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君:天鵝之死……
樂曲響起,紅絲絨幕布拉開,舞台上月牙般彎彎一排白天鵝細細的腳腕和小巧足尖繃直了,舞劇《天鵝湖》開始。隻是天鵝們不知道,台下白發蒼蒼頭顱上那雙發紅的眼睛,正仇恨地盯著左邊“天鵝”美麗恬靜的麵孔,和她纖細的隨著樂曲飄飄欲飛的雙腿。
望著“天鵝”桃花般的臉蛋和兩條白嫩如豆芽的細腿,白發蒼蒼的頭顱悲愴地思索,扮“天鵝”的姑娘花骨朵般,毀滅她,下得去手?鍾黎明一次一次反問自己。
“天鵝”十八九歲。我在西北監獄服刑比“天鵝”年齡還長。
“天鵝”輕盈舞動的雙腿,讓鍾黎明想起自己在監獄曾帶著沉重的鐐銬步履蹣跚,他淌血的心底不斷湧出憤恨:“你爹不讓我好活,那我也不讓你好活,讓你的全家不好活,讓你當官的爹,永遠記著我這筆良心債。”
舞劇散場,鍾黎明跟著“天鵝”走了一截。他知道“天鵝”家,也知道“天鵝”叫楊陽,甚至比楊陽還了解她當市委副書記、市長兼信訪局長的父親楊大綱。今晚,鍾黎明說不清他跟著楊陽要幹什麼,是尾隨?還是怕別人扼殺楊陽,在護送?他還沒有想好……想扼殺楊陽,還沒有想好在哪裏扼殺和怎麼扼殺,鍾黎明好笑自己今晚的神神道道。
楊陽父親是市委副書記兼市長,羨慕的人多,得罪的也肯定不隻他。也許,現在就有人和他一樣在跟蹤楊陽。鍾黎明四下打量,夏晚,人不多也不少,分辨不出誰跟蹤楊陽。
“百花”影劇院在市中心,出了影劇院右拐前行文化街一站路,是“鷺島”廣場。從“百花”劇院乘公共汽車到“鷺島”廣場,公共汽車在“鷺島”廣場的另一邊停。廣場這邊二十八層的“祥瑞樓”第二十六層有一套屋,是楊大綱和他的公主楊陽的家。楊陽坐公共汽車到“鷺島”廣場站,下車要回走半站。打“的”單行線坐車要繞,不如走著快。楊陽當然一蹦一跳選擇走路。
鍾黎明想,今晚不對楊陽怎麼樣。別人也不會把小姑娘怎麼樣,燈火璀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殺害一個花季少女,瘋子才幹。
尾隨或者護送楊陽的鍾黎明掉頭回家。他家距“百花”影劇院也是一站路,楊陽家在正東,他家在西南“陳狀元路”財政局宿舍。
半夜,鍾黎明醒了,靜音的電視機還在花花綠綠,他不是被花花綠綠搞醒的,是餓醒的。把床頭台燈打開,屋子亮了,鍾黎明感到了一絲溫暖。黃暈暈的燈光,恍惚好多年前家人們圍著木炭火盆烤火的火光。進廚房,打開添了鏽跡的冰箱門,拿出一碗冷米飯,用暖瓶開水泡了。灶台小碟有塊手指肚大紅豆腐乳,取筷子把豆腐乳夾碎,拿小碟舀些米飯碗裏的熱水,夾塊飯團,把豆腐乳和粘在碟底的湯汁蹭幹淨折碗裏。紅豆腐乳讓泡飯紅得鮮豔,看著都香。鍾黎明喜歡紅色,喜慶日子他也和旁人一樣用紅色表達喜欣,春聯是紅的,炮仗是紅的,他進監獄那晚看的電影也是《大紅燈籠高高掛》。唉,那晚他從電影院出來就沒了自由,整整蹲了二十年監獄。
二十年監獄生涯,讓他更喜歡紅色的另一種體現——血色。
處女的血是紅的,女人每月來的經血是紅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產道的血還是紅的。是紅色讓生命得到延續。
二十三年前他殺的那個人流的血也是紅的,他進了監獄被牢頭獄霸打得鼻血和碎牙往外噴還是紅的,夜裏睡不著時他寬慰自己,服刑的二十年不是苦難,是浪漫。
上世紀有個偉人有一句名言,“沒有蹲過監獄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偉人蹲的是反動統治者的監獄,偉人認為一個革命者,沒有蹲過反動統治者的監獄不完整。
他也蹲了二十年監獄,是貪官汙吏們讓他蹲的監獄,所以他的人生是完整的。像電視劇的名字《血色浪漫》。他下了決心還要浪漫一次,讓他人生最後的“血色浪漫”把他帶進萬劫不複,他認為這才是永生。
他恨這個社會,恨有權的和有錢的,是這些人把他剝奪得孤零零加一貧如洗,他要拿血來報複。
“是楊大綱讓我生活在絕望中。”他對著二十三年沒刷過的牆壁念叨,“你楊大綱不讓我活的輕鬆,那我也讓你楊大綱生活在絕望中,讓你楊大鋼痛苦一生。”
“鷺島”廣場邊“祥瑞樓”二十六層第2608房,暖色溫馨的燈光下,南州市委副書記兼市長楊大綱和女兒楊陽在吃夜宵,看女兒左挑右揀餐桌上香噴撲鼻的花花綠綠,楊大綱慈愛的問女兒,“沒對胃口的?要不,想吃啥讓張媽再給你做。”張媽是楊大綱家保姆,來他家三十年了,一直幫楊大綱家拾掇家務。前幾年,父親去世,接著母親去世,老婆也隨父母去了另一個世界。楊大綱從北方調南州任職,楊大綱讓張媽也跟了過來。
女兒說:“不是沒有對胃口的,是有點兒累了,想睡覺。”楊大綱憐愛地對女兒說:“也好,不想吃就快洗洗睡,肚裏有積食壓床板會發胖的。”女兒聽話地放下了筷子。楊大綱叫張媽過來收拾餐桌,對張媽說:“我晚上還有事,你幫楊陽把床鋪好,也去睡吧。”忽想起這些天那個一直纏他的人,走出餐廳對洗澡間嵌著亮閃閃金屬線條磨花玻璃門裏影影綽綽的女兒說:“楊陽,這幾天你還是開車上班吧。”聽女兒在嘩啦啦的水聲裏答應得不情願,知女兒是嫌她的車不好,不願開。
楊大綱放緩聲音:“QQ車年底爸爸就給你換。再說這車是爸爸用稿費給你買的,你好歹也給老爸一點兒麵子嘛。”
聽女兒笑著答應了,楊大綱叮囑身後張媽把門反鎖,出了家門。
女兒“奇瑞”QQ的車錢,是楊大綱用稿費買的。國家著名刊物登了他一篇關於南州發展之路的文章。後來省裏和市裏的報紙刊物跟著做了轉載,又得了幾筆稿費。還在省裏市裏各得了一個創新獎。女兒一直嚷著買車,楊大綱深知官場要低調,不能張揚,一直不答應給女兒買。一下子得了好幾筆稿費,心情高興就用稿費和獎金給女兒買了車。
他想通過女兒和其它知情人的嘴,向外界傳播了一個信息,他楊大綱不是混日子的官,也滿腹經綸。雖然,他知道報紙刊物能給他發表文章,多半衝他是市委副書記、市長的官銜來的,但是,他的文章是從他筆下走出來的,不像有的人發表文章靠秘書。
買了車,女兒隻高興了幾天,便使性子不開了。說:“她們歌劇院買了車的都比她的車高檔,她開‘奇瑞’QQ丟人。”楊大綱聽了沒放心裏,女兒不開就不開,女兒開車老爸揪心,擔心女兒出車禍。
今晚,提醒女兒外出、上班開車,楊大綱是想起那個滿頭白發的人對他說的話:“市政府不給我把事情解決,我就和市政府過不去,和市政府的官過不去。”
頭發如雪霜的這個叫鍾黎明的人上訪三年了,楊大綱心裏很同情,可是,這人的事情,用現行的國家政策怎麼套都不能給他解決實質問題,再說財政這麼緊張,怎麼可能給他撥一筆錢,把他今後的生老病死全包了。
這幾年,從中央到地方一直把維護穩定作為重中之重,把“維穩”當成生命線,楊大綱雖為市長,也兼信訪局長。在楊大綱過問下,政府給鍾黎明也解決了些事;給他辦了低保,看他年紀大了,還給他找了幾個打更下夜的工作,鍾黎明全幹不長久,老是被辭退。沒了工作就又過來找信訪局,找市政府,找他楊大綱。市政府有什麼辦法,莫非給你找個總經理的工作才滿意?
