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貴:功夫

    小時候練過一陣子功夫。

    大概是82年，我上初中一年級。那年夏天，香港導演張鑫炎拍攝的電影《少林寺》在國內首映。當時，大陸尚未上映過真正意義上的功夫片或動作片。一時間在內地引發的效應和轟動就象引發了一場海嘯，強列地衝擊著人們的感觀與視聽。隨之而來，一場轟轟烈烈鋪天蓋地的武術熱迅速在全國興起。

    那部電影我總共看了七場，都是和班級幾個要好的同學挪借、或是偷賣家中的糧票逃課去的。因為我們知道即使我們能說出大天來，也不可能在父母手中要到錢，他們絕不會拿來之不易賺到的辛苦錢供我們揮霍。隻能取此下策。

    電影最先是在袁莊電影院上映的。離潘三至少要走六七站地、十幾裏地的路程，但由於我們兜裏的錢不多，隻能地走。可當趕到人潮湧動的電影院時就傻眼了，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法擠到糊滿大人腦袋僅有杯底大的售票口，隻好從票販子手中購買價格不菲的高價票。我記得那時的票價一張隻需二毛錢，可在票販手中已漲至一元。整整翻了五倍！這讓我們感到非常心疼和氣惱，因為那時一張全國糧票也隻賣到三毛二。可我們無計可施，還是咬著牙癡迷地一場接一場地連繼看了兩天。直到我們披星戴月、早出晚歸的異常行為引起家人注意，被發現少了糧票的父母一頓痛扁，才算終結。沒有繼續追蹤影片看下去。

    但我們這種近乎癡迷的觀影過程和後來回到學校添枝加葉地描述，還是博得班裏幾乎所有同學的傾慕與追捧。因為那時我們完全可以照貓畫虎、裝模作樣比劃幾下影片中簡單的武打動作了，再有我們還可以一字不落地背下整部影片中每個角色的精彩台詞，並且做到了活學活用。比如說班裏哪個同學因困頓趴在桌上睡著被老師喚醒，我們會學著影片中僧值的模樣陰聲怪調地嗔道：“貪吃貪睡不幹活，不可教也！”再比如班裏哪位女生犯錯誤被老師罰站，我們就齊聲吆喝：“野性難馴？不野就不夠味了！”再就是如果我們準備向班裏哪位同學發起攻擊，首先要喊：“鏟除妖魔，立地成佛。殺——！”然後一擁而上。

    那段時間我們哥幾個在班級中出盡了風頭。

    很快的，影片《少林寺》輪換到我們三號井的露天影場放映。電影放過沒幾天，我們班所有的男生一色地全部削發為僧，成了少林和尚。老師頭幾天前來上課，看見教室內幾十個明晃晃的青瓜腦袋怒不可遏，卻又涉及麵太廣，法不責眾而不了了之。那段時光我感覺班級裏的女生也一改往日野蠻女生的形象，一下子變得賢淑起來，象電影中白無瑕一樣溫柔甜美、純潔可愛。

    我懷念我那有如浮雲飄忽而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那時候還沒聽說誰家家長強求自家孩子必須學有所成，硬去灌輸那些以後注定要忘卻的所謂的知識。更沒有誰家的子女為自己的前程感到擔憂，一切隻須等待，隻要到了招工年齡，總會有一份象父輩那樣收入穩定的煤礦工作安度此生。那時，我們之所以喜歡上學，隻因在學校我們可以輕易找到坦誠相對、情趣相投的哥兒們。至於我們想幹什麼，或者是後來成就了什麼，完全是興趣使然。

    我們開始瘋狂地練習武術。

    我們渴望有朝一日能象電影中覺遠和尚一樣通過鍛煉成為身懷絕技、俠肝義膽的傳奇人物。小四、我、曹二、還有劉桂生我們四人組成訓練團夥，通過協商共同製定了近乎苛刻、嚴謹周密的訓練計劃，每日淩晨四點我們便相互敲門叫床跑到寂靜無人的水渠大壩上練習武術基本功——抻筋、踢腿、紮四字馬、衝拳。 

    如果上學絕對不走尋常路——首先我們必須先要躥上林蔭路旁的楊樹上，然後再像猴子一樣從一棵樹的枝杈攀躍到另一棵樹的枝杆上，輾轉騰挪、循環反複，等到翻過學校圍牆，嘴裏再哼哼哈嘿配著樂相互撕打著撞進教室，待到上課鈴響老師走進課堂，練完收功。

    也就是半年的光景，我們四人的功夫小有長進，我記得那時的小四已經能夠用頭杵在地上翻筋鬥，劉貴生可以一拳砸斷三層灰磚。曹二更是厲害，打遍班級無敵手，全班可以說沒有一人敢跟他比劃的。唯一感到不足是我們找不到一位可以為我們指點迷津的武術教練，而我們所學套路基本都是模仿當時市麵上最暢銷的一本《武林》雜誌裏的拳譜拆解組合而來，操練起來總讓人感覺有些華而不實、不倫不類。

