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珠:一抹陽光
一
嵐山煤礦礦長朱金鼎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人。
有學問的,評價他說話辦事舉重若輕。學問不高的則說他四六不靠,不怎麼著調。在那年春天的夢陽市兩會上,有電視記者現場直播采訪,朱礦長,你平時常說你們礦的煤炭資源沒有數,而專家們卻論證是還有兩千萬噸,請問,你作何解釋?
他呱唧呱唧地說的全是把資金說成紙巾的夢陽翹舌普通話:
就是沒有數兒嘛!專家說我嵐山礦還有兩千萬噸的產量。如果我還有兩千八百萬噸,多餘的全是我朱金鼎自家的?不能聽專家的嘛。我鄉下的老表致富了,我問他有何訣竅。他說,專家們叫你喂兔子,你偏偏去養羊!
這裏麵好像有些哲理。看現場直播的觀眾都會意地笑了。
記者聽了笑著收回了話筒。可不是嗎?羊肉都賣成什麼價了?
朱金鼎畢竟精明。說是這麼說,他卻比常人多了個心眼兒。他靈機一動,不管煤炭儲量兩千萬還是兩千多萬,反正不太多了。西北某些地方的煤炭正近乎野蠻的全力開采,不如趁機組織一批職工到外地創業,既能增加效益,又能延長煤礦的壽命,何樂而不為?於是,九個項目部成立了,浩浩蕩蕩地開赴外地。此舉博得上級領導的一再誇耀:朱金鼎,這老家夥真有氣魄!即使生活作風上有些小毛病,那又算個啥呀!
朱金鼎突發奇想,決定在老煤礦塌陷地建一座全市最高的金鼎大廈。專家說塌陷地建大廈,地基肯定不行。不行?怎麼不行?都老塌陷地了,幾十年沒變動了,我往下多打三十米行不行?這兩年的冬天都凍死人了,你們還說是什麼暖冬造成的呢!建!
接著就建了,接著就建成了。
絕對的納稅大戶,在夢陽說什麼基本上便是什麼。
三年之後,金鼎大廈建成了。
在外地創業的職工們也被通知全部停產回礦參加慶典。
一百五十九米高的金碧輝煌的金鼎大廈在落成典禮大會剛剛宣布開始不久、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軍樂高奏彩旗招展的熱烈氣氛中轟然坍塌。夢陽的上空慢慢騰起一朵巨大的蘑菇雲,蘑菇雲隨著微微春風緩緩向天空飄動,越來越大越來越高越來越宏偉。建造曆時三年,坍塌隻用了三分鍾。三分鍾之內人們驚詫萬分惶恐萬狀,三分鍾之後人們便笑了。你想象不到四千礦工共一笑的壯觀景象。
怎麼非得建一百五十九米?朱礦長的個頭啊,一米五九啊!
氣急敗壞的朱金鼎回到久違的家裏。
他想罵罵老婆,老婆不在家。他從儲存室裏取出一瓶噴香的金鼎,喝起來。隻喝完一杯,這一杯還不到一兩五,他就趴在餐桌上死去了。
奇怪的是他竟是咧著嘴笑著離開人世的。
警方確認,朱礦長死於摻進了金鼎酒的劇毒。
礦長家的儲藏室裏僅夢陽特產金鼎酒就亂七八糟地堆放了兩千多瓶。而這金鼎酒的生產廠家的老板卻是朱金鼎的弟弟。叫人不解的是,弟弟的產品為何以哥哥的名字命名?這瓶摻了劇毒的金鼎酒究竟是誰送的,就無從查起了。根據礦長夫人回憶,一個個詢問,一個個調查。能回憶出多少算多少,不要急,慢慢查。
兩個多月過去了,礦長夫人不耐煩了:我哪兒能回憶得那麼全呢?誰沒送過禮,我都清楚,送過禮的,就忘得差不多了。過去送酒送煙的人多,年代久遠,我又想不全。現在送酒送煙的人少,送錢的人多。可人家送錢又不送給我。你們把他的妃子的丈夫作為重點吧!別看朱金鼎人長得不怎麼樣,可他在礦機關有三個妃子,在下屬九個在外地工作的項目部裏有九個妃子。你們想一想,這十二個活王八,哪一個不想害了他!警方說,哎,對了,我們怎麼沒想起來這條線呢?
礦長夫人在家裏閑急了,逮個人就想嘮叨。
我們老朱啊,個子棒槌,又能不夠。他的爹也沒給他起個好名兒。金鼎,什麼熊話啊!千斤頂能多大個?一米五九,那是中學時的身高,早就縮成一米五四啦!別看他小雞雞長得跟個小蠓蟲一樣寒磣,卻把自己當成公雞中的戰鬥機了。走到哪裏,都歡快得頭仰著,翅膀耷拉著,老想著軋絨。我也不怕你們笑話,多少年我都沒覺出什麼味兒!他活著討厭,死了也沒人可惜。何況他是在四千礦工共一笑的時候走的。那天,礦工會的人趕到花圈店為他買花圈,連紮花圈的都笑得哈哈的。紮花圈的笑,可你礦工會主席不該在外麵亂講呀!老朱從不在家喝酒的。他是怕回到礦上喝悶酒,被人看見了,又笑。
金鼎大廈轟然坍塌,礦工們怎麼那麼高興?
你們不高興啊?事兒都過去兩個多月了,你們當警察的到現在想起來都喜得嘴叉子咧著呢!建金鼎大廈是想作為新辦公大樓使用的。好心沒好報啊。哎?警察同誌,你們上回弄走的兩千多瓶金鼎酒,該送回來了吧?它總不會瓶瓶有毒啊!
調查又進行了兩個多月。千篇一律的訊問,大致相同的回答。
你什麼時候送的金鼎?
大概是某某年某某月吧。
你記得你那瓶酒是那一年幾月幾日出廠的嗎?
不記得。沒看日期。也不知印哪兒了。警察同誌,順便打聽一下,這酒,壯陽嗎?
