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姐家鄉神木投資煤礦1年賺2億 99%家庭借貸
神木民間借貸資金鏈趨於斷裂,政府責令退出高額利息,按比例補償放貸者
“房姐”龔愛愛被抓,令神木縣民間借貸危機逐漸浮出水麵。
在神木,巨額民間資本的逐利衝動,催生了龐大的民間借貸。經濟形勢好時,資金流向煤炭、房產等領域,獲取高額利潤。但隨著去年煤炭價格一路走低,資金鏈趨於斷裂,整個神木的民間借貸體係麵臨崩盤。與此同時,金融風險與日俱增,社會不穩因素加劇。
從鄂爾多斯(9.47,0.03,0.32%)學習歸來的當地官員,正試圖減輕這一危機帶來的負麵影響。但過於單一的經濟增長方式和失控的民間借貸,使得神木或將遭遇六七年高速發展以來的第一個嚴冬。
2月3日,在消失了19天之後,“房姐”龔愛愛選擇在北京投案。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她41套房產成為網絡焦點。
而在龔愛愛的老家神木縣,擁有數個戶口、大量房產並不罕見。當地人投資的房產遍布全國。此外,煤炭業投資也是資金的主要流向。
支撐這一龐大投資業的,是滲透神木各個角落的民間借貸體係,龔愛愛也是借貸鏈條上的“一環”。
隨著龔愛愛的上線張孝昌被立案調查和龔愛愛被抓,這一民間借貸鏈條崩裂之勢越發嚴峻。
“大家都搶著借錢給她”
曾是吸收資金和放貸大戶,資金斷裂遭債主網絡舉報
龔愛愛作為“房姐”一夜成名前,在神木已經是個人物。
1986年,她進入神木縣信用聯社(神木縣農商行前身)大柳塔分社,從基層信貸員做起。因工作業績突出,2004年成為神木縣農商行興城支行行長。經過多年的經營,已成為擁有房產、煤礦、酒店、購物廣場的“女強人”。
2006年後,煤礦收益呈幾何級數增長,吸引大量“閑錢”加入。神木的民間借貸隨之興起。龔愛愛也加入其中,她的吸、放貸款是神木典型的操作模式——從民間吸收閑散資金再轉手放高利貸。
據多名知情人士稱,龔愛愛在其控股的愛麗莎購物廣場開設一家典當行,以2分至2.5分的月息從民間吸收資本,再轉手以3分至3.5分的月息放貸出去,賺取其中的差額利潤。
神木有數百個非正規的典當行,龔愛愛的典當行也沒有注冊登記。但雄厚的資金和素有能力的形象,“令大家都搶著借錢給她”。
而在2012年,多數典當行的資金斷裂,放出的貸款無法收回。龔愛愛也遭遇這一命運,她無法償還借貸來的資金。龔愛愛的一位生意合夥人稱,龔的典當行涉及資金30多億元。
當地許多人的說法是:債主們討不到錢,於是發網帖舉報。“房姐”隨之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
投一個億,收兩個億
“房姐”龔愛愛在神木縣愛麗莎購物廣場投資3525萬,占到50%股權。新京報記者 周崗峰 攝
神木縣,大砭窯煤礦。龔愛愛在此入股1500萬元。新京報記者 周崗峰 攝 房姐:拉響神木民間借貸警報
掌握放貸權的龔愛愛成了煤老板的“財神爺”
和幾乎所有的神木富人一樣,龔愛愛的致富曆程,與這座城市的幾年間財富的迅速擴張息息相關。
因傳說中的三株古鬆得名的神木,東臨黃河,西連毛烏素沙漠。除了是楊家將戍邊衛疆,佘賽花的家鄉,這裏並沒有多少讓人豔羨的資本。但在這片黃土地下,有埋藏了億萬年的寶藏:神木59%的土地下都是煤層,有4500平方公裏之多,探明儲量500多億噸。
煤質的優良也屬罕見,特低灰、特低磷、特低硫、中高發熱量。在追求環保的現在,神木煤成為被追逐的奇貨。
2008年前後,神木進入了高速發展期。這一時期,煤炭價量齊漲,每噸從2005年的50元,升到500元;年產量從2007年1億噸增加到2011年的7.74億噸。
2008年,神木在全國百強縣裏排名92位;2011年,躍至36位。
