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霞：(小小說)回家
列車在有節奏地運行著,午後的陽光透過車窗玻璃均勻地灑進來,暖暖的。車廂裏的人們大都已經閉上眼小憩一會，可他卻睡意全無。看著對麵座位上躺在妻子懷中熟睡的兒子，他微微一笑，兒子的臉蛋紅撲撲的，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的新鮮和好奇依然寫在臉上。睡夢中還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他把臉轉向窗外，遠處的樹木、房屋、田地依次向後退去。十年了，他已經十年沒有回家了，想想他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怎麼可能十年不回家呢?那裏有他的父母雙親，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酸甜苦辣的所有記憶，那裏是生他養他的礦山啊。
閉上眼睛，任思緒如風箏般飛向遠方……
他是一個煤礦工人的兒子，從懂事起他就知道父親是家中的頂梁柱。記憶中，父親總是早出晚歸。每當他醒來，父親已經上班去了，等玩耍了一天的他早早地鑽進被窩沉沉睡去之後，父親才上井回家，除去休班，他總是難得見上父親幾麵，但父親依然如山一般矗立在他幼小的心中。
孩子的天性是愛玩耍的!離礦區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不是很深，除了雨季上遊水庫開閘放水的時候才會漲水，平日裏小河就如姑娘般羞澀的緩緩流過。但對兒時的他來講，就已經算“一條大河波浪寬”了。捉魚、摸蝦、把光溜溜的屁股蛋曬得黝黑，小河儼然成了他和小夥伴們的樂園。不能去河裏玩耍的日子，他們就偷偷跑進礦區，爬進車皮裏躲貓貓，撿點廢銅爛鐵出去換零食，也曾因此遭到大人的訓斥，但一想到零食的美味，訓斥聲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時光猶如小船載著他從童年駛向少年，他長大了，也變了。他不再崇拜自己的父親，看著父親日益花白的頭發、被生活壓迫的不再挺拔的腰身，他甚至覺得父親很無能，隻會日複一日的下井挖煤，和父親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少。而且他也不再愛自己的家園，礦區永恒的黑色讓他感到壓抑。通往煤場的道路上，一有拉煤的卡車經過，便會塵土飛揚，像是一場黑色的沙塵暴。一家四口在礦區周邊租住的民房在他看來就如難民窟一般。他羞於讓同學們知道自己是煤礦工人的兒子，青春的叛逆心理讓他厭惡現在的一切，終於，他決定離開!
高考時，他報了遠離家鄉的大學。父親沉默著，他知道，父親雖然不說，但心裏舍不得他。終於，父親開口了，“學習煤礦開采吧，以後還是要回來的!”他不置可否，隻是想快點離開，至於學什麼專業，對他來說已經是無所謂的事情了，因為他並不打算回到這個地方。
大學四年，他盡情地呼吸著外麵的空氣，終於不用再感到壓抑了，有時他甚至可笑的覺得外麵的月亮都會比家鄉的圓一些。心情舒暢了，學習起來也覺得得心應手。從大二開始，他便不再問家裏要生活費，打零工和做家教的收入足夠他的花銷。因為他很節儉，他不忍心再要家裏的錢，他覺得那錢上沾滿了父親的血汗。每月省下來的錢他還會給妹妹寄去一些，他知道同樣在外上大學，女孩子的花銷要多一些。他還鼓勵妹妹好好學習，畢業後留在外麵開始新生活。但妹妹卻告訴他，她要回家，父母年紀大了，身邊需要人陪伴。他嘲笑妹妹，燕雀安知鴻鴰之誌哉?
畢業後，他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留在了外麵，一個人打拚的日子讓他看透了世態炎涼，嚐遍了人間冷暖。同事的排擠，上司的刁難，他都堅持承受。終於，他小有成就，也已結婚生子，生活終於對他露出了笑臉。然而越來越多的時間，他開始想家，開始思念那個在他心中依舊不美麗但給過他無數快樂和回憶的礦山，想想年邁的父母，他竟然有些後悔自己年少時做出的有些魯莽的決定。
他給母親打電話說要回家一趟，電話那頭，他感覺到母親有瞬間的欣喜，但母親囁嚅著，“你工作忙，離家又那麼遠，回來一趟太不容易，要不就算了吧。”他堅持著，他知道電話那頭有太多的祈盼。長久的沉默後，他聽到了母親低微的哽咽聲，放下話筒，他也已是淚流滿麵，自己欠父母的已經太多了!
列車漸行漸緩，進站了。又經過兩個小時的汽車顛簸，他已經站在了那片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土地上。然而他卻有些不知所措了!這是那個埋藏在他記憶深處的地方嗎?通往礦區的道路打掃的幹淨、整潔，路兩邊挺拔的樹木和樹蔭下的安全文化宣傳欄相映成趣。原來自己家租住的民房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齊的樓房。陽台上晾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和床上用品，有些像聯合國前飄揚的各國旗幟。正值下班時間，有工人三三兩兩的從門口出來，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幾個人的對話飄進了他的耳朵裏。
“知道嗎?咱們礦安全生產兩千多天了。”
“聽說咱們礦還準備建接續礦呢。”
“還有呢，從下月開始，礦領導又給咱們增加了下井津貼和中夜班補貼。”
“是嗎?真好啊。”
沒有華麗的語言，一句“真好啊”表達了他們心中的一切!
“爸爸，我們這是去哪兒?”兒子揚起臉問道。
“回家!”他說。
遠遠的看到妹妹跑過來，妹妹畢業後已經在礦上參加工作了。“哥，怎麼樣?認不出來了吧!看咱礦多漂亮!”是啊，離開太久了，看著眼前陌生但又熟悉的一切，他不由的感概萬千。
家裏已經住上了寬敞漂亮的樓房，吃、住已和城裏一般無二了。父親已經退休在家。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母親又是好一陣子擦眼抹淚，更是對小孫子親個不停，兒子大叫著爺爺奶奶好，逗的父母合不攏嘴。眼前的一切讓他感動!這是隻有和家人在一起才能感受到的幸福啊!
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胡馬依北風，越鳥朝南枝”，他想回來，他要回來。父母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他卻從未在他們麵前盡過孝心，他欠父母，欠這個家的實在太多了!妻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鼓勵他說，回來吧，在這裏你才能學有所用啊。他感激地拉著妻子的手，用力地點點頭!
住了幾天後，父親開始催促他返程。“工作忙，早些回去吧，現在礦上條件好了，家裏什麼都不缺，你在外麵安心工作，不要牽掛家裏。我和你媽身體還好，而且還有你妹妹照顧我們呢!”兒子卻不同意，幾天的時間，他已開始依戀爺爺奶奶了。母親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爸，我想回來。”他話還沒有說完，妹妹就搶著說，“好啊，哥，現在咱們礦準備建新礦了，正好需要人才，你專業對口，上學時成績又那麼好，學的東西肯定能用上。”父親聽後非常欣喜，不住地說好，好!母親更是高興的不知所措，臉上樂開了花。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內心彭湃不已，為自己所做出的這個決定。
清晨，第一縷陽光喚醒了沉寂的礦山，礦山的兒女們又開始了他們緊張而又忙碌、辛苦但又充足的一天。此時，站在小河邊，望著那被陽光塗成金色的家園，他在心底大喊——我回來了!(太平煤礦楊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