上個星期二的市長信訪接待日,鍾黎明又來找他,竟說他在監獄待了二十年,讓他奔五十歲了還沒有老婆(此人的老婆在他蹲監牢的第二年改了嫁),讓政府幫他找個老婆。楊大綱不耐煩,心想什麼事都找政府,政府是該你還是欠你的?給你辦了低保,找了最少四個工作,還要政府怎麼著?楊大綱心裏不高興,說話帶了情緒。鍾黎明竟衝他吼“和市政府,和市政府的官們要過不去!”
知道這人是胡說八道,但是,傳聞和媒介時不時報料報複政府官員和家庭的消息,還是讓楊大綱有了警惕,這才有了剛才對女兒的囑咐。
五年前夫人因車禍去世。今晚,楊大綱要會女朋友。坊間胡說八道,說當官的就盼望死老婆,好換新的。楊大綱認為是屁話,起碼他不是,要不組織上也不會照顧他,夫人車禍不久便讓他易地任職,免得觸景思人。把他從北方一個欠發達的地級市,提拔到南方省會城市南州市當市委副書記兼市長。現在,他市長已經幹了快五年,市委書記下月也要提拔到省裏,下屆換屆楊大綱轉任市委書記順風順水,官場民間早有傳說。
楊大綱官場如日中天,身邊女人也漸漸多了,脈脈含情,投桃送李,主動慰安,形形色色的女人不少。楊大綱當然知道身在官場女人是禍水的忌諱,對身邊的女人大都避而遠之。
當然,他不是神仙又年輕力壯,對女人有生理需求,有時對那幾個主動慰安的女人也會在夜深人靜偶爾駕馭。楊大綱有底線,不會對哪個女人有真情,讓他把後半生拴在某個主動慰安的女人身上,他不會幹。
他還有個底線,與他互相慰安的女人,不能圖他的錢。花錢買肉他不幹,幹了,他認為和招妓沒區別,堂堂一市之長,齷齪事絕不幹。
與這些慰安的女人互相“慰”了安,他守信譽,隻要女人“想辦事,能辦事,辦成事”,有仕途進步的能力,慰安後他總會想方設法把女人副職擰成正職。沒職務,大小給個職務。
這些年,他慰安過的女人並與他一直保持慰安關係的女人一直風平水靜,他把握了與他慰安的女人心思也遵守了承諾,給女人們辦了事。女人們感激他,當然給他保守秘密。同在仕途跋涉,深知官場水深水淺,靠什麼、靠哪個人升官,女人們忌諱莫深。
男人好色,女人也會懷春。楊大綱有自信的資本,他儀表堂堂,正是盛年,又權重位高,女人們巴不得與他互相慰安。
今晚會的女人是楊大綱心儀的,見她是要把他後半生交給她的心裏話攤給她。
心上人是楊大綱在自主創業先進表彰會上認識的,叫陳小雅,原是軍嫂,丈夫在飛行訓練中犧牲了。陳小雅在丈夫犧牲後,沒有依靠丈夫的撫恤金過安穩日子。用撫恤金和積蓄,回自己和丈夫的家鄉南州市辦了一所學校。
十幾年來這所學校由小到大,辦成了全省最大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可貴的是:陳小雅的學校在全省辦得最大,向孩子收的學費也全省最低。三年前楊大綱從上報的先進事跡材料和報紙報道中發現了陳小雅,又在當年自主創業先進表彰會上見到了陳小雅,陳小雅已奉獻社會為己任把學校做大做強的事跡,讓楊大綱深深感動,想不到陳小雅柔弱的肩膀,有那麼大的力量,把一大片天撐起。
表彰會上,楊大綱和陳小雅都在主席台就座,互知是誰但沒說話,楊大綱代表市政府發獎時,與陳小雅握了握手。
後來,楊大綱在政務中重新認識了陳小雅,他行使市長職權,為陳小雅的“奮鬥學校”門口修了座立交天橋。
此前,學校門口沒有立交橋,幾千學生上下學過馬路全戰戰兢兢行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學校門口沒有一年不發生機動車碰撞學生的交通02manbetx.com 。陳小雅找市計委和市建委,請求在校門口修人行過街天橋,每次都因財政緊張碰了壁。無奈之下,陳小雅給楊大綱寫了信,並在政府網站給楊大綱市長郵箱發了E-mail。
楊大綱收到陳小雅信和E-mail,先看信後麵署名,陳小雅?似曾相識又記不起在哪裏見過。過了一會兒,楊大綱想起來了,心裏陳小雅的映像和信署名的陳小雅——有形無形的兩個陳小雅成了一個人,自主創業表彰會上那個精明強幹又秀麗雅致的女子形貌像火紅的玫瑰盛開在了楊大綱心裏。
看陳小雅的信和E-mail,楊大綱初始對陳小雅的書生氣感到好笑,政府哪能憑個人意見,在城市主幹道上花百萬修一座過街人行天橋?何況距陳小雅學校門口一公裏處,市裏已經在幾年前就修了過街地下通道。怎麼可能再單為一個學校修一座過街人行天橋?
再把剛才匆匆掃掠的信件細細審視完,楊大綱被陳小雅信裏含血、含淚、含情的字字句句感動了,陳小雅信是這樣寫的;
楊市長:
您好!
我知道您是這個城市的市長,民間還盛傳您將在下一屆就任市委書記,說您自來到南州市做了不少好事,搞了不少民心工程,比如建了一個大廣場,還修建了飛機場和美輪美奐的候機樓,飛機場和候機樓正如您在竣工儀式上說的那樣:五十年後在全世界也不落後。但是不知您考慮過沒有,大廣場和現代化的飛機場與候機樓,對我們老百姓來說不太重要,拿我來說,我就沒有做過飛機。
廣場實修得好看。可是,我家和我工作的地方都在城邊,我不會下了班或晚餐後再乘幾十分鍾的公交車來廣場納涼休閑,因為,我住的這裏:公交車晚間八點就停駛了。再說,累了一天,晚上回家我隻想吃飽了肚子,早早把疲憊的身體放平在床板上。星期天我也隻想把缺的覺補回來,再說還有一個星期的家務要整理。所以,市裏宏偉的廣場我每年隻固定在“五四”和“六一”兩個節去,因為市裏每個公園都收門票,唯有廣場不收門票,我們學校會在這裏組織農民工的孩子在廣場國旗下舉行共青團入團和少先隊入隊儀式。
飛機場和廣場,對生活在底層的老百姓,是看著好看的水中月。我們老百姓其實更關心的是家門口的吃住行,和每天必需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譬如在我工作的“奮鬥學校”門口,就急需政府修一座過街人行天橋,因為“奮鬥學校”門口這條國道上飛速行駛的汽車、摩托車,在五年間,吞噬了我們學校三個學生的生命,三個死去的孩子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才七歲。
五年間,那些奔跑的鋼鐵惡魔還無情奪去了九個花季少年和還沒有綻開花蕾的兒童們的手臂和腿腳。有個八歲的小女孩更悲慘,她被瘋狂的魔托車撞成了植物人。駕駛摩托車的人,是一個從鄉下來城市沒幾天,無駕駛證跑黑“摩的”的農民工,根本無錢支付女孩的巨額醫療費。讓也是農民工的小女孩父母雪上添霜。我們學校曾發動師生募捐,可農民工子弟和薪水本來就不高的學校老師,能有幾個錢捐助?募捐到的善款注定是杯水車薪。現在,變成了植物人的小女孩隻能是眼睜睜的在等著老天爺收留她。
楊市長,我不是說作為城市窗口和名片的飛機場、大廣場不需要,我是說在一定意義上我們老百姓更需要的是相比較飛機場、大廣場投資隻是九牛一毛的一座過街人行天橋……
…………
幾百字的短信讓楊大綱受到了震撼,看手表,快到學生放學時,下樓讓司機開車隨他到“奮鬥學校”,麵對車水馬龍的機動車和洪水潰堤般人車湍流搶道的混亂讓楊大綱憤怒的直想大喊,當然,市長的職位使他不可能失態,他隻是對著手機命令公安局長和城管局長立即到身邊。
下午學生放學時,他又來到了“奮鬥學校”,見學校門口已經有交通警在值勤,路麵新噴上去的斑馬線油漆味還沒有散完,這才把一天的煩躁稍稍平息了些。
次日,他先把建委主任和城建局長叫到辦公室,讓他們立即論證“奮鬥學校”門口修建過街人行天橋方案。又在電話裏讓教育局長了解那個小女孩因車禍導致植物人的情況,一小時後教育局長彙報了小女孩境況,楊大綱在電話裏責成民政局長拿出五千元救災扶貧款給小女孩父母。
