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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習華:狗日的小煤窯

作者:蕭習華 2013-03-25 09:47 來源:万博体育maxbextx主页 網

從省報上看到一則消息:2008年某月某日某市一個叫富豪煤礦的私人煤礦發生透水02manbetx.com ,死亡九名礦工。經查證,該礦是超能力生產,並存在偷稅漏稅等違法問題,該礦實際控製人匡建凡被刑事拘留。政府決定對富豪煤礦給予關井。
  其實,我對這個礦有些熟悉,與該礦還有一段故事。那是1999年的事了。

  三輛大貨車一大早就停在國有大礦狼子溝煤礦的廣場上,馬上就要出發了。車上裝著人和鋪蓋、棉絮等生活用品。這些人要去小煤窯打工,掙錢養家糊口。五千人的狼子溝煤礦處於半停產狀態,艱難度日,是被逼出來的無奈之舉。前不久還因為五百名職工下崗問題引發了群體性打、砸、搶、燒事件,在全國都有不好的政治影響。
  礦工們在車廂裏陰沉著臉,車下麵是他們的妻兒們恓惶的送別。九十月間早上的太陽是醉漢臉,紅紅的,給每個人的身上都塗抹上了一層金色輝光。到上午九時許要去的人才等齊,礦長豐永成和黨委書記溫書等礦上領導都來送行,我也參加了,我當時是黨委副書記。此次派隊伍去小煤窯打工意義十分重大,按通行的說法是換一種活法,也可以說是為擺脫目前國有大礦的困境殺出一條血路來。
  豐礦長宣布:出發。
  車子興奮地叫了兩聲,笨重的身子就動了起來,路不平,車子像船在風浪裏顛簸。送行的人被遺棄在廣場的壩子裏,車上的人看壩子裏的人逐漸變成羊屎疙瘩、變成螞蟻一般的黑點消逝。壩子裏的人看遠去的車子,也逐漸變成了三個火柴盒,變成一方空無一物的天空,慢慢地在視野裏消失。
  雙方的瞭望,充滿了辛酸、牽掛與期待。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蜿蜒爬行。在這座大山的北邊,是一個全省的著名產煤大縣,“三山兩槽”的地形,都儲藏了豐富且品質很好的煤炭。要去的這個煤礦叫富豪煤礦,名為鄉辦煤礦,實為私人煤礦,離狼子溝煤礦有一百多裏遠。狼子溝煤礦的這個工程隊將去這裏謀生。
  戰剛是這支隊伍的頭兒。他坐在駕駛室裏一言不發,此一去可以說是前途未卜。本來他是想借大學深造回來以後的機會,好好拚搏一番事業,但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結果。三年前他作為局礦勞動模範被送到北京的大學“勞模班”讀書,學的是采礦專業。三年的大學生活,充實了他的理論知識水平,為人生儲備了馬力。還未畢業時,全國的煤礦都相繼傳來不好的消息。畢業回礦後,隻在采煤隊實習了三個月,礦裏的形勢就急轉直下了。本礦的資源雖然還多,服務年限也還有七八十年,但主要是高硫煤,國家的環保政策限製開采,技改脫硫還未真正取得突破。戰剛過去一直是幹掘進,曾創下了全國掘進月進尺最高記錄,名字在礦區很響亮。為了保吃飯,大礦及時緊縮戰場,清醒地認識到沒有必要保留那麼多的掘進隊伍,打那麼多進尺幹什麼,也許三五年這個大礦就活不下去了。再加上從今年春天開始,已連續五六個月停產放假了,工人沒有活幹。麵對嚴峻的現實,從礦長到職工都認識到,礦上的人多了,必須大幅度裁員,但減到自己頭上又接受不了,由此引發出事端。
  礦上決定戰剛這支掘進隊的編製要撤銷。擺在他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是把隊伍拉出去找飯吃,二是整體下崗,職工吃下崗生活費,家庭人口享受城鎮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待遇。顯然戰剛隻能選擇前者。然後,礦上成立工程隊,要去的職工自己寫申請,經過擇優錄用,挑出了五十多名職工組成外出打工隊伍。
  戰剛在礦上決定拉隊伍出去之前,曾去考察過這個小煤窯,它在那一帶小礦中是條件比較好的。北山這邊的幾槽煤都是低硫煤,煤炭供不應求,全部是現款現貨。且這個礦的老板頗有政治抱負。把隊伍拉出去,應該問題不大。他一路在不斷思索……
  汽車拐進農村的機耕路以後,速度就慢了下來,路凸凹不平。路麵是黑的,是被拉煤的汽車顛下的煤炭染黑的。汽車最後鑽入一個女陰地形,叫女陰山,在入口處就感到風很大,風旋起的煤塵嗚嗚轉圈飛升……
  先秦時的地理著作《山海經》稱:“女床之山、女兒之山、風雨之山多石涅。”石涅,是古時煤的大名。說這些山脈中蘊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上帝造物總是有講究的。
  汽車在一幢樓前停了下來,一些把兩手套進袖子裏的農民打扮的人就圍攏過來看熱鬧了。這表明目的地到了。