警方無奈地離開了。兩千多瓶送回一千多瓶,剩下的,疑似有些問題。
於是,嵐山礦工會主席在小禮堂召開了部分給朱金鼎礦長送金鼎酒人員大會。
喝酒喝金鼎,性福你一生!這在夢陽地區是多年來一句家喻戶曉的廣告詞,比送禮就送腦白癡還要響亮。茅台五糧液有什麼意思呢?夢陽金鼎酒可比它們貴多了。金鼎,勁頂,給力呀!平心而論,朱金鼎並不喜歡人家送他自家的金鼎酒。可大部分給朱礦長送過金鼎的人員早在幾年十幾年二十幾年前就提拔了,沒了嫌疑,不必要來開會了。所以,來參加這次會議的總共剩下一百二十多人。
三十八歲的陸文虎也從外地項目部匆匆趕來參加這個會議。
春節前,為了不讓妻子甄潔當朱礦長設在柳林項目部的妃子,陸文虎狠狠心用將近兩個月的工資買了四瓶金鼎,給朱礦長送去了。
他想求礦長開恩,放過他的甄潔,放過他們這個家。
朱金鼎看上去很嚴肅。小陸啊,你是一名黨員,千萬不能聽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瞎說。在他們眼裏,我們都是衣冠禽獸。挑選漂亮的女工在項目部當紅工醫,一是為職工利益著想。你想啊,工人有小傷包紮一下,工人有小病給幾片藥。很好的事情嘛!二是為企業形象添彩。外地幹部一看,哎呀,人家夢陽嵐山煤礦來的女子光鮮亮麗啊!到底是國有大礦啊!這麼做,怎麼就成了我朱金鼎選美選妃了?
於是,陸文虎兩個月的工資打了水漂。
甄潔也從工地趕回來向陸文虎反複解釋反複哀求:
文虎,我當紅工醫,年薪十八萬啊!我隻幹三年行不行?掙下五十萬,好為咱下半輩子保本啊!再說了,朱金鼎這個老小子一年到頭不知能不能來我們這裏一次,他能把我怎麼樣啊?都什麼年代了,你的腦子還那麼保守那麼陳舊?我的心永遠在你和孩子身上。文虎你想想啊,這世界上,假如一個人沒有錢,在哪裏都顯得禿頭傻眼的。我這樣做,完全是為我們的兒子著想,為我們這個窮家著想啊!
陸文虎不願做忍者神龜,毅然與甄潔離婚了。八歲的兒子陸天來跟了陸文虎,甄潔繼續在柳林項目部當她的紅工醫。不到五個月,美麗的甄潔還沒輪到過一次寵幸,朱礦長就被不知哪個家夥哪年送去的金鼎要了老命。
礦工會主席在這次會議上的講話語重心長又意味深長。
我呢,本來就是維護群眾利益的,這個會隻有我來召開才妥當。你們這一百多位職工都是為我們朱礦長送過金鼎的,而朱礦長又因喝金鼎不幸去世,既然大家都說不清自己送的哪一瓶,因此,在座的人人都有嫌疑。事情遠沒有結束啊!一個礦長的命就能這樣不明不白?在酒裏下了毒藥的肯定就在你們中間啊!你們今後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什麼高興事兒了或者碰到自以為很知心的朋友了,一不留意說漏了嘴,不就又一條人命搭進去了?我告訴你們,有人說了,這年頭,人與人之間,已經沒有了原先的真情和誠信,朋友,基本上都是用來出賣的。怎麼辦呢?礦黨委研究了,讓我來傳達。為了你們的家庭和幸福,不好意思,從明天起,你們就下崗吧!依我看,下崗就下崗,沒什麼了不起。我看你們現在,在遠離家鄉幾千裏的地方,在幾百米井下,為一些懷揣綠卡的煤老板賣命,又掙不了幾個錢,本身就不值啊。下了崗,回到社會上,自謀生路去吧!哪裏的黃土都養人。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不過我真的相信,我們的明天一定會很美好的。我說的明天,不是今天過後的第二天,而是我們共同憧憬的那個明天。這個,你們懂的。
在這種場合,送人酒的跟偷人酒的差不多一樣猥瑣一樣窩囊。
散會了,人們無精打采失魂落魄默默離去。
有幾個老工人臨別時突然來了精神,他們握著工會主席的手,淚眼婆娑,主席啊,將來企業有奔頭了,千萬想著我們啊!我們這些人可是和你一起從家鄉出來,一條船過河一輛車趕路一起來到夢陽嵐山參加煤礦工作的啊!沒想到買瓶金鼎給礦長喝,卻因此砸了飯碗。我們當年可都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啊!
