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母親珍藏一生的心願
母親病重已有一些時日,昏迷時沉睡,清醒時疼痛,反反複複的昏迷與清醒,把母親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今天一大早母親堅持要出院,說想要回家休息了。征求主治醫生的意見,他同意了,並讓我們盡量滿足母親的一切要求吧!雖然知道母親這次病得不輕,但幾十年來,母親一直都挺堅強,哪怕是病再重,她都挺過來了,並且一直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該吃藥堅決吃藥,該打針毅然打針,從不含糊,母親說她要好好地愛惜自己的身體,因為她想多活幾年。可這次,母親主動提出要出院了,聽到這樣的話,作為她一手養大的兒子我很是傷心,真想趴在母親的懷裏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傷傷心心、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母親年紀大了,就經常考慮她的後事。她常問我,她走後,是回她故鄉好呢?還是回父親的地方?還是待在我工作的地方?我說,媽媽隻要你高興,你百年之後想去哪裏,兒子都滿足你的心願!隻要你高興就行!那時母親總會笑著對我說:“不許你說‘隻要你高興就行!’這話。娘兒倆往往談笑而過。可是就在這次住院前,母親鄭重地跟我說,兒子,媽的病自己心裏清楚,如果這次住院再也出不來的話,我不想在醫院走,一定要把我弄回家行不?那時我還安慰母親一定沒事的,隻要病好了我們就立即回家。
母親那虛弱的身子斜躺在副駕駛座上,她幽幽地望著窗外陌生的風景說,不知道你小時候待過的礦山棚戶區搬遷完了沒有?我們以前住的那個小區變了沒有?我很驚愕母親的問話,因為自從我大學畢業到他鄉來工作後,母親就一直跟我住在一起,十幾年了,母親從來沒有念叨過她曾工作過的礦山,更沒有擺談過我們曾生活的礦區,偶爾母親的老同學們打電話來叫她回去耍一陣子,母親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了。現在母親驟然提起這話,我才發現母親的心裏一直掛念著那個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礦區!我告訴母親,等她病鬆了,我就請假陪母親一起回以前我們生活的礦區看望她以前的那些老同事、老朋友們!母親一路沉思,沒在說話。
停好車,我抱著母親下來,就像小時候她抱我走路時一樣,那時她就說,我的小帥哥越長大重了,我都快抱不動了喲。那時我突然冒了一句,媽媽,等我長大了,以後我陪你去逛街我不叫你媽媽,叫你姐姐,因為你這麼年輕、美麗。我記得當七歲的我對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把她笑得合不擾嘴!她說我也不叫你兒子,叫你小帥哥得了!想起這些,就想起和母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原來我們娘兒倆一路走過了三十多個年頭了!
今年的秋天來得比較早,已漸漸地有了些許涼意,把母親輕放在床上,準備去給她倒水。這時母親拉住我的手叫我坐下,說有話對我說。母親指了指她的衣櫃,叫我打開。從沒有翻過母親的衣櫃,裏麵除了幾件她常穿的衣裳外,別無它物。我記得母親年輕時很愛美,加上個子嬌小,不胖小瘦,長著一張娃娃臉,從不顯老,所以穿什麼都好看。但在我六歲的時候,父親生病了,再也不能幹重活,並且得天天吃藥,每月還要打那種很昂貴的的針藥,自那以後母親再也舍不得買新衣服了。這個節儉的習慣一直保持了幾十年。但父親還是早早地去了,丟下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
當我的思緒還停駐在過往中時,母親急劇地咳嗽起來!我慌忙跑過去扶她起來,但還是咳個不停,她手帕中的血也越咳越多……