  這兒原來是鄉政府駐地。牆上一些標語的遺跡還在,比如“要致富,少生娃兒多養豬”之類。但有一幅白底紅字的新標語貼在辦公樓的顯要位置,特別刺眼:“我的地盤,我做主﹗”透出一種硬氣和霸氣,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原來是小煤窯發財後,鄉政府把辦公樓賣給了煤老板,而鄉政府新樓搬到幾公裏以外的國道旁了。這是一幢三層樓的辦公樓,一個小煤窯有這般模樣的辦公樓,在眾多小煤窯麵前,富豪煤礦就是老大了,不同凡響了。鄉政府的搬遷給一些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不便,他們習慣了來女陰山的鄉政府辦事,現在卻要走更遠的路了。那些不常來鄉政府的百姓,有時辦急事突然找到鄉上來,一下子找不著北了,樓還是原來的樓,但早已不是原來的主人了,他們發現政府不見了,他們心裏埋怨,說政府被私人買了。
  富豪煤礦資源條件不錯,山頂上就有露頭煤,不用圖紙資料,順著岩石層挖下來就是煤炭。山上樹木豐茂,水源充足,生產生活用水不用電抽,用管子引下來就成。富豪煤礦讓村民得到許多實惠,依山而建的農民小樓房就是明證。但他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農民在小煤窯的傷亡02manbetx.com 使一些家庭失去了頂梁柱。富豪煤礦的老板叫匡建凡,他還擔任著鄉企業管理辦公室主任職務。
  工程隊的職工安排住大樓的三樓,這原是鄉裏開社員大會用的會議室。職工睡上下鋪,這些鐵床是狼子溝煤礦與富豪煤礦各出一半的錢置辦的,鐵床還散發著油漆的濃濃味道。初來乍到,大家充滿新奇感,顯得有些興奮,紛紛跑到山上去砍白莢竹來鋪床。漫山遍野的白莢竹,把大山長得很胖、很肥實,也可以叫臃腫。
  職工住在一個大屋裏,夜裏鼾聲如雷,此起彼伏,無遮無攔。說夢話挫牙巴,如交響音樂會。有個工人半夜裏做夢時從上鋪滾落到地下,摔得齜牙裂嘴,哼叫不止。
  第二天上午,狼子溝煤礦的礦長豐永成、黨委書記溫書與富豪煤礦的老板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給職工們講話。能坐在一條板凳上,似乎大家就地位平等,就是兄弟夥。原來國有大礦的領導是不恥與小煤窯老板為伍的。但此一時彼一時,風水輪流轉。
  會場就在大樓的樓頂上,朝四下望去,一覽無遺,風光無限,一條長溝的兩側布置了好幾個井洞,遠處拉煤的車子像甲殼蟲一般在一條灰黑的帶子上爬行。大礦的礦長、書記講話,開口就是“同誌們”,以下講的話大意是,職工們要珍惜機會,努力工作,早日傳來捷報;也要求要與富豪煤礦良好合作。
  然後是匡老板匡建凡講話,他開口第一句話是“兄弟們”,他說,我是個粗人,書讀得少,我有話就直說,有時不那麼好聽,不像你們的礦長、書記水平高。我可以說,我會對得起在座的各位兄弟的。我辦礦的目的是賺錢,其它空了吹。你們想掙錢,那就要多出煤,堅決按合同辦,超產加價。除工作以外,你們私人有什麼事擱不平,如果信得過我匡某人就講一聲,我給你們擺平。這個地盤,我說了算。
  開完會,大礦的領導就離開了。
  富豪煤礦除狼子溝工程隊五十多人外,其餘全是本鄉本土的農民,有二百來人。他們對職工的管理不拐彎不抹角,來得比較直接。一是管服,按匡老板訂立的製度行事;二是打服,違規者,不聽招呼者,可任由踢其腚打其臉。匡老板住在二樓,每天淩晨兩點鍾,工程隊的人尚在夢中的時候,就能清晰地聽見二樓傳來吼聲和擊打聲,似乎有人在鬥毆。白天他們向農民一打聽,才曉得是匡老板在練拳腳。人們傳說得比較懸,說匡老板一個人赤手空拳可以同時對付二十個人不在話下。自從匡老板買下這個富豪煤礦以後,這裏從來沒有發生過偷盜現象。遇到什麼事情,紅道、白道、黑道他都擺得平。
  在以後的日子裏,狼子溝煤礦工程隊的職工明顯感覺到匡老板練武的針對性和意圖。比如工程隊的隊伍出現波動時,二樓傳出的吼聲和震動聲就會強烈許多倍。這裏麵有沒有虛張聲勢,誰也不得而知。匡老板規定,礦工一穿上工作服就不準吸煙了,礦方管理人員見著穿工作服吸煙的,就可以打其耳光,踢其屁股,被打者不許還手,如若還手將要遭致更嚴厲的毒打。要是有三次挨打的記錄,就要開除,失去在富豪煤礦掙錢的機會。對於工程隊的人,匡老板作了讓步,經與戰剛商定,工程隊的人穿了工作服後,不能在外麵吸煙,隻能在自己住的地方吸,在外麵吸煙他分不出來誰是誰,挨了打算白打了。因為前幾年,農民工曾把香煙帶下井躲在井下吸,引起瓦斯爆炸,死了幾個人。他們對吸煙的事管得特別嚴,隻要一穿上下井衣服就分不清你是準備下井還是已經出班了。匡老板還規定農民工不準到工程隊的住處串門,不準交朋友。

