嫌少?”
二楞子邊往回走邊說:“我不幹!我不願幹!我掙不了你的錢!”
二楞子回去,把村長的話給香糖說了一遍。
香糖忙說:“高利貸咱千萬不敢放!”
二楞子說:“我也這麼想哩。”
香糖說:“銀行也不能存呀。這幾年搶銀行的愣小子們可多哩,把咱得錢搶去咋辦?”
二楞子想想也是,這幾年端槍搶銀行的事,時不時地聽人說哩。這錢不是個小數哩,要真讓銀行弄丟了,要不就是憑著領錢的存折讓自己當白紙卷的吃了喇叭筒旱煙,要不就是讓香糖當衛生紙給娃娃擦了屎屁股。銀行弄得太簡單哩,那薄薄的幾頁紙,說丟就丟了。可不像一摞子錢,小偷來偷,也急忙偷不完。要真出了前麵想的那檔子事,那我非得吃安眠片啦。二楞子的丈母娘也不知讓啥事整的得了神經衰弱症,每晚不吃兩片安眠藥,就咋也睡不著。二楞子常給丈母娘買安眠藥。買藥時,醫生常嘮叨不休地說,隻能吃兩片,要吃多了就永遠醒不來啦。二楞子常在心裏暗想:我哪天要是活夠了,就吃安眠藥,一點兒也不難受,悄悄地就去了。想了這麼一大堆,二楞子就取消了把錢存到銀行裏的念頭。
香糖說:“還是鎖在箱子裏,鎖在箱子裏最保險。”
二楞子說:“千萬不敢麻痹大意。這幾年,小偷們的本事練得恁高明哩,鎖子都不用壞就把東西偷他娘的走啦!”
香糖說:“放心,除非狗日的們能把我也偷走。”
“要偷走你,除非把我也偷走。”
“還有咱的娃娃哩!”
“對呀!小家夥也得跟咱一塊被偷走哩。”
倆人說著哈哈地笑起來。
二楞子說:“驢熊馬莊想拿五百塊錢買我當長工哩,我才不幹!”
香糖說:“幹啥?”
“開小四輪,一個月五百塊錢。”
“呀!五百呢!你為啥不?”
二楞子毛躁地說:“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不去就不去。”
二楞子臉陰得瓷實:“扶驢熊是領頭人!”
錢攢到九五年農曆九月二十日這天,兩口子估計差不多了,就窩炕腦頭點了半宿,一萬塊還多出了一百呢!兩口子要死要活地在炕上揉搓了半夜。本來,二楞子準備第二天就去縣農機公司往回開小四輪,偏偏四十多天前撒進香糖肚子裏的一團種子,有一粒開始發芽成長了。香糖嘔得昏天黑地,飯筷子都不敢往口邊舉。這種時候,香糖最愛吃酸的,尤其是酸棗。二楞子實在舍不得把香糖一個人丟在家,就讓穀中去縣城的人捎帶問一下農機公司小四輪漲沒漲價,那人回來後說沒漲,如今小四輪市場飽和了,暫時絕對漲不了,說不定還會降。二楞子把懸著的心放下了,就上山給香糖摘酸棗。這時的山上酸棗很缺,早在倆月前,學生娃娃們就搶著把青酸棗變成棗仁換了錢。一整天鑽溝上窪也摘不了幾顆,香糖的需求量又大,一連拖了二楞子好幾天。
縣城突然熱賣一種社會福利獎券,兩塊錢一張,獎品有摩托彩電、冰箱洗衣機,有很多名堂的獎。穀中的農活基本忙完了,人們都一窩蜂似地湧進縣城碰運氣。穀中沒去的隻有二楞子一家和一些跑不動的老漢老婆們。二楞子把酸棗給香糖摘回來,沒事就聚到老漢們堆裏,聽老漢們說閑話。
“這是賭博,公家人招的賭。”
“官賭?”
“派出所也不抓。”
老漢們說著就罵,罵得很凶。二楞子一想也是,也跟著罵了幾句,就悻悻地回家,覺得一穀人都傻了,傻透頂啦!
香糖說:“咱去碰碰命。”
二楞子堅決地說:“不行!”
香糖惋惜地說:“萬一……”
二楞子說:“不行,咱的錢是咋來的?就像金子一樣從沙中篩出來的。”
香糖心疼地瞅了二楞子一眼。
穀中去縣城的人斷斷續續地回來了,都垂頭喪氣的,走路,都磕磕絆絆,踢得石子飛蹦。個別幾家,卻得意洋洋。白驢子抓了一個頭等獎,頭等獎共有三十個,白驢子抓的是第一個,一頭電驢子,外加八千塊錢呢!白驢子騎著電驢子在穀中溜了幾圈,濺起的一團團黃塵飄繞在一鬥穀的半空久久不散。穀中人都攆去看,二楞子也禁不住看了。白驢子很高興,撕開幾盒紅塔山逢人就散,散到二楞子跟前,白驢子說:“二楞子,你狗日的咋不去碰碰運氣?”