母親叫我把櫃子最上層的那個皮箱拿出來,我連忙踮起腳從那個櫃子裏把小皮箱抱下來。母親說話很吃力,但她還是努力地叫我把皮箱打開,裏麵是一床已泛黃的薄棉被,這個棉被看不出什麼貴重之處,但這個皮箱給我的記憶實在太深了。時至今日,我和母親一共搬過三次家,一次是從礦區搬到小縣城,然後再從小縣城搬到我工作的地方,最後一次就是我買了新房子後,我們母子倆歡歡喜喜地住進屬於我們娘兒倆的新家。每次搬家母親除了帶走一些日常生活物品外,最寶貴的就是她那個小皮箱,我從沒見她打開過,每搬一次家,那個小皮箱都是她親自保管著。我以為那裏麵是母親留著養老的人民幣或者值錢的首飾什麼的,但是仔細翻個底朝天,除了那個被子再無它物。棉被雖有點兒泛黃,但是感覺還是那麼新,並且有陽光和蘭花的味道。
母親望著那床棉被,臉上泛起異樣的光彩,精神瞬間好了絲許。看著這個狀態的母親,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醫生說如果出現這種症狀,得有心理準備了,這是病人去世前的回光反照。母親說,她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但還是想給
我講最後一個故事,就像小時候一樣,我天天晚上賴著母親給我講一個童話故事後才肯入睡,那時我睡在床上,母親就搬一條小凳子坐在床頭,給我講故事,溫柔的聲音是我童年的搖籃曲。可是今天母親隻能躺在床上,而我卻搬一個小凳子坐在床頭聽她那久違的講故事聲。
母親輕輕地撫摸著她懷裏的棉被,像小時候輕拍著懷中的我一樣,溫情、柔和。
她說,她有點兒冷,叫我幫她把這個棉被搭在她身上,這是我第一次親手給母親搭被子,也是第一次見母親蓋這條被子。母親說,她不是一個好母親,請求我的原諒。我驚愕了!母親一直對我慈愛有加,並且她的教育方法讓我一輩子受益非淺,她一直愛我,但不寵我!她尊重我,關於我的一切都要與我商量,哪怕小時候我是否轉學,是否喜歡上興趣班,母親都是尊重我的選擇,從不強迫我學什麼、做什麼!我的童年雖然缺少父愛,但是我卻是在賢淑的母親懷裏成長
的一個快樂男子漢!
母親用幹枯的手把被子拉到頭上,把整個頭和臉都蒙起來。我看到母親在那被子裏連續地深呼吸,然後再緩緩地把被子往下拉,正好在她的鼻子與嘴唇間。這時母親哭了,她告訴我,三十年了,這床被子她珍藏了三十年了,年年夏天她都把它翻出來曬太陽,然後灑上蘭花味兒的香水,因為有一個人喜歡母親用蘭花味兒的香水,為此這個男人下井拴的那條紅腰帶上一直有一股蘭花味兒,他說,聞著蘭花味兒,就想著母親,想念母親的時候就把紅腰帶拿出來聞聞,因為這是他心愛的女人的味道。每次他們在一起,母親總會在那條紅腰帶上噴上濃濃的蘭花香水,她想讓這味道存留得久一點……母親說那根紅腰帶是她專門去祈福過的,因為礦工的安全是礦嫂們的頭等大事,為自己的丈夫繡紅腰帶,也意喻著祝福她們的愛人在井下平平安安。母親說他無論春夏秋冬,都把那根紅腰帶揣在身上。
而這床被子就是母親與那個男子共同蓋過的被子,並且是他們一起挑選的。那個男人,不是我父親。與母親相愛的這個男人有家庭,他的妻子以死相逼不同意離婚,母親不忍心讓自己的心上人痛苦,所以主動退出,選擇了默默遠走!我漸漸明白,母親為什麼在父親永遠地離去後,再也不提婚姻了。因為她的心裏一直駐紮著一個人,一個她深愛的戀人,一個讓她愛了一生、懷念了一生、珍藏了一生的男子!
不知道該為我的父親悲哀還是該為母親悲哀,還是該氣憤母親心裏那個男子,我無言以對。母親說,三十年了,不知道遠方的他還好嗎?真想再回有他的礦區去看看,真想跟他說一聲:“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這是他們分別時男子說的唯一一句話。
母親嗅著棉被,她說,這上麵還殘留著他的味道,讓她感覺好溫暖,她幸福!母親眼裏的淚緩緩地流淌,可她渾然不覺。她在嘴裏念念有詞:“生不能同寢,死不能同穴,帥哥,媽走後,希望你把這床棉被裹在媽的身上,讓它隨媽一起走好嗎?”我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來,我不知道是因為母親的即將離去,還是癡情的母親苦等一生的結局讓我流淚,我從來不知道這三十年來我的母親是如此之苦,她的心裏是如此的孤寂,可她卻從來不曾提及。
母親已不能再言語,可她的手卻緊緊地抓著棉被的一角,她笑了!是想起那個男子曾經在深夜裏為她蓋被子的情景還是再次夢見自己回到那個深愛的男人的懷抱了?
母親帶著微笑走了!我收起自己的眼淚,想奮力地撕裂這床被子,可是母親那僵硬的微笑讓我忍不住放下了已舉起的雙手。我為她緊緊了被角,讓她感覺更溫暖些!
(作者單位:四川省煤炭產業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