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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民:錯覺

作者:張國民 2012-06-11 22:15 來源:万博体育maxbextx主页 網

  璐璐已近而立之年,但給人的感覺不過二十有餘。臉白,肉粉,不沾一點兒浮塵,看見她,就讓人想到新鮮的牛奶。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帶有較強的磁性。隻要她在街上一露麵,行人的頭就會像並排的百葉窗一樣齊刷刷地甩過來。
  璐璐來自鄉下。父母都是土裏刨食的莊稼人,日子過得不是那麼舒坦。甚至好些倒黴事都被這家人趕上了。這不,老爹是駝子,走在路上,遠遠地看去,好像戰爭年代的老百姓給八路軍送糧食。老媽是跛子,右腿總要在路麵畫一個圈兒才能邁步。還算老天有眼,給他們留下了一個美人胚子。這就是璐璐。村裏人說,歪竹子長出了直筍子,那是前世積下的陰德。
  璐璐在一所煤校中專畢業後,來到了礦上,成為家族中文化最高的人。
  璐璐被安排在機電隊,專與電氣設備打交道。起初還有些新鮮,後來就有些煩了。走進車間看著一堆堆的鐵菩薩,就會想起鄉下土裏的一堆堆爛紅苕,煩透了。煩歸煩,煩過之後還得耐心地伺候。
  由於璐璐的臉忒招人,自打她到機電隊上班後,井下的電氣設備壞的就多了起來。來送故障設備的,來找設備零配件的,來向師傅討教技術眼睛卻像不幹膠粘住璐璐就扯不掉的。隊長曾多次在礦的生產調度會上提建議,要求各隊應加強設備的維護和管理,結果馬蜂窩越捅越多。真他媽煩人,隊長也煩透了。
  一天,師傅叫璐璐修理一個潛水泵。璐璐剛拆下髒兮兮的鐵泵殼,一個紙團像流星滑落出來。好奇的璐璐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團,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把璐璐的眼球吸引住:漂亮美麗的璐璐,我們交個朋友吧。落款,運輸隊李二娃。璐璐皺了下眉,將小紙條又捏成了原樣,嗖的一下扔進了油汙盤。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門兒。
  璐璐雖在心裏嘀咕,可那小紙團好像外婆撥弄油燈粗糙的手,把她不輕不重地點撥了一下。唉,是該耍朋友了。但是,我難道就是配李二娃的命?天大的笑話。男怕幹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句話太對了。你看老娘,本來自身基礎就差,結果嫁給基礎更差的老爸,一輩子都撐不起皮。璐璐隻要回憶起鄉下的日子就搖頭,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找一個有學問的,要找一個有官帽子的。
  接下來的時間裏,璐璐除了修理看著就心煩的電氣設備外,還多了一項拆紙團的活兒。雖然每拆一個紙團她都眉頭緊鎖,嗤之以鼻,但是她很樂意。比打整那些傻大粗的鐵疙瘩心裏還是好受些。有時打開設備,像撿藥丸似的,好幾粒。藥丸不苦,但也沒有值得咀嚼的味道。
