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和平:小城老屋
“街中心打板子,四個城門都響,”城裏隻一個主幹道叫十字街,曾聽說一句笑話,“一泡尿可以從城東尿到城西。”這就是我出生的小城——繁昌。
不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它也是個有七品芝麻官管轄的府衙。它雖小,可年齡卻不小,繁昌縣位於皖南北部,地處長江南岸,素有“皖南門戶”之稱,總麵積880平方公裏。早在新石器時期,人類在這塊土地上創造了燦爛的繆墩文化。西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立春穀縣。三國東吳周瑜任第一任春穀長。東晉元帝大興元年(公元318年),襄城郡繁昌之民隨司馬睿南渡,遂於春穀地僑置繁昌縣。繁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商賈雲集,成為商品集散地,許多從山裏運出的土特產經過這裏轉水路由長江外運,我的舅舅解放前就是個跑生意的,做的雖是小本買賣,可在這個小城裏也掙下了自己的鋪子,兵荒馬亂的年代慘淡經營。
鋪子的後麵就是外婆家的住宅,這是一棟大屋,白牆黑瓦。我記憶中,它高大、昏暗、破舊、陰涼、潮濕。大屋的後門是青石條的大門框,對開的木門,進門就是一個狹長型的堂前,寬十來米,麵積約一百多平米。堂前有一個明天井,有十幾個平方,天井的地麵是青石砌成的,四周留有下水的明溝,典型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天井靠牆的一麵有一個一米多高的青石砌的台子,裏麵填上土,種些觀賞植物,我印象中是一座長滿青苔的假山,上麵茂盛地長著天荷葉。天井的兩邊有兩個邊門,通到前麵一進,這一進臨街,就是門麵鋪子,許多這樣的門麵挨著就形成了街市。
堂前的兩邊是臥室,臥室有離地約兩尺高的地籠上麵鋪著木地板,窗戶是木製的格子窗,窗外就是自家的暗天井,三麵是牆,一麵有窗,夏天就在裏麵洗澡,雖是露天,外人看不見。除堂前外,房間都有閣樓,閣樓上也可住人,主要用途是堆放雜物。整個建築是典型的徽州建築風格,白牆黑瓦,房頂很高,房頂的黑瓦間鑲嵌著玻璃明瓦,整個建築的采光就靠這明瓦和天井。
聽外婆說,這大屋原有好幾進,我出生時,隻剩兩進了。門外起先是菜地,後來建成了小學,外婆說,原來這兒都是連起來的房子,有一些房子是在多次的洪水侵蝕中倒塌了。房子建於何年何月係何人所建,我不知道,也沒聽大人說過,那是個不敢真實的延續曆史的年代。
1954年,我出生的第二年,小城遇到了百年未遇的洪災,我媽就帶我在閣樓上待了40天,街道成了河道,有人就劃著小木盆賣一些生活用品,我媽說,她就在臨街的閣樓窗戶上買了來維持生活。
原來這些房子都是我外婆家的,但我的記憶中,這些房子住了很多外人,是家境貧窮賣給了外人還是解放後分給了別人,我不清楚。我外婆家就剩下兩間房,外婆和舅舅一人一間,兩間還不在一起,分開在前後兩進,小間十來平方在前一進,外婆住,大間二十平方在後一進,舅舅舅母住,表姐早早的嫁人了,表哥初中畢業因成分問題不能上高中,考了農墾學校,去住校了。表妹長大後,就把二十平方的房子一隔為二,外間成了表妹的閨房兼客廳兼餐廳。我回去就和外婆睡,給外婆捂腳。因為沒有廚房,住在大屋的人家就在堂前燒飯,是那種沒有煙囪的柴草灶,一家門前一個,有四五家人家就有四五個灶,燒飯時間一起冒煙,真是硝煙彌漫,但也香氣撲鼻,誰家燒啥好飯食也不是秘密,有時也會分享。
