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山:金毛胖胖

     物惟其舊至情，人惟其舊至信。很多年來，從小到大，我一直毫不猶豫地認為自己是一個至情至信之人，在遇到金毛胖胖之前。

    不論是在陽光明媚蔚藍無邊的天空下，還是風雨交加倍感淒涼的夜晚，我從來沒有為努力做一個至情至信之人而退縮過。從小到大，我極少為自己的得失寵辱與人發生爭執，而我卻無法容忍別人對我的親人和朋友有半點的不恭，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致命的偏狹，卻也是我一生始終無法更改的人生信條。可是麵對與我漸行漸遠的金毛胖胖，以及人到中年越來越多的無可奈何，這樣的信條卻可能是我再過很多年直至我老去也無法去直麵的疼痛。

    就像對待美麗的愛情一樣，我一直相信世間有很多的事情是浪漫的，是可以一見鍾情式的相遇。那是因為每一個人的心中都保有一份自己的純真和美麗，保有一份自己的價值觀和審美觀。一見鍾情式的相遇不是因為偶遇，而是心中保有的共同的審美觀的碰撞，這不是哲學，而是做人的本能。也許是從小經曆太多的苦難，我對與我相遇的每一個有生命的個體，我都真誠地保有一份敬畏，不論它是從遙遠的天空飛過的與我並不相識的鳥兒，還是從我身邊經過的一條與我從不相識的狗狗。

    與金毛胖胖最初的相識，是緣自在一次與朋友相聚的宴席上，我知道了世間有一種叫做金毛的優良的犬種，忠誠、智慧、陽光，它的名字原本叫金毛尋回犬，是英國的一種擁有珍貴血統的獵犬，但它的成名不是因為它的珍貴的血統，而是因為它被廣泛地作為導盲犬。那是五月裏一個紅霞滿天的傍晚，我們一幫子朋友在一家稍微有點豪華的餐館聚會，一隻大狗突然搖頭擺尾地闖進了我們的聚會的房間，嚇了我們一跳。在我們的驚呼中，那條金毛犬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房間，又搖頭擺尾地走入了與我們相鄰的一個房間，當我好奇地攆出去時，它已經人模人樣地在那個房間裏坐在一個椅子上，親熱地與它的主人搖頭擺尾地打著招呼。當時我就不解地質問服務員，餐館這樣的公共場所怎麼能夠容忍一條寵物大搖大擺地進入？服務員悄然對我做了一個不要發出聲音的動作，用她纖細的手指悄悄地指了指那條金毛犬的身邊，我才發現那條狗狗的主人，原來是一位盲人。服務員向我講述了那條金毛犬怎樣陪伴他的主人上樓，怎樣陪伴它的主人到洗手間，之後又怎樣頑皮地摸錯了主人就餐的房間。離開那家餐館時，碰巧又看見那條導盲犬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的主人一步一步走下樓梯，那一刻一絲溫暖湧入心頭，那位盲人和它的金毛犬，讓我認識到幸福有時是那樣的簡單。

    如果不是與那條導盲犬的偶遇，這一生我可能也不會與金毛胖胖相識。那天我經過長江商貿的花市，一眼瞥見金毛胖胖正被一個人牽在手中販賣，可憐的胖胖竟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一臉陽光地與每一個經過它身邊的人哄耍。那人要價一千六百元，幾個狗販子在旁邊不停地砍價，說是願意出價六百元。因為有些關心，我忍不住向金毛胖胖吹了一個口哨，金毛胖胖竟像老熟人一樣親熱地撲到我的麵前。不知為什麼我竟覺得自己不能丟下胖胖離開，雖然隻是一麵之緣。我出了八百六十元，讓它遠離那個喂養了它三個月又把它當作商品販賣的主人。

