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寒婕：你也是我的孩子

小時候的印象裏，老史是個非常完美的人：脾氣好，不沾煙酒，濃眉大眼，個頭高，走路飛快。他是一名建築工人，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工程圖紙易如反掌。字寫的剛勁有力。而且總是能回答上我隨時隨地提出的任何問題，仿佛無所不知。讓少不經事的我佩服的五體投地。所以每當和小夥伴聊起崇拜的偶像，我總自豪的說：我崇拜老史！
強烈的自豪感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漸漸消失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談起的新聞時事已經是我關注過的；他講的自編了許多集的懸疑童話《狐狸偷雞》我也從中聽出了很多破綻，當場提出疑問並點破他，他會哈哈大笑說：“你怎麼這麼聰明啊！”……他走路也沒有以前快了，個子沒有我記憶中那麼高，竟然隻比我高半個頭。
現在，他已經變成了個很普通的老頭。我不再聽他的話，看新聞時甚至會跟他分成兩個政治立場，他說起娛樂新聞想找共同話題，我也不耐煩的說我可比你知道的多。
不過矛盾衝突並不常發生，隻集中在寒暑假。他在外地工作，回來一趟不容易，為了能跟我們多呆幾天，就把休息日攢到我們有假期時，擠著春運暑運的火車回來。
我去車站接過他幾次，每次在出站口探著頭搜尋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人時，迎麵就突然出現一張充滿喜悅又布滿皺紋的臉：“我在這兒！你不認識我啦？哈哈！”
我可不願意跟他逗樂：“每次回來都穿的隨隨便便的，別人的爹可比你精神！”他不介意，嗬嗬笑著說：“你小子長大了，學會嫌棄我了！”我越發不高興，明明我是個大姑娘，怎麼還“小子、小子”的叫我，真是的！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的開始給我上“社會課”，講一些他遇到的經曆、騙子手段和見招拆招等等。我不好打斷他，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竟然也聽了進去。他講的生動有趣，我幹脆盤腿挨著他坐了下來。這種“社會案例”的故事我很感興趣。聽他講怎樣的事有怎樣的處理辦法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那個睿智的偶像又回來了，又能帶給我一些新鮮的，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他沒有留意到我態度的轉變，依舊像講他的懸疑童話一樣，用時而故意低沉時而歡快的語調說著。我端詳著他：他其實並沒有變，還是大眼睛，直挺的鼻梁，國字臉，可他額頭和眼角的紋路提醒我，他不再年輕，他已經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了。“你別嫌我嘮叨，你是我的孩子，我常年不在你身邊，不能像別的父親那樣隨時幫你擺脫困境。很多事需要你自己做出快速反應，把我的經曆講給你，等你再遇到這樣的事，就不會慌張了。”他講完，我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老史，你說我嫁人那天你會掉眼淚嗎？”他一愣，然後一臉吃驚的樣子：“我幹嘛要哭，那是喜事啊！”這時我媽不屑的說了句：“嘁！那天是誰歎了口氣，說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就像我們總是要老的？”他不再嘴硬，輕輕的說：“姑娘總要嫁人，自然規律，正常，很正常….”
我心裏一下子難過起來。我突然明白，他叫我“小子”是安慰自己女兒嫁了人就會離開他；他反複給我講“社會課”是怕我出門受傷害；他撿便宜衣服穿是省下自己的生活開支，讓我們過的更好。他不再揉我耳朵，是怕我已經成了大姑娘，反感他這樣親密……這些表現都是他對我的愛，是父親獨有的，從未表達，卻無比深沉的愛。
快要收假了，他每天醒來都要在日曆前反複的看，我看出他一臉的不舍，就問他什麼時候退休，他換了副輕鬆的表情看著我說：“等我的孩子能很好的照顧自己的時候。”我靠著他，學小孩子的樣子說：“爸爸抱抱！”許是很久沒有這麼親近他了，他頓了一下，開心的擁抱了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正當我沉浸在這溫馨的氣氛中，他卻又說：“不過，你小子現在是不是有點太胖了？”……唉！這老頭！
老史老了，越發像個孩子。有時候我在另一屋長時間沒動靜，他會突然跑來看看我；讓他少吃點零食好好吃飯，他會說：我就愛吃這個；讓他穿厚點注意保暖，他回你一句：你才要好好保暖，我不冷！你要是跟他生了氣，他莫名其妙看你一眼說：怎麼啦，看把你氣的。讓你哭笑不得，仿佛我是大人，他才是小孩子。
想想老人在兒女麵前的喜怒無常，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哺育與反哺育的過程。個中自有心酸，但因為有了愛，就用笑包容了一切。我很認真的對他說：我曾經是你任性的孩子，現在你老了，你也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