接下來的日子楊大綱專了心,三天一過問,五天一視察“奮鬥學校”門口修建的過街人行天橋。一個月後過街人行天橋竣工,又一個民心工程在電視裏出了彩,報紙上發了通訊《楊大綱市長牽掛的過街人行天橋》。楊大綱這才心裏平靜了。
當晚,他神清氣爽,獨自在辦公室轉來轉去,覺得還有件事沒辦完,但又拿不準這件事是辦還是不辦,思來想去好一陣,終於下了決心,從抽屜拿出陳小雅給他的信,抄起手機按照信上麵的手機號打了過去。
後來的故事既新鮮也老套,新鮮:是作為南州市一號“鑽石王老五”的楊大綱,在眾多美女含情脈脈,公開追求或私下貼身慰安中一直都進退自如,與哪個女人也沒什麼緋聞,沒想到竟和一個韶華已逝的女教師談開了戀愛。讓政界、民間對他懷有各種心思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老套:當然是說楊市長不是花心男人,能和一個普通教師結識,說明楊市長在政界踏踏實實給老百姓辦事,私生活也是本本分分。事實確也如此:楊市長來南州幾年,潔身自好有目共睹,這樣的市長讓老百姓放心。無心插柳柳成蔭,楊大綱與陳小雅的戀愛,給楊大綱上升的仕途添了濃墨重彩。
誰沒也想到,楊大綱的在南州市的好口碑讓一個人恨之入骨,這個人就是今晚偷偷跟蹤楊大綱女兒楊陽的鍾黎明,他納悶,怎麼楊大綱老是與他過不去,南州市那麼多美女,有錢的有背景的女人不找,偏偏與他爭奪陳小雅。他和陳小雅曾經是鄰居,打小青梅竹馬,他比陳小雅大幾歲,陳小雅一直與他在一個小學一所中學讀書,放學後倆人也是歡悅嬉戲打鬧追逐著一塊兒回家,倆人的父親都是陳毅、粟裕領導的三野南下到南州的軍隊轉業幹部,還都是山東壽光縣人。父輩們不光是一個地方的人,連他們去世也選擇了同一年,都是鍾黎明在監獄服刑的第十個年頭死的。不同的是鍾黎明的母親去世了,陳小雅的母親還在,和陳小雅一起過。鍾黎明的母親在他進監獄的第五個年頭就沒了。
上個星期鍾黎明找過陳小雅,把他愛慕她幾十年的心思說了,他還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行動證明我會把你像生命一樣捧在手裏。”
沒想到陳小雅淡淡地笑了,說:“黎明哥這不可能,慢說我已經有人了,就是沒有人,我也不會把你當心上人,我從小就把你當成親哥哥,那有親哥哥找親妹妹的。”鍾黎明不甘心,問陳小雅的心上人是誰,陳小雅說是楊大綱,還把她和楊大綱認識的經過給鍾黎明講得詳詳細細。陳小雅臉龐襯著紅暈眼裏閃著幸福跟鍾黎明說:“作為一市之長能對農民工的孩子有這麼深的愛心,那他肯定真心愛我,老天能讓我嫁給這麼有愛心的人讓我好慶幸。”
陳小雅深情的話語,讓鍾黎明自慚,現在他莫說給別人施愛心,他都切盼別人給他施愛心呢。
向陳小雅示愛那晚,陳小雅看他眼神裏不光有憐憫,還帶著百味雜陳,陳小雅說:“黎明哥,你看你從西北回來也有幾年了,一直沒有找到幹得長久的工作,要不你來我這裏吧?大綱給我說過,人行天橋是修好了,可是,逢放學三千多中小學生同時過天橋也讓人不放心,孩子們好動,萬一在天橋上有個閃失,對哪方麵都交代不了,我想讓你來管理天橋秩序。”
陳小雅恨鐵不成鋼的神情,讓鍾黎明無地自容。聽似憐惜,實是可憐的陳小雅的語氣,更讓鍾黎明生氣,我坐牢怎麼了?我坐牢是小人害我,還害得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是把小人殺了,那是他自作自受。再說,我已經付出了二十年的青春,難道還要讓我一生都背這個債。
我哪裏都幹不長,那是沒人理解我。是他們戴著有色眼鏡看人。坐過牢房怎麼了,在監獄裏的二十年,我照樣憑自學拿到了電視大學的大專文憑,陳小雅工作的學校是自己的,不給我找個教師的工作,竟讓我守馬路看天橋,虧她想的出!
還沒成官太太,就把青梅竹馬的發小視如陌人,人怎麼這麼無情呢?
現實,讓鍾黎明隻有仇恨,更加的在心底無數遍的詛咒當權者。楊大綱住在所謂的“高尚社區”,華屋高聳,流光溢彩,出出進進的高檔轎車和裏麵進進出出的人一樣花紅柳綠,道貌岸然。他呢?哪怕是進去看一眼,也會被冷麵的保安拒之門外,像對一條流浪狗一樣轟他。呸!這是什麼世道!
他還詛咒他的老婆,那個毒蠍心腸的女人,在他宣判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與他提出了離婚,在監獄犯人親屬接見室他曾像狗一樣哀求她不要離婚,把他和她的孩子生下來,讓他有個後。甚至說:“隻要不離婚,在他服刑期間,任憑她和哪個男人明鋪暗蓋他都不計較。”說這話時他的心在淌血,有哪個男人會願意讓老婆給自己頭上戴“綠帽子”?到了兒,老婆還是去醫院打掉了懷著的他的骨血,頭也不回的改嫁了人。
楊大綱更是他媽的壞種,奪去了他心儀的女人,說出的屁話更是狗屎,那天是在政府信訪接待大廳,他沒法下手,如果當時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會毫不猶豫的再次殺人。他恨這個社會,這個社會已把他剝奪得一無所有,他隻有拿這種最極端的方式,野蠻血腥的方式來報複。
二十三年前他已經殺過一次人,為此,他整整服了二十年刑,出獄後的三年,他一直在上訪,既然事實已讓政府查明:二十三年前他沒有貪汙那一千元。那為什麼政府就不能給個說法?不給個說法,那政府起碼也應該對他的後半生有個交代,難道說他的後半生隻能領取每月二百元的失業救濟金?
楊大綱在信訪接待大廳說的屁話,一直在鍾黎明心頭纏繞,讓他氣憤難消。楊大綱那天說:“難道說,別人誣陷你貪汙了一千元,你就可以剝奪對方的生命?還要政府給你買單,讓你後半生不勞動不工作還衣食無憂?”楊大綱說這話時,鍾黎明頑強地一直在盯視楊大綱,可到了兒,還是他敗下了陣,他感到楊大綱眼睛裏噴出的是火焰,再逼視下去會把他燒焦。
楊大綱眼睛裏噴出的火焰,把鍾黎明攢了二十幾年的報複之火點燃了,他決定,既然你楊大綱不讓我好過,那我也不讓你好過。他開始了殺“小天鵝”楊陽報複楊大綱的計劃。
這天,鍾黎明去工商銀行想把存在卡裏的八百塊錢取出來,他來到這個世界快五十年了,隻攢了這點兒錢。他想取出來一是好好吃一頓,二是再用這錢找幾次街邊女,讓自己好好地放鬆放鬆。監獄二十年沒見過幾次女人影,出來這三年,老想著找工作了,沒心思也沒錢找女人。他知道,如果他報複楊大綱的計劃實施了,注定是一輩子再見不著女人了,他不想虧了自己。
鍾黎明走進工商行京華支行大廳,見一角的取款機旁立著一個人在取款,看背影穿扮像年輕人。鍾黎明遠遠站一邊等候,等年輕人側身匆匆離開,他過去把卡插進取款機,卡插不到底還露外麵少半截,瞅取款機屏幕顯示在提示輸入取款金額。
卡插不到底沒多想。鍾黎明按照屏幕提示一五一十給取款框輸了800,敲確認,取款機吱吱響著吐出了八張百元大鈔。鍾黎明攥錢。點退出,“啪啪”退出了兩張卡,鍾黎明先把自己的海藍色卡拿起,另外這張金黃色卡不是他的……
把金黃色卡交給身披紅色授帶的大廳值班經理說:“剛我取款,從取款機掉出了一張別人的卡。請還失主。”
走出銀行鍾黎明越走腳步越慢,不對啊,取錢時,沒有給取款機輸密碼,取款機怎麼就吐錢呢?取款機有了靈氣和思想?啞然失笑,鬼扯,冷冰冰的取款機哪會情衷他這個皺紋滿麵的老頭?
那是他取了金黃色卡裏的錢?