神木人享盡了煤炭資源帶來的紅利,承包煤礦或者煤礦入股,投入一個億,第二年就能收獲兩個億,致富速度驚人。據2011年5月出爐的《中國民間資本投資報告》顯示,神木縣資產過億的富豪超過2000人。
龔愛愛也搭上了順風車。2004年,她任縣農商行興城支行行長時,恰逢煤礦井噴式發展,在迫切需要資金的煤老板眼裏,掌握放貸權的龔愛愛簡直是“財神爺”。
商人賀國楨介紹,當時的“行規”是貸款要給銀行工作人員回扣,比如貸款500萬就得拿出煤礦100萬元的股本給貸款人作為“回報”。就在當行長的第一年,龔愛愛通過其哥哥龔子勝作為其代理人入股大砭窯煤礦1500萬元。
享受奢華之外,富起來的人開始為資金找升值的出口。中央財經大學教授李建軍測算,神木民間資本總量在500億元以上。“龐大而且活躍的資金流動,使得神木的金融市場風起雲湧。”
手寫借條可貸百萬
一覺醒來,街邊冒出一堆借貸公司
2009年起,神木人為民間遊資找到了升值出口——民間借貸蔓延開來。
賀國楨回憶,幾乎是一覺醒來,臨街好的門店,都掛上了一塊塊諸如“××投資公司”、“××擔保公司”的招牌。
更多的是沒有門店的皮包公司,在酒店租間辦公室,甚至在家裏擺張桌子,放個保險櫃。再甚者,腋下夾個皮包,裏麵放上一遝票據,就四處遊走吸貸轉貸。
馬先生也成了一個“夾包族”。他介紹,2009年到2010年,神木有投資公司、擔保公司、典當行以及小額貸款公司近200家。而像他這樣的“夾包族”難以計數。
這種融資方式興起的動力,是投資煤炭業的高額回報,老板們渴望進一步投資。但從農商行和商業銀行貸款手續複雜,成功率低。
民間借貸應運而生,將投資機會較少的普通人手中的遊資彙集起來,供給大老板。
這些公司向社會吸收資金的月利息為2分到2分5厘,放貸的月利息3分5厘到4分不等。雖然遠高於當時銀行貸款幾厘錢的月利息,但既無需擔保,也無需繁瑣的手續,手寫一張借款單就可完成,而且幾乎當場就可提錢。
2009年開始,神木大興炒露天煤場,炒家從本地炒到鄂爾多斯、甚至遠赴新疆。一家正規小額貸款公司劉姓經理介紹,民間借貸的大量資金中有六成到七成流向房產與煤炭。而來自縣金融辦2011年的數據是,貸款約68%流向了煤炭、化工電力等行業。
另一部分融資被用於滿足個人消費,甚至流向賭博市場。在當地,有錢人賭博的規模越來越大,一次動用的賭資高達千萬元。
這類民間借貸與國家金融政策並不相容。根據國家有關規定,即使是正規的小額貸款公司也隻許放貸,不許吸納資金;擔保公司、投資公司、典當行更是不能從事任何形式、性質的金融活動。
但在神木,這些非金融性質的公司卻公開、大規模、大範圍進行金融活動。馬先生介紹,當地近200家投資公司、擔保公司和典當行,很少完全從事過其工商營業執照規定的業務,所進行的完全是吸收資金和發放貸款。
在這些吸貸轉貸的人中,神木縣城內最受人信賴的是龔愛愛,商人喬秀峰、王文明以及張孝昌等人。
其中,新世紀(9.67,-0.06,-0.62%)黃金珠寶城的老板張孝昌是黃金炒家,他的借條十分簡陋,上百萬資金的借貸手續就寫在其珠寶城銷售單據背麵。
抵押房產借款放貸
“神木100個家庭有98到99家參與借貸。”
民間借貸網織成後,神木縣幾乎每家都被網羅其中。“不敢說100%參與,但神木100個家庭有98到99家參與借貸。”馬先生說。
民間借貸除了從個人手中吸收閑置遊資,還有大量資金來自銀行。包括農村合作銀行和商業銀行。
馬先生透露,一些典當行是由幾個人合夥成立,經常有銀行的職員或領導參與其中。通過這些人的職務便利,可從銀行大量貸款,轉手高息放貸。
而手無餘錢,又沒關係的普通民眾隻能靠抵押貸款。64歲的劉奠業是石油公司的退休工人,拿房子做抵押從工商銀行(4.33,-0.09,-2.04%)貸款150萬,月息6厘到7厘。貸出來的錢投進了典當行,能夠獲取2分5厘的利息。