  璐璐姑娘很靚,井下二哥沒資格。煤炭工人黑是黑,卻對老婆很負責。不要小看煤炭王,表裏如一心亮堂。如果璐璐不嫌棄,晚上一起看場戲……
  看你媽的鬼,璐璐在心裏罵。
  下午四點,隊裏召開職工大會。璐璐從隊辦公室順手抓了兩張《礦工報》,一張墊坐,一張打發時間。
  會議開始了。照樣的書記主持會議隊長講話,照樣的本周的工作和存在的問題。就像隊長那張皺皺巴巴的老臉,越拉越長。璐璐瞟見左邊的兩三個人都在打哈欠,她也忍不住地打了個哈欠,弄的眼睛濕漉漉的。於是,就低頭像日本鬼子掃雷一樣掃描《礦工報》。掃著掃著,眼睛慢慢地開始亮起來。第三版有一篇文章,題目叫作《工資分配與職工積極性之我見》,作者肖強,配有作者近照。更讓璐璐感興趣的是下麵的編者按語。按語說,作者二十八歲,采煤一隊隊長。按語還特別提示,此篇文章在市裏的勞動學會年會上被評為三等獎。
  璐璐內心那平靜的湖麵被這張報紙打了一個水漂,從這頭直到那頭,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後來,璐璐就像一個偵察案子的女探子,走街串巷了解民情。
  半年後,女探子就成了采煤一隊肖隊長的夫人。

  自打成為肖隊長的老婆之後,弟兄們就嫂子前嫂子後地,喊得璐璐的眼睛常常變成豌豆角。師傅的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隊長那張老臉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好像光生了許多,不再那麼討厭,根本就是長輩對待晚輩那種和藹可親的形象。
  周末的夜晚,肖強和璐璐心情特別的好,有如窗前明亮的月光。夜飯時,璐璐還特意露了一手做了兩道肖強喜歡吃的菜。小兩口還酌飲了點小酒,璐璐臉上已略顯紅潤。正當他們洗漱完備,打算早早上床幹彼此都渴望幹的事情時,有人敲門了。親愛的,別理他,璐璐懇求道,充滿柔情的雙眼似乎要粘住肖強。肖強說恐怕不理還不行,怕隊上有事。把本來不大的嘴唇努到璐璐俏嫩的臉上啪了一下,就去開門了。
  肖隊長不好意思,周末都來打擾你們。門剛一拉開,李隊長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沒打擾沒打擾。肖強低頭順勢接過李隊長手裏一袋沉甸甸的東西,轉頭朝裏屋喊,璐璐,你們李隊長來了。
  噢喲,太陽從西邊出來啦,裏屋飄來璐璐的銀鈴聲。
  接下來就寒暄,就吹牛,就拉家常。
  當李隊長的餘光瞟到璐璐連續打了幾個哈欠時,才意識到該離開了。
  李隊長欠起身,剛邁了幾步,忽又停下,望著肖強說,璐璐樣樣兒不錯,人又能幹。璐璐睜大雙眸盯著李隊長犯疑。李隊長當即把眼睛轉向璐璐,當修理工可惜了,幹脆到辦公室幹點兒別的吧。
  這恐怕不好吧?肖強說,眉宇間顯出難色。這難色瞬間就像日出前的霧,很快消失了。
  李隊長似在隊裏下任務,沒啥不好的,用人所長嘛,就這樣定了。話畢,如釋重負地跨出了門。
  璐璐喜不自禁,原來幹輕鬆活兒這麼簡單,就是隊長一句話,跟伸伸懶腰差不多。
  進得屋去,瞧見肖強的雙眉又被挨了罵似的鎖起。這是好事噻,咋愁眉苦臉的喲?
