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軍：祖墳
村裏有二三十戶人家，原來以種地為主。現在土地交給了老弱病殘，青壯年以外出打工為生。村頭有一座廟宇，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原來廟宇的牌樓上有兩個大字“忠厚”，後來風吹雨打歲月腐蝕，“厚”字剝落了，隻剩下了一個“忠”字。再後來風雨侵襲，“忠”字的“心”又逐漸腐蝕了，隻剩下一個“中”字，沒有多久，中間的一豎也沒有了，隻剩下一個又寬又大的“口”字，老輩人沒有多少文化，都叫它做“口子廟”。
口子廟裏麵原有一尊神像，如今早已經沒有了。留下的是千百年來的敬畏。可是隨著社會的變遷，人們漸漸對神失去了敬畏之心，漸漸對金錢崇拜得五體投地了。於是人們再見到口子廟的時候，漸漸發覺那個口子的“口”，原來是過去銅錢裏的“孔方兄”，以至於人們把裏麵的神又理解為財神了。崇拜財神不知道從何日開始，到如今發展到鼎盛極致。守護土地的人，人們把他們視為傻帽，倒買倒賣的，人們倒說他機智，不管幹什麼隻要有了錢，許多人都羨慕。但廟還在，似乎還有神。
一場暴風雨之後，這座廟宇徹底倒塌了。
老年人都說這事情有些怪異，是不是要有什麼不祥的災難降臨此地。
年輕人根本不在乎老年人的感受，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仿佛廟宇的事情與他們無關。
有一個年輕人甚至偷了廟宇的磚瓦，給自己蓋了新房。
就在廟宇倒塌的那個夜晚，張有福家的祖墳也塌陷了，在墳地的一個角落陷進去一個黑洞。爺爺發現後，叫兒子張有才去把洞堵上，兒子張有才說忙著打工，現在最重要的是掙錢，沒有時間，等什麼時候閑了再說吧。爺爺讓大孫子張華去堵洞，張華說現在正忙著做生意，哪有心思去堵洞？爺爺讓二孫子張揚去堵祖墳上的洞，張揚沒有搭理爺爺，轉身走了。爺爺讓三孫子張明去堵洞，張明說現在正準備高考，等高考完了再說。爺爺幹生悶氣，沒轍自己去堵洞，已經八十多的人，沒有什麼力氣，沒想到竟然掉到洞裏，窒息死亡了。家裏人都怪他年紀大了多管閑事，又想起他活著的時候的許多往事，禁不住都哭了。本來張有福最後的願望是死後能夠埋進祖墳，可是現在政策要求火化。其實政策也是看錢行事，隻要給鄉政府管事的幾千元錢，土葬就可以大搖大擺地進行。但是，兒子張有才現在做主，他窮了一輩子，本來名字裏有“財”，但由於小時候不好好上學，把個“財”改成了“才”，所以即使是父親死了，也不舍得花幾千元錢去擺平鄉政府官員。於是張有福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就落了空。張家祖墳上的洞依然沒有人去堵。
火化張有福後不久，又下了一場大雨。老天爺仿佛很不高興，那雨水就如瓢潑一般，整整下了三天三夜。雨過之後，張家的老祖墳竟然完全坍塌了；不僅陷進地裏三米多深，而且不見棺木，不見屍骨，仿佛以前就是一個深坑似的。張有才沒有辦法，隻好暫時不去打工，去整理祖墳。
張有才去整理祖墳的時候，在土堆裏發現了一塊烏黑的形狀不規則的石頭。他本來想把它仍然埋在土裏，但他三兒子張明說，先拿回家去再說，讓那些鑒寶的專家看看，說不定是文物哩。於是這塊石頭就被拿回了村裏。沒想到被外號稱作“瞎倒騰”的張有發看見了，問張有才：“賣不？”張有才說：“賣。你要不？”張有發說：“我要。隻怕你不賣？”張有才說：“隻要你要，龜孫子才胡說！”張有發說：“那你說多少錢？”張有才伸出一個指頭，他本來想說一百元，但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
張有發說：“一千是吧？一言為定，我給你。可不許反悔！”
張有才仿佛看見了怪物，眼睛瞪大了，眼神伸直了，舌頭僵住了，愣了半天，從嘴裏逬出幾個字來：“不反悔！”
張有發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在張有才眼前一晃，利索地嘩嘩嘩地點了十張一百元大票，給了張有才。張有才望著張有發遠去的背影，以為張有發腦子一定進水了。看看鈔票，掐一下自己的肉，真的。
張有才回家一說，女人高興地去割肉，三個兒子高興地說就像拾錢。三兒子張明以為自己有發財的眼光。
吃罷飯，張有才冷靜下來一想，既然“瞎倒騰”張有發敢要，那他就一定就能賺錢。那祖墳裏還有沒有這樣發財的石頭呢？
第二天，張有才早早起了床，扛了一把鐵鍬，直接就去了墳地。他想再挖挖，看還有沒有那樣的黑石頭。他剛走到地頭，就發現墳地上有一個黑影在活動。剛開始，把張有才嚇了一大跳，以為墳地有鬼，仔細一看，分明是個人在那裏撅著屁股挖墳哩。頓時一股怒火從張有才腳心升到頭頂，又從頭頂流到拳頭，他雙手緊握鐵鍬快步跑向墳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墳前一看，原來挖墳的不是別人，卻是昨天購買黑石頭的張有發！張有才揚起鐵鍬，就像瘋了一樣，向張有發拍去！這一下，如果打在張有發的頭上，非叫他去見閻王不可，即使見不了閻王，也要叫他到正在挖掘的墳墓裏去報到。幸虧張有發躲得快，張有才第一鐵鍬落了空，張有才又舉起鐵鍬，準備再打張有發。張有發也舉起鐵鍬，揚起來卻不打，等張有才撲過來，用鐵鍬擋住張有才的鐵鍬，急忙用哀求的口氣說：“哥，哥，先別打，聽我說，我說……”“他媽的，你小子挖俺祖墳，老子打死你狗日的！”張有才氣憤地罵著又舉起鐵鍬來。