老屋在我的記憶中和小城一樣是老而舊的,那斑駁的牆壁,關不嚴的木格窗,一走吱呀作響的木地板,天井裏的青苔,空氣中彌漫的煙氣和濕潤,都在訴說著這個建築年代的久遠。它就這樣定格在我兒時的記憶裏,同時留在記憶裏的還有外婆的“有理不在聲高”,“讓人非我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笑莫露齒,行莫動裙”的家教。這些在我長大一些的少年、青年時代才明白那都是被批判的理論,一直被做過私塾先生,當過國語老師的外婆時時處處規範著我和表姐表妹的言行。“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的家風養成了誠實、守信、是非分明、原則性強的家族性格,但缺少靈活和變通、缺少心計和狡黠,隻能做事不會玩人的善良人品也使得我們在社會中成為弱勢,即使勞心也隻能製於人。它們和這老屋和小城一樣被時代蕩滌著、衝刷著,越來越顯得不合時宜。
小城中這樣的老屋並不少見,這是個有商埠雛形的小城,一些經商者看中了這裏的水陸交通的便利在這兒安營紮寨,蓋起了前店後家的建築,頗有徽州老街的風格,這樣的街麵在皖南的一些城市中常常看到。我爺爺的家也是一戶類似這樣建築風格的房子,不過,這房子沒有門麵,作用隻是住家。爺爺是解放後因了一場政治風波才遷居這兒的,這個房子沒有外婆家的精巧和大氣,是沒落的大戶人家和勤勞致富的溫飽人家的差別。一樣的白牆黑瓦,一樣的堂前廂房的格局,但卻沒有大小天井,這就使得這個老屋少了內涵和深沉,更少了靈氣和神秘。我的童年就在這個老屋裏留下過印記。爺爺是個知識分子,他早年畢業於宣城師範,後就職於這個小城的中學小學,擔任過校長。
小城裏大多是這樣的老屋,各個家庭憑自己的經濟實力建造著自己的居所,有繁有簡,但都是典型的皖南民居。黑白分明地記錄著小城的繁華和衰落。小城雖經戰亂,仍猶如小家碧玉,清秀可人,民風質樸。就這樣一路走來,小城以小城特有的豐韻存在著,直到文革、直到上山下鄉、直到改革開放。
1968年,我在那個新中國曆史上著名的上山下鄉運動中,猶如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被巨大的浪潮卷進社會,在16歲的花季,背起小小的行囊,拿著隻上了一年的課,搞了兩年的文化大革命的初中畢業文憑,被稱為知識分子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
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我們和我們的國家人民的將來,在中國的曆史上到底會留下怎樣的印記,我和我同齡的“知識分子”們渾然不知。我們是帶著幼稚的政治責任感,帶著新中國接班人的光榮使命坐上敞篷卡車,在大雪紛飛的隆冬季節浩浩蕩蕩地向廣闊天地——農村進發,去那兒大有作為去了。
盡管我們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手無縛雞之力,文化知識僅限寫封家書而已,但我們卻誌在解放全人類,要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窮苦弟兄於水火。到若幹年後,我們才知道,當時我們是多麼的愚昧和可笑。人家早就進入小康,邁進現代化了,科技早比我們領先多少年了, 人民生活早就富裕安康了,我們被發達國家甩了50 年100年都趕不上了。我們卻在那兒夜郎自大地要去拯救人家,似乎太“井底之蛙”,太一廂情願。
就這樣在我離開小城12年後,我又回到小城,並成為它所轄區域的一個著名公社的農民,那個公社因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一段語錄中提到了這個公社的一個農民的名字:柯百發,而在當時知名度很高。