  肖強橫了璐璐一眼,你曉得個屁,他二娃子在我們隊。咽了口唾沫,接著補充一句,不貪幹活,懶豬一個。

  就這樣,璐璐上班就不再穿那硬紮紮、髒兮兮、油膩膩的工作服了。就給隊裏領導打打開水泡泡茶,抹抹桌子送送報啥的。
  輕鬆下來璐璐有時又覺得無聊。打水、泡茶、抹桌、送報的活兒眨眼工夫就走完了,天天如此循環往複。於是,璐璐就開始串門。串門過後就打瞌睡,就打哈欠,就伸懶腰。李隊長有兩次從隔壁的收發室路過,都目睹了璐璐美麗的模樣。
  李隊長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就跟惦記他家閨女選重點高中的大事一樣。
  一天臨下班時,李隊長手裏捏著一個信封來到收發室。又見璐璐趴在桌上。李隊長勾起食指輕敲桌麵,哎哎哎,咋上午都打瞌睡喲。你看看吧,李隊長用食指並攏中指將信封裏的一紙函件慢慢夾出,說,這裏有個電腦短訓班,舉辦三期,有成都的有杭州的。李隊長稍停頓了一下,繼續報喜,幹脆走遠點兒,到杭州去。
  璐璐就到杭州去了,時間一個月,任務學電腦。
  璐璐前腳剛踏出礦區,李隊長的二娃子李貴後腳就到巷修隊報到。

  一個月以後,璐璐學成歸來,收獲頗豐。不僅學會了使用電腦,還學會了使用QQ上網,昵稱“含笑的玫瑰”,引來好友一大摞,如井口等待入井的礦車。
  璐璐此行還有另一大收獲就是開了眼見,真的是外麵的世界更精彩。你看人家那日子才叫過日子,脖子上耳朵上手指上全都亮晃晃的。同寢室那個小妹兒的手指甲、腳指甲還是彩色的,哪像我們除了白色就是黑色,除了白天就是黑夜。那天到西湖遊覽,旁邊一個女人懷裏抱著的小狗不知比鄉下那小黑醜好多少倍,還幺兒乖幺兒乖地叫個不停。璐璐給同路的說,肯定她沒得生的,把狗當兒養。同路的哈哈笑過之後,斜著眼說璐璐缺少見識,一看就是鄉下人。
  一看就是鄉下人,仿佛家裏削蘋果的鋒利小刀,在璐璐的心窩上不深不淺地戳了一下。
  眼下的璐璐,時間不再難熬了。到了辦公室,就是上一次廁所的工夫就把活兒幹徹底了。接下來,就趕緊坐到電腦旁劈劈啪啪地敲鍵盤,就對著顯示屏或笑,或眯眼,或翹嘴,神色就像每天路過辦公室的那位傻妹子。稍有區別的是璐璐不唱歌,傻妹子唱歌,唱得最好的是《北京的金山上》,末了,還不忘“巴紮嘿”。
  沒過多久,璐璐的心事比以前似乎多了幾分。憑啥她們該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住好的?想想自己,成天除了上班以外,就隻能在家裏貓著。那天跟機關銷售科的梅梅到縣城逛街,一萬多的貂皮冬衣,梅梅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就買了,就像到農貿市場買隻兔子似的輕鬆幹脆。自己買件三百元的鄂爾多斯羊毛衫,還弄得小妹馬嘴驢臉的滿不高興。梅梅還反過來勸自己在外買東西最好別講價,那多沒麵子。
  入夜,老公上夜班。璐璐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唉,梅梅的話真還有點兒道理,確實沒麵子。如今,小兩口所居住的房屋還是不到八十平米的二手房。兩居室,七成新,兩間臥室門對門,隻要來個啥親戚朋友就被塞得滿滿的。上周的一天,婆婆大老遠來看兒子。夜深人靜後,小兩口很默契地想到好幾天沒有高興了。不一會兒,就聽見隔壁婆婆發出深沉的鼾聲。正當璐璐即將墜入五裏雲霧飄然欲仙的緊要關頭,門外一聲炸響。強兒,快起來看看,好像屋裏有耗子在拖東西,門外婆婆邊敲門邊嚷。璐璐趕緊接話,媽,不是耗子,是你兒那笨牛!