陸文虎也默默地離去了。他跟那些人還不太一樣。人群中,仿佛永遠抬不起頭。
二
下崗工人,就像一條條原本遊得很好的魚,突然被人從水裏抓出來當街摔死。摔死的就死了,摔不死的,順下水溝溜了。到頭來,有的居然變成一條凶猛的黑魚。更多的則成了糟魚爛蝦,少氣無力,奄奄一息。還好,年輕的陸文虎被摔進下水溝之後,他沒有消沉,而是奮力地翻滾著,撲騰著,掙紮著活了下來。
別看他曾作為采煤班長,在幾百米井下喝五吆六生龍活虎跟武二郎似的,一旦來到地麵卻沒了過去的威風。他在環衛站找到了一份任誰都可能找到的從城裏向城西郊垃圾場運送城市垃圾的工作。
從此,這個一米八三的大個子,每天弓下腰去埋起頭來,拉著大平板車,沿著路邊兒,在城裏城外往返。他用晶瑩的汗水點綴著這座城市虛妄的繁華,他用自己的腳步,丈量著這個世界所有的可能。
兒子陸天來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原本跟爺爺奶奶生活。現在,陸文虎下了崗不去外地下井而在本市拉大平板車了,陸天來被接回家裏,格外高興。
陸文虎家住夢陽城西,是一片由煤礦職工家屬居住的房改房,現在改名了。改為礦工之家小區了。
每天一早,父子倆吃過早點,當陸文虎拉起大平板車,陸天來就跳上去,背著書包站在車頭,威風凜凜地向城裏的小學校進發。爸爸腳下生風,步子邁得真大真快啊!那些坐著小轎車上學的同學,悶在小車裏,聽不到外麵的聲音,看不清外麵的風光,有什麼意思呢?身材矯健力大無比的爸爸總是心靜如水,溫暖有力,麵帶微笑,讓人心裏踏實與自豪。那些家有小車的同學,他們的爸爸媽媽們,有好多好多好像不太正常,常常堆滿一臉假笑,有時突然暴跳如雷。幹嘛那麼焦慮呢?每天下午四點鍾之後,小學校就放學了,陸天來就在大路邊兒等他的爸爸。如果爸爸從城外來,陸天來就跳上空車站一會兒。如果爸爸向城外去,陸文虎就在車後幫爸爸推。剛推幾步,爸爸就停下來,讓兒子斜坐在車把上。他的理由太充分了,裝車的人把車後麵裝沉了,兒子快坐在車把上幫我壓壓!那些裝車的人為什麼總是把車子裝成前輕後沉呢?兩年之後,十歲的陸天來忽然完全明白了爸爸的一片苦心。他難過得哭了。他從車把上跳下來,站在路邊,仰著臉嗷嗷地痛哭。爸爸停下大平板車,平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撫著他稚嫩的肩頭,嗬嗬地笑了。車後有人奮力推著,滿載一千多斤垃圾的大平板車輕鬆了許多。迎著一輪夕陽,一身輕鬆的陸文虎覺得景色很好,想唱歌了。但要唱出聲來恐怕不合時宜又有些傻帽兒,他隻在嗓子眼兒裏小聲哼著。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天來止住了爸爸。爸爸,這首歌節拍太慢,不適宜奔走,這樣哼哼,會影響前進的步伐。陸文虎請教兒子這時候該唱什麼歌才好?天來說,爸爸,有一首歌,你們和爺爺奶奶們本來都會唱的,我給你起個頭吧!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爸爸,這樣子是不是快多了?你怎麼不唱了呀?
此刻,埋頭拉著大平板車的陸文虎已經陷入了深思。他淚流滿麵了。他分明從兒子稚嫩的嗓音裏聽出了一種排山倒海般的磅礴音量。
又放暑假了。
以往,天來每放暑假寒假,陸文虎就讓他跟著自己。他的愉快的假期生活大都是在車廂裏和車把上度過的。現在,陸文虎不讓兒子跟了。一是天來已經隻推車不坐車了,他不能讓一個幼小的身體擔當繁重的勞動。二是暑假一過,天來該上五年級了。盡管他從不參加所有花錢的補課,仍然學習極好。
在幾天前的家長會上,站在講台上的班主任老師對陸文虎說,陸師傅,真不知怎麼搞的啊,陸天來本來就學習很好,也很有愛心。但這學期在各方麵更是突飛猛進迅雷不及掩耳了。陸師傅啊,我們看人太有經驗了。像陸天來這樣品學雙優的好學生,隻要正常發展下去,將來考上一個好一點兒的中學,以後考北大上清華絕對沒有問題的。但要稍微注意一下的是,他要能參與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就更好了。我們提出這個要求,不是說明你家天來還有什麼缺點,而是出於我們對這樣的學生期望值太高了。
一席話,把陸文虎說得麵紅耳赤熱血奔湧。這時,那些開著寶馬奔馳奧迪等豪車來接送孩子的家長臊得坐不住了。當然,這些精明的公務員們小老板們,他們有的是錢,有的是路子,他們自然想將來讓孩子出國留學,定居。反正,偌大的中國,早已成為大大小小的先富精英們的旅店。那是他們的事。陸文虎也想讓陸天來在暑假期間在家裏看看書,做好作業,養養精神,以迎接新學年的衝刺。
陸文虎拉車上路,有些奔頭了。
初春的夢陽,常常陰霾連天。陸文虎對此有了經驗:不管天有多陰霧有多重,隻要前頭有一抹陽光,一縷清風,雲就會開,霧就會散,天地間就會清亮起來。
他拉起車來快步如飛。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總是如魚得水般地在如潮的車流中穿行。無盡的汗水,炙熱的天氣,酷暑的陽光,早把陸文虎的渾身都是肌肉渾身都是勁疙瘩的偉岸身軀鑄成了一座巍巍鐵塔。把他的肌膚染成了令人羨慕的濃重的棕黑色。
一天下午,礦工會主席專門在馬路邊找到了他。
礦工會主席緊緊握住陸文虎的長滿厚繭的大手,細細地仰望著他的臉龐,嗓子眼兒裏咕噥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後來終於說出來了,沒成想一向出口成章的礦工會主席卻變成了結巴。說些什麼才好呢?一句寬慰、一句安撫的話語,在這個錚錚鐵漢跟前都顯得那麼多餘那麼無力那麼虛偽。
這時,陸文虎卻靦腆地笑了。笑著說:主席,沒事的,我沒事的。您老身體還好吧?
怎麼才能讓天來參與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呢?
陸文虎自有辦法。一天中午,迎著熾熱的陽光,他和兒子騎自行車來到市政府門前,那裏已是人山人海。在人山人海中間的水泥地上,酷暑下,坐著或躺著一片麵容蒼涼的人。他們是與嵐山煤礦相距不遠的淼山煤礦的內退工人。煤礦本來好好的。被人打著殺開一條血路加快轉型升級的旗號,一夜之間,把淼山煤礦賣給了私人。私人老板一上手就把全礦近兩千名四十五歲以上的工人們全部內退了。內退人員的工資是全礦地麵工人人均工資的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比當地低保戶的錢多一點兒,扣掉三金,人人都得倒貼。他們絕望了。一連四天四夜了,他們不打標語,不罵不說,不吃不喝。一張張溝壑縱橫紋理張揚的枯臉已把自己虛弱的汗水吸幹。他們就在那不近情理毫無知覺的水泥地上靜靜地坐著或躺著。他們就這樣耗著,哪怕耗盡自己微不足道的身驅,耗幹自己奄奄一息的血脈。以無聲的抗議,企圖維護和挽回本該屬於他們的一點點利益和尊嚴,保住一個可以在底線之下賴以生存的飯碗。看到這裏,脖子上係著紅領巾的陸天來一臉淚水。他的臉紅撲撲的。他默默地攥緊了右拳。心潮翻滾的陸文虎一手撫著天來的肩頭,一手把兒子的拳頭慢慢鬆開。兒子的拳頭很有力量。陸文虎的心裏得到些許安慰。
爸爸,他們在這兒,要坐到什麼時候?他們已經不行了啊。
坐不多久的。他們的親人會把他們架回去的。
他們,能勝利嗎?