難怪剛才卡插不到底,原來取款機裏還有卡。
以前,鍾黎明也取過錢,都是卡讓取款機吃進沒了蹤影,再按取款機屏幕上的提示,輸了密碼再輸錢數點確認,才得取上錢。今天輕巧,取款機提示輸入取款額框框預先閃著,輸了取款數額就吐錢。不提示輸密碼。
壞了!也許取了別人卡裏得錢,還足取了八百元。鍾黎明額頭沁出了冷汗,前些時電視上說:廣州一青年用卡取一百元,出了故障的取款機“嘩嘩嘩”一連吐給他十幾萬,讓取款的年青人欣喜若狂,拿上錢就逃,最終被警察抓了。法院判他是故意盜取公私財產罪,判刑好幾年。
剛才取了不是自己卡裏的錢,和廣州盜取錢的那個“偷兒”不是一樣了?二十多年前小人誣陷他貪汙錢,他把誣陷的人殺了,二十多年後他無意“偷”了錢。“路不拾遺”雖說沒有讓鍾黎明銘刻腦海融入血液,也耳熟能詳了幾十年。賢人早有“心莫貪,伸手必被捉”的訓誡,還是把撿來的八百元交還失主落得心安。
於是,鍾黎明又重返銀行跟值班經理說:拿我的卡查查,剛才我卡裏取過八百元沒有?如果沒取,那就是我無意取了剛交給你的金黃色卡裏八百元。真是,請把我卡上的錢彙金黃色卡裏八百元。
銀行人趕忙查核,鍾黎明是從金黃色卡裏取了八百元,鍾黎明讓銀行的人把自己卡裏的錢往金黃色卡裏彙了八百元,讓銀行主任把他錯取款又返還做了文字記錄,把簽著銀行主任名字的記錄揣在了懷裏。
銀行主任對鍾黎明說:“卡主人叫邢一飛,是用南州的身份證辦的工商行的卡,卡裏還有四萬多塊錢,隻是,邢一飛在辦卡登記時沒留電話,無法和邢一飛聯係。隻有等他發現丟了卡來銀行找。”
鍾黎明思忖,難道剛才取款的人不是邢一飛,是別人,邢一飛被綁匪綁架了,逼他說出了密碼,綁匪來取款?否則,怎麼取款人那麼慌張,取了款不退出卡就走了呢?
如果那個匆匆忙忙的年輕人是綁匪,把邢一飛的卡丟失了,他還可以到原辦卡銀行掛失,補辦新卡。再接著取邢一飛卡裏錢,那邢一飛被滅口都可能。
隻有報警邢一飛才可能平安,他用南州市身份證辦的卡,他戶口在南州市。公安局管身份證,警察在電腦輸入邢一飛或輸入他的身份證號,找邢一飛,找他的家人落實他下落,是否被綁架,肯定手疾眼快。
鍾黎明在電話裏給110把此事隻說了大概,110就不耐煩了,先是一男聲電話裏讓他找上海路派出所,後擠進個女聲說:“失主丟卡找銀行,查身份證找上海路派出所,因為,事情發生地和你所在的位置屬上海路派出所管轄。”
鍾黎明跟警察反複說:“上海路派出所不會讓我一個老百姓查另一個守法公民的身份證。邢一飛辦卡時登記的身份證號銀行不便說。是不是你們給上海路派出所打電話,讓派出所的人去一千米遠的工商行京華支行查查,或走六七百米來我現在站的地方問下我,我領警察去工商行京華支行。”沒料到,女警察嫌鍾黎明囉嗦把電話撂了。
“有困難找警察”,110卻不理,牛年的鍾黎明犯起了牛脾氣,電話打給了南州市公安局的督察大隊,給督察大隊警察又重複了一遍撿錢、還卡、再給失主卡裏彙錢找失主,憤憤然講了110不管,讓他找上海路派出所的經過。督察大隊警察沒有再支鍾黎明去哪裏,客氣說:“110好多是聘用人員,工作時間不長,說話不規範,請你原諒。”
懶的再囉嗦,打110電話不花錢,打督察大隊電話,“聯通”不少要鍾黎明一分錢。
有報販在身邊吆喝賣《南州晚報》,鍾黎明腦筋頓時轉了彎,何不新聞報道?買了張晚報,按照上麵的熱線電話號碼撥了過去,把剛才的來來往往講了,一會兒,文字記者來了,電視台記者也來了,對鍾黎明進行了現場采訪,大馬路邊好一番折騰。
第二天,《南州晚報》尋邢一飛的消息上了報,電視台還特意讓滿臉滄桑的鍾黎明在當晚的南州新聞露了露臉。
第三天,丟卡的邢一飛給鍾黎明來了電話,說他從媒體知道了他的卡沒丟,卡已領回,錢一分不少,非常感謝好心人。
事情很快過去,可是,鍾黎明對市公安局110的態度不能釋懷,腦海裏一直想:在電腦上點點鼠標,打幾個電話,走千八百米就把事情辦了,警察也左推右諉?此等作風,怎麼能叫忠誠於黨,熱愛人民?老百姓遇到了江洋大盜,又如何反應?
難怪警察這個態度,連管警察局長的市長楊大綱不也是對他不耐煩?報紙上說國家每年公款吃喝幾千個億,那省會城市南州市攤下來不也得好幾個億,官員們吃喝有錢,用這些錢零頭的零頭,給他安排個工作,讓他捧一隻能讓他溫飽的飯碗就沒錢?按南州土話講:灑灑水,分分鍾就搞定的事,他找了楊大綱三年,楊大綱就是不給他安排財政撥款旱澇保守的工作,他不知多少次央求楊大綱:如果嫌他是勞改釋放犯,那麼讓他從財政撥款的單位退休,他從此再不上班,隻領退休工資行不行?
每逢想起楊大綱對他打的官腔,便讓鍾黎明怒從心頭起。楊大綱的神情比陳小雅對他恨鐵不成鋼、施舍他守天橋的表情還難看,隻差說“你一個勞改釋放犯,還想要財政撥款的鐵飯碗”?
要財政撥款的飯碗怎麼了,二十三年前他就在財政所上班,那年他二十五歲,結婚才三個月,老婆妊娠反應吐得“哇哇”的,他每天都盼著老婆肚裏的孩子早日出來,好結束老婆的痛苦,好早日當上爸爸。
哪想到禍從天降,財政所所長李勇誣告他貪汙了一千塊錢。
這一千塊財政收入款,明明是鍾黎明三個月前籌備婚事請了假,李勇來家問他婚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鍾黎明感激地說:“沒有。”李勇臨走時托鍾黎明把這一千塊錢交給會計入賬。哪想到,三個月後李勇咬定他沒有給過一千塊錢。
二十多年前的一千塊是鍾黎明五個月的工資,辦婚事還借了幾千塊錢。哪裏再有錢補交一千塊。再說他三個月前分明把錢交給了李勇,現在李勇“活人眼裏入拳頭”,李勇還威脅鍾黎明:“如果不交,就把這事報財政局,停職檢查。”這天大的冤枉鍾黎明哪能咽得下,他揣了匕首闖進李勇的辦公室,那個與李勇合夥誣陷他的女會計也在,他進門指著李勇和女會計的鼻子怒吼:“一對狗男女,你們他媽的合夥誣陷我。”仗著人高馬大,哥哥是公安局長,李勇過來就一拳,把他打得鼻口流血倒在了地上,鍾黎明破口大罵李勇與女會計狼狽為奸穿一條褲子,李勇惱羞成怒騎在鍾黎明身上連打了他好幾個耳光,打得鍾黎明眼裏直冒金星。撕打中,別在腰上的匕首硌疼了鍾黎明,疼痛的腰眼提醒了他,鍾黎明從腰間拔出匕首,朝著騎在他身上揮舞著手臂正搧他嘴巴的李勇胸口猛一刀,一刀!鍾黎明隻捅了李勇一刀!這一刀深深刺入了李勇的心髒,讓李勇喪了命。讓李勇一歪頭趴了地。
匕首上隻有不多點兒血,李勇身上幾乎沒流多少血,他躺地上裝死?鍾黎明沒想到跑,給醫院打了急救電話,讓過來搶救。擱了電話,他鬼魂附體般去電影院看開了電影。
宣判時,法官沒有說明鍾黎明曾讓人陷害、殺人事出有因,隻說他殺了人,他問法官,法官不正麵回答,直到宣判他死刑緩期兩年執行,老婆來監獄探視,鍾黎明才知道,財政所的女會計,在警察抓走鍾黎明的第二天就魂飛魄散交代了鍾黎明轉李勇的一千元她已經入了財政收入賬。
惡有惡報,女會計沒得好死,先是她與李勇的情人關係大白於天下,後來老公又與她離了婚。再後來瘋了,九八年夏天發洪水,瘋瘋癲癲掉進長江被滾滾的洪水卷走了。
殺楊陽報複楊大綱,鍾黎明猶豫了。這幾天鍾黎明成了名人,他拾金不昧上了報紙和電視後,在他住的財政局宿舍小區家家皆知。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種做了好事受到人尊重的自豪,他想,他已經用拾金不昧證明自己是好人了,再殺楊陽報複楊大綱,值得不值得走入深淵?心理的煎熬,讓他嘴角燒起了水泡,痣瘡還犯了,大便拉不出屎隻流血。
