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允鋒:天下親人(組詩)
爺爺
一旦有人提到民國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離家出走、四川峨嵋、鹽務局秘書、禮帽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職員這種家庭成分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聯中教師、下放、生產隊收糞員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書法,提到春聯、婚聯、挽聯、諫書、禮簿、帳子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平反、補助、頂替、大妹的工作,提到郝寨集上的包子鋪、荷葉包裹著的狗肉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百家姓》《古詩十九首》《增廣賢文》《滕王閣序》《陳情表》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老來瘦、拐杖、跌倒、震顫麻痹、天麻丸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栽培心上地,涵養性中天”,提到“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我就想起你
一旦有人提到家譜、祖墳或一九九六年的深秋、我陪你睡的最後一夜、你的玻璃棺我就想起你
一想起你時我就會想到我自己,我就覺得你還活著,你就在我身邊
如果你還活著,那麼過去的一切就都還活著
我還是每周去看你一次,你還是比我大整整六十歲
求證
曾聽人說
當年父親下洛陽時
有一天從河南傳來消息:
有個沛縣人在山上砍柴時遇上老虎了
奶奶聽說後
偷偷哭了三天三夜
荒年過後,父親平安歸來
欣喜萬分的奶奶沒有向他提及此事
隻是從此再也不讓他出遠門
這故事我聽後就記在了腦子裏
今天想起時
手上正在翻看一本中國地圖
我找到了河南,找到了洛陽
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座山
故事的真實性已越來越難以求證
我想這事如果是真的,應發生在一九六一年
而奶奶已過世三十六年
母親之詩
我從未在一首詩中描述過我的
母親
或者說,我從未想借助一首詩
來記述我的母親
生在舊社會、舊農村的母親隻念過小學
我不知道她是否念過詩
她能隨口說出妥帖而又押韻的農諺、俗語
懂很多風俗、禮節、掌故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詩
嫁給父親時沒有照結婚照
倒是外婆家陪嫁的兩個紅箱子一直跟著她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青春之詩
一輩子生下並撫養了我和弟妹四個孩子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生命之詩
知道許多傳說,熟悉時令,會裁衣、繡花、剪紙
常被鄰裏請去給即將完婚的兒女做被褥
能做十幾道兒孫們百吃不厭的家常菜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生活之詩
對往事記憶猶新,頭發至今沒全白
從不在兒女麵前流淚
去年得了場重病又依然挺了過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歲月之詩
兒女們不在身邊,一個人在家時
常常忘記吃藥、做飯,忘記時間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孤獨之詩
從農活到家事,從窮困到人情
一次次的負累使她腰彎背駝、眼花耳背
可出門時從來不願用拐杖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堅強之詩
母親啊,我從沒想把您請到一首詩裏來
因為我總是覺得詩歌有時候
太短淺、太輕浮、太功利、太自我……
仿佛今晚窗外的月光,泛濫但不真切
仿佛我手中正握著的筆,流暢但不深刻
不像您那樣淳樸、真實、堅定
既照亮了我
也照亮了我的詩歌
父親的地圖
“沿歪脖子樹向西十一步
再向北八步:父母的墳
向東北五步:大爺大娘的墳
向西九步:爺爺奶奶的墳……”
仿佛電視裏見過的藏寶圖
皺巴巴的,泛著歲月的黃
打開時,父親習慣用右手食指
蘸一點唾液
藏不住的神秘從眼裏溢出
上世紀八十年代
轟轟烈烈的運動在蘇北平原展開
大地上星星一樣的墳頭消失
父親的地圖得以問世
在我的記憶中它多次再版
每次父親都要找來上好的牛皮紙
它的圖示簡明、色彩單一
隻有黑水筆畫的方向
村莊、道路、樹和圓圈
多年來,在所有的量具裏
父親最相信的是他的步履
隨著年事漸高
父親對他的地圖越來越珍視
有時會拿出來端詳一番
好像想在上麵添一些東西
但又不是那麼著急
——我就更不用著急了
我知道,那張地圖
早晚會傳到我的手裏
連同上麵帶有父親唾液味的氣息
我想有個姑姑
一次聽課時
老師講到姑姑對他的疼愛
我隨手在記錄本上寫下:
我想有個姑姑
上世紀四十年代
在四川省的某個小城
一個小姑娘因患麻疹夭亡
此後這家人搬離四川
回到江蘇原籍
爺爺暮年時向我講述此事
作為小姑娘的父親
他已顯得足夠平靜
而我對姑姑這一稱謂的理解
也就永遠停留在了
一個夭亡了的小姑娘身上
有個姑姑在四川
這對我是個艱難的想像
親戚
“韓河你二舅奶奶家的表大娘老了!”
母親把一些紅白喜事的消息告訴我時
習慣盯著我望一會兒
直到我略加思索後答一聲:我去
奶奶娘家的親戚實在太多——
光我爸的表兄弟就有十四個
包括在東北一家煤礦當礦長
困難時期多次接濟過我家的大舅爺家的表大爺
聯產承包後撐船給我家送氨水
幫我們完成生產隊下達任務的三舅爺家的二表叔
以及奶奶的葬禮上嫌摻了一半薯麵的饅頭難吃
扔到桌下的表嬸表嫂們
——唯有母親既能在現實中又能從往事裏
認出他們,並告訴我對他們的準確稱謂
親戚是我識字後最早認識的詞中的一個
它由當初的單純變得越來越繁複
我對生活的認識也大抵如此
(作者單位:大屯煤電(集團)公司實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