能。總有那一天的。不可能老是這樣。絕不可能的。
一個上午,陸文虎從郊外的垃圾場拉著空車往回跑,一直跑到家裏,再帶上陸天來向城外跑去。郊外,垃圾場以西的大片農田上,近千名男女農民把前來征地的各色人等以及他們開來的各種車輛團團圍住了。這是一片農民們世代生存的優質良田,它被某些幹部門偷偷賣給了開發商。夏糧收割歸倉,秋種剛剛開始,開發商前來圈地了。現在,賣地的幹部們腰纏萬貫一走了之。青壯年農民都在外地打工,他們每年回一次家,留些錢,過幾天再出去打工。剩下的老弱病幼隻得奮起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塊大田裏,別看農民那麼多,隻要開發商的人動起手來,他們隻有哭爹喊娘的份兒了。
那麼,以後他們怎麼生存?
窮混。在城鎮的大街小巷裏窮混,也可以討口飯吃。他們是城裏人了。開發商給了他們一些僅能抗得住三四級地震的房屋。他們交田上樓,當然沒地種沒糧食吃了。
那些有力量的農民為什麼不一起回來抗爭?從而奪回自己的土地?
他們心不齊啊。這幾十年,有錢這個招魂幡在前邊牽著引著,他們就沒有心齊的時候。他們被迷住了。迷得喪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和生活家園。
三
陸天來開學了。開學典禮一結束,陸天來就給三千裏之外的媽媽發去了短信。
兩年多來,娘兒倆就是用這種方式聯係。美麗的甄潔知道兒子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她常常心底引為自豪。她們彼此思念著。沒有辦法,不單單因為是爸爸媽媽已經離婚,就是不離婚,身在外地工作的人們也隻是三個月休班一次回家過幾天。他們比打工的農民優越的是,來回的車票有礦上買單。隻要你不買臥鋪不坐動車。
自從那個姓朱的礦長死了之後,新任礦長沒有像古代某個皇帝那樣把老皇妃留在後宮,而是將紅工醫們全部遣回原工作崗位。這大約也叫改製。可惜的是,甄潔一次也沒得到過老礦長的寵幸,十八萬年薪當然也付之東流。她隻好紅著臉回到大山裏的柳林項目部的小煤礦的燈房裏。於是,她像一隻生了病離了群的小花鹿兒,在巍巍群山裏孤獨地站著,癡癡地望著。她想念她的兒子和兒子的爸爸。她是一天到晚的想啊,她的臉就一天紅到晚。按規定,她每年可以回家四次。每次,她都跟真的一樣紅著臉回家了。她暗暗地在心裏認定,隻要陸文虎一天沒有與別人結婚,她和陸文虎就一天也沒離過婚。
可是,哪裏是她的家啊?
對了,自己的娘家。她每次都是下了車先回到娘家,放下包就向天來的學校跑去。跑到學校,正好到了中午,娘兒倆來到附近一個比較幹淨的飯店吃午飯。當然,甄潔要買兒子最愛吃的飯菜。每次回來,甄潔能在家裏住五天,就是說娘兒倆能在一塊兒吃五次午飯。如果碰上周末兩天,甄潔就把兒子約出來繼續親熱。
每每看到兒子一如既往的穿得很整潔,長得很結實,她總是禁不住潸然淚下。
她從心裏感謝又由衷敬佩為兒子付出千辛萬苦的陸文虎。她越來越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罪惡。
為什麼經不住外來的誘惑呢?在這個以錢為唯一目標,以錢為唯一衡量標準的世界上,能夠經受住誘惑的男人和女人畢竟占絕大多數啊!自己怎麼就墮落在那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之中呢?女人經受不住誘惑墜入了紅塵,男人呢?像陸文虎那樣的力拔千斤的漢子若跟自己一樣走了下坡路,不會滿世界殺人越貨?
甄潔越來越覺得配不上陸文虎,配不上聰明而穩重的兒子了。可她舍不得離開啊!如果沒有兒子,舍不得也得離開,問題是有啊!有天來啊!
她曾問過兒子,爸爸知道我來學校找你嗎?
知道。他還見過我們。他拉著大平板車路過,看得見。每次都看見了。
他怎麼不過來罵我一頓啊?你回家後,他罵你了嗎?
爸爸從不罵人的。也不多說話。他太累了。他說,黑土地的螻蛄,到了黃土地拱不動了。在井下幹慣了的,回到地麵,怎麼就是不得勁了呢?
兒子,你說,你說爸爸以後還要我嗎?
要,會要的。因為他惦記你。他不讓我要你這麼多錢,他說你在燈房工作工資很少。他說你在外邊很不容易。他沒說要不要你,我斷定,到時候他肯定要你的。
那麼,奶奶肯要我嗎?
要,奶奶肯定要你的。去年的冬天,天特別冷。奶奶在給我拿厚棉衣的時候,摸索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誰知道,甄潔個傻妮兒,一個人在西北,能受得了嗎?還是那個舊電熱毯嗎?傻妮兒會過,不舍得買新的,不舍得買好的。
甄潔想大哭一場。可是在兒子跟前,當鼻子和嗓子眼兒突然發酸的時候,她就強忍著扭過頭去看別處的風景,趁機把湧上來的酸楚咽下。這種東西湧上來是涼涼的感覺,咽下去也一樣。她不能哭出聲來,甚至不願流下淚來。
她說,兒子,給媽媽講一個在你身上發生過的好玩兒的事吧!
好的,我想想,啊,想起來了,二年級下半學期,老師叫我們用其中這個詞造句。我造的句子是:課間踢球時,我的其中一隻左腳受傷了。
老師批評你了?
沒有。老師隻是在批語裏寫道:你是蜈蚣啊?
