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軍：娘 親
遠山將已經七十歲的老娘從老家深山的煤礦接到了西安。
在接來老娘之前，遠山一次次的和媳婦櫻桃商量，他害怕媳婦和老娘合不來。櫻桃說，怎麼會呢，俺娘是娘，你娘也是娘，生了咱們養了咱們，辛辛苦苦一輩子不容易。雖然咱家不富裕，但老人不能不管。
其實老娘並不願意來大城市。雖然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但老人在煤礦生活了大半輩子，她對那裏有著深厚的感情。再說啦，老娘也擔心，將來如果和兒媳婦生活不到一塊兒，不僅惹人笑話，最主要的是破壞了兒子的家庭幸福。
然而娘畢竟老了。歲月的滄桑凝成了皺紋爬滿了老娘慈祥的臉，人生的風霜染白了老人的頭發，她顫顫巍巍的雙手青筋凸顯，手背上明顯的印上了點點老年斑，雖然聲音還是那麼洪亮，但明顯的沒有了底氣。遠山一遍遍懇求老人，並且說，每個月從西安回來看老人，來回路費也不少花錢，與其月月來回跑把錢都花在路上，不如老娘搬過去和我們在一起，既能為我們照顧孩子，又能為家裏做點兒飯什麼的，而且省了好多不必要的開支。
老娘本來不愛說話，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就更加沉默寡言。她可以不給兒子遠山麵子，但不能不給兒媳婦櫻桃麵子，於是在櫻桃帶著孩子博博回到礦上請老娘去西安的時候，老娘猶猶豫豫地答應了。
剛開始的時候，櫻桃嘴很甜，老娘也露出很少見的笑容。遠山和櫻桃忙著做小生意。老娘就在家裏照顧孫子博博，並且做飯洗衣服幹雜活。
日子如流水一樣過去。雖然也有一些雞毛蒜皮的不愉快，由於遠山的規勸，櫻桃都沒有發作。但漸漸的笑臉變成了平麵，仿佛沒有表情，其實內心已經有些冷淡。遠山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有時候怕老娘受委屈，隻有對櫻桃忍讓。
有一天遠山看到有一個寧夏人賣的羊毛坎肩不錯，就想給母親買一件。後來恐怕櫻桃有意見，就買了兩件，準備給遠在幾百裏外的丈母娘一件。一件質量好一點兒，一件皮毛暗一些，但價錢一樣。遠山把皮毛好一點兒的給了母親。可是過了幾天，他卻發現母親穿的是那件皮毛暗的，那件質量好一點的卻給了丈母娘。遠山心裏有些不高興。但為了一家人的和諧，也沒說什麼。
丈母娘看到女兒送給她的羊毛坎肩，卻覺得沒有什麼用。因為她的衣服早就多得穿不完，而且因為家裏有四個女兒，四個女兒一人買一件就有四件。羊毛坎肩就放在紙箱子底，一年後遠山幫她整理屋子時看見坎肩兒受潮已不能穿了，隻好丟進了垃圾堆。丈母娘說在家裏比較悶，想到西安玩兒上幾天。遠山和櫻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丈母娘到了以後，剛開始遠山和櫻桃讓老娘和她住在一間屋裏一個床上，丈母娘卻堅持睡在沙發上。幾次謙讓以後，隻好由著她。可是不到一個月，丈母娘睡到了床上，老娘卻睡在了沙發上。遠山覺得反正丈母娘住不了多長時間，就沒有在意。但內心裏卻覺得丈母娘太強勢，不僅喜歡喧賓奪主，而且常常自以為是。遠山看櫻桃的臉上，也漸漸沒有好臉色。
櫻桃一發脾氣，就喜歡拿孩子出氣。孩子一哭，老娘總是護著孩子，丈母娘總是說：“孩子嘛，哭兩聲怕什麼。”丈母娘越這樣說，遠山心裏就越生氣。不知不覺間，臉上也就失去了客氣和熱情。
老娘去買菜，買完菜又做飯，做好飯又端上桌子，丈母娘卻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遠山看了就心煩。
丈母娘高興的時候，和女兒櫻桃有說有笑，卻把老娘冷落在一邊。丈母娘不高興的時候，就吊著個長臉。一會兒噘嘴，一會兒斜眼，一會兒說些叫人回答不上來的冷言冷語。櫻桃雖然不高興，卻從來不責怪自己的母親，總是把怨氣撒在孩子博博身上，連帶著老娘也跟著受了不少窩囊氣。