  再也不能這樣過,再也不能那樣活,璐璐突然間想到了那首很響亮的歌。
  璐璐,我們該有個娃娃了,我媽在催呢,肖強說。
  不慌,你現在拿的幾個錢養得起娃娃?璐璐答,還是先換了房子再說吧。
  肖強的懇求被璐璐的話如擀麵杖壓麵團,立時就扁了。
  咳,肖強歎口氣,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龍頭井煤礦是個老礦,從上到下走了來,來了走,換的頭頭腦腦就跟市場上趕集一樣。前年,新來的一個礦長報到不到三天,就給了他兩個見麵禮,運輸、機電各死亡一人。上麵著急了,又換人,恍若電影裏的戰鬥場麵,前麵的倒下,後麵的趕緊跟上,不得延誤。
  這下似乎有點兒盼頭了。新來的礦長精明,不多語。中等個,最不喜歡文縐縐的。一天,礦長在井口職工大會上說,弟兄們,這樣幹不行,規模上不去,錢從哪裏來!要搞機械化,上綜采。工人中有人疑問,能行嗎?怎麼不行?礦長強調,語氣鏗鏘,隻有這樣,我們的腰包才能鼓起來。
  這燙手的山芋恰被扔給了肖強的,接也不是扔也不是。誰叫他是能人呢。
  就選人,就組隊,就帶人到省外大礦跟班培訓。令肖強沒想到的是,培訓期滿,以李大胡子為首的三個熟手不回礦了。
  真不回去?肖強瞪著眼,手掌變換成拳頭。
  這裏票子拿得多,大胡子說。
  如風的拳頭揮了過去,大胡子瞬間一個趔趄,打我也不回去。
  大胡子可以不回去,肖強不能不回去。

  眼下最要緊的是人。那次到省外培訓的隻有二三十人,其餘的還得想辦法。自打實行一胎化後,現在的獨生寶貝都不願下礦井挖煤了,說寧願出去舔盤子,也不願幹你這個早晚不見天的活兒。肖強找礦上要人,領導說你自己想辦法。這幾天,肖強就召集幾個兄弟當起了人販子,起早貪黑地到周邊鄉鎮集市發招工啟事,像街頭藝人一樣扯起紅布幡子和高音喇叭。一段流行音樂過後,就介紹該礦的美好前景和招工啟事雲雲。某日,一位老農杵著一根拐杖顫顫巍巍地來到肖強跟前,伸出溝壑縱橫的枯手遮擋著嘴送到肖強耳邊,大聲地問,你們是不是那賣假種子的喲,我正要找他算賬呢。
  幾個月過去了。綜采隊按照礦裏的時間要求,終於趕鴨子上轎了。
  上轎容易下轎難。農民工比例大,文化少,悟性差,一道工序教了幾十遍都不會。簡直是木瓜腦袋,肖強說。上班第一天,個子矮小的夏有田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滿臉蕩光。嘿嘿,新鮮,安逸。臨到工作麵時,瞅著低矮的采煤機支架,一副苦瓜臉立時就耷拉下來。說,隊長,這麼低啊,咋幹活呀?別人咋幹你咋幹,肖強說。夏有田還是猶豫不動,我幹不了,比我下秧田的腰還勾得低。不幹就滾!肖強一聲吼。滾就滾,家裏的田多,餓不死。說完,就真的滾回家種他的一畝三分地去了。
  還好,夏有田滾了,其他兄弟沒滾。
  自從這個鐵機器轉起來後,肖強就沒消停過。不是機頭卡鏈子,就是機尾電機燒。好幾次夜班出井前腳剛進屋,調度室就來電話,像催命鬼一樣地哇哇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半夜來電話,肖強深有感觸。三天兩頭礦上這個科那個處的還螞蟻搬家似的來查你隱患、扣你款。大半年下來,弟兄們沒拿到錢不說,還似待脫毛的豬灌了一肚子的氣。你看你,幹上這個綜采隊後,弄得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璐璐嗔怪道。