兒子開學了。
每到開學、放假、考試、春遊、運動會等等兒子自以為重大事件的時候,甄潔總能接到兒子的短信。這讓她感到了無比的溫暖和莫大的寬慰。她覺得,實際上她與陸文虎和兒子陸天來從來就沒有真正分開過。她這樣想著,三千裏之外,她居然能哼出歌來。這讓她的工友們都感到詫異。她哼的這支歌並不一定適宜女聲。就是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什麼的。去年她問過兒子,天來,你爸爸常生氣嗎?兒子說爸爸從來都不生氣的。他高興的時候唱歌嗎?唱,隻小聲唱。他都唱些什麼?唱那個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什麼的。好聽,特別是那個彈字,唱的好聽。不過,爸爸唱歌跑調,還亂拐。甄潔幸福的笑了,兒子,我知道的,他能從雅魯藏布江拐到密西西比河去!
甄潔很快給兒子回了短信。
她告訴兒子,既要好好學習,又千萬別累著。近三個月沒見麵了,媽媽想你啊!媽媽月底休班回夢陽,正好為你過生日,陸天來,我的好兒子!
四
開學後的第五天,陸文虎接到了學校召開家長會的通知。
別看在陸文虎拉大平板車的時候穿得破衣爛衫,但每逢開家長會,這個黑鐵塔都是精神抖擻,衣著整齊。
以往的家長會都是以學生班級為單位在教室裏召開,而這次的家長會在學校大禮堂召開。為歡迎全校學生的家長,校領導和老師們以及颯爽英姿的學生儀仗隊列隊夾道迎接,鼓號隊軍樂隊鼓樂齊鳴,振奮人心。乖乖,這是什麼陣勢啊!陸文虎想到了自己的青春激揚的學生時代。
可是,這個學校有一個不為人明知又可以理解的毛病。一些儀仗隊鼓樂隊花環隊以及體操隊運動隊等等,都把學習特別突出的尖子生拒之隊外。甚至,連打掃衛生都沒有他們的事兒。課餘時間,就叫他們玩兒。怪不得,班主任老師曾囑咐陸文虎,暑假期間,讓陸天來參與一些社會實踐活動呢!
他們來的不算晚,但前麵已有不少家長被夾道歡迎了。
當陸文虎被兒子拉著就要走進夾道歡迎的隊列中間時,被從隊列中走出來的校長、書記和班主任老師、教導主任等等迎著站到一邊了。他們熱情地跟陸文虎說話。陸文虎手撫著兒子的肩膀就要步入禮堂的時候,向操場上張望了一會兒。今晚破例了,各種車輛可以進校。於是奔馳寶馬奧迪等等近百輛豪車都自覺地齊刷刷的停在了大操場上。陸文虎忽然想起了他的大平板車。
他的大平板車就停在破爛不堪的礦工之家小區大門裏邊。不要緊的,礦工之家小區多年來從無小偷光顧。即使小偷們溜進來了,你把大平板車送給人家,沒準會遭來一頓臭罵。窮光蛋,你有病啊!
主持會議的學校的書記講話了。
書記講話文縐縐的。他首先給大家講了一個拾金不昧的故事。
暑假期間,原四年級一班現在是五年級一班的陸天來同學,在我市夢陽湖畔撿到了一個皮包,皮包裏裝有二十萬現金。他根據皮包裏的證件判斷,這是朝陽區城管委的王隊長丟失的。陸天來同學就跑遍全市各醫院找到了失主王隊長。
陸天來同學怎麼會到醫院裏找王隊長呢?原來,陸天來同學覺得自己家境不太寬裕,快開學了要交一些費用。他就在花鳥市場上批發了一些小烏龜,拿到夢陽湖邊的集市上賣。賣一隻小烏龜他隻賺兩塊錢,因此賣得很快,批來的二十隻小烏龜轉眼間隻剩六七隻了。可是問題卻來了。因為王城管來了。他奪過盆來一摔,小烏龜撒了一地。陸天來同學不願意了。你不讓我賣我不賣不行嗎?我把錢都給你不行嗎?小烏龜也是生命啊,你把它們摔在地上,它們怎麼活啊?陸天來正滿地找小烏龜,王隊長飛起一腳踢在陸天來的屁股上。這時,在集市上買菜賣菜的群眾看不下去了,好嘛!劈頭蓋臉地就打過來了。誰知道革命群眾怎麼那麼喜歡打這類人呢!打得王隊長滿地找牙,連他的摩托都給砸了。陸天來趁亂撿起小烏龜就往夢陽湖跑,他要跑到夢陽湖,給這幾隻小烏龜放一條生路。家長們,同學們,我們的陸天來同學在這個時候不顧自己的遭遇,隻想著小烏龜的安危。讓我們成年人汗顏啊!可是王隊長呢,到底是忠於職守慣了,他歇斯底裏地掙紮出來,一直追到夢陽湖畔。他惹不起豺狼惹兔子啊!當然,群眾也跟著追來了。說這回追上他非打死他不可。王隊長追到湖邊聽到了這句話,不敢再追了,他氣急敗壞地把手裏拿著的東西向陸天來砸去。這家夥砸了陸天來就跑了。一下子就把陸天來同學砸倒在湖裏。陸天來慢慢爬起來,捧著湖水洗洗臉。一看跟前怎麼有個皮包呢?他想起來,剛才那個城管就是用這個東西砸自己的。坐在湖邊兒,我們的陸天來拉開了包的拉鏈,看到了各種證件,看到了他從沒見過的那麼多錢,心想,把它交給學校吧?學校正放假。等開學了再交吧,這個叔叔不著急嗎?我要是現在找到他交給他,他會不會再打我一頓?打我,我也得交給他,因為,這是他的東西。道理就這麼簡單,這麼單純!
各位家長,同學們,說到這裏,我浮想聯翩了。我想到,碧波連天的夢陽湖啊,此刻,你可能理解一位少先隊員海一般寬闊的胸懷?這就是我們所期盼的社會主義道德啊,這就是我們應該弘揚的與社會主義道德本來就一脈相承的誠信!