  工程隊來到富豪煤礦後,明顯感到不適應。吃飯、睡覺、上班、洗澡均不習慣。先說吃飯、睡覺吧,因為煮飯、吃飯、睡覺都在一個大屋裏,油煙子出不去,煙霧彌漫。白天還好,早晨就不行。淩晨,職工還在睡覺時,炒菜的香味不會轉彎,直接飄進了職工的夢鄉,遇到炒辣椒,全都在被窩裏打噴嚏、咳嗽。被單上都沾染上了油鹽五香味。工程隊的人上班的工作時間不長,按富豪煤礦的規矩,每天早、中兩班,從早上七點到深夜零點,其餘時間井下停止供風,井洞裏無人作業。由於長期在大礦養成的習慣,他們對作業環境和安全的要求比較高。井下風量不夠,瓦斯經常超限,他們佩戴的瓦檢儀器要報警,一報警他們就要下班出井,給礦方反映。他們穿戴的行頭把式也像大礦一樣,白毛巾紮領口,工作時戴口罩,身上一般都穿兩件衣裳,個別的還穿了棉襖。
  而農民工基本上在井下不穿衣服,下半身在襠部和屁股蛋由前後兩塊布片遮羞,因為井下較悶熱,加之幹活流汗,穿不住衣服,但他們要見天日,要把煤推出井翻在離井口百米遠的煤堆上。煤堆外是一條大路,有男男女女經過。假如不見天日,他們盡可赤身露體,完全沒有穿衣服的必要,穿衣服多餘,影響幹活。農民工基本上隻在井下上半天班,另外半天要在地裏幹活,一個月在礦上掙一兩