  農曆九月十九,菩薩的生日。璐璐隨姐妹們三三兩兩地到土地廟趕廟會。有人勸璐璐,燒燭香抽支簽吧,看你老公這段時間有點兒像黴冬瓜。璐璐順從地掏了五十元燒了一燭高香,虔誠地叩拜了大雄寶殿的菩薩。最後,在竹筒裏的一把簽裏選了一支抽出。施主瞟了一下簽上的字說,恭喜你,你抽了支上上簽,你要走鴻運了。
  下得山來,半道上一個衣衫不整、頭發花白的瞎子老頭蹲在路邊。地上一張泛黃的紙厚得如過夜的豆腐皮。上麵的字格外醒目:瞎子摸相,百發百中。準嗎大爺?璐璐問。不準不要錢,大爺答,很幹脆。璐璐就蹲下,把粉嫩的臉支給老大爺。隻見那雙髒兮兮、硬紮紮,鋪滿老繭的手從璐璐的額頭、眉毛至到顴骨、下頦來回摸了兩下。這一摸,璐璐感覺生疼,讓她頓時想起小時候家裏用舊了的抹桌帕。老大爺收回“抹桌帕”,頓了頓,說,姑娘,你屬虎吧?啊,是呀!璐璐睜大雙眼,你咋知道的。老大爺不作答,粘著眼屎的眼皮眨巴了兩下,又說,你先生是屬兔的吧。璐璐的雙腳往前挪了挪,頗感驚奇,啊,對呀!心想真神了,催促道,大爺快說說我的運程吧。
  大爺說你得多拿錢。
  好多?璐璐問。
  兩百元。
  待璐璐把錢遞到棕樹皮似的“抹桌帕”上後,大爺說,老虎吃兔,老婆克夫噻。你是富貴相,你的運程好你先生的運程差。
  晚上,璐璐第一次失眠了。

  老公上夜班,明天早上才回,說這段時間采煤機好像上了年紀的人,周身都是毛病。
  璐璐草草地扒了幾口飯,就往電腦桌前湊。跟別人打麻將一樣迫不及待。
  剛一打開QQ,就聽見好幾個蛐蛐響,真如鄉下晚上納涼時屋後的蛐蛐優美地鳴叫。
  晚上好!含笑的玫瑰,你咋又成了苦笑的玫瑰了喲?
  含笑的玫瑰,你不開心嗎?
  含笑的玫瑰,你怎麼啦?
  …………
  璐璐滿含感激地給各位好友回答。敲著敲著鍵盤,眼睛就濕潤了。
  很快,眼淚就變成了斷線的雨滴,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謝謝你浪花朵朵,我的命太苦了,露露說。
  高山雲霧,謝謝你的關心,最近心裏煩,露露說。
  謝謝啦展翅高飛,謝謝啦心想事成……璐璐又說、再說。
  接著,顯示屏上變花樣似的推出一幅幅美妙的圖畫。好友們這個送來一束花,那個獻上一杯茶,還有的捧來一盅盅熱咖啡。璐璐冰冷的心立刻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迅速衝進臥室號啕起來。
  翌日,老公吃過夜飯又匆匆地走了。
  璐璐又像手機準時響鬧鈴似的坐到電腦旁,開機,上網,聊起天來。
  一會兒,一個叫孤獨的人請求加為好友。啪嗒,璐璐按動了鼠標。
  苦笑的玫瑰遇上了孤獨的人,就像路邊迷失的孩子遇上了救星。孤獨的人敲過來的第一句話就讓苦笑的玫瑰似乎獲得了甘露,幹涸的土地得到滋潤。
  孤獨的人說,苦笑的玫瑰,想必你過得不太順暢。啪,一束鮮豔欲滴的玫瑰打了過來。相信我們的緣分能讓苦笑的玫瑰變成含笑的玫瑰。
  連續數個晚上,他們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遠處傳來了雞鳴頭遍的聲音,璐璐才怏怏地下線。末了,對方閃出一幅牽手的畫麵,希望你是我的牽手,讓我不再是孤獨的人。
  孤獨的人告訴璐璐,他來自北方農村,家裏很窮,有一弟弟還在鄉下。老爹老媽為了供他上大學,十年沒買一件新衣服。畢業後經過幾年奮力打拚,開了一家公司買了兩套房子談了三個女朋友。每個女朋友都在從他的身上刮走了不少的錢之後,就像斷線的氣球,很快就飄飛得無影無蹤。這讓他非常傷心和惆悵,甚至想到了跳樓和用刀抹喉。還好,經過好心人的勸解,終於走出了人生最黑暗一段路程。

