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偉:飄在礦井上空的煤
原載《陽光》雜誌
天上黑壓壓的蓋著一層烏雲,從南到北一大片都是,像煤飄在天上。
快到年關,天氣本來就陰,又下起雪。素芹置辦些年貨,不知為著啥,心裏頭老是不安寧。素芹跟德來說,這縣城裏滿街都是大紅春聯,咋買法才好哩!德來靠在櫃頭“叭噠、叭噠”抽著煙,德來說拴柱春上才走,咱不能埋汰人家,就貼白聯吧。
天色慢慢暗了。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脆響。
素芹把燒酒倒進酒焐子裏,隻一會兒,酒便熱乎了。白煙從酒焐子裏冒出來,嫋嫋而上,酒味散開,在空氣裏遊蕩,噴香。德來在煤窯上采煤隊挖煤,上的是早班,日頭沒出來離的家門,上窯的時候,太陽早沒了蹤影。
不是說好先打結婚證嗎?素芹說。
打不打證,年還得過,門神還得請!德來說。德來掐滅煙,火星子一閃一閃,落得滿地光亮。
俺怕門上貼得白啦啦的,惹你心裏煩。素芹說。
咋說俺倆也是兄弟,照俺說的做吧!
前年裏,就在這個房間裏,素芹跟拴柱成的親。成親那天,德來忙得最很,心裏也最酸溜。這事兒說來話長,那是在礦上組織的聯誼會上,德來跟拴柱同時認識的素芹。礦上做好事,安排部分生產一線的未婚青工跟礦外村裏的女孩搞對象。窯上男工多得是,女工少,那些整天在井下幹活的窯漢子,平日裏都見不著個女人毛,瞧見老母豬,瞅著都像雙眼皮;一旦見著女人呀,眼裏頭都能淌出幾尺長的饞水。拴柱和德來是師兄弟,聯誼會上都看上的素芹。可作為師兄的拴柱經驗多,出手快,下手狠,隻用一招,一招擒敵,就把素芹給辦了。師傅常說,跟女人搞對象,就看誰麻溜,誰先給女人蓋上戳,那女人一準是他的。拴柱平時就愛聽師傅的話,這時候更是派上了用場。看來按老人說的做,真是沒錯呀!
素芹尋思,大過年的往門上貼白啦啦的春聯子,德來就是嘴上不說啥,心裏頭也肯定不是滋味。拴柱去世快一年了,素芹雖說心裏頭思念著拴柱的好,可這畢竟已是現實,她不能老讓自個沉浸在痛苦的回憶裏,更不能讓德來生活在拴柱去世的陰影裏,這日子還得往前過不是。
日光燈耀眼的白光,穿過窗玻璃,射進漆黑的夜裏,像打在黝暗潮濕的煤壁上。
這些日子,在打不打證的問題上是最讓德來和素芹頭疼的事了。自打拴柱去世後,德來跟素芹拱到一張床上也有些日子了,倆人整天價耳鬢私磨的,跟兩口子沒半點兒差別。頭回子他倆在一塊,素芹也不想跟德來過分親熱,畢竟自己死了男人不久,心裏的傷口還流著血。可素芹經不住德來對自個的好。德來對自己知冷知熱,知心知肺,暖人的腸子暖人的心,素芹實在不忍心拒絕德來,也說默認了。
倆人生活一起,德來隻管下窯,掙錢,掙的錢一把交給素芹。至於零花錢,素芹給多少,他花多少,從不計較個啥。素芹隻管買菜、燒飯,收拾個家,讓德來下班有口熱飯吃,睡個暖和被窩,素芹也就滿足了。
下了班,喝了酒,德來總想跟素芹“那個”一番。要是算起來,德來也是三十歲的男人了,可德來沒跟素芹好上之前,從沒碰過別的女人,這回算是嚐到了甜頭。嚐到甜頭還貪嘴,日日裏都想吃個夠。
就為這事,素芹常把德來熊得一頭霧水。要說也不是素芹不體諒德來,素芹是一個性欲成熟的女人,豐盈的身子像紅透的桃子,鮮亮亮的外表下裹著一汪甜水,日日裏漲得難受,恨不得天天都流幾回子蜜呢。素芹不想讓德來親近,主要是思慮德來下煤窯挖煤,一幹就是十個八個小時,也不知要出多少力,要流多少的汗呢!德來的精力在窯下耗盡了,回到家裏又要睡自己,豈不是要掏幹身子?素芹就看到有的窯漢子,年輕時候不珍惜身子骨,出過了力,四十歲的人像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剛退休的賽過七十歲的老頭子。很多窯漢子退休後撐不了幾年,領不了幾年退休金,也就撒手西去了。