這一天，老娘又出去買菜，家裏丈母娘看著博博玩耍。丈母娘隻顧看電視，博博竟然從二樓跌了下去！等到丈母娘想起來的時候，卻找不見博博了。丈母娘往樓下一望，原來博博被摔昏了。幸運的是雖然劃破了頭皮，卻掉在一樓垃圾堆上，沒有生命危險。等到老娘買菜回來，看到博博哭得滿臉鼻涕，眼睛也腫了，頭上有幾塊磕破的皮。老娘急忙抱著博博去醫務所包紮。遠山和櫻桃回來，看到博博的樣子，心疼得不得了。遠山沒有吭聲，櫻桃就沒有好氣：“兩個大人，看不住一個小孩。”孩子見了母親，哭得更厲害了。老娘就說，你們誰也別抱怨，都是我不小心，把博博摔成了這樣。櫻桃就以為博博是老娘給摔的，一肚子的怨氣都藏起來，其實內心對老娘就沒有了一點點的熱情。丈母娘不僅不自責，反而大模大樣，毫不在意。母親從來沒有說起過博博摔傷的過程，也從來沒有說過是丈母娘的責任。直到一年以後，無意之間，丈母娘和櫻桃聊天的時候，才說出事情的經過。
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有許多虧欠。倒不是東西不好賣，而是增加了好多亂收費的部門。那天晚上，櫻桃數錢的時候，發現有一張假錢，頓時就對遠山發起火來。遠山覺得兩個老人都在隔壁，忍著。櫻桃卻不依不饒，惡言惡語。遠山實在忍不住了，就吼了一聲，把孩子嚇哭了。櫻桃撲過來和遠山廝打，遠山最愛孩子，害怕嚇著孩子，就退；櫻桃仍然撲著打遠山，遠山的臉都被撓破了。遠山一股怒氣上來，一巴掌就把櫻桃打趴下了。遠山覺得忍了很久的氣一直沒有發，而且覺得櫻桃把孩子嚇得哭聲都變了也不退讓，就把櫻桃按在地板上揮拳打了幾下。櫻桃又哭又罵，老娘拿了一根木棍，狠狠地打遠山，丈母娘過來了也跟著哭鬧，一邊哭一邊說：“你們這是煩我，嫌我在你們這裏住了幾個月了，明天我就走，省得戳瞎你們的眼！”母親抱著博博，哄完櫻桃，又勸丈母娘。那一晚，遠山真的覺得受夠了。他真的想放棄這個家，到深山老林出家當和尚去。
第二天，事情還沒有完，丈母娘鬧著非要回去不可。好容易勸得平息了。彼此之間更增加了不少怨氣。
又過了半個月，丈母娘終於還是回去了。來的時候除了一身衣服，就是吃剩下的半斤綠豆糕。走的時候遠山和櫻桃給他買的衣服就三個大箱子，另外給她買了兩袋子吃的東西，還給她帶了兩壺五斤裝的香油，另外遠山又給他買了票送到車上，而且另外給了她五百元錢。而在頭一天晚上，櫻桃已經瞞著遠山給了她一千元。
丈母娘走後，櫻桃睡著不起來，和遠山慪氣。一連慪了幾天的氣，天天都是老娘做飯，老娘給櫻桃端著吃，老娘看孩子，老娘哭著對櫻桃說，你不看遠山，不看我，你就看著孩子博博，這個家還得靠你啊！櫻桃才起床了。
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錢越來越緊張。原來借給櫻桃四妹子家的一千元錢，遠山也硬著頭皮去要了回來交給櫻桃，準備幾天後去進貨。
那天準備出發去拿錢的時候，錢卻找不見了！櫻桃幾乎把家裏翻遍了，就是找不到。於是櫻桃就懷疑是老娘拿了。
遠山問老娘拿沒有。老娘先是一愣，後來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替你們收拾了起來。老娘從一個包裹裏拿出一個小包，哆哆嗦嗦的握著一千元錢，顫顫抖抖地交到櫻桃手裏，一轉身，肩膀一抖一抖的像在抽泣。而遠山和櫻桃並沒有看到。
從此，櫻桃對老娘就沒有好聲氣，說話之間總是盛氣淩人的。有一天，老娘收拾了行李，決定要回到煤礦去。櫻桃不留，遠山留不住。遠山去送母親。母親上了汽車，在窗戶口揮著手，嘴唇哆嗦著說：“回去吧，孩子。娘會照顧自己的！”
汽車走遠了，遠山還站在那裏，想起老娘在這裏不到一年，就要回去，想起老娘已經七十多歲，還這麼艱難，想起父親活著的時候，遠山眼裏滿是淚水。
老娘走後不久的一天，櫻桃在整理櫃子時，發現一本書裏夾著一千元錢！原來櫻桃把錢放在這裏，當時忘記了，怎麼找也找不到，就以為是老娘拿了——其實老娘根本沒有拿，老娘給遠山的一千元錢，是老娘自己存下的。櫻桃這才知道錯怪了老娘。
櫻桃決定和遠山回去，向老娘道歉。
當他們趕回老家時，令他們沒想到的是，老娘已經咽了氣。
眼淚從遠山和櫻桃的眼裏不住地流下來，流下來。博博也哭著喊：奶奶，奶奶呀，你怎麼不說話呀！
（作者單位：神東煤炭集團開拓準備中心攪拌一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