不幾天,鍾黎明否定了要當個好人的自豪,他認為是當官的有錢的逼他進了死胡同,臨死他也要抓個墊背的,二十三年前他殺李勇,那是李勇該死,誰讓李勇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欺負他。二十三年後,他殺楊陽報複楊大綱,是楊大綱這個市長與他過不去,他恨不得把楊大綱也殺了,隻是他怕殺不了楊大綱,他心底怵楊大綱,楊大綱自帶威嚴,他擔心麵對楊大綱時舉不起刀。
為了陳小雅,鍾黎明也不能對楊大綱動刀。殺楊陽是他報複楊大綱的最好選擇,楊陽是楊大綱唯一的後代,把楊陽殺了,楊大綱無了後,陳小雅的女兒自然成了楊大綱和陳小雅共同的後人,楊大綱想不對陳小雅女兒好都沒理由。他殺楊陽是幫了陳小雅。鍾黎明懷疑一個市長找一個普通教師為老婆的動機。他想,也許他把楊陽殺了,或許能促使楊大綱和陳小雅結合?鍾黎明心底麻團一樣的在纏繞,纏擾得他額頭直沁冷汗。
鍾黎明放棄做好人,要一條道走到黑,是楊大綱又一次激怒了他。
鍾黎明住財政局宿舍,和政府機關宿舍一個小區。多年前房改時他人在牢裏。沒有把房子買過來變成自己所有,現在他住的房子產權是公產。政府機關宿舍小區在南州市中心“陳狀元路”,早幾年就有房開商相中了這塊地方。今年終於要拆遷了。房開商登記他拆遷房時,鍾黎明留意了登記,注明他住的房是公產,意識到多年前他沒把此房買斷麻煩了。找財政局,財政局長說:“你在監獄時我們曾給你發過信函,讓你執行房改政策,花幾千塊錢把房子買斷,可你給我們來信反問我們:‘說你現在坐監獄哪裏有錢?還說你是讓人誣陷憤怒傷人,罪不該判死緩,要買斷住房也該財政局幫你買。’”麵皮白得像女人的局長邊說邊讓人事部門把他二十年前在監獄裏寫的信找了出來,說:“這事是‘周瑜打黃蓋’他願打你願挨,再說現在財政局宿舍連地皮都賣給了房開商,找財政局不該找。”找房開商?明知結果。鍾黎明不撞南牆不死心還是找了,沒用;地皮都讓房開商買走了,再讓房開商返還你價值幾十萬的房子——狗吃月亮。
他又一次去市政府信訪局信訪大廳找楊大綱,楊大綱不給他解決房子,反勸他盡快搬出,別做拆遷擋路石。
鍾黎明強壓怒火問楊大綱:“我房子拆了,我住哪裏?”話問住了楊大綱,楊大綱緊皺眉頭,思考了好一會兒,對鍾黎明說:“我可以給財政局或民政局打電話,讓他們給你救濟。”
再以後,鍾黎明不安神,房開商雞飛狗跳催他搬家,他風風火火連連找楊大綱。不是信訪接待日,政府門口的保安不讓鍾黎明進政府大樓,鍾黎明在馬路上攔了幾次楊大綱的汽車,楊大綱每次都把他的狀子接過來,說讓他到信訪局處理。現在過了三個月,還是沒處理。他住的那棟樓,隻有他一戶沒搬走,房開商今天下了最後通牒,再不搬走斷電斷水。
楊大綱說讓民政局救濟,是讓民政局給鍾黎明找一套經濟適用房,價格是便宜,可房子在城邊了,哪有他現在房子位置在市中心好。房開商給拆遷戶還房是原地還,還的房也是與楊大綱一樣的“高檔社區”電梯樓。他住的地方從解放初他父親住到他住了幾十年,憑什麼讓他到城邊住?
去城邊住經濟適用房,還要掏錢,他又去哪裏找十幾萬塊錢?別說銀行不給貸款,就是銀行給貸款,憑他一個月二百元的失業救濟金,他又何年何月還上?種種遭遇讓鍾黎明越發認為不公平,感到把他逼到了絕路。
他把冰箱挪離了牆腳,找出螺絲刀把冰箱背板螺絲擰開,把裏麵用塑料薄膜緊緊纏裹的匕首拿出來,見刀尖上生出了黑紅的鏽斑,出門到門卸窗拆、殘垣斷壁的鄰居房子裏拾塊磚頭,磚脊上灑了水磨起了匕首。“蹭蹭”幾下,刀尖重新露出了青白。鍾黎明嘟嘟囔囔:“媽媽的,你不讓老子好活,老子也不讓你們好活,老子讓你們全下地獄。”
他決定了,他已經殺過一個李勇,那他就再殺一個、兩個、三個,直到讓警察把他抓住。
他決定了,先拿開發這塊地的房開董事長開刀,這家夥他隻見過一麵。那天,在樓下的院子裏,這個肚皮肉直顫悠的家夥與他一碰頭,他就想要他的命。
那天這該死的一張口,就讓鍾黎明氣不打一處來,“我聽我的總經理、副總經理說你誓死不搬家,今天我來拜訪你這方大仙,再聽聽你的大話。”下巴墜吊著一大吐嚕肉的董事長,喘著粗氣吃力的仰頭看了看整棟樓被拆得齜牙咧嘴獨有他家綁在六樓窗扇的五星紅旗在飄揚,“怎麼,想讓五星紅旗,想讓國家保護你?你也不想想,國家不保護我這個每年向國家上繳幾千萬稅收的納稅人,會保護你這個給國家一分錢貢獻沒有,還要國家倒貼救濟金的勞改釋放犯?”說完,這個長得比電影《小兵張嘎》裏胖日本翻譯官還難看的家夥,跟他旁邊的幾個保鏢“哈哈”大笑。
鴨叫般“嘎嘎”的笑聲讓鍾黎明發了瘋,“騰騰”上樓進家反鎖防盜門,解下飄揚的五星紅旗,烈日炎炎下怕冷般披裹著五星紅旗,像一枚火炬立在六樓的窗台。
他向下麵圍觀的人,向兩台張牙舞爪牙恐龍樣開過來拆房的挖掘機,向那個董事長還有他那幾條精幹的保鏢漢子,聲嘶力竭的吼道:“誰動我的房子,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滿臉油汗的董事長,見鍾黎明發了瘋,讓他手下人後退,讓轟鳴著的挖掘機倒車熄火,鬧哄哄的場麵死寂了,白胖的董事長朝鍾黎明直喊:“鍾先生,有話好好說,不要采用極端手段。”
這一刻,鍾黎明覺得真美好,旁邊遠處所有的高樓都被晚霞鍍了一層金,那輪車軲轆一般圓的太陽在矗立的電視塔上掛著,柔軟的像黃色的蛋糕,太陽下曲曲彎彎熱騰的氣流像流淌著的奶油和蛋黃,給他添了騰雲駕霧神仙般的感覺。他相信隻有拚死一搏才會有人尊重他,當官的或者有錢的開發商才會耐心聽他的話,他大喊著讓大太陽下曬的滿臉通紅的董事長把楊大綱叫來,他把三十塊錢買的二手手機從褲兜裏掏出來,撥了市電視台和晚報的新聞熱線電話。怕記者們不來,他帶著哭聲大喊:“如果你們十分鍾還到不了現場,你們隻有到火葬場給我屍體錄像了,到那時請你們一定給我喊冤,我是讓房開商,讓楊大綱逼死的。”
片刻,平常日子聽起來難聽今天格外悅耳的“嗷嗷”叫的消防車、警車全來了,記者手裏拿著攝像機,照相機,話筒也長槍短炮一樣瞄上了他。
終於,盼望已久的楊大綱的“三菱”越野車也開了過來,楊大綱仰著頭對他喊了三次,答應給他找房子住,絕不讓他睡在馬路上。
六樓窗台上的鍾黎明,第一次有了居高臨下感覺,覺得端足了架子攢夠了麵子,他理直氣壯對樓下身體變小了的楊大綱說:“我不要你的什麼雞巴經濟適用房,我就要我現在的房子,誰拆了我房,誰給我還房子。在哪裏拆的,在哪裏還。”見楊大綱扭頭和那個變得灰頭灰臉的董事長在商量,鍾黎明覺得多半生沒白活,他終於讓有權的市長和有錢的董事長仰視了。
這天,他讓紅紅大太陽下曬得流油的董事長拿著手提電喇叭當著市長楊大綱,當著記者手裏的攝像機、照相機、話筒,還有院裏院外成百上千密密麻麻的人群,三次抬頭對他允諾在原地給他還房,鍾黎明這才離開了六樓的窗台,癱在了家裏。
邁“鵝步”的肥白董事長,心底比墨汁還黑,眾目睽睽的允諾像放了屁,與鍾黎明照了一麵就再也找不到了。挖掘機還把他出出進進的路借口挖地基挖出了一人多深的溝。緊接著,旁邊的幾棟樓全拆了,他住的樓成了孤島。幽深的院落變成了建築機械日夜轟鳴的工地。不幾天,鍾黎明的六樓窗戶玻璃讓人用高壓汽槍全給打碎,明知是房開董事長指使人幹的,可三更半夜去哪兒抓人,抓住了人又有誰管呢?