可是,到哪兒能找到王城管呢?陸天來判斷,這會兒他肯定在某個醫院裏,因為他剛才傷痕累累,甚至流了不少血。終於,陸天來找到了一家醫院,王城管正躺在急診室病床上,齜牙咧嘴,嗷嗷地叫。陸天來把他的皮包往他的床頭一放,不聲不響地回家了。
你別說,王城管這個人還真有些本事。後來,他通過各種人物、各種渠道苦苦尋覓,終於找到了我們學校。在我們開學的第一天,王城管頭纏繃帶,紅著臉來了。他真誠地表示,陸天來同學的事跡深深教育了他,感染了他,他決心改邪歸正,回歸主流,文明執法,再不與人民為敵了。王城管還說,這幾天,他們這些連警察都不放在眼裏的人們每每路過我們學校,人人都羞愧難言,個個都肅然起敬。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家長們,同學們,你們想一想,陸天來用他的道德和誠信,兵不血刃,迅速地改變了一個成人,可能還會改造一個部門,一個隊伍,一種風氣。它可能還會影響更多的部門,更多的隊伍。好啊,這就是道德和誠信感天動地的力量!
原來那二十萬元是王城管準備買房子的首付款啊!要真的丟了,還不急死?他誠懇地拿來兩萬元,寫了感謝信來感謝學校,感謝陸天來。我說我們不會要的。他就委托學校轉給陸天來。我說你還費那麼大的勁,你到人家裏去道個歉再感謝人家兩萬元不就完了?你們的錢那麼好賺,人家陸天來家就不那麼容易了。他說我不能見他的爸爸,我可不敢啊。問他怎麼回事?他吞吞吐吐地說,陸天來的爸爸陸文虎同誌,當年在嵐山煤礦就是大名鼎鼎的勞動模範,那可是錚錚鐵漢啊!
書記講話深入淺出聲情並茂,會場裏一會兒鴉雀無聲,一會兒唏噓不已,一會兒哄堂大笑。更多的人則陷入了沉思,他們在用陸天來的故事拷問著自己的靈魂。
書記繼續講道,你王隊長不敢去,我們也不給你轉。你怕陸天來的爸爸,我們也怕。我們怕的是人家不要。前天學校研究決定,免去陸天來同學第五學年第六學年兩個學年的所有的費用,以表彰陸天來同學先進思想和先進行為。報教育局批準,授予陸天來同學模範少先隊員稱號!我們號召,全校同學都要向陸天來同學學習——
這時,大會堂裏爆發出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
這掌聲久違了啊!書記講不下去了。
五
自從與甄潔婚變,金鼎大廈坍塌後朱金鼎喝酒身亡又導致陸文虎們集體下崗,他很少與人交往。他不知道下崗的工友們在何處謀生。人啊,本來就像蒲公英一樣隨風飄蕩無聲無息。偌大的夢陽,有沒有他們,看上去一個熊樣。
有一回他拉著大平板車路過蔬菜批發市場,遇到幾個下崗的工友。他們正肩扛著裝滿蔬菜的大麻袋向停在大路口的大車上裝車。蔬菜批發市場就是蔬菜一條街。街很狹窄,人卻擁擠,大車進不去,進去了也出不來。車子隻能停在街頭的大路口旁邊,批發好的蔬菜隻好雇人扛過來。這幾位工友就幹把蔬菜從街裏攤位扛到街口大車上的營生。這些蔬菜都是每天下午或晚上由大平板車從大貨車上卸貨後拉進街裏各個攤位的。而大平板車車隊有強人承包,別人就是想幹也進不去的。聊了一會兒,得知他們從下崗後就在這裏幫菜販們上貨。每天能賺三四十元,好了能賺個五六十元。不錯的,湊合著玩兒。
還有一次他的鞋壞了,拉著大平板車堅持到遇見了路邊修鞋的師傅。一位身體強壯的修鞋師傅低著頭為他修鞋,修好後將鞋扔給了他。他問多少錢啊?修鞋師傅抬頭笑了,罵道,滾你的蛋吧!井下采煤麵裏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夥計,不認識了?
現在,陸文虎又下崗了。這不怪他。上次下崗是因為巴結領導,送金鼎送出了官司。這次下崗是因環保站向市郊運垃圾改用自卸王,一律不用大平板車了。因為全市的渣土車和自卸王集中清理金鼎大廈廢墟的五年任務提前完成了。
他本來像一條沒有被摔死的溜進了下水溝的魚,可下水溝突然幹涸了。
他苦笑著罵了一句,媽的。就完了。
在路邊修鞋技術含量高些,陸文虎一時半會兒學不來。他來到疏菜批發市場,找到了在那兒扛大包的夥計。夥計們說,早想問你幹不幹呢,但怕你笑話。在這兒幹,錢掙得少,可比拉大平板車輕鬆多了,也就是從三四點鍾起到上午九十點鍾的活兒,不耽誤買些便宜菜回家做午飯。吃過午飯,高興了還可以幹點兒別的。
先幹好這個吧,走投無路的人,哪敢再想別的?
剛做好中午飯,天來還沒放學,嵐山煤礦工會主席來了。
礦工會主席打的過來的,帶來好大好大一袋食品。
主席,你總關心我。
礦工會主席笑了笑,文虎啊,說實話,這次是礦黨委書記委托我來的。
礦黨委書記?我不認識啊。
是的,他剛調來不久,他可是一直想著你們下崗礦工的。你應該清楚,這些年,在咱們礦,黨委可不怎麼當家,能想著就好。天來放學了嗎?還要不要你去接了?
不要我接了。坐公交,我們礦工之家小區裏有幾十個小學生呢!主席,咱們喝點兒酒吧!
中秋節前買的二鍋頭,我看那些拉大平板車的夥計都喝這個,不貴,也不錯。
主席喝著吃著,像有心事。
文虎,你又下崗了?
