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 :父親祭(組詩)
碑記:
葛氏世勝,一生多坷坎,口碑絕佳,因其傲骨大氣是一真漢子也。八歲即隨父親下煤窯,十六歲參軍,步行南下,一路入川,深入彝區藏區剿匪,虎膽英雄。為盡孝不留戀錦城,舉家遷故鄉,將老母接至身邊奉養。雖脫去戎裝,軍人氣質不少丟。動亂時,不滿世道王法,敢拍案而起,以致兩陷囹圄達六年久,腳鐐手銬不能改正直脾性……
庚寅年十月初一
不知做錯了何事?
父親又在數落我的臭脾氣
父親的唇線依然棱角分明
我嘴一撅:
誰讓你給了我棱角分明的厚嘴唇
夢醒後恍然
哦,今天是陰間的節日
我先電話提醒弟弟
今天要為父親燒紙錢
然後給兒子發短信:
別忘了給爸爸送冥幣
從不關注農曆到惦記農曆
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
成為三個疼痛而溫暖的日子
麵對命運的這份給予
我坦然接受
並常懷感恩的心情
兩次缺席
1957年12月15日11時40分
雅安一場罕見的大雪
封住了望魚古鎮
也封住了外婆趕往醫院產房的路
我在媽媽孤單的陣痛中掙脫了宮腔
急著想看看爸爸的摸樣
爸爸在那遙遠的地方
——西藏
那裏的好姑娘正在遭受土匪的威脅
爸爸在剿匪戰役中
獲得一枚金燦燦的軍功章
媽媽的淚水滴在我的小臉上
是我的啼哭止住了媽媽的呻吟
我一落地
媽媽就把風濕性關節炎給了我
1980年5月29日
一場大雨中我做了新娘
本應是爸爸的胳膊挽著我
親手把我交給我的新郎
爸爸卻在高高的獄牆內
手腕被“革命”的手銬剝奪了自由
我和爸爸咫尺天涯
軍功章壓在我的嫁妝箱底
發不出一絲光芒
媽媽送我到大門口
淚水和雨水滑倒了我和媽媽的告別
我和媽媽的關節炎同時複發
2009年12月8日18時47分
爸爸帶著遺憾去了那個世界
我帶著爸爸的基因等待輪回……
牽手
1962年的冬天
爸爸牽著我的手
走在雅安美麗的青衣江畔
爸爸的四指向後 我的四指向前
爸爸身上的軍裝挺拔步伐矯健
我的小紅皮鞋追著爸爸的黑皮鞋
碰到幼兒園的老師和小朋友
我會自豪地說:
這是我的大英雄爸爸
然後搖晃著小腦袋:
看,這是爸爸給我紮的蝴蝶結
我的聲音溶入了青衣江
我的小手在爸爸的手掌中
一天天長大
2009年11月10日
這場大雪來的出奇的早
腫瘤科病區彌漫著消毒液的味道
我牽著爸爸的手
走在白色寂靜的走廊
我的四指向後 爸爸的四指向前
爸爸身上的病號服打蔫步態虛弱
我的平跟鞋一慢再慢地等著爸爸的棉拖鞋
變小了的爸爸見到病友和護士
頭就高高揚起:這是我的大姑娘
然後扭頭看看我:爸爸走夠十圈了吧?