今天工地上的人橫鼻子瞪眼對他說:“再不搬走,就把水停了電閘拉了,困死你。”
磨匕首的鍾黎明這會兒看著閃爍著寒光的匕首,自言自語“不讓我活,我讓你全家死絕。”
幾天早出晚歸,鍾黎明把胖董事長家住址和家人的進出規律踅摸好了;五十多歲的董事長姓張,和他二十多歲的小老婆住郊外半山坡上的“龍鳳”山莊。山莊院牆雖高卻好翻,鍾黎明站在山坡上,發現腳下高低落差恰好和院牆取平,隻有三米寬的溝不好邁。難不倒鍾黎明,找木板一頭放山坡一頭搭上牆,踩著木板過牆像走平地。山莊院牆和董事長家二樓陽台比齊,陽台是用玻璃封起的。玻璃屋子亮晃晃的是好看,遮風蔽雨管用。防人進?是糊了層紙。去南州建材市場了解封陽台的玻璃是鋼化玻璃,鍾黎明輕鬆了。
普通玻璃刀劃開鋼化玻璃不容易。用別的工具破壞容易,找一把公共汽車窗戶旁別著的緊急情況下逃生砸玻璃的兩頭尖小錘砸,輕巧。鋼化玻璃被砸爛還不會像普通玻璃“嘩”一下整個碎,是破布似的絲絲縷縷連著。鍾黎明特意去了幾家專門給住戶安裝封閉陽台的店鋪,注意到鋼化玻璃碎了,不僅藕斷絲連,裂紋還是圓角,形不成銳角割傷人。不放心,又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塊玻璃店裁剩的玻璃,用從公共汽車上拿的小鋼錘做試驗,效果滿意。
要死的那對老夫少妻,老夫晚出晚歸,時間不確定。少妻進出有規律,九點上班,下午五點下班,車接送,少妻懷了孕肚子腆老高,下了班隻她和傭人在家,晚上從不出去。
鍾黎明決定今晚殺人,扛自行車下了樓,又扛著自行車過了他門前挖的溝,夜晚和白天一般熱,讓負重的鍾黎明氣喘籲籲的出了一身透汗,更增添了對胖董事長的仇恨,覺得他過的溝是當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國對付八路軍挖的封鎖溝,心中增了雄赳赳,氣昂昂。
自行車被鍾黎明狠狠地猛勁蹬著,二十來分鍾到了龍風山莊,自行車一扔,“噔噔噔”一陣風上了山坡,前一天放樹下的木板在靜悄悄躺著,左旁右近身邊影影綽綽的樹木,似乎都在默默的暗地給他鼓勁,讓他該出手時就出手。
一切和他料想的一樣,他隻用了三步就從木板邁了過去,敲陽台玻璃聲音像打破了雞蛋。從二樓陽台進了別墅,是一間擺了不少書櫃的書房,厚厚的地毯讓鍾黎明腳下的旅遊鞋踩的無聲無息,打開房門進了走廊,腳下踩的還是厚厚的地毯,鍾黎明心裏不平的怒火燃的更旺,該死的“肥豬”,你他媽踩地毯,讓老子過溝爬坎,真他媽該死!
“嗖”地把匕首從腰間拔出,懷裏抽出一條女人絲襪呼呼地拽扯著套了頭臉,聽一個房間有空調在輕聲“嗡嗡”,扭門把手,見寬大的雙人床上躺著一肥大、一纖細倆人,鍾黎明暗喜,肥大的正是他的死對頭董事長,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鍾黎明心頭燃的怒火像澆了汽油,嗓子眼冒出的“呼呼”火氣,燒得他臉皮疼。
把匕首別回腰間,拿剛才敲陽台玻璃的鋼錘,掄圓了手臂狠狠地讓鋼錘“撲哧”砸進了“肥豬”頭顱,攥住“肥豬”肉唧唧油膩膩的胳膊,“叭”一下把“肥豬”掀下了床。
“啊”一聲尖叫,毛巾被下纖細的女人,“哇哇”地連爬帶滾的跌在了床邊,鍾黎明一聲不吭,朝著從窗簾縫擠進的月光下陰白的肉“刷刷”兩刀,讓女人喊出的又一聲尖叫變成了無力的“咳咳”。
腳下“肥豬”還在蛆似的蠕動,他匕首對著“肥豬”肚皮上的肥膘,心裏怒吼著,呸,你這糞坑裏的肥蛆,你斷我的路,拆我的房,老子送你到死巷!
七刀,他從二十三年前第一次殺人到現在殺了三個人,是動刀最多的。他一連氣捅了肥胖子董事長七刀,這家夥的命真頑強,非得捅這麼多刀才能讓他斷氣。他一直記著死胖子的血濺了他滿臉,他邊用衣袖擦血邊驚奇人血能噴這麼高。
死胖子,你這頭白得耀眼,肥得流油的肥豬,讓你再躲著不見我,你還敢停我的水,關我的電,斷我的路,拆我的房,這就是老子殺你七刀的理由。
他立起身,腳下兩條白花花肉蛆似的屍體再沒瞧。鎮定地把房屋燈打開,把床兩邊的床頭櫃打開,見裏麵有五塊手表,三條項鏈還有七八十個白的黃的鑲鑽的戒指、耳環,統統塞進頭上揪下的襪筒。幾捆粉紅色鈔票也裝了進去。打開人多高衣櫃見裏麵滿滿當當堆滿了女人衣服,再開另一個衣櫃是男人衣服,有一摞沒拆封的塑料袋裏也裝著衣服,鍾黎明從裏麵選了一套風雨衣,他喜歡黑色,便選中了這套黑色的。身上穿的沾血跡的衣褲脫掉,換上風雨衣。床上沾了血的枕頭扔地毯上,下麵兩個亮閃閃的手機和兩塊晶亮的手表讓他眼睛一亮,飛快地裝進了襪子。
沉甸甸襪子裝滿了墜得老長,擔心東西掉了,從大敞的衣櫃裏翻出個“金利來”皮包,把襪子和裏麵的東西一古腦全塞了進去,提包大東西少,又把剛才不屑拿的兩條中華煙,還有幾瓶子茅台和洋酒塞了進去,直到提包再塞不了。鍾黎明才從容不迫從來路返回。
有些生胖董事長家傭人的氣,男女主人都被殺了,還睡得像死豬一點兒不知道。更有些得意,他殺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老天爺在助他成功。讓他殺了富,解了恨,濟了他的貧窮。
山坡下自行車靜靜倚在樹幹,皮包帶子往自行車座繞了幾圈,夾自行車上,鍾黎明飛快的騎車離開了“龍鳳”山莊。騎了不到五分鍾,路邊燈火輝煌的酒店在向他歡天喜地地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包裏那幾遝沉甸甸的鈔票像打足了氣的自行車胎,鼓鼓囊囊的讓他心裏充滿了底氣,順著酒店門前的車道他騎著自行車大搖大擺上了台階,剛要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門,台階下黑暗的樹叢裏跑出來一保安,“哎哎哎”地喊著,問他:“幹什麼?”
鍾黎明反問保安:“幹什麼?住店啊!”把自行車把往保安手前一推,對保安說:“把車放車庫保管好,丟了可不行。”不屑與保安再廢話,進了大堂。收銀台登記時,鍾黎明斜瞅那保安眼睛貼門玻璃探望,鍾黎明好笑也覺保安好奇得有道理,哪有騎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來住五星酒店的,比趙本山的“忽悠”還忽悠。
人生就是一台戲,他今晚演的就是武鬆殺潘金蓮、西門慶的戲。他打聽過,被他殺死的胖董事長,離掉的老婆就三個,今晚他殺的那個小娘們是“肥豬”第四個老婆。他想不通,為什麼都是人,董事長這頭“肥豬”可以前前後後娶四個老婆,五十多歲還老牛吃嫩草娶二十多的小老婆,而他的老婆二十三年前就跟人跑了。他更想不通,為什麼都是人,“肥豬”住別墅,他除了坐監獄就是住幾十年前父親留給他的房子?還連這幾十年的舊房子他也保不住,要被有權的人,有錢的人拆掉!