窯漢子喜歡女人,要說也不稀奇。小煤窯上的文化生活少,加上窯漢子對精神方麵少追求,他們在井下幹活時,常扯些低俗的話。幹活累了,扯的話題更不上道,滿嘴都是葷段子。評價這件事,你得處啥地方說啥話。窯漢子的這些話,不能拿在地麵上講,不能擱在太陽底下講,就隻能放在黑洞洞的窯下。在不見天,不見日頭的掌子麵,累了,拉拉女人,聊聊騷呱,提提窯漢子的精神頭,恐怕誰也不能說個啥。
春上拴柱去世後,德來常來開導素芹。德來原本對素芹就有好感,這會兒素芹失落到低穀的時候,自然照顧素芹越發仔細。德來也知道,他一個單身男人三天兩頭的往一個剛傷了男人的女人家跑,左右鄰居的,肯定都笑歪了嘴。德來不怕她們笑,德來鐵定心要來。德來想,他們要是喜歡笑,那就叫他們笑去,笑歪嘴巴,笑掉大牙才好呢?在這件事上,德來反正不愧疚啥!拴柱不在了,留下素芹一個人過日子,她多難呀!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又有誰尋思過,在這節骨眼上,人家一個女人家孤零零像隻掉隊的雁,更需要個伴說說話,撈撈嗑兒。看來呀,世人隻顧表麵上清白,卻不憐惜弱者的悲哀。傳統的東西常常害死個人!
雪粒子敲打著窗子,一陣子急,一陣子緩慢 ,“劈叭”作響。素芹說這些日子老天淨耷拉個臉,賊黑,半空還飄著一塊一塊黑雲,像一堆堆煤。素芹說這兒沒開礦以前,天上飄的盡是白棉花,有時候日頭落山前,天上還有成群的牛羊跑。
德來從沒看到過天上飄煤,德來說那是你臆想的,天上咋會飄煤哩。德來不信天上能飄煤,德來太了解煤了。煤是千萬年前的木頭變的,顏色黑糊糊的,抓起一把沉掂掂的,埋在幾百米深的地底下,你說說看,它就是長了長腿,也不會飛到天上去?
提起煤,德來不光了解,要是往深裏論,煤早就融進了德來的身體裏——也就是說,德來已經與煤合二為一,不分你我了。德來整日裏在窯下幹活,挖的是煤,滿眼是煤,就連吸進肺的空氣裏也是煤沫子。窯漢子在井下幹長了,哪個人肌膚紋理裏不是藏滿了煤,哪個人血液裏不是流淌著煤,就是窯漢子的骨頭裏,又何嚐不是深深地嵌入了煤。就因為這,窯漢子從不厭惡煤。他們挖煤的時候,脫光衣裳,甩開膀子,一個班下來,除了眼睛亮的,牙齒白的,一臉一身都是黑乎乎的煤;他們在窯下吃飯,用粘滿煤的黑手抓,把煤跟食物一股腦吃進腸胃裏;累了,也不撿個好地方,順地往煤堆裏一滾,就算歇了。
素芹收拾碗筷的時候,德來從後麵抱著她的腰。
德來說,這老酒還真上頭,喝一點就想……
素芹說,打盆講盆,打碗講碗,自個兒想,不要怪老酒的事。
德來“嘿嘿”地笑。
德來一捂一揉巴,德來的身上剛起個小火苗,素芹已經大火滿身了。以前,德來把素芹往被窩裏一塞,兩人準要天翻地覆一陣子。今兒呢,素芹硬是推開德來。開閘的大水不讓流,偏偏止了,這關閘的力量肯定大得出奇,想必素芹下了天大的狠心呢。
素芹這麼一推,德來有些子掃興,就對素芹不滿意。有幾回子,德來剛來興致,箭都搭在弦上,弓拉得如滿月,偏偏射不出去,讓素芹弄斷了弓弦。
德來點燃一根煙,逮著煙屁股狠命抽幾口。德來說你咋回事哩,老是半路掉鏈子,怕是又想拴柱了吧?
德來這麼一說,素芹心裏頭有些委屈,嘴上不說啥,眼淚淌出來了。
德來說得對,素芹是想起了拴柱。素芹心裏頭委屈,不是因為想念拴柱才傷心,她已經把這些心事放進肚子裏,輕易不會開啟。素芹委屈的是德來不理解自己。素芹思慮,德來是個窯夫,要下煤窯養活女人,以後她生了娃,德來還要養活娃,德來的任務重呀,可不能因為自己累壞了他的身子!