我的笑容溫和而堅定:老革命不許耍賴哦
爸爸聲音很低:不就差兩圈嘛
然後無奈地笑笑
我的手更緊地牽著爸爸的手
爸爸虛弱的身體更緊地靠著我
爸爸的手在我的手掌裏
一天天枯萎
2010年11月17日
爸爸,今夜我在西窗
用你留給我的手型為你寫詩
青衣江依然在我夢中流淌
你卻去了比遠更遠的地方……
情詩
爸爸,我終於可以寫首情詩給你了
在你走後的第三百三十九天……
當我還不懂白馬王子時
你就成了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那時我五歲
在幼兒園裏和小朋友過家家
我當布娃娃的媽媽
說什麼也不要那個叫軍軍的男孩
做布娃娃的爸爸
我說布娃娃的爸爸
是肩上有三顆星星的解放軍
他是個英俊的大英雄
童話故事陪著我慢慢長大
開始了對白馬王子懵懂的憧憬
那年我十歲
我用你給我的鳳眼
經常偷偷對著你戴肩章的照片發呆
又讓你給我的元寶耳
在夜裏聽見了媽媽睡的木雕床上
傳來爸爸急促的:寶貝
睡意朦朧的我正要答應
卻聽見媽媽軟軟的應聲
我趕緊捂住耳朵閉緊了嘴巴
從此我搬去和奶奶睡
從此我看媽媽總是低低的眼光
直到我也開始戀愛
當我懂得愛情後
卻沒有遇上和爸爸一樣英俊而剛直的
——白馬王子……
基因
常聽人說爸爸的四個孩子
就我最像爸爸
我卻仍然耿耿於懷爸爸的吝嗇
沒有把他挺直的鼻梁給我
爸爸是公認的美男子
我卻在這個“美女”時代和美女擦肩而過
不曾聽過爸爸的歌聲
卻見識過爸爸風度翩翩的舞姿
當時叫雅莉的我
穿著爸爸買的“布拉吉”
被爸爸抱在懷裏跳“蹦擦擦”
第一次聽到《山楂樹》
闖過槍林彈雨的爸爸
最喜歡讀的卻是《紅樓夢》
家中書櫃藏書寥寥
《紅樓夢》套著“毛選”的牛皮紙外套
爸爸告訴我不可讀《武則天》
《紅樓夢》一定要反複讀
我繼承了來自爸爸的剛正
也曾在探監時挨過看守的罵:
和你老子一樣又臭又硬!
正是我發揚光大了爸爸的率真
還有他不易察覺的憂鬱
於是 我成了詩人
離休後的爸爸
依然關注《參考消息》
常常透過老花鏡讀曆史、人物傳記
爸爸讀不懂我寫的詩
卻要我簽名的詩集
送他的老戰友我的馬叔叔
歲月的魔筆在不斷強化我們的父女像
在我眉宇間臨摹了爸爸的川字紋
下巴拓上了爸爸的月牙紋
終身受益的依然是爸爸足鈣的骨質
當然,也要請爸爸原諒
我也遺傳了他的固執和倔強
認識爸爸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那些瓶裝袋裝的液體
已阻止不了樹枝幹枯的速度
我霧蒙蒙的眼中
出現了第一次見到的爸爸
爸爸對我張開健壯而開闊的臂膀
正在對鏡的我扔掉了鏡子逃之夭夭:
不要解放軍叔叔抱抱!
爸爸的表情在碎鏡片上猝不及防
那年我不滿三歲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爸爸看見食物
就把頭扭到媽媽胸前撒嬌
在我的軟硬兼施下
爸爸嘴裏塞滿了食物
眼睛卻一直在看我
我忍住淚水把頭扭向窗外
遠處走來了:
為了奶奶軍裝換便裝的爸爸
和奶奶鬥嘴被奶奶拿著撣子追的爸爸
哄著臨終的奶奶吃罐頭的爸爸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被親人簇擁在病床上的爸爸
用力量吹滅了八十歲的生日蠟燭
第一次看見爸爸的眼淚
淚水的漣漪中我再次看見:
胃切除五分之四的爸爸
依然大碗喝酒 動亂期間
沉重的大牌子和陰暗的手
壓不住爸爸高昂的頭
拖著腳鐐受審的爸爸
憤然用手銬砸向審訊者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曾經手銬沒能馴服的手腕
卻對區區輸液管妥協得如此徹底
交出了右手的爸爸
用左手捧讀《元帥之死》
我用爸爸給我的手
及時翻過一頁頁的曆史雲煙
突然爸爸開始抽泣
隨後開始罵娘
為一代開國元勳的悲慘結局
講到他的老首長劉伯承
爸爸更是哭得像個孩子
情緒緩和後的爸爸
又一次敲敲他那顆假牙:
爸爸命大!炮彈片隻打掉了這顆門牙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麵對看望他的單位領導
剛剛還謝謝人家
接著就鳳眼上挑:
老職工們還住拆遷房!
你們住在大房子裏睡得安穩嗎?
我趕緊打圓場:今天爸爸心情不好
爸爸竟一骨碌坐起:
老子心沒壞!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曾經一天要刷三次牙洗兩回臉的爸爸
開始撒嬌耍賴了
早上說昨晚刷過牙洗過臉
晚上說早上牙刷過臉洗過
我一說洗腳
爸爸的腳就躲在被子裏了:
爸爸一天也不出去哪來的髒啊?