奇了怪,殺了淫夫淫婦恨沒消,心口還砸了塊石頭沉甸甸疼,殺了人,解了恨,報了仇,輕鬆不起來,反沮喪,像是失敗者,天曉得心情怎麼變成了這樣?想不通。覺得哪裏都不得勁。讓他感到空虛,像心肝掏空了。
進酒店房間,把被汗水溻得濕漉漉衣服扔床上。汗流浹背進洗手間,泡進浴缸熱騰騰的水裏,鍾黎明“呼嚕呼嚕”打開了酣。
睡夢中,鍾黎明覺得浴缸忽忽悠悠飄起來,洗浴的泡沫變成了雪白的雲朵包裹著他飛起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恐怖,讓他豆大的汗粒“嘩嘩”淌,生怕從輕飄飄棉花般的雲朵掉到下麵一塊塊玻璃鏡子般的稻田裏,一晃,浴缸帶著他飛上了一座山頂,飛到了南州的“弘福寺”。身不由己的鍾黎明讓浴缸托著飄進了南州第一山“靈山”頂上的“弘福寺”山門。
“弘福寺”平展展寺院上空蒼鬆翠柏的枝杈眼看要掛著他,浴缸一轉,輕飄飄落了地。抬頭望“大雄寶殿”四個金光閃耀的大字懸掛在高高的殿堂門上。門前一對張牙舞爪的石獅忽然活了對他齜牙咧嘴,嚇得他一哆嗦。金色的大殿晃得鍾黎明睜不開眼,坐蓮花墊上的菩薩和太陽一樣金光閃亮,千萬條金燦燦的利箭在紮他眼睛。迫使他從指縫窺探。
五指並攏舉胸前的金光閃閃的菩薩,麵孔與往日一樣慈祥平靜,微啟的嘴念念有詞“你犯了大罪,你知罪不?”厚重的低吟不像從菩薩嘴裏傳出來,像從天庭下來的雷霆,震得鍾黎明心肝顫,太陽穴一跳一跳疼,像打斷了脊梁赤身露體的癱在了浴缸裏。四周密密麻麻掛著的幛子和各種匾額與彌漫在殿堂的香煙繚繞重重疊疊擠擠叉叉壓來,悠揚動聽的誦經聲和敲木魚聲,變成了炸雷,有千軍萬馬怒吼著要殺他。
喊殺聲讓驚恐的鍾黎明連爬帶滾翻出浴缸光著屁股跌在了涼唧唧的瓷磚地上,涼意讓他醒了,剛才被夢魘困住了。癱軟的躺在地上,鍾黎明覺靈魂像一縷青煙,夢中的菩薩手指輕輕一彈,會像挑起一絲煙塵一樣把他靈魂從心裏剔出。
鍾黎明不怕警察抓了判死刑,隻是不想讓警察很快把他抓了,不能再實施下一步殺楊陽的計劃。他為什麼不先殺楊陽而先殺房開老板董事長還殺了老板的老婆,他認為房開老板比楊大綱還壞,楊大綱是讓他搬出老屋,可並沒說不給他還房子,也真給他安排過經濟適用房,還讓民政局給他救濟過。
房開公司胖董事長可惡,像電影、小說裏的地主惡霸,地是他花錢買的,天也成了他的天。財大氣粗不和他說二話就斷他的路,停他的水、關他的電,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把他往絕路上逼。讓鍾黎明想起二十三年前,法院在人民廣場宣布對他的判決時大喇叭發出的聲音“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
這幾天,他心底也激出了同一聲音,騎在老百姓頭上的房開惡霸不殺也不足以平民憤。還要給他斬草除根!“斬草除根”,讓鍾黎明找到了殺董事長小老婆和她肚子裏沒出生孩子理由。
靜下心理了理今晚作為,去時的穿的衣裳沾了血扔了“肥豬”家,警察會一眼認出那身藍色運動衣是他這個殺人凶手的。他不怕,運動衣是從地攤四十塊錢買的,穿這種地攤運動衣的人在南州多了。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長江邊的一塊卵石、一粒沙礫,再平常不過,衝進了長江,更像一滴水化入滾滾波濤。運動衣第一次穿,憑運動衣警察想找到他,除非能從萬頃波濤撈到針。
殺“肥豬”的鋼錘和匕首在包裏。本想扔了,怕警察拾著,又帶上了身。殺人時是帶了手套,萬一警察從上麵找到他以前的指紋呢?鋼錘是新的,匕首跟了他好幾年。
望了望蒙蒙亮的窗外,他決定離開酒店,騎破爛自行車住五星級酒店太招眼。三下兩下把身體擦幹穿戴好衣服,走出了大門。二十塊錢買的自行車扔了?又一想自行車跟了他三年,這三年他在市府大院出出進進上訪不知有多少人見過這車。
後悔住酒店?不住酒店更完,夜色稠濃的後半夜,騎破自行車,卻夾著豪華顯眼的“金利來”皮包,遇巡警是朝槍口撞。
更後悔用真實的身份證登記,不用真實的身份證也不行,蹲監時獄友擺談過,正規酒店都有身份證識別機器,更不用說五星級酒店了。
事不宜遲,鍾黎明慌手慌腳又返回清寂的大廳,把沙發上打瞌睡的那個保安喊醒。保安從停車場把自行車推來,他騎上自行車就走。保安若有所思目送自行車上的橘黃色皮包和他風雨衣後背繡的那隻咆嘯騰躍的獵豹衝進了奶油湯似的濃霧,變成了一點兒灰黑,才依依不舍的扭回了身。
當天,“龍風”山莊的凶殺案,公安機關鎖定了犯罪嫌疑人鍾黎明,警察之所以能鎖定鍾黎明,和鍾黎明擔心的一樣,騎破爛自行車住五星級酒店紮眼。
在鍾黎明離開酒店的前後腳,胖董事長家傭人正在向公安機關報案,警察在勘察凶殺現場的同時,按慣例向車站、碼頭、機場和旅館、酒店等犯罪嫌疑人可能出沒的場合利用一切信息手段發出了協查通報,協查通報上犯罪嫌疑人可能攜帶橘黃色“金利來”皮包的線索,引起了目送鍾黎明離開酒店那個保安的注意,他向公安機關彙報了昨晚住店騎自行車人的情況,沒費多大事,從騎自行車人在收銀台登記的身份證號查起,第一時間就把鍾黎明鎖定了。隻是,警察風馳電掣趕到鍾黎明住的小區那幢被拆的亂七八糟孤零零的樓時撲了空,鍾黎明不在家。
立時,南州市張開了一張大網,在神不知鬼不覺暗暗抓捕鍾黎明,可是,三天過去,鍾黎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蒸汽一樣蒸發了。
其實,鍾黎明就在南州市。他不在市區,在郊區。他去了郊區靈山的“弘福寺”。殺人的當晚,鍾黎明被菩薩驚醒,他覺得要向菩薩講明,求得菩薩的寬赦。他離開酒店就奔了“弘福寺”,給菩薩燒過香,磕過頭,心裏覺得心靜了些,望著滿山的鬱鬱蔥蔥,不想再回機器轟鳴、塵土飛揚,隻他一人住的財政局宿舍樓。“肥豬”的錢不花白不花,他在距“弘福寺”不遠的地方租了個農家小屋,對房東阿婆說“是來‘弘福寺’還願的”。老實厚道的阿婆信菩薩,聽鍾黎明說來寺裏還願,巴不得做善事,連連說:“我這兩間小屋閑著也是閑著,你盡管住,盡管住。”
話不多的阿婆老伴聽鍾黎明說會下象棋,讓閑得無聊找不到對手隻能和初識棋路的阿婆下棋的老頭樂了,馬上把象棋找出來,倆人拿棋子把木棋盤拍的得“劈裏啪啦”。鍾黎明和老頭在“楚河漢界”當頭炮、馬來跳中成了知音。喋喋不休的阿婆和老頭邊“啪啪”拍棋子邊不時更正阿婆的話語,讓鍾黎明從兩個老人打開的話匣子裏知道了老人的全部。
兩位老人隻一個兒子,兒子兩口子和山村裏大多年輕人一樣在城裏打工,平常不回來,一月倆月才回來一次。倆姑娘嫁到了外地,很少回娘家。閑得發慌寂寞難受的兩個老人,把鍾黎明不當外人,加上鍾黎明包裏幾瓶“茅台”和洋酒與老人你斟我飲間的勾兌,兩位老人除了存款沒有告訴鍾黎明,哪個兒女孝順哪個兒女沒本事都告訴了鍾黎明。
三天來,鍾黎明在山上下棋飲酒,哪知山下南州城裏為抓到他,有多少人在徹夜不眠的暗暗盤查。公安局長向楊大綱彙報酒店登記簿出現了鍾黎明身份證號,在楊大綱的心頭豁然亮,公安局長又往下說:“鍾黎明入住酒店攜帶的橘黃色皮包,經受害家傭人監控錄像辨認和保安回憶描述,八成是受害者家的。”他也懷疑是鍾黎明殺害了張胖子——張董事長。
三年來,市長楊大綱接觸鍾黎明幾十次,知道鍾黎明心理扭曲,敏感、脆弱、變態乃至神經質,抓捕鍾黎明要暗中進行,免得打草驚蛇,鍾黎明會跑得無影無蹤,或者臨死再撈幾個墊背的,更殘忍的殺害無辜。