陸文虎淡淡地笑了一下。主席,不是下崗,是換崗。他把再就業的事兒說了一遍。
主席點了點頭,籲出一口氣。是呀,換崗這個詞很好,輕鬆了。提起千斤重,放下二兩輕。要的就是這心態。文虎,虎父無犬子,小天來可是出了大名了啊!電視、電台、報紙連篇的報道,學校教育局天天地表揚。真好啊!你要不下崗,仍然在咱嵐山礦工作,光咱礦上咱局裏對小天來的表彰就多了去了,誰不往自己的臉上塗脂抹粉啊?怎麼一下崗,就跟陌生人一樣?我跟礦領導奏本,礦領導也犯難,不好弄啊,不在冊啊,陸文虎還是勞模呢,過年過節的也沒什麼事兒啊!你看看你看看,這都弄成什麼了!礦工會主席不能為礦工說話辦事也就罷了,連勞模的忙也幫不成。不過,黨委書記正在做其他礦領導的工作,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和理由,把因送酒而下崗的一百二十多人請回來重回原崗位算了。可是我還擔心啊,一些老礦工在井上待長了,乍一下井,可能就不適應了。
主席,你就別把我們的事兒當心事了,我回不回到礦上上班無所謂的。你想啊主席,一個朱金鼎沒有了,還可以有南金鼎、有黃金鼎。隻要有欣賞他們的人和環境在,就會有新的朱金鼎站出來。地,還是那塊地。即使長出了鮮花,也長不過雜草的,仍然不會有老百姓什麼好。現在,我們爺兒倆這樣過,確實也挺好的。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吧。
主席點了點頭。文虎,聽說了嗎?朱金鼎的老婆被朱金鼎的表侄兒給包了。
他表侄兒?是幹什麼的?
原先在夢陽湖碼頭扛大包的。咦,厲害!這回,老娘們兒可撈夠本了。你看她現在打扮得傻乎乎的,走起路來杠杠的。還說要把過去失去的統統補回來。她本來就沒閑著啊!
這種人,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
文虎啊,我有心事啊,說到現在,正事兒還沒說呢!我想趁天來還沒回來,給你說說我們這輩人該說的話。我上次在馬路邊找到你,本來想說的,沒說。捂在心裏,也不好受啊!我想啊,你和甄潔,幹脆複婚吧!離了三年多了,甄潔又沒什麼事兒,我們都知道的。老那麼擱著,也不是個事兒。想想孩子,想想家庭,想長遠了,你就想開了。說實話,我常常在心裏可憐甄潔,也為她可惜。我們始終認為甄潔的本質是好的。甄潔有錯誤,可是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啊!你看這種大環境。現在的人都鑽錢眼兒裏了。文虎你想想,一些平時不合頭的人,在分貪麵前都是空前合作,這力量有多大啊!我是抵擋不了。多少年來,不講理想,不講信仰,張口發財,閉口致富,到處都是錢錢錢,時時都在撩撥人的私欲,點燃人的貪念。朋友見麵,先問開多少錢?親戚互相關心,也是賺多少錢。隻要能抓著錢,就是好幹部好同誌。理肯定是孬種理兒,可它形成了潮流了。你想想,就憑甄潔一個年輕的女子,能頂住每年十八萬年薪的誘惑?你說她能有多大的能耐拒絕?文虎,你這孩子說人家這樣做就是妓女,我們當時知道了都很生氣。在咱們夢陽,陪睡的人不僅不是妓女,甚至還有年輕的幹部,有年輕的老板啊!你能隻怪你家的甄潔嗎?唉,世風日下,道德淪喪,當金錢拍著胸膛嗷嗷地演說的時候,其他的東西便隻有沉默。
礦工會主席進門時臉就紅了。說到複婚,陸文虎的臉也跟著紅了。
陸文虎紅著臉聽到這裏,說話了:主席,你老別為我操心了,我謝謝你。我不能複婚,真的不能啊。那些人,他們可以不講道德,可以包三奶包四奶,可以坑蒙拐騙,可以升官發財。但是,我們可要可自重啊,窮人要帶頭堅守住這個底線啊。他們可以是禽獸,但我們不能做畜生啊。人各有誌,卻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如果窮人們連這個底線都守不住了,你可以想像一下遍地狼煙、殺人放火的恐怖景象。那些陪睡的所謂花瓶們,雖然表麵上風光無限,但在道德層麵上,絕對比掙紮在生活底線之下的失足婦女們低下。我說這些絕不是指甄潔,她隻能算一個可憐的一時被鬼迷心竅的受害者。可她完全可以不受這個害呀!
六
陸文虎在狹窄而潮濕的蔬菜批發市場扛大包扛了一年零九個月,新建的無比寬大的蔬菜批發市場隆重開張了。陸文虎和他的夥伴們在這兒沒用了。
幾個人一合計,到一個從外地進駐夢陽的建築項目部報了名。半個月之後,他們將參加新一輪的什麼夢陽大廈的建設。
夢陽人民又在琢磨了:好玩兒了,精神病也興前赴後繼?
陸天來小學畢業了,又以很好的成績被夢陽一中錄取。他的成績在全市加五縣的全部考生中排名第六。按照夢陽一中的規定,入學後的第一學年,考進前五十名的學生,免交任何費用。
世上本無苦難,苦難多了,其實全可以當作幸福。這段日子,陸文虎父子生活在幸福之中。甄潔得知兒子的信息後,老是在笑。
天來問過媽媽,有家長這樣教育他的孩子,馬路上遇見老人摔倒千萬不要上去扶,你要扶了,恐怕得扶他一輩子。媽媽你說,扶還是不扶呢?甄潔說要扶的,哪怕扶他一輩子。天來笑了,媽媽,你和爸爸對許多事物的看法一樣的!
孩子已長成大小夥子了。年初,他高興地告訴爸爸,從今年開始,嵐山煤礦駐外地項目部的工人們休班回家全部改用大客車接送了。陸文虎說我聽說了,《夢陽礦工報》也報道了,說是全麵推行人性化管理。難道之前是獸性化不成?再說,車隊由新礦長的小孩舅承包,幾個駕駛員又都是從清理金鼎廢墟上撤下來的,原先開渣土車的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你要是弄兩塊鐵片子給安上,他們就敢當成飛機開。再說,不管多遠的路程,一輛大客車隻配一名駕駛員日夜兼程,工人們由大客車接來送去,看上去可以省去一些趕車買票的麻煩,實際上,我總覺得意外的危險卻增多了。
暑期天氣很熱。好在陸文虎早在夏天來臨之前,咬咬牙裝上了空調。白天,睡了整整一個下午,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陸文虎翻來覆去睡不安寧。夜晚,看著兒子睡得呼呼的十分香甜,心裏增添了些許安慰。
陸文虎歎了一口氣。即將開工的夢陽大廈頂多能幹五年,五年之後,再換什麼崗呢?想著想著,笑了一下。他笑自己又有些多慮了。那時候,哪兒能是這個樣子呢!至少,他想的是至少,他和工友們至少被接回到本屬於他們的嵐山煤礦。他們將重回地球深處,一個個如蛟龍入海,把無盡的烏金開采出來。用不了五年了吧?