然後向媽媽投去求助的目光
媽媽看看我:我也得聽大姑娘的
我馬上使出殺手鐧:
李主任說泡腳能促進液體的吸收
爸爸極不情願地把腳交給我
洗著和我同樣的腳型
我不再害怕未來的泥濘
白色病床越來越空曠
爸爸像一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從不拍馬屁的爸爸
麵對手拿注射器的小護士
會及時的豎起大拇指
甚至偽造一臉的燦爛對醫生說:
今天比昨天好
每次經過垂危患者的病床
頭扭得像聽到了向左轉的口令
也會滿眼哀傷地看著我:
爸爸很難闖過這一關了
我藏起了深淵般的悲傷
拿出蒲公英一樣的輕鬆麵對爸爸:
明年春天咱還要去北京看水立方呢
爸爸那棵落盡繁華的老樹
最終徹底倒下了
爸爸的舌根正在一點點地僵硬
我用爸爸給我的耳朵
貼近了爸爸依然輪廓分明的嘴唇
聽到了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話語:
不搞披麻戴孝 不搞遺體告別
然後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艱難地指指讓他痛苦不堪的尿管
我最後一次服從了爸爸
終於擺脫了所有管子的爸爸
走得從容而安詳
認識爸爸 我用了半個世紀
麵對土匪的黑話和匕首
麵不改色的偵察英雄
是我的爸爸
病床上對死亡的恐懼毫不掩飾的
也是我的爸爸
半個世紀 樹葉綠了又黃
爸爸永遠是那個真實的爸爸
感謝上天讓我在最後
看到了一個完整的爸爸……
假如有來生
爸爸,假如有來生
讓我依然做你的女兒
你依然是一個剛直英俊的北方硬漢
娶外柔內剛的川妹子媽媽做你的新娘
你和媽媽還要自由戀愛
我依然是你們蜜月中培育出的胚胎
你們的愛情依然像陽光
一次次穿透我頭頂的陰霾
你和媽媽還生四個孩子
我依然要:
穩重幹練的大弟做我的大弟
快嘴好人緣的妹妹做我的妹妹
馬大哈的小弟做我的小弟
我情願再做他們的大姐
無論他們誰犯錯
我都會陪著他們站成:哆、唻、咪、發
任爸爸拿木尺責打我們怯生生的手掌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
我們一家六口還要同住一個屋簷下
延續我們今生的相親相愛
爸爸,你要答應我
在我出生時
你一定要守候在媽媽產床前
給媽媽做媽媽的力量
讓父愛簇擁我的第一聲啼哭
我還要爸爸在我的婚禮上
親手把我交給我的愛人
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爸爸,我也要答應你
來世還為你做你最愛吃的掐疙瘩
如果你再次蒙冤入獄
我依然去探監送香煙
並把“春天不遠了”的消息
再次塞進你的鞋裏
然後像楊三姐那樣到衙門
沒鼓可擊也要奮力為你鳴冤
如果你不幸再次身患絕症
我依然會守候在你床前
為你洗臉洗腳喂水喂飯
並用手指為你排便
隻是你不要又羞紅了臉
不 不 不
這些還遠遠不夠
我還要讓你陪著媽媽過百歲的生日
並當著我們姐弟的麵
親吻媽媽爬滿皺紋的臉
然後我們姐弟四人
依次吻過你和媽媽攀上額頭的滄桑
爸爸,你走得太急
沒有鉤住我伸給你小拇指
不過沒有關係
來世你一定會憑借你給我的
鳳眼、厚唇、元寶耳
認出我還是那個
和你一樣臭脾氣的大女兒……
周年祭日
爸爸,此刻我們隔著火苗
還有我寫給你的詩行
你在火焰之上淡定了
我卻在灰燼中回望燃燒
風在墓碑之間打著響指
很多人已經來到這裏
你左邊是王叔 右邊是趙伯
更多的人正在到來的路上
爸爸,不要牽掛我的孤旅
我有你留下的腳型
八十歲時我趕來了
我們就是永遠的同齡人
此刻,風很大
那些詩行不停地在火焰中翻飛:
黑蝴蝶、灰蝴蝶、白蝴蝶
我保持安靜 鹽在身體裏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