市長楊大綱有內疚:那天鍾黎明跳樓要挾他和房開張董事長,為什麼不提醒張董事長,要跳樓自殺的這個人也許會對他采取過激行為?他對張董事長產生了一絲埋怨,鍾黎明要跳樓那天,他已經和張胖子談妥,要張胖子在原地址給鍾黎明還房。他讓張胖子在工地給鍾黎明安排個下夜打更的活兒,讓他吃住在工地邊消氣邊工作邊等新房建成。楊大綱承諾張胖子:事辦好了,市裏從稅收上給張胖子的房開公司一定的減免。當時,張胖子低頭哈腰滿口答應。讓楊大綱輕鬆了許多,還有一絲成就感,覺得鍾黎明後半生終於可以居有其屋了。當然,成就感像流星飛過夜空隻在楊大綱心頭輕輕一劃,很快無了蹤影,作為一個幾百萬人口的省會市長,他管的事,他做成的事,他的成就感多了,楊大綱給鍾黎明辦的事隻是滄海一粟。
看完公安局去鍾黎明家抓捕撲空拍回的錄相,得知張董事長那天應承的一條也沒兌現,錄相清清楚楚顯示鍾黎明家的窗玻璃被打得沒一塊完整,還把他住的孤樓四周挖了一人多深的溝,缺德的張胖子還讓手下把鍾黎明家水電停了,想逼走鍾黎明。
自言自語嘀咕了一句“該死的張胖子”,話出口,楊大綱心知話不該說,環顧四周,寬大的辦公室隻他一人,楊大綱心想:差勁,不講政治的話怎能隨便說。
現在張胖子被鍾黎明殺死了,還連累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也死了。楊大綱恨得牙根疼,連帶著腮幫也一抽一抽地疼。再有天大的問題也不能濫殺無辜啊!可是,三天過去,鍾黎明地遁了似的沒了蹤影,他能逃到哪兒去呢?離了南州跑到外地?不太可能。鍾黎明離開酒店僅過了二十分鍾,公安機關就開始了交通路口、車站、碼頭、機場的盤查,二十分鍾,鍾黎明自行車騎得比汽車快也逃不出南州地界,除非長了翅膀。那鍾黎明能去哪裏躲藏?下一步又該怎麼抓捕呢?緊鎖眉頭的楊大綱忽然心頭一亮,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市政府信訪大廳鍾黎明要“和市政府,和市政府的官們要過不去!”的話,為了防備,楊大綱還讓女兒楊陽以後開車上班。
想到此,被空調吹得涼風習習的辦公室裏的楊大綱激出了冷汗,他直覺鍾黎明下一個殺害目標會衝他,衝著楊陽來。和鍾黎明三年來的上訪接觸,楊大綱越來越感覺鍾黎明情緒不對頭,鍾黎明仇恨的眼睛在積蓄著熊熊大火。也正是有了這直覺,楊大綱才給心愛的女兒囑咐:“上下班要開車。”
這絲直覺還讓楊大綱那天在財政局宿舍拆遷現場對張胖子反複囑咐,讓他化解矛盾,不要激化矛盾。哪知有了幾個臭錢的張胖子,感覺無所不能,地是他花錢買來的,天也是他的了,不僅不聽他楊大綱的叮嚀,還千方百計欺負鍾黎明,終了給自己引來了殺身大禍。
楊大綱起身進洗漱間洗了把臉,讓發蒙的情緒醒了醒。決定用“釣魚”的方法,把鍾黎明引出來。他伸手抄起寫字台上的電話,拿起又放了回去。逢大事須靜氣,是他為官從政多年的經驗,腦海裏把“能釣到魚的一絲一線”捋了又捋,覺得再沒有沒解開的疙瘩,重新拿起話筒,給公安局長打了過去。
接下來的兩天,市歌舞劇院在“百花”影劇院貼出了大大的《天鵝湖》海報,報紙、電視也連篇累牘的展開了廣告轟炸,各種媒體廣告還特意把《天鵝湖》新一號演員楊陽廣而告知,說她後起之秀,才藝出眾,演技和“孔雀公主”楊麗萍不分上下。電話裏興奮的楊陽給她爸爸說:“歌舞劇院終於拋棄了偏見,開始起用新人,讓她突破烏雲見青天了。”女兒打來的電話,讓楊大綱苦笑都笑不起來,心說:“傻女兒,哪裏是歌舞劇院起用新人,是爸爸在用女兒‘釣魚’”。
不出楊大綱所料,鍾黎明上當了。
這兩天他注意到了電視裏反複播出的《天鵝湖》廣告,他還注意到了陳小雅在電視裏講話,感謝市工商聯、市台商協會給她們學校贈票,讓農民工的子弟看《天鵝湖》。
種種跡象表明,他殺了人,警察沒有注意到他鍾黎明,更不知他下一個殺人目標是楊大綱的女兒楊陽,否則,市長的女兒怎麼可能還再拋頭露麵,不保護起來呢?
騎自行車到五星酒店住宿這著敗棋沒人注意,那個保安小子沒有懷疑上他,否則,憑他在酒店登記的身份證號,早按警察的行話:順藤摸瓜的把他拿下了。
這幾天一早一晚鍾黎明都去“弘福寺”燒香敬佛,看來菩薩認可了他除暴安良。這幾天的報紙、電視沒有絲毫“龍風山莊”凶殺案的消息報道,像是“龍風山莊”沒有發過凶殺案,更沒見片紙隻言的通緝令。鍾黎明得意的揣測警方,根本就沒有把他列入殺人嫌疑,警察正火上了房在全國撒網查那個“肥豬”其它仇人呢。為富不仁的老話說的太對了。
鍾黎明開心的笑了。
當晚,鍾黎明決定下山,他不能再忍耐下去,自打從電視裏看到市工商聯、市台商協會給陳小雅學校贈票儀式裏看到楊大綱在主席台上談笑風生,心中的怒火就把他燒得坐立不安,他殺姓張的“肥豬”事出有因,歸根結底是楊大綱不給他解決問題,如果楊大綱給他解決了問題,他何必殺張胖子呢,是楊大綱把他逼上了絕路,他現在隻有殺了楊大綱的獨苗——楊陽,才解心頭之恨。鍾黎明決定,殺了楊陽,警察還沒有抓住他,就再殺楊大綱,他認為楊大綱不配當市長,連回家賣紅薯都不配,隻配他殺他。
傍晚,他推開“弘福寺”的山門,恭敬萬分地給菩薩上了香,重重的磕了十個頭。“十”是數字的最大,“十”還代表十全十美,預示他一定會成功,平安回來。磕了十個頭還七上八下靜不下心,為虔誠,他又往“功德箱”裏放了十張粉紅色的百元票。在深沉的暮色和悠揚的晚鍾聲裏鍾黎明騎車順著蜿蜒細長的盤山道衝下了山。
下了靈山,鍾黎明在“鷺島”廣場邊找休閑椅剛坐下,天公作美下起了急雨,把廣場那些親親密密的情侶和享受天倫之樂的母女、父子,還有扶老攜幼熱熱乎乎的人們,全趕跑了。隻有穿黑色風雨衣的他縮在一幢大廈的門柱下。
當晚“釣魚”,警察差點兒失了手,鍾黎明進城先把頭發染黑了,臉上還加了平光眼鏡,雨一直淅淅瀝瀝,鍾黎明用風雨衣帽子把頭臉遮了,警察一下子沒認出他。直到演出完的楊陽打著傘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白色的皮鞋,光著兩條白白的腿“咯噔噔”走過來,風雨衣裹著的鍾黎明把帽子扯開透了口粗氣,快步走下台階,跟在了楊陽身後,警察這才覺得裹風雨衣的人像是鍾黎明……
眼看著鍾黎明掀風雨衣從腰間拔出了匕首,扮情侶跟著鍾黎明的男女警察急了,男警察一個抱腿扛摔,抱住了鍾黎明一條腿,被鍾黎明掙脫,女警察趕上用合起來的雨傘柄狠狠的朝鍾黎明後脖頸抽了過去,一下把鍾黎明打癱在了地上。
急急走在前麵的楊陽心裏在生氣:他爸爸隻開了一次她的QQ車就給開到了修理廠,害得她冒雨回家。咦,身後悶不吱聲一男一女把一個人打倒了,抱打不平的楊陽皂白青紅不問地嚷嚷:“為什麼倆人打一人?”
不知從哪裏跑出幾個精壯漢子,給倒在地上的人戴上了手銬,奇怪的場景讓不解的楊陽腦海一片空白,直到癱在地上的那人像條狗一樣被人拽起推走時,那人扭頭朝她大聲叫:“孩子,我沒有殺了你,是你命大,是菩薩在保佑你,是神在讓你這隻天鵝永遠的飛。”楊陽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這時,楊大綱從紅色的警燈閃爍的車上走了下來,親切的攬過楊陽的肩膀,說:“孩子,沒事了,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