這種做法很常見。一位工商銀行小額放貸業務員透露,2010年到2011年,30萬-50萬元的抵押貸款,平均一天要操作20到30筆,周六日都要加班,抵押物大都是房產。貸款者絲毫不避諱用途,就是投入民間信貸吃利息。
如果手有餘錢參與民間借貸算是風險投資,那麼拿房子抵押貸款參與投資的人,“是把身家性命寄托在此了。”馬先生說。
據當地媒體報道:2010年1至9月,神木縣金融機構存款規模連續下滑,並出現10年來首次滑坡。人民銀行神木縣支行經調研認為,“主要原因在於地下錢莊高息吸收大量存款,居民散戶資金被少部分老板集中貸走流向了西安、北京等地的房地產開發和內蒙古的‘明盤’(露天煤礦)開采……”
神木的“民間高息借錢”在2012年夏天甚至傳到了西安。西安商人王勝利多方打聽後,將自己的商鋪作價80萬元轉讓,托在神木的老同學賀國楨借給了張孝昌。
賀國楨和張孝昌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前後4次借給張孝昌1380萬元。賀說,最旺盛的時候,西安甚至北京的許多人都紛紛托關係主動要求把錢借給張孝昌。
知情者稱,在向張孝昌借錢的人中,有許多公職人員甚至領導。但如今這些人有苦說不出,也不敢張揚。因為擔心說出來後,別人會質疑“巨額財產來源不明”。
放貸大戶一夜間消失
源頭產業無法支持高利息,民間借貸資金鏈斷裂
2011年,神木民間借貸最高潮時,多米諾骨牌從鄂爾多斯到來。
這一年,鄂爾多斯近乎於瘋狂的“造城”運動難以為繼,樓花無法售出,樓盤無人問津。這一風險迅速轉嫁為貸款風險,導致鄂爾多斯高利貸崩盤。從神木來的民間借貸資金被套住。
賀國楨介紹,2011年,去鄂爾多斯投資房產的神木籍老板郭岐峰因2000多萬資金無法收回,在東勝跳樓自殺。
另一個不利因素是國際煤價持續下跌,輸煤港口煤炭大量積壓。2012年初,煤炭出坑價降到最低四百元一噸。
源頭產業的利潤已無力支撐民間借貸的高利息。兩番夾擊之下,神木民間資本市場轉冷。吸儲放貸的“大佬”劉國林、王鳳義等人先後“跑路”。縣城裏大量小額貸款公司關門。
2012年,工商銀行負責小額貸款業務的林女士閑了下來:“還錢的多了,貸款的少了”。民間資金開始流回了商業銀行。
此時,黃金珠寶城老板張孝昌的實力仍然被深信不疑。
“張老板有好幾噸金子,100多噸白銀。幾年來,他從不欠利息,有保障。”2012年,65歲的退休幹部馮祝文,仍把自己在其他典當行的錢拿出來,投給張孝昌。
即使是在富有的神木,張孝昌也是一個財富傳奇。出生於1958年的張孝昌在80年代隻是個銀匠。經過10多年的積累後,張孝昌開始涉足黃金加工業。
2000年以後,許多“一夜暴富”的煤老板們“披金戴銀”。借著“煤老板”一擲千金的豪爽,張孝昌完成了原始積累。2005年以後,張已經基本上壟斷了神木黃金、珠寶市場。
煤炭經濟形勢大好時,專家認為白銀會翻倍增長。據張對朋友透露,他決定通過融資囤積貴金屬,等貴金屬價格最高時拋出,不僅能還上借款,還能大賺一筆。
有坊間說法稱,2010年到2012年,為囤積黃金,張孝昌除貸款4億元之外,又以37名親友的名義從當地工商銀行貸款共計3.7億。這些貸款均由張孝昌擔保,然後轉手給張使用。
除銀行貸款外,張孝昌還通過民間借貸廣泛吸納資金。用這些資金,張孝昌在黃金市場購買了3噸黃金和100多噸白銀。
許多放貸人將賭注壓在張孝昌的身上。龔愛愛的商業合作夥伴稱,她也是其中之一,將1.2億元貸給了張孝昌。
龐大的利息讓張孝昌隻能用新收儲的資金填補利息黑洞,但隨著2012年神木民間借貸鏈條的斷裂,他已無力吸收新的貸款進來。
2012年12月1日晚還在收儲的張孝昌,2日突然消失。當得知消息的數百債權人聚集在金店時,隻剩下空空的櫃台。張孝昌也已關機。
金融炒客紛紛外逃
神木法院每年受理的借貸糾紛案件,記錄了民間借貸的軌跡