    我們迫切需要投拜一位真正懂得功夫的拳腳師傅！我們必須投奔少林寺，拜師學藝！

    我們開始偷偷地攢錢。我們僅為省下幾個零花錢，開始不買早點，即使再熱的天也舍不得去買根冰棍；我們學會了克扣節留——如果父母讓跑腿打瓶醬油什麼的就覓下個三毛二毛，充作工錢；我們開始撿拾舊書廢報、空飲料瓶以及牙膏皮等廢舊物品換取幾個零碎錢，一毛、五分的賺。半年後，我們終於攢足北上少林所需路費。

    我們開始悄悄瞞著大人打點行裝，準備暑假一到便離家出走。就在這時一件突發事件全盤打亂了我們的出走計劃。學校一位比我們低兩屆同樣也癡迷於功夫的男生在一天早晨上學後突然失蹤、人間蒸發了。其父母到學校索要孩子，後經同班一名知情學生的指點一路尋覓至嵩山腳下，最後在少林寺院終於找到已經削發為僧失蹤多日的孩子。但他們哭天抹淚地苦苦規勸並沒能打動兒子去意已絕、崇武理佛的心，苦磨了數日，最終，隻得傷心而歸。

    這之後，學校難以承受來自家庭的各方壓力，開始在全校禁武。並把有習武嗜好和傾向的學生及家長全部請到學校開會，聲明學校全麵禁武，出了校門自家孩子自己管，如再發生類似02manbetx.com 概不負責。那天回到家中我發現父母一直憂心忡忡。時至今日，我還記得當初我老娘說的話：“好孩子誰往廟裏舍啊！”

    父母們憂慮的神態並沒有保持多久，很快就轉變為具體行動，他們開始對我們采取嚴厲的措施，突擊搜查了我們的房間，把書包、鞋襪、衣櫥、床鋪凡是能藏東西的地方全翻了底朝天，收繳了我們大部分的武術書籍和半年多全部的積攢。並嚴格限製我們所有的行動，晨練被徹底取消了，連早晨出來撒尿都被盯梢。我們被迫把練武行動轉至地下——晚上上晚自習時逃課跑到校外練。

    直到初三的那年夏天，一件突發事件徹底粉碎了我們的功夫夢。原因是我們班最漂亮、最動人、有著小白無瑕之稱的一位女生腳踩兩隻船，同時喜歡上班裏的曹二和另一位剛轉學來的男生。用她的話說：她喜歡曹二俊朗健碩的外表、更迷戀那位少年桀驁不馴的性格。而她的搖擺不定和難以取舍直接導致二人決定以一場決鬥爭取愛情。勝者贏得美人歸，輸者退出競技場！

    兩個人把“單挑”的地方選在我們長去鍛煉的那個水渠堤壩上。

    那天黃昏天色絢麗，殘陽如血。

    我和小四陪同曹二趕赴渠壩。那位不吝少年已先前一步站在壩上。身旁站著楚楚動人、無所適從的小白無瑕。我們眼盯著曹二一步步向那個男孩走去，我們堅信曹二的鐵拳會在瞬間將對方單薄的身體砸扁。此刻空氣似已凝結，兩位情敵象二隻即將準備相互撕咬的惡狼四目對視，突然一起撲向對方。讓人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倆人剛一近身曹二就被對方一腳踢飛，重重地摔倒在堤壩上。身體強撐著坐了起來，複又側撲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我和小四跑過去攙扶起痛苦不堪、滿臉血汙的曹二，眼瞅著那位少年狂生高昂著頭、一扭身牽過小白無瑕的手，悄然消失在暮色盡頭。

    這件事給我們的打擊不亞於唐山大地震，可以說毫無保留震塌了我們曾經自以為是的心。曹二從此消沉，模樣消瘦了很多，人也變得沉默寡言。我們再也沒出去鍛過煉，感覺羞愧難當、在同學當中丟盡了臉。

    很快我們初中畢業，之後不久開始招工。消息傳來，我和班裏幾乎所有的同學全部得到了工作，我和班內男生大部被分配到處內各個工區從事掘進或機修等各工種，女同學則一律甩多種經營公司。又過了一陣子，礦務局開始兼並重組，我所在的那家工程處被一分為二，我和小四留在了潘三，曹二、劉貴生還有大部分同學去了謝橋。因為都要謀生、因為路途遙遠各自奔忙，逐漸地我與曹二、劉貴生等眾同學慢慢失去了聯係。

    去年冬季的一天，班級有好事者召集舉辦了一場二十年再聚首同學會。我欣然前往。在子元家酒店的一間大廳內，彙聚了我眾多的同班。我努力在一張張青春已逝的臉上尋找曾經熟悉的容顏。那天我見到了小白無瑕，她已由當年的窈窕淑女成功轉型為一位豐腴肥滿、披金持翠的美豔少婦。她是她老公開著寶馬車送來的。聚餐時我們正好坐一桌。

    大概是怕影響酒桌上和諧的氛圍，開宴後小白無瑕表現非常友好，向我頻頻舉杯，並笑吟吟地勸慰我千萬別為往事介懷。又半真半假開玩笑地說她老公六歲多就在老家黃台跟於成惠（《少林寺》王仁則的扮演者）學拳——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我無法表述我那時五味俱陳的複雜心情，我不想表現得太小氣，隻記得當晚我一杯接著一杯喝酒，談笑風生。還有那晚我喝得大醉，那晚曹二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