二楞子說:“那是賭博哩!”
白驢子說:“賭博?怪啦!”
二楞子說:“咋不是?派出所不抓的官賭。”
白驢子不屑地笑笑:“啥賭博!那是福利募捐。”
二楞子撓撓頭發,不懂了。
白驢子耐心地說:“二楞,假如有個缺條腿的討飯的到你門上討,你會不會給他舀勺米?”
二楞子不假思索地說:“會,咋不會哩!”
白驢子說:“這就對啦。咱抓獎券就是給殘疾叫花子打發一勺米呢。”
二楞子想想有道理,平時給討吃的舀勺米,回報的是一聲木偶般的笑,或幾句千篇一律的吉祥秧歌,可這次說不準……二楞子這麼一想,腦子裏的一潭死水就活泛開了。
二楞子問:“這種電驢子值多少錢?”
白驢子說:“值一台小四輪。”
二楞子在心裏媽呀地叫了一聲,一個頭等獎差不多是兩台小四輪呢!日他娘的,隻虧兩塊錢的本兒。
二楞子一路心事重重。回到家,香糖正在做飯,又和麵又燒火,手忙腳亂。
香糖不高興說:“一後晌不曉得死哪兒去啦,快燒火!”
二楞子趕快動手燒火。但腦子裏老在想問題,不是忘了往灶火裏添柴,就是把灶火裏的火頭引到了灶火圪嶗的柴堆上。幹木柴見火,呼啦啦就著起來,忙得香糖把一盆子麵都潑到了柴堆上。
香糖罵:“今兒你是咋啦?發啥魔症?”
這一罵方才把二楞子罵醒了,趕快一門心思燒火。
過了一陣子,二楞子禁不住又說:“狗日的,白驢子那驢熊抓了個頭等獎。”
香糖說:“頭等獎?”
“你曉得有啥?一頭電驢子還有八千塊錢呢?”
香糖停手呀了一聲。
“你曉得一頭電驢子值多少錢?一頭電驢子就是一台小四輪呢?”
香糖瞅一陣二楞子,就從二楞子腦殼上瞅出了一股子不安。香糖說:“你個憨憨可不敢學人家。咱用苦累掙來的錢,裝在身上多踏實。外財不扶人哩。”
二楞子不甘心地說:“我想試一張,才兩塊錢。”
香糖問:“要試不準哩?”
二楞子說:“再試一下。”
香糖問:“還沒呢?”
二楞子說:“再抓!”
香糖問:“一萬塊賭完呢?”
“再……二楞子想想問題嚴重了,低下頭說,“我打頭就不想試。”
“不敢瞎想,咱得買小四輪。買回來,你開著,我和咱娃坐上。”香糖眉飛色舞地說。
“你也學著開呀。”
“我也能開?”
“咋不能?你看人家城裏的婆姨開車的多啦。”
兩口子說得很高興。
二楞子要去買小四輪。香糖雞叫頭遍就爬起來做飯,飯做好後,又給二楞子燒洗腳水,給二楞子換出門穿的新衣裳。兩口子折騰完,日頭就在麻紙窗上冒花了。
二楞子說:“香糖,你也去。咱一家人都去.。”
香糖說:“豬腦殼!你曉得你整下的好事?在小四輪上一顛,腸子也會嘔出來。”
二楞子噢了一聲。眼光像手撫摸著香糖的肚皮。
香糖說:“開著小四輪回來時,可要操點兒心哩。”
二楞子張狂地說:“我開拖拉機時,馬莊和白驢子連坐都不敢坐呢?”
香糖說:“你可不敢耍二杆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娘倆可咋辦!”
二楞子眼看香糖要哭了,就笑著說:“我操心就是哩,你看你。”
二楞子剛在官道上拐了一個彎,香糖又攆上來。
香糖說:“你驢可千萬不敢試。”
二楞子問:“試啥?”
香糖說:“抓獎呀。”
二楞子說:“我不試,咱沒那命。”
香糖在二楞子腮上叭地來了一口:“去吧,別忘了給我媽買回來一瓶安眠藥。”
二楞子快出村時,白驢子開著他的小四輪嘶叫著過來了。二楞子不由得在心裏訕笑白驢子,你驢日的真是老母豬尋著了蘿卜窖,不信還有個頭等獎等著讓你驢隨便撿哩!