2008年,案件數251件;2009年260件;2010年456件;2011年679件;2012年截至9月份,1656件。案件最多時正是民間借貸瀕臨崩盤的2012年。
一場牽涉到神木大多數人的“金融危機”已經開始,帶來的社會風險也在顯現。2012年,一些放貸老板消失了,金融炒客們也紛紛逃離躲債。
馬先生稱,有放貸人開始請討債公司幫忙。甚至把欠錢的抓去,關押在地窖裏,每天隻扔一棵生白菜,既當水又當飯,答應打款才放人。據他了解,已經發生了一起持刀討債未果的傷人事件。
2012年12月12日,神木人武安詳在西安香格裏拉酒店割腕自殺,據了解他曾在張孝昌處投入600萬元。
2013年1月23日,神木縣國內安全保衛大隊政治教導員張英被發現服毒死亡。
據稱,他生前開設了一家典當行,數千萬元貸款收不回來了。
據龔愛愛的合作夥伴透露,龔愛愛因放貸資金鏈條斷裂,情緒低迷,2012年10月曾在神木家中用頭撞牆。
更多的受害者是並不富裕的神木人。52歲的張振剛,兒子殘疾,靠打小工攢了5萬元,又借了5萬,放貸給張孝昌,本準備在去年12月取第一次利息,但是連本帶利一分錢也沒有拿到。
今年2月3日,部分張孝昌集資案的受害者打條幅聚集在東興街。他們希望政府能出麵解決。
賀國楨對神木的未來也隱隱擔心,他說:“我賠了就賠了,至少還能活下去。那些把全家資產都放貸的人,如果處理不好,會出大事。”
賀國楨在借貸過程中,看到很多“親朋好友,兄弟反目”的情況。他說神木的民間借貸已開始崩塌。
政府責令清退高額利息
按比例補償基層放貸者;對應案件成立專案組
一位當地公務員說,往年臘月二十三,各政府部門差不多處於放假狀態。但今年卻天天開會商討應對民間借貸資金鏈斷裂的辦法。
早在2009年,神木縣的擔保亂象已經引起省市金融辦、人民銀行等部門的關注。2009年7月神木縣政府發出《關於集中整頓和規範信用擔保公司的通知》,開展為期160天的專項整頓,取締了一批不規範的擔保公司。至今,正規小額貸款公司與擔保公司已有22家,還有30家正在等待批準。
神木縣金融辦主任劉琦雲介紹,神木縣金融辦曾多次對小額貸款公司、典當行等民間融資機構舉行講座等活動,並開展大規模宣傳,強調風險。
如今,血本無歸的民間借貸者把討回本金的希望寄托在縣政府身上,每日都有人到縣政府討說法。
縣政府在2012年已經到鄂爾多斯調研,學習鄂爾多斯處理的經驗。
劉琦雲稱,政府不可能“出錢補窟窿”。政府的思路,是查清已經拿到高額利息的借貸人,令其將高額利息退出,用退出的錢,按比例補償給基層放貸者。對借款不還的企業,政府出麵責令還款,不惜讓其“傾家蕩產”。
神木許多放貸人獲得的利息已超過本金,政府針對的主要是這部分人。當地放貸小戶月息2分5厘,超過千萬的大戶利息在3分6厘左右。這意味著,兩年時間利息就可以超過本金。
張孝昌記錄了部分大戶從他處領的利息:“本錢除外,張振平妻王玉鳳5億多,李德雲1.8億,郭振江和他們公司3億……”僅這些大戶,張孝昌已經付出23億元的利息。
目前,神木縣已經成立了領導小組,製定了規範金融秩序專項行動小組,建立了打擊和處理非法集資監測預警製度和防範預警體係,檢察院、公安、金融辦等部門聯合,每一個案子都成立對應專案組。
神木縣金融辦證實,目前神木縣法院對涉案金額500萬以下的不予立案。劉琦雲解釋,500萬元以下的都是散戶,多是活命錢,這也是最影響社會穩定的一環。通過訴訟解決,時間太長,執行也存在困難。散戶等不起,需要政府出麵協調解決。
一位神木當地官員透露,根據神木縣政府研判,2013年或成為“神木艱難的一年”。到五、六月份,因民間信貸危機帶來的問題可能會大規模爆發,“那時社會風險會更大”。
該官員還透露了另一個讓神木縣政府擔心的問題:民間資本的崩潰,加上煤炭市場不振,依靠資源的神木發展神話也難以延續。
□記者 劉一丁 蕭輝 陝西榆林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