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舞天真：飄飛的鬆籽

在故鄉折疊一樣的山裏穿行，我更多感受到春天的暖色和泥土的氣息。故鄉的天空盡管很小，但同樣可以飄過巴掌大的雲朵或是有一隻老鷹飛過，給人造成一種飛機從頭上飛過的情景，那情景是多麼的宏觀。高聳的鬆樹可以在不經意間就能把雲朵采摘，仰望這種景象，我那顆原始而多情的心開始飄向天空，原野的風似乎把我刮得愈加蒼老。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並沒有萌生一種叫住遙遠叫住飄渺的衝動，一如從母體奔出的我的哭，然後複歸故鄉的一部分。 當有一天我提筆記下故鄉的一草一木以及貧困等等一係列符號時，我的心開始向故鄉的物事愈靠愈近。 “四月是殘忍的。”不知是哪一個深夜，我想起艾略特的這句話，有一種欲哭的衝動，故鄉四月的山野桃花肆意，可那過於多情的桃花不能給故鄉帶來桃核質感的豐裕。是的，在我成長的歲月裏，我常為一種故鄉的事物感動，比如是一棵草一棵樹，抑或是故鄉一個活生生的人，故鄉人在我的感動中一茬茬老去，比如我的上輩，比如慈愛我一生的父母，比如許多抽象的名字，他們都如桃花一樣，都要凋零去。人生四季，總會有許多諸如時令的變化季節的更替，人是沒有辦法阻止這些變化的。此刻，有一種痛，比死亡更加深刻地叩擊著我的心，同時這種痛以速度把我推向一種對生敬畏對死無奈的疼痛，故鄉那棵碩大無比的鬆樹，它時常在我的夢裏，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向回鄉的路。　　回鄉的路是遙遠的，盡管你就在不遠的城鎮，你心永遠流淌著故鄉之外的河水。　　那已經是棵很老的鬆樹了，確切的年輪，我爺爺的爺爺也無法清楚，盡管時間在遺忘著它，可在每個秋天，微風吹過，會飄下無數的鬆籽，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裏，癢絲絲的，有生命般的沉重感覺，紛紛揚揚，飄落在我稚嫩的童年天空，這應該是一個連做夢都想飛向天空的季節，頑皮的童年帶給我肆無忌憚的奢望，這種奢望使我變得空茫，像某個遙遠的理想，捉摸不定，甚至在這種奢望裏感覺到母親分娩時的陣痛和瞬間的莫大快樂，所以心裏平靜。當我伏在距離故鄉遙遠的一個城市，對故鄉做具體的描述時，我的心是沉重的，就在這個時候，故鄉的鬆籽開始飄飛了，是多麼令人神動的時刻。　　然而，秋是悲涼的。　　自偉大的屈原之後，中國文人的詠秋之作，無不感歎自然榮華之不可久留，生命短促之不可久駐，如人生不順有誌難伸，更會悲從中來。如曹丕的《雜詩》“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輾轉不能寐，披衣其彷徨。”作為一代君主帝王，也無法擺脫秋日的傷懷，何況一般的文人和小老百姓呢？張載的《七哀詩》從一開始就把秋的悲涼力透紙背：“秋風吹商氣，蕭瑟掃前林。陽鳥收和響，寒蟬無餘音。”在結尾時依然是一片淒涼與憂傷：“憂來令發白，誰雲愁可任？徘徊向長風，淚下沾衣襟。” 　　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更是令人肝腸寸斷。“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生命是美好的，盡管人生的秋天遲早要到來。　　任何種子都要發芽的，於是，母親在來年的春天，拉扯著我們兄妹四人，站在田野感慨萬千，春不種秋不收啊！母親簡單的一句話，我讀懂了祖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含義。鬆籽太偉大了，隨遇而安，不管是瘠土還是沃土，它們都有生長的權利，更或者是作為母親賦予兒女的權利。秋天年年都會來年年都會去，我問母親，有一天我長大了，你會老嗎？母親沒有回答我，隻是眼眶比我還紅。當我問母親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了人生四季的無奈。　　十多年一晃而過，成長的具體情節於整個生命過程來說可以省略，我們兄妹四人如鬆籽飄向四方，長大了，母親似乎更老了，我說來和我們一起住。母親說城裏怕是住不慣，況且城裏沒一個親戚，怪無聊的。每次打電話給母親，母親總是把話題扯到鬆樹上，她說那棵鬆樹都老得不成樣子了，還說什麼草木一生沒什麼所求的話來寬慰我。　　無數個夜晚，我夢裏回到鬆枝上，成了一顆鬆籽，微風輕輕地吹來，故鄉人用鋤頭枕到地上手打涼棚望著，這是多麼崇高的仰望嗬！這一棵該在哪裏生根發芽，這塊土地還能成長另外一棵鬆樹嗎？我幾乎是茫然的自問。一春一秋，土地在承載著希望也承載著苦難，像這片土地上的草木、牛馬、甚至是人群。　　一個人的存在就是故鄉存在的具體意象，在我血管裏日夜奔騰的鬆籽，給我以淚以精神。行走在故鄉的山川，我凝望著那棵老去的鬆樹，想著比鬆樹更為曆史的故鄉，隻有這樣才能平靜我內心激動的波瀾。　　一棵樹籽成長為一棵樹，是多麼的艱難，人亦如此，我們匆忙來到這個世界，是母親給了我們的愛，作為人來說，要比植物要幸運得多，像那棵鬆樹，它並不能養育那些飄飛的鬆籽。麵對著茫茫的鬆籽飄飛，我無法想象母親養育我們的苦楚，我們在母親的苦楚中長大、變老、然後死去，那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行走在故鄉，我快成為迷失在故土的一樁舊事了，在這個鬆籽飄飛的季節，生的以後暫且不說，最為感動的是，鬆籽在我匆忙離去之際，被一雙稚嫩的手捧起，比捧起一個童話還要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