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謀:羊(散文)
羊(散文)
文/張謀
有時,我在想,我們在對待一些事情上完全可以做到像一隻羊那樣從容,安祥。比如對待生老病死這些往往有些沉重和壓抑的事情。羊的目光總是那樣的純淨,不帶有一絲一毫的雜質。仿佛整個世界在一隻羊的眼裏都是透徹澄清的,天是那麼藍,水是那麼清,草是那麼綠。羊有著一雙天使的眼,因而沒有淚水,亦不可能知道傷悲。在一隻羊的眼裏,所有事物都隻呈現出美好的一麵,它慈悲著這個世上的一切。前世裏,它可能是個口含仙草的聖者,所以它對任何的事物都能表現出寵辱不驚,不悲不喜,用一顆平常,寬容的心盛容著紛雜的,瑣碎的世事,它願意承接命運賜予的一切,包括未知的死亡……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一隻羊來到我的身邊,我似乎從來都沒有認真的看過它一眼,它予我可以說沒有任何瓜葛,這樣說並不是我薄情,而是因為當時的確太小,記事不多。在我喝著剛蒸出來熱乎乎冒著熱氣,散發著羊臊味的羊奶時,我同樣沒有想到過它,我隻知道奶奶端給我,並哄著我喝下去,說喝下去就能長得白白胖胖的,我甚至不懂得白白胖胖是什麼概念,我又怎麼會知道這羊奶是從哪來的,由此而聯想到一隻羊呢?在我僅存不多的記憶裏,我不停地苦苦尋覓,也隻能找到一些不完整的,零散的記憶碎片,我似乎也曾牽著一隻羊,一隻白色的羊,順著家門口的那條鄉間小路,按照奶奶說的,把羊帶到有青草的田野裏,把它拴好,然後我就自顧自的玩了。我從沒有留意打量過這隻羊,不清楚它為什麼咩咩的叫,也許是因為它回到了屬於它的天地吧。這隻羊是奶奶從外麵買回來一手養大的,放羊,給羊割草喂食這些事一直都是奶奶一個人做的,家裏其他人都很少過問它。而我,整個一個忘恩負義的主,隻知道喝羊奶,對羊則不聞不問,奶奶讓我幫她放羊,我不高興時就鞭打它幾下出氣。
在另一些時間裏,我放學回家,聽母親說羊沒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一點也沒有在意,好像那是一件跟我完全無關的事情,我跑出去找小夥伴們依舊玩我們的捉迷藏,玩得興高采烈。羊死了這件事,對於我當時而言,就好像是在路上走路時無意間踩死了一隻螞蟻。根本就不是個事。時間磨滅事物的同時,也會印證一些事情,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我可能是開始記事了,慢慢的變得懂事起來。我和小夥伴們在我們家老院子玩捉迷藏,輪到我去藏,他們找時,我還真不知藏在哪裏,才能讓他們找不著。樹上,柴草堆都有人藏過了,容易被找著,豬圈裏有豬,太髒了,雞窩裏又太小,鑽不進。偶然間,我看到廚房牆角處有一個搭起來的小棚子,簡易,不起眼,好了,我就躲到哪裏麵去,小夥伴們找啊找,就是沒有人留意到那個不起眼的小棚子。當他們個個垂頭喪氣說找不到不找了時,我才從那個不起眼的小棚子裏麵鑽出來,嚇了他們一跳。後來,我才知道,我躲藏的那個小棚子是那隻死掉的羊的棚子,它曾經在裏麵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從那個時候起,我才重新審視起那隻己經沒了的羊,遺憾的是我隻能通過記憶的雞零狗碎……
我似乎站在己經消失了的老院子裏,聽鄰家的二婆跑到我們家院子裏緊張的呼叫著,南邊地頭大水渠邊的羊是咱家的吧,那隻羊吊死了。然後院子裏亂糟糟的一陣騷動。父母,奶奶,叔嬸們都聞聲從屋子裏跑出來,有的則直接衝出家門,往拴羊的地方趕去,我怔怔的站在院子裏,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隻知道絕不是什麼好事,從緊張,沉重的氛圍裏我感覺到了這一點。後來我才清楚的知道,羊拴在渠邊上,吃渠邊上的草時失足,掉了下去,繩子不夠長,羊又沒有掉到渠底,在渠半坡的斜麵上給繩子勒住脖子吊死了。我能想像得到羊被吊死時的場景,一定很淒涼,羊一定也曾掙紮,反抗。它的從容,安祥,並不是指逆來順受。知道羊是這樣死的後,我的心裏掠過一陣陣的不愉快。羊死後,奶奶把羊埋在了院子後麵的一棵桐樹下,這也算是對羊最後的慈悲吧。不僅如此,我還記得奶奶把一塊磚頭大小的四方體用紅布包裹了起來,埋在了家門口不遠處的渠邊上,按奶奶的說法,家裏六畜有不安,是不好的征兆。她找人看過風水,說家門口正對著遠處荒野裏的幾座墳頭,所以會產生晦氣,之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去掉晦氣,避邪免災,保家裏六畜安寧,人人平安。盡管我長大以後知道了這個行為是盲目的,但我總是想著哪一天,找到那塊地方挖出來,看看奶奶埋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羊死了真的是個不好的兆頭,沒過多長時間,奶奶便病了,並一病不起,最終離開了我。奶奶在世時對我的疼愛是無以複加的,她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也許是因為當時我年紀尚小,也許是因為我懂事後一直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奶奶離開我的時候,我沒有哭,以及在以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確定我一滴淚也沒有流過。其實我根本做不到像一隻羊那樣從容的麵對一切,眼裏隻看得到美好,沒有淚水亦不懂得傷悲。奶奶下葬的那天,我站在邊上,聽姑姑,嬸子們在私下說著我,她們說,奶奶生前最疼的人就是我了,我竟然不哭,有人說我年紀小,不懂事。我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繼續和小夥伴玩著,似乎我對奶奶的死無動於衷,和之前那隻羊死了一樣,是件與我完全無關的事情。其實在我當時幼小的心裏,我一直以為奶奶是出遠門了,這在以前也有過的,隻是走遠房親戚去了,過一段時間她就會回來的,隻不過這一次時間上要比以往都要長……若幹年後,當我知道奶奶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時,我常常偷偷地抹著眼淚想起奶奶,我想我的痛苦無人知曉。
有時,我還會想,羊表麵的從容,安詳,是不是因為它把巨大的傷悲都埋藏在了心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