二楞子說:“白驢子,你狗的又去抓獎?”
白驢子說:“對。還想抓狗的一個頭等獎。”
二楞子笑了一下:“八成還中。你抓,你的運氣好。我不抓。”
白驢子說:“你狗的出穀幹啥去?”
二楞子說:“也上城,買小四輪。”
白驢子說:“噢!來,上來坐吧。”
二楞子一縱就跳上了小四輪拖鬥,動作優美大方。二楞子想,反正我今日也就有一台小四輪啦,我敢和你白驢子馬莊扳平啦,你倆驢人是貪穀裏公財,而我二楞子是硬本事拚的。這麼一想,二楞子就把自己想得比馬莊和白驢子高大了。
沒多久,就到了縣城五石。二楞子一下小四輪,就去了醫藥門市。他想,我這豬腦殼說忘就忘哩,要拿不回去,香糖不把我嘮叨死才怪哩。安眠藥這東西恁便宜,一百片才一塊多錢,現在啥東西都在發瘋地漲價,就這東西沒漲,八成如今光景都好過哩,沒人想不開吃這東西。
從醫藥門市到縣農機公司,非得穿過縣中心街這一段熱鬧大街不可。二楞子一到中心街,就被那兒的熱鬧場麵吸引住了。中心街像唱上黨梆子大戲一樣熱鬧。二楞子特愛看梆子戲,尤其是《下河東》這樣的大本兒戲,紅臉趙王爺一登台,舉起江花棍,一揚紅馬鞭,亮相,瞪眼,嘴一張,渾厚的唱腔就讓二楞子醉了。
售獎券的場子就設在中心街。抓獎的人擠成了一塊黑布。
二楞子身不由己地停住了腳步。二楞子第一眼瞅到的就是一塊木牌:福利募捐。麻將遊戲,獎多獎重,祝你發財。頭等獎是“東風”。二楞子心裏暗自好笑,賭博人打麻將就怕抓風哩,頭等獎咋定個東風?二楞子再沒往下看,他隻關心頭等獎。抓一個“東風”,就是兩台小四輪哩。
二楞子在人群中瞅見了白驢子。白驢子擠得黑水汗淋,一手裏捏著一紮魔鬼麻將牌。二楞子常這樣認為,麻將牌就是魔鬼!
白驢子喊:“二楞子,你驢日的快來抓。”
二楞子咽口唾沫:“算逑,我不抓。”
二楞子剛想走,卻被一陣劈裏啪啦的鞭炮嚇縮了回來。一個老婆子隻用兩塊錢就抓了一張東風。老婆子買了一掛鞭炮掛在兌獎台上點響了,鞭炮在二楞子幽幽的眼光裏炸成了一朵朵火花。
二楞子用腦殼和心商量。
腦殼說:“抓一下吧?”
心也說:“抓一下?”
腦殼說:“隻抓一下。”
心又說:“隻抓一下!”
二楞子想,是東風又不是夾三條邊三萬,他娘的才兩塊,又不是兩千兩萬,就權當多抽了一盒煙,給香糖多買了一包衛生紙,幹脆,就權當丟哩。二楞子敲敲腦袋:記住,隻準抓一下。
二楞子就在人群裏往裏擠,一溜七八個售獎券的,每人拿個小木盒。木盒裏盛著整齊的紙麻將牌。二楞子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額上都直冒黑汗哩。二楞子麵前售獎券的是一個很美很俏的女子,戴一副小眼鏡。二楞子想,我就叫你眼鏡吧。二楞子小心翼翼地摸出了兩塊的一張票子,沒成想還帶出了一張百元大票,二楞子趕忙按進去,可還是讓眼鏡瞅見了。
眼鏡說:“大哥,你肯定是位大老板。”
二楞子笑:“老板?”
二楞子聽得臉都赤了,心裏美氣得要命。二楞子不咋懂得老板這詞,隻知道老板是對有錢人的一種稱呼。馬莊和白驢子都被人這樣喊過,而他沒有,他第一次聽這樣喊他。
二楞子說:“我摸一張。”
眼鏡說:“摸呀。”
二楞子把兩塊錢遞給眼鏡,猶猶豫豫不知該抓哪一張。
二楞子問:“我抓哪一張?”
眼鏡說:“想抓哪張,就抓哪張。”
二楞子磨蹭了半天,終於抓起了一張,可又覺得不保險,放進去,又換了一張。二楞子感到手裏沉甸甸的。慢慢拆開暗記,夾縫裏就飛出了一隻麻雀。
二楞子說:“噢,幺雞。幺雞有沒有獎?”