素芹不讓德來近身,除了為德來的身子骨著想,還有一樁子事,一直壓在素芹心底。這樁事,常常折磨著素芹的心。素芹想起拴柱出事的前天晚上,拴柱也不知從哪個鬼旮旯裏弄來一盤“花碟子”。拴柱跟素芹一塊看,看著看著,倆人的血就撞到腦門子……
改天起床,素芹對拴柱說,你昨晚出大了力,歇歇腿,休個班吧?拴柱說礦上製度緊得像母狗後腚,恨不能整天上把鎖,還是去吧。再說窯漢子一睡女人就不幹活,窯漢子還不都天天在家裏伸大腿。
那天早班,拴柱溜溜出了大事。掌子麵上,從頂板“呼啦啦”掉下幾塊碎矸石。有經驗的窯漢子都知道,頂板上掉大矸石之前,總有一些預兆。掉碎煤碎矸石就是預兆。拴柱頭晚上跟素芹熱活事貪得多,關鍵時刻動作反應慢,大夥兒兔子一樣躥多遠,拴柱沒跑掉。一塊大黑矸石砸下來,正砸在拴柱後背上。拴柱吭都不吭一聲,一頭栽倒煤窩裏。
拴柱滿臉是血。帶班老邱頭指使大家紮擔架,自己跑去給地麵調度室打電話。老邱頭對著話筒喊:喂、喂,有大事彙報!地麵人說,啥子事!老邱頭說人都沒氣了,快讓救護站的人下來……
拴柱躺在塘柴棍紮的擔架上,德來拿毛巾擦把拴柱的臉,拴柱還有意識。拴柱感到胸口疼得厲害,想抬右手摸摸胸口,抬了幾回也沒抬起,拴柱知曉自己的右臂斷了。拴柱再抬左手,左手讓德來死死地握住。德來握著拴柱的手,握得鐵緊,就像握住了拴柱的命。
掌子麵到地麵是一段不近的路。德來他們要先到大巷,才能搭乘電機車去井口。這期間要穿過一條狹窄得抬不起頭的巷道,要經過兩座皮帶機橋,要推開四扇沉重的風門,還有一段坡陡又淋水的馬道。這段路空身走再快也得半小時。現在他們抬著拴柱,心急火燎地趕,還是用了一個小時。這期間為節省人力,他們不停地換人抬擔架。在那段狹窄的巷道,為把擔架抬平穩,前麵的人雙手高舉,德來在後麵跪著挪動。德來的褲子磨爛了,膝蓋處血肉模糊,走過的地上留下一路的血跡。過橋的時候,老邱頭一不留神,橋扶手直溜溜戳進他的褲襠裏,疼得老邱頭一腦門汗,襠裏火燒火燎。老邱頭捂著襠部,說俺就是搭上這二兩肉不要,也得保住拴柱的命。過風門的時候,走在最後的大個子沒能撐住風門,厚重的木門正拍在他屁股上,疼得他喊了幾聲娘。大個子說俺這胯怕是折了,可隻要拴柱兄弟有救,不算啥!
電機車開到井口,用20分鍾;升井,10分鍾。趕擔架抬到救護站,拴柱已經昏迷了。大夫查看傷情後說,趕快拉走,到縣醫院。德來他們澡沒洗,窯衣沒換,烏頭灰臉的就跳上救護車。救護車嚎叫著向縣醫院跑,拴柱像灘泥躺在車上。德來跟車上的大夫說,你再不救救他,他怕不行了。大夫說,救。大夫就在拴柱胸口上“呼哧、呼哧”按。大夫不按還好,大夫一按,拴柱的氣沒出來,嘴裏卻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水。老邱頭一把推開大夫。老邱頭說你這個鳥人,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路,砸了背,怕是內出血,你這樣一壓一按,是往死裏整他!
救護車跑了40分鍾,拴柱才上了手術台。縣裏的大夫翻翻拴柱的眼,又拿儀器弄了一通,擺擺手說抬下去吧,從哪來還抬哪去!大夫瞅一眼德來,又說,太遲了,早到十分鍾,這人就有救了。德來往大夫臉上噴了一口白痰,德來說你他娘的說得輕巧,從掌子麵到這老子的卵毛都累掉了,誰不知道早到,你們救命的是爺呀,就不能接到電話去迎,迎到礦上,迎到窯下,這是救一條人命呀!