  東邊已泛出魚肚白,肖強才出井。這半個多月來雖然有些困倦和疲憊,但是,經過礦上專家組的把脈會診和弟兄們的舍生忘死的拚搏,終於把那強牛給降服了。
  弟兄們也服了。弟兄們服的是肖隊長說話算數,不像有的領導說的話不如放個屁。
  那天,弟兄們齊刷刷地跑到隊長辦公室,不下井,要求肖隊長同意他們集體解除合同。肖強灰頭土臉,腦袋嗡嗡的,頭上仿佛頂上一個大蜂包。肖強把弟兄們安頓到會議室坐下,自己掏錢買了幾包好煙。望著弟兄們和自己一樣似霜打的青菜臉,有的還在不停地咳嗽,那咳嗽空響且帶著回音。肖強的眼睛潮濕了,聲音顫抖地給大家保證,說,弟兄們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一個月之內不把這設備弄順暢,我就地辭職,還自己扇三個嘴巴,給大家磕三個響頭。
  沒到一個月,綜采設備就還真被整正常了。綜采正常了,肖強卻瘦了一大圈,顴骨更凸,下顎更尖,眼睛更大,像患了甲亢。三天三夜沒出井,班中餐叫人給帶下去。肖隊長真在拚命呢,弟兄們心裏已經有一杆秤了。
  肖強拖著疲憊不堪的步子回到家,剛想喊璐璐我回來了今天弄點兒好吃的。誰知璐璐兩個字剛出口,茶幾上的條子就映入眼簾。肖強偏頸向字條瞟去,圓珠筆寫的,像蚯蚓在紙上爬出來的路徑,隱隱約約,彎彎曲曲。老公,最近心煩,我到姨媽那裏耍幾天,已給隊上請了年休假。也好,肖強心裏說。是啊,這一年多來,她跟著自己受了不少委屈。錢沒掙幾個,還常常讓她擔驚受怕的。隻要聽說井下出了工傷,她就會腿發軟,心裏難受,曾經幾次責怪自己說,今後得了軟骨病就是你給嚇的。肖強心裏有點兒愧疚。咋前兩天沒聽她說呢,肖強心裏有點兒犯嘀咕。

  年休假滿了,璐璐沒回來。一個月過去了,璐璐還是沒回來。打手機關機。給璐璐遠方的姨媽去電話,姨媽說璐璐沒來過。電話聯係璐璐鄉下的家,說沒回家裏。丈母娘還說,璐璐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要找肖強算賬。口氣凶巴巴的,像黃世仁的老母親。前幾天不還說在那邊很好嗎,說心情好多了,請老公放心,等幾天就回來。
  剛開完會的肖強一下癱坐在凳子上。會上,弟兄們情緒高漲,說,上個月大家拿了高票子,開始來勁了,老婆娃娃的臉也由陰轉晴了。還是礦長說得對呀,不搞機械化,腰包鼓不起來。
  眼前的一悶棍,立時就把肖強給打暈了。
  趕緊報警趕緊請假去找呀,大夥兒說。
  天下之大,找人談何容易。肖強找到公安局,公安局領導說,經過技術手段檢測,璐璐很可能在河南某某城市。
  肖強就隻身晝夜兼程趕往那個城市。
  城市的火車站燈火輝煌,比礦上的夜景美麗許多。肖強沒興趣欣賞這夜景。出得站來,茫然了。坐了一夜的火車也有點兒內急,於是,就昏昏沉沉地朝旁邊的公廁走去。廁內汙水橫流,臭味兒熏鼻,可牆上的兩張廣告引起了肖強的興趣。一則是治牛皮癬的,留了聯係手機號碼。一則是尋人啟事,可尋找的人是一位男的而不是女的,且有精神病,說是十天前走失的。
  天大亮,陽光逐漸開始有點耀眼。人流穿梭,車水馬龍。肖強花三百塊錢印製了一摞《尋人啟事》,還有璐璐的照片,隻是照片稍有點兒模糊。肖強學著其他散發廣告的人向路人發送《尋人啟事》,隻發了幾張,別人就說他是神經病,手上的《尋人啟事》還沒擱上一分鍾,就被狠狠地扔進了垃圾桶。肖強很心痛,不敢再發了。於是就貼牆,就貼路邊的電杆。不一會兒,肖強就被一位戴袖套的老頭給逮住。你幹啥子幹啥子?老頭質問肖強。我找我老婆,肖強不解。找誰的老婆也不能貼!我守了大半天,終於把你逮住。走,到辦公室去一趟。老頭死死地拽住肖強不鬆手。