眼鏡笑著說:“好像沒有。你再試試,東風正朝你吹哩。”
二楞子從口袋裏摸出了那張百元大票,再來一張吧,大不了又是一個兩塊。二楞子哆哆嗦嗦把百元大票遞給眼鏡,眼鏡給二楞子找回了一大堆零票。這一回,二楞子毫不猶豫地就抓了一張。二楞子想,剛才要是一把抓起,說不準就是一張東風哩!二楞子這回抓了張三萬。二楞子想,抓吧,反正這一百都成零錢哩。二楞子手中的一百塊錢很快就空了,東風還是沒有吹到他的手心。二楞子笑一聲,操他娘,就權當害了一場病,掛了幾天吊針。
二楞子本來準備走,兌獎台上又想起了一長串鞭炮。二楞子氣惱地罵一聲:日他娘的!又是一個頭等獎。二楞子的手心癢得厲害,雙腿也不聽使喚。
眼鏡笑著說:“大哥,別泄氣呀!失敗是成功的娘哩。”
二楞子問:“你這盒裏有沒有東風?”
眼鏡說:“肯定有,不相信你全買下。”
二楞子看著他的手:“我能抓得著東風嗎?”
眼鏡說:“你要相信自己,要自信哩。”
二楞子想:對呀,人要不相信自個兒,就啥事也日弄不成啦。我要不相信我,就攢不下這一萬塊錢,就買不來小四輪。套雀也得兩粒蓖麻,我要給香糖一個意外的驚喜,我開回去兩台小四輪,香糖肯定一下子撲進我的懷裏,在我臉上親一口。我也要買一掛長鞭點炸。那時,我的臉上要平平淡淡,絕不能把興奮描上去。
二楞子又從口袋裏摸出一些錢來,換成一紮瞎牌。二楞子一點兒也不心疼,沒事一樣地笑,好像吐了一口痰。
眼鏡卻不笑了,把牌盒捂住說:“大哥,別摸啦,你已摸了四百塊錢哩。”
二楞子心裏一緊,就想起了小四輪,就越想抓一張東風。二楞子的雙眼都紅了,把錢全取了出來。
二楞子說:“抓!”接下來,二楞子就啥也不知道了,隻知道東風,東風是頭等獎,一張東風能換兩台小四輪,不是一台!
二楞子感到身邊舒鬆多了,有點兒冷。二楞子才知道天已黑稠了,天上的星星忙忙碌碌地眨眼,二楞子按按口袋,口袋癟唧唧的,二楞子覺得世上的牲靈都死了,隻有他活著。
二楞子說該回家了,回去遲了,香糖又要擔心哩。
二楞子就往炭市趕,八鬥有台小四輪,常到縣城販木炭,他想順路搭回去,趕到炭市,卻連小四輪的影子也沒有了。他想,步往回顛吧,娘老子給咱生了兩條腿,就是讓顛路呢,我就不信,顛一百來裏路,就能把人累死。
二楞子走出縣城,路就爬上了一座槐林山。二楞子走上槐林山,腿就有點兒酸了,肚子裏咕啦啦直叫喚。歇歇吧,反正農閑了,急忙趕回去也沒啥子事。於是挑了一塊幹絨絨的草灘,很舒暢地躺下去。猛地,二楞子模模糊糊地瞅見眼前有台小四輪,好像就是他腦殼裏構思好的那台。二楞子高興地嘿了一聲,揉揉眼,還是瞅不清。二楞子真著急。二楞子嘟囔一聲,日他娘的,眼病又犯哩!二楞子的眼病是一次車禍造成的,就是那台手扶拖拉機翻到溝裏了,他的眼上紮了一根槐刺。此後,他的眼病不時地犯,常要吃藥片。那次,好像是他開著手扶去給三大家拉木炭,半路上他三大就要開。二楞子說:三大,不敢。狗日的機械東西說出事就出事哩!他三大說,你狗日的唬誰哩?來,讓開!二楞子老大不高興,他想三大要是能開了手扶,他就不值錢哩,三大可以自個兒開,把他開除到犁地鋤草人堆裏。讓他暗自慶幸的是,他三大剛開上就開溝裏去了。二楞子從口袋裏摸安眠片,吞了幾片,嘿,好些哩,能分清這台小四輪的型號和顏色了。又吞了幾片又好了一些。二楞子索性就全吞了下去,小四輪就精美無比地橫在了他的眼皮底下,二楞子一縱跳上駕駛座,摟著方向盤嘿嘿地笑了。
冬夜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