素芹記得那天拴柱上班後,也不知為啥,自己一個勁地心慌。中午燒飯,素芹把一摞瓷碗放到麵案上,也不是重手重腳的,卻聽到“喀嚓”一聲。素芹拿起來看,一道裂紋貫穿整摞瓷碗上下。素芹罵了句活見鬼,一種不祥的預兆襲上心頭。午後,素芹聽見礦上的救護車“嘰哩哇啦”地叫,她的心就是“砰砰”一陣狂跳。過了一頓飯工夫,一輛黑色轎車開到她家樓下。有人敲門,素芹開門看,進來的是礦上的工會的人,素芹沒說話,幾滴淚先砸落在地上……
有幾回子了,素芹都不讓德來近身子。說起來也不是素芹日日裏都不讓德來親熱,素芹說幹這事跟礦上工人上班一樣,也要有個製度才成。素芹規定得明白,要做那事,除非歇班才管。素芹說德來你上班隻想著窯上的事,等到歇班了,給你開個葷,讓你吃個飽。素芹還說,你日日裏下窯,俺也不能沒事做,俺也得做點自個兒的事業。
素芹講的“事業”其實很簡單。素芹思量,礦上工人下井幹活時間恁長,有些人也不帶點幹糧墊墊肚皮,多傷胃哩!素芹打算去集上買些白麵,自個兒動手做些軟乎乎的白饃饃,挎到井口去,賣給下井的窯漢子。素芹還要醃些鹹菜,免費送給他們就饃饃。素芹在山坡上開的有荒地,地裏現成的黃瓜、豆角子,摘了,再秤上二斤鹽,忙活忙活就成了。素芹想做這些事,一則自己有活幹,二則也不至於天天在家無聊想男人。
這些天,素芹老是嘮叨天上飄的有煤,德來不相信,也想看個究竟。可德來一天到晚在窯下累得像頭騾子,哪還有心思往天上瞅?德來想既然素芹翻來覆去地嗉叨這碼事,那他還真得操操這天上的心。
天上有天上的事,地上有地上的事,德來有德來的心事。
掰著手指頭算起來,德來跟素芹住一塊也不短時間了,素芹提過幾回要打結婚證的事,可德來一直沒吐個口。德來沒吐這個口,不是不願吐,他既然看上素芹,就想跟她光光明明過日子;德來也不是害怕吐這個口,德來脾氣倔,性子硬,有啥不能吐口的呢?雖說有人背地裏說他娶個寡婦,可他偏不聽別人攪這個舌頭根子。德來不知道誰這麼沒德性,德來要是知道了,按他的脾氣,一準撕爛他的嘴岔子。
德來打心眼裏樂意跟素芹一起生活,卻遲遲不打結婚證,德來有自己的顧慮。拴柱去世後,素芹作為拴柱的家屬,礦上月月照顧五百塊錢的撫恤金。礦上有規定,傷亡家屬再婚後,礦上就取消這筆錢。德來知道自己幹的是啥活,每天下到幾百米深的地底下,幹著不見天日的工作,萬一哪天出個事,碰個腿斷胳膊折的,不能掙錢了,家裏斷了收入,那可咋成呀!德來想要是出現那種情況,素芹沒跟自己打結婚證,她有著這筆撫恤金,再讓她找別的好男人,決不讓素芹跟著自己遭罪受。
對於這筆撫恤金,素芹有自己的想法。素芹一丁點兒都不在乎這個錢,素芹想隻要能跟德來在一塊,隻要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她有手有腳的,還怕養活不了自個。
天氣時陰時晴,也沒個準譜。日子抵到年屁股,天上又飄起雪。這些天隻要德來一上班,素芹就開始在家做饃饃,做好挎到井口賣。素芹賣饃不在乎窯漢子給多少錢,給多給少,隻要能保本就賣。幾天下來,素芹發現買她白饃的窯漢子,沒一個人少給她饃錢。外麵市場上啥價錢,窯漢子們就給她多少,不曾欠她一個子。這無形中,素芹就感覺賺了窯漢子的錢,就有些過意不去。她想自己賣饃是為了讓窯漢子少挨餓,又不是想著賺人家的錢。
其實呀,心裏頭有歉意是那些窯漢子,他們覺得一個女人家,費大力氣把恁白的饃饃送到井口,還搭上鹹菜,你臨走時,人家還叮囑你下窯幹活要管好安全,你說說看,到底受益的該是誰呀!窯漢子受益的還不止這些,他們帶走的不光是白饃、鹹菜和叮囑,最主要的,窯漢子們順帶也把白白淨淨的素芹裝在心裏捎走了。他們心裏頭裝著素芹,藏著素芹,再下到幾百米深的地底下挖煤,就感到胸口熱乎得很,就有使不完的力氣頭。