張有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裏擠出幾滴似有若無的眼淚，說：“哥，我錯啦，你打死我吧！”張有才反而下不去手了。張有才問：“你說，你挖俺祖墳是啥目的？”張有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哥呀，還不是讓錢給害的！你知道，我做生意這半輩子，東奔西跑，啥錢也沒掙下。昨天你賣給我的那塊石頭，我昨夜賣給文物販子，賺了幾百元。我聽說你是在祖墳裏挖出的石頭。我就……哥呀，都怪我鬼迷心竅呀！”張有才罵道：“你個見利忘義的東西！我今天饒了你！給我滾！”
張有發急忙爬起來，像泥鰍一樣從張有才身邊滑過，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張有才一齜牙一咧嘴：“哥呀，以後再有那黑色石頭，別忘了賣給我！”張有才心裏一樂，心裏想，這人滿腦子都是發財夢呀！他又想到自己，自己何嚐不是被錢牽著鼻子揪著心哪！
他不多想，接著張有發挖過的坑繼續挖。挖了整整一上午，肚子餓了，眼睛花了，隨著一鍬鍬下去，希望像一個個肥皂泡飄向空中都破碎了。
他不死心，繼續挖。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隨著一聲哢嚓，張有才一鍬下去，果然挖出來一件東西。張有才滿懷希望用手扒開泥土一看，原來是一個死人骷髏。不用說，是他老先人的。但由於不是黑石頭，張有才很失望。他又挖，接著又哢嚓一聲。順著聲音響起，映入張有才眼簾的是一幕怎樣的畫麵啊，泥土堆裏竟然是好幾塊黑色的石頭！張有才頓時忘了肚子餓，忘了是在挖祖墳，他激動得跪在泥坑裏，渾濁的眼淚流下來，他想著是老天開眼了，老祖宗竟然給他留下這麼多的財富。他貪心不足，又往下挖，他看到了更多的黑色的石頭。他不敢再挖了。他倒不是害怕他老祖宗的在天之靈報複他，他也不是因為有了一些財富就滿足了，而是因為他害怕別人發現了，他就保不住挖祖墳的秘密了。如果被人舉報，或者有些有權有勢的人想害他，他一介草民死了都不知道咋死的。於是他把外衣脫下來，包滿了大大小小的黑石頭，用土把祖墳全部封好，準備背石頭。誰知由於心太沉，包在衣服裏的石頭他哪裏背得起來？可是他望著這些心愛的寶貝石頭，這可是一把把的錢呀！他拚死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搖搖晃晃把石頭背起來，一步三搖地不大光明正大地回到了家裏。
他本來想甩開張有發，自己去找文物販子，但又害怕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不保險。況且派出所有時候也抓盜墓者，前幾年村裏有一家清朝時候留下來的虎皮，派出所硬說是文物，給收走了；後來據說不是文物，卻再也沒有要回來。所以張有才害怕出事，他想既然張有發知道這事，就讓他去倒騰吧。我家隻要有錢賺就行。如果派出所抓住張有發，我就給他來個死不承認。於是第二次，張有才又把石頭主動賣給了張有發。
誰知道張有發嘴裏藏不住秘密。越是想保密的東西，越是有傳播的渠道。特別是發財的消息就像在雞群裏撒了一把米，這群雞轉眼之間就爭先恐後地你爭我搶了。村裏滿打滿算隻有二三十戶人家，瞞得住誰？都知道張有才發財了！而且發的是挖祖墳的財。
村裏有個二杆子人物名叫張一錘，無論幹什麼事情都是一錘子買賣。他就琢磨，張有才家裏祖墳裏有寶貝石頭，他張一錘家祖墳裏有沒有呢？發財夢做了半生，打工隻能糊口，發財簡直是做夢！張一錘倒是幹脆，直接在一個月光明亮的晚上，去挖自己家裏的祖墳。為什麼黑夜去挖？他一是怕人家笑話挖祖墳，而是怕挖不著更是給人留下話柄。
誰知張一錘挖了沒有多久，也在祖墳裏挖出黑石頭來。那種狂喜就像炎熱的夏季突然從頭頂澆了一桶涼水，真是爽快。張一錘繼續挖，沒想到地下也有許多。張一錘也找張有發出手。很快，張一錘也在發財。
張有才和張一錘就像吃了夜草的驢子，內裏膘肥體壯，外表仍然不動聲色。但急紅了眼的村民已經有幾家開始仿效了。幾家村民也開始挖祖墳。令人欣慰的是，他們幾家也發財了。
漸漸地，都不去打工了，都去挖祖墳。後來挖地三尺，再也挖不出那種礦石了，村民們又開始打工。
但沒有多久，一個好消息傳來，說這裏地下有豐富的煤炭資源，國家馬上就要征地了！征地，可是村民的又一次發財機會。而且據傳播消息的人說，征地隻要遇見祖墳，就會給幾倍的價錢。於是，村裏本來已經挖成深坑的祖墳又都像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甚至在沒有祖墳的地方也多了一堆堆蘑菇一樣的墳頭。
然而幾個月之後，消息被證實了：煤炭資源在鄰村，這裏隻是邊緣。許多村民眼巴巴地望著那一堆堆的祖墳，心裏涼到了極點。
許多老年人都想起昔日的“口子廟”，覺得現在的許多人都鑽進了錢眼裏。
（作者單位：神東煤炭集團開拓準備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