媽媽!
就要睡著了,他突然被兒子吵醒。陸天來已經從床上坐起,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天來,天來,你怎麼了?
沒事兒。爸爸,別忘了,我們明天夏遊!陸天來迷迷糊糊中說著,躺下來又睡著了。
昨天下午,兒子說,爸爸,我明天夏遊。
陸文虎很奇怪,小時候我也參加過學校裏組織春遊,沒聽說過夏遊啊!現在又時興夏遊了嗎?
兒子說我們反正約好了的。
陸文虎抬眼看了看時鍾,現在是淩晨三點鍾多一點兒。
他知道兒子想念媽媽,他也知道兒子懂得,團聚,現在還不到時候。年幼的兒子越來越覺得媽媽錯誤很大。但兒子堅信爸爸媽媽和自己是一個無可替代的家。明天,兒子堅信就在不遠的明天,他們會重新在一起。既在一起,誰也別想分開。何況他們好像從來就沒真的分開過。
那麼,這孩子怎麼會在睡夢中突然驚叫媽媽呢?
早上,陸文虎父子倆在小區附近吃了早點。他們忽然聽到有人議論,嵐山煤礦從西北柳林項目部接回休班工人的大客車淩晨三點出了車禍。
天來跑過去急切地問道:叔叔,在哪裏啊?傷人了嗎?
夢陽西北二百公裏處的國道上,聽說傷人了。
陸文虎也大步走到跟前。
天來轉身拉住了爸爸。
那萬分急切的表情,在兒子身上從未顯現過。陸文虎立刻明白了。甄潔,天來的媽媽,就在這大客車上。
他二話沒說,招手攔了一輛的士。
的士師傅問,你們到哪裏去?
夢陽通往西北方向的國道上,大約二百公裏。
的士駛出夢陽一百多公裏,天來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他緊張地看了一下,然後大笑著叫了起來:爸爸!媽媽沒事兒!
陸文虎拿過手機看了看,短信裏甄潔寫道,兒子,我想家裏已經知道了,大客車出了車禍。現在,媽媽正在梨園市第一醫院當護工呢!兒子千萬放心。不過兒子,今天中午媽媽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飯了。媽媽真的很忙很忙,不知忙到何時才能回去。何時回去,媽媽會及時與你聯係的!聽爸爸的話!
的士在醫院門診大廳前停下。陸文虎付了路費,手拉著天來來到急診廳內。
急診廳內,有許多似曾相識的麵容。陸文虎和兒子睜大了眼睛,不停地尋找著。在忙亂的人群裏尋找,在一個個床位上尋找,在陸天來的一聲聲呼喚中尋找。受了傷的人們有的在打點滴,有的已經包紮好了找個地方坐著,有些則進了手術室和急診室,手術室、急診室門外,是一張張焦急而無奈的麵容。
到處都忙成一團,到處都亂成一片。
嵐山煤礦工會主席從人群中擠過來了,他拉起陸文虎從人群中走出來。
陸天來緊緊拉著爸爸的大手跟在後邊。一直來到護士休息間門前,工會主席才停下來說話。
淩晨三點多一點兒出的車禍。大客車衝過路邊的護欄,翻了幾個滾,滾下了護坡。駕駛員不幸遇難了,重傷七個,輕傷三十多,就你們甄潔一個人隻有些破皮傷,那是她搶救工友時,被車裏的碎玻璃劃傷的。因為當時大家都在座位上睡熟了,就她沒睡。同車的人都說,甄潔在回家的車上從不打盹的,因為她抑製不住就要見到兒子的興奮。她看到車子要翻,清醒地向大家大叫幾聲,然後緊緊抓住前麵的車椅。當大客車翻滾到溝底下,甄潔掙紮著爬起來,喚醒了已經被突如其來的災禍嚇暈的同伴。她把他們組織起來,把一個個重傷員從車內弄了出來。整個現場,全聽甄潔的號令。她用手機及時呼救,使當地急救人員很快來到現場搶救傷員。在來梨園醫院的救護車裏,甄潔就與我們取得了聯係。我和礦黨委書記、礦長等都迅速趕來了。可是,甄潔她太累了,兩個小時前,當我們趕到這裏,她還在忙碌著,忙著忙著,忽然就休克過去了。剛才掛了一瓶水,現在甄潔就在室內休息,你們去看看吧!文虎,我料定你們要來的,沒想到你來的這麼快啊!
礦工會主席說完,轉身走了。
陸文虎拉著陸天來進了護士休息室。
室內,甄潔正睡在一張潔白的床上。隔著窗簾,透進一抹陽光。陽光撫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撫在她平靜而又文靜的眼瞼上。她修長的兩腿疲憊地平放著,迷人的嘴角依然微微向上翹著,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一場驚心動魄而又脫胎換骨的情感經曆。
媽媽!小天來忽地撲了上去,抓住甄潔號啕大哭。
甄潔從熟睡中驚醒了。她猛然從床上坐起,急忙把兒子摟在懷裏。看到陸文虎來了,大眼睛羞澀地撲閃著看了他一下,然後將兩條長腿從床上艱難地翻了下來。
分手四年多了。一對最為熟悉的陌生人在這裏相見了。
陸文虎已坐在了甄潔身後的病床上。
他默默拿起了甄潔被劃了幾道傷痕的手,另一隻手撫摸在甄潔柔弱的肩頭。
甄潔想把身子仰靠在陸文虎寬大的胸懷裏,可是,她的身子卻微微抖動起來。
兒子哭得更痛了。兒子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暢快淋漓地哭過。
陸文虎也流淚了。淚水沉重,撲簌簌落在了甄潔的仍在顫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