    我帶著胖胖回到我在淮南二中租住的房子時，一下子就惹惱了我的妻子，她不停地吼著，你的孩子還有三個月就高考了，也沒見你這樣的上心，你就和這條狗狗過一輩子吧。金毛胖胖委屈地伏在門前，不停地向我的妻子搖著它碩大的尾巴，不一會兒我的妻子就心軟了，軟軟地撫摸著它的頭說，沒你的事，快來家吧，金毛胖胖也就一頭竄進了客廳，放肆地玩耍起來。因為孩子臨近高考還用手機上網玩遊戲，我與孩子發生了爭執，以至於互不理睬。胖胖的到來，給我們全家帶來了快樂，它無休止的鬧騰也給我們全家帶來了無盡的煩惱，因為要共同照顧胖胖，我和兒子不得不冰釋前嫌，胖胖成了我們共同的煩惱和快樂。最讓我刻骨銘心的是，金毛胖胖來到我們家裏不久就大病了一場，獸醫很無奈地告訴我必須放棄了，因為它可能在來我們家之前就感染了致命的叫做“細小”的病毒。那段時間裏我每天都單手離把騎著自行車，將金毛胖胖扛在肩上四處尋醫，我是個理想主義者，所以我不懂得什麼是放棄。有一天在一家獸醫院裏給金毛胖胖打完吊水，我讓獸醫幫我牽著它，我先把自行車搬過鐵道再來抱它，那一刻胖胖可能誤以為我要拋棄它，對著獸醫狂吼，然後掙脫繩索，躍過鐵路，一頭撲進我的懷裏，孩子般嗚咽不已。經過近二十天的努力，金毛胖胖終於掙脫了死神的追趕，終於可以快樂地繼續它快樂的生活。

    孩子高考結束了，我們也終於告別那個一個月七百多元租金的老房子，長出一口氣地告別那個貪婪的房東。胖胖也告別了那個它愛撒歡的樓道，搬遷到我母親那個有花有草的院子裏。始料不及的是，胖胖對它的新環境並不喜歡，加之我整天忙於工作難得與它玩耍，它常常悶悶不樂，隻要母親稍不留心，它就會從院子的籬笆下拱出去漫無邊際地流浪起來。有一天我的一位至親對我說，這樣下去胖胖並不快樂，還有可能被狗販子偷走，不如讓他來收養胖胖。我知道他有著豐富的養狗狗的經驗，麵對鬱鬱寡歡的胖胖和我無法放下的工作，我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那位至親的請求。後來的一段時間裏，我知道胖胖長成了一位文靜大方的紳士，還能替我的那位至親看護小孩，隻要小孩離開大人十米之外，胖胖就會一頭衝過去，咬著孩子的褂襟把她拉回到大人的身邊。可是好景不長，胖胖很快就長大了，到了發情期，不停地鬧騰，到處撒尿圈它的地盤，讓我的那位至親實在忍無可忍，轉送給一家養狗專業戶作種狗去了。

    初次聽說了胖胖的去處，我忍不住黯然神傷。別人花了很多的錢養了它很久，它已經不再屬於我了，我不能責怪我的那位至親，我隻能怪自己沒有做到一個至情至信的人。難道人的一生真的是人小誌大，人大誌小麼？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位女同學送了我一隻麻雀，我把它藏匿在自己的懷裏，在美術課上被我們的美術老師許毛胡子發現了，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從上午九點的課堂上一直爭執到中午十二點教師的辦公室，我固執地不同意將那隻所謂的“四害之一”麻雀放在椅子下壓死或從三樓扔下去。我堅持認為我收留了它，它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對不起朋友。經過我三個多小時痛哭流涕地抗爭和哀求，許毛胡子老師終於默許我將那隻麻雀帶離了他的辦公室。可是很多年之後，我卻沒有這樣堅持把我的朋友金毛胖胖一直很好地照顧下去，我可以為自己的退縮找出一百個理由，而我卻無法像過去那樣自豪地說自己是一個至情至信之人。

    如果有一天能有機會再與金毛胖胖相遇，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將它留在我的身邊。我也常常虔誠地祝福金毛胖胖，願它在新的主人那裏繼續快樂地度過它忠誠、智慧、陽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