小城依舊是小巧玲瓏,依舊是民風淳樸,房子還是那些白牆黑瓦的老屋,隻是更破舊了;路還是窄窄的石板路,隻是更加光滑而又高低不平了;街市上依然是山裏的土產多,山民們砍樹當柴,外婆和爺爺以及他們的鄰居都是柴草灶。他們不知環保我們也不知道。隻是,煤油燈換成了15瓦的白熾燈。春天城外的丘陵上,滿山的映山紅,茂密的竹林;夏天,滿塘的荷花菱角;秋天,山上是一樹的板栗,滿街的賣毛栗子的山裏婦女;冬季裏,冬筍,荸薺,塘藕是小城百姓餐桌上的美味。
我在小城從下放知青,到工廠工人,到小城廣播站的播音員。從一個幼稚的女孩,到為人妻為人母,完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開篇。在小城待了10 年的光陰,當我離開它的時候,它似乎還是那樣的原始,那樣的又老又舊又親又近,在我心中定格。
可是當我離開它二十年後,再見到它時,它仿佛像一位多年不見的小女孩,在不知不覺中出落成了煥發著青春容顏的大姑娘了,美麗時尚,風姿綽約,玉樹臨風,姿態萬千。是改革開放的時代腳步使小城變臉,從內容到形式徹裏徹外,麵目全非。街中心亮起了紅綠燈,跑起了公共汽車,有了出租車。一批批的老屋在舊城改造中,變成了和許多現代都市雷同的商品房。
八十年代初,爺爺在盼到“平反”後的第二年,以85歲的高齡,無疾而終。記錄著他鬱悶的晚年生活的老屋也被政府拆了,建成了集貿市場。從此,我回小城再也找不到我的童年,我記憶中的那張黑白照片。
緊接著我姑媽的老屋被寫上了大大的拆字。到新世紀,我外婆的老屋終於在經濟大潮的衝擊中將壽終正寢了。那是2002年的夏季,我聽到了這個消息,本想再回去看一眼這個見證了一百多年曆史的老屋,想看一下那曾經留下過我童年記憶的天井、木格窗、還有我舅媽陪嫁的那張有象牙欽花圖案的大床,可惜沒有成行。隻是聽表妹說,老屋在拆以前,縣文化館的同誌來過,是拍照片還是做什麼她也沒說清楚,隻是說,木格窗拆了下來,為留紀念放在新樓的地下室了。
老屋沒了,我去小城,便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覺。家裏的老人也相繼去世,隻有82歲高齡的舅母風燭殘年,她的偏襟大褂,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式,原本青春美麗的臉已經爬滿皺紋,行動也很遲緩了,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老屋。
老屋的原址上蓋起了商品房,由下一輩居住,裝修和擺設一應現代化了,可我在那裏找到的是賓館的感覺不象家。吃飯也是去的飯店,盡管他們給我安排的是地方特色的菜館,可是沒有了舅母的特色小菜和我喜歡的米糕、老母雞湯泡鍋巴、烘筍;沒有了奶奶的齋飯素菜、小碗小碟的精巧美食;沒有了外婆板櫃裏蜜棗、酥糖、明心糖、米花糖各種零食的誘惑讓我不能釋懷,那是離家多遠都忘不了的味道。
小城已不再是過去的小城,我記憶中的小城消失了,滿大街全是陌生的麵孔,我真正成了外來客,要不是表妹陪我,告訴我這兒那兒原來的情況,我似乎真是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兩鬢染霜,鄉音已改;人早西去,屋已不在。小城還是我的小城,家鄉還是我的家鄉嗎?
不過,當聽說峨橋鎮,當年出了柯百發的地方已經成了中國最大的茶葉集散地;繁昌被評為全國科技進步縣。當聽說1998年上半年,國家九五“攀登”專項安徽課題組在繁昌縣孫村鎮癩痢山人字洞發掘出早期靈長類化石和大量的哺乳動物化石,並發現有人工打製痕跡的石器和骨器。 當我在網上搜索到繁昌的政府網站,看到網上的報道:“改革開放以來,繁昌縣各項事業呈快速發展態勢。1986年在全省22個體改縣綜合考核中榮登榜首,1992年被列為全國鄉鎮企業十強縣,1993年被國務院批準為對外國人開放縣。”
我還是那樣的高興,為了我的魂牽夢繞的小城,為了我記憶中的老屋,為了我曾是這個小城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