  肖強就跟著老頭到辦公室去了。念他是首次,罰款五百元。不然,還要像其他人那樣站街舞旗幟。

  十天過去了,璐璐仍然杳無音信。肖強兜裏的錢卻比天上的飛機都跑得更快。肖強拖著如鉛的步子踅回到火車站買了返程的車票。走出售票大廳,正遇兩個頑童互相打鬧,撞了肖強一個趔趄。你找死呀!肖強一聲吼。
  擠上火車入座後,肖強伸手擬掏手紙擦擦額上的汗水。糟了,兜是空的。再使勁摸摸,還是空的。肖強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趕緊穿過五節車廂才找到沒人的廁所。將裏褲兜裏的錢掏出來,還好,一千塊還在。肖強舒了口大氣,額上的汗珠再次冒出,恍若在井下處理了一起重大的安全隱患。
  肖強邁出廁所,開始慢慢地返回座位。一節車廂過去了。第二節車廂剛走一半,他遲疑地站住了。抬手揉揉眼,再瞧,怔住了。前麵有一排靠窗戶臉朝窗外的女人怎麼有些像璐璐呢?肖強的心被緊緊地勒了一下,心跳急劇加快。他輕輕地一排一排地靠近鄰窗女人,猶如在礦區的綠化帶靠近即將被擒的花蝴蝶。每向前一步,心裏就更緊似一陣。步子終於挪到靠窗人前一排了,肖強側臉定睛一瞧,璐璐!肖強一聲喊,相鄰的人被嚇了一大跳。
  原來,璐璐撒謊離家出走後,決意要去尋找那孤獨的人。或許自己的苦命從此就會峰回路轉,灑滿陽光。誰知與孤獨的人相見之後,竟是自己小學的同學賴世福。賴世福對自己不薄,陪伴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出手闊綽。令璐璐不解的是,賴世福一直沒帶她去看看那兩套房子。沒有幾天,璐璐就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他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賴世福說要帶璐璐去參觀他的公司。管理很嚴的,進去後要收手機,賴世福說。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終於來到了一個小院。門口有人把守,進門後手機、兜裏的身份證和錢全被收了。璐璐被帶上三樓的一個大廳,隻見廳裏坐滿了人,男女老少皆有,年輕人居多。被叫作主席台的地方擺著一台電視,人們就隨著電視畫麵上的授課人手舞足蹈,情緒激昂。喊著一樣的聲音,吼著一樣的句子,很有節奏感。璐璐聽不大清楚,但感覺好像是發揮智慧發大財,找大錢的意思。啊,是傳銷。璐璐以前看電視和報紙上介紹過,有印象。
  璐璐蒙了。想轉身下樓,兩個像保安一樣的人把她攔住。賴世福已不見蹤影。
  一天,璐璐突然肚子痛,一陣一陣的,如針紮,還上吐下瀉。老板就派人陪她到小鎮上看醫生。來到急診室,璐璐撲通一聲就給醫生跪下,醫生救命!他們是傳銷!聲嘶力竭,近乎哀嚎。陪同一路來的那位見事不對,拔腿就逃。
  璐璐打了針,拿了藥,在醫生的相助下到派出所報了案。傳銷搗毀了,璐璐的手機卻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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