素芹賣饃饃時,常有窯漢子問她是哪家的嫂子。開始有人問,素芹沒正麵回答,隻說喊我嫂子就行。有的窯漢子不甘心,也不相信,認為她長得水靈,肯定還是個大姑娘家。三番五次被人問,素芹急了,也想直截了當講出來。可這事素芹又不好講。雖說拴柱不在了,但她還拿著拴柱留下的撫恤金,從道理上說,她還是拴柱的女人。另外,素芹也不願意這麼講,她不想提起自己是一個死人的女人。
素芹也不好告訴人家自己是德來的女人,雖說她現在跟德來吃一口鍋裏的飯,喝一個壺裏的水,夜裏又睡一張床上,可畢竟跟德來沒打結婚證。沒打結婚證,沒有那個紅本本,就是說她倆過著小兩口的日子,可國家的法律上是不承認的,是違法的。一想到這素芹心裏就不踏實,平日裏一起吃喝,素芹還能接受,特別是晚上跟德來上床的時候,素芹心裏頭就發慌,有點像背地裏偷男人。
常常被人問,素芹有點掛不住了。素芹也知道,那些窯漢子問這事,都是沒半點惡意的,甚至於有的窯漢子是沒話找話,故意跟她貼近乎。更有個小夥子,有回買她幾個饃饃,給錢的時候還塞她一個信封子。素芹背著人拆開一看,滿紙都是火辣辣的字,是一封向她求愛的信。
素芹想,自個再不能跟德來混在一起了,整天價明不正、言不順的,算什麼呀!她不能因為這點撫恤金,弄得自己沒法出門,丟了大麵子。晚上,素芹鄭重其事地跟德來說,明天咱就去縣裏打結婚證,這事得聽我的!
打結婚證這幾日,德來老是想起拴柱。他跟拴柱一同上班四年,一塊在煤裏淌汗,一塊光屁股洗澡,一個班下來,日日裏比陪娘老子時間還長,天長日久的,兩人咋能沒感情呢!可感情歸感情,德來也有生拴柱氣的時候。當初德來也看上了素芹,可德來不像拴柱感情外露,他想把這種好感在心裏放一放,像釀酒一樣發酵一段時間,等酒釀淳釀香了,再倒出來品!誰知道拴柱這個大頭鬼,急得投胎一般,逮個女人就不放手,搶先占了素芹。
話又說回來,德來恨拴柱也隻是偷偷放心裏恨,在外人麵前從沒表現過。德來不是鑽牛角尖的人,過些日子也就慢慢釋懷了。德來想也不能全怪人家拴柱,素芹好比一枝花骨朵,誰有本事誰去摘。再說了,拴柱又不知道你德來也喜歡她,你自己不敢下手,哪能老怨恨人家!
德來想的更多的是跟拴柱的感情。就說去年那次井下02manbetx.com 吧,巷道塌方,德來跟拴柱等4人被堵在掌子麵七天七夜,就拴柱腰裏揣著一個燒餅。拴柱沒獨吞,他主動拿出來,一個燒餅你讓我,我讓你。事後德來想,當時被困在掌子麵,也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呆多久,更不知要死要活,那種情況下,誰都允許有一點兒私心。可是拴柱沒有,就憑這,拴柱就是好兄弟。
德來跟素芹說,明兒年三十,俺再上一個早班,你上街買張白紙,請人寫幅白對聯,就算咱心裏頭掛念著拴柱。
日頭剛爬到一根竹竿高,素芹已經請人寫好白對聯。素芹拿著對聯往家走,天上一塊雲罩在她頭上。那塊雲黑烏烏的一大片,煤狀。素芹走,雲也走;素芹停,它也停,老遮著素芹的太陽光,跟她作對一般。素芹說這個該死的勞什子,老纏一個女人幹啥哩!
趁日頭還沒到中天,素芹得趕緊把對聯貼門上。日頭過了晌午,就是後半天。當地風俗,後半天貼對聯不好,會連累一年的好兆頭。素芹想貼紅聯這樣,貼白聯更得這樣。素芹把白聯糊在門上,隻弄得周周正正,一點也看不出毛病。貼對聯的時候,素芹在心裏頭念叨,素芹說拴柱你要是地下有知,可不要怨恨俺跟德來相好,你這個狠心的男人,說走說走,丟下俺一個婦道人家,要不是德來心眼善待見俺,俺一個人該咋過呀!素芹跟拴柱時有時無的說著話,這時,素芹隱約聽見有救護車的鳴叫聲。這聲音素芹經常聽到,每一次聽到,她都心驚肉跳。
外麵的天色昏暗下來。風卷起地上的塵土,裹著旋,拋向高遠的天宇。半空中那塊煤狀的雲,開始在半空擴散,須臾之間,幻化為一塊灰色的大幕,橫亙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