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文章:一懷悲情憶故園
“想起故園飛黃葉,想起野塘剩殘荷”,每每吟詠起流沙河先生的這句詩,心中便湧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和淒涼,沙河先生以他對生活的真心感悟寫出了人類心靈深處的樸素情懷,任時光流轉、天涯相隔,千裏之外的我們總能從那至純至真的情愫中捕捉到些許兒時的記憶碎片,引起我們心靈的鏗然共鳴,勾起我們對如煙往事的悠長回憶。
在那衰草連天的墁壟高崗上,曠野的西風颯颯而來,寒鴉哀雀從頭頂掠過,野塘溝渠間,殘荷凋零,荒草瑟瑟,野鼠黃鼬穿行期間,四野寂寥無人,天地一片昏黃,隻有亙古的秋風呼嘯而過。“哦!狂暴的西風,秋之生命的呼吸。”我油然想起英國詩人雪萊的這句曠世奇歎。佇立在這肅殺的秋風中,我的思緒飛過千山萬水,在這片黃土地上,在千門萬戶的日子裏,曾經發生過多少淒婉動人的故事呢?有時在黃土間,偶然會拾到一枚陶器碎片,會讓我幽然聯想到,幾百年前,一個農夫在勞作之餘,曾用這個陶罐酣暢淋漓的飲水……向晚時分,我與夥伴們將高崗上蓬蓬勃勃的茅草點燃,那畢畢剝剝的聲響伴著隨風躍起的火光將深秋的曠野寫意成一道亙古的風景。
猶記當年深秋時,與二三夥伴偕行,執小鋤,挎小筐,去刨拾人家芋田裏剩下的芋頭,在那片蒼黃的土地上,幾個單薄幼小的孩子,用一種堅毅執著的精神去探索大地母親賜予的“甘飴玉食”。在兒時那食物匱乏的年月,那些甘甜可口的芋頭,對於我們來說,真不啻是無上的美味啊!回想起那時那景,總是讓人潸然淚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是《詩經.豳風》裏的句子,當蟋蟀在我們床下吟唱的時候,也是棗子成熟的季節,記憶中我家門前有三棵粗壯挺拔的棗樹,在那些辛酸的年月裏,這三棵棗樹總是那麼慷慨大度,每年總在枝頭掛上累累碩果,那些在秋光下熠熠閃光的、帶著太陽氣息的紅棗曾經多少次滿足了我饑渴的味蕾。多少次我纏著父親,要他給我打棗子吃。父親那時是公社裏的帳務員,負責統計生產隊裏的帳目。有好幾次,在我要求他打棗子時,他正在計算帳目,帳本上數字密密麻麻,盡管再忙,父親總是不急不惱,對我的請求有求必應,記得他常用一個捶衣服的棒槌向那果實最為密集的枝頭奮力一擲,緊接著,那些誘人的或紅或黃的棗子就劈劈啪啪地掉落下來,接下來的事就是我歡呼雀躍著去撿拾這些紅瑪瑙似的“尤物”了。現在,父親已經蒼老了,如果對他講起這些,他也許早不記得了,他可能不知道,他那時的一個簡單行動,會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產生多大的波瀾啊!每年秋天,當我仰望棗樹枝頭,腦海中便浮現出當年那一幕,看到現在日漸委頓的父親,想到自己甚至連電話也不常往家裏打,胸中便湧起了深深的自責和酸楚,“子欲養而親不在”,我驚恐地想起這樣一句話來,我意識到自己早該做點什麼了。
南陂田頭一抔土下, 長眠著我那寬厚慈祥的二爹(我爺爺的二弟,我們這裏通常喊爺輩的人為爹), 記憶中的二爹博學多識,他總有說不完的逸聞典故,在那個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二爹娓娓道來的一個個神奇故事成了我們難得的精神食糧。他用一種說書藝人的激情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精彩壯麗的曆史畫卷,也正是因了他的熏陶,才使我對中國曆史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二爹真可稱得上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啟蒙老師了。曾記得,我們爺孫倆圍坐在那台破收音機旁,癡迷地收聽評書《隋唐演義》的情景,有時為了推斷一個劇中人物的命運,爺孫倆甚至為此爭論不休。回想起那時一幕,在深切的憂傷中卻還略帶一絲欣悅。
在一個寒鴉哀啼的夜裏,始終微笑著的二爹離我們遠去了,帶著那和善的微笑,帶著那滿腹的奇聞典故,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如今,他那小小的、矮矮的墳塋仍湮沒於荒煙蔓草間,四野蟲鳴唧唧,周遭孤寂冷清,隻有枯黃的衰草在秋風中俯仰起伏,“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在瑟瑟的秋風中,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無限感慨地吟出這樣的詩句。
近30年過去了,這些童年的影像仍時時蕩漾在我的記憶之湖裏,如陳年老酒,愈久彌香。
秋風又起,黃葉又飛,秋荷將殘,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每每西樓望月、臨風獨立之時,總能聽到那來自遼遠蒼穹的孤鴻的哀鳴,有靈性的孤鴻啊!願你捎去一封素箋直達上蒼,讓我的這份悲情在那星輝斑斕裏綻放成一枝枝淒豔的花朵,伴隨著這泠泠清風散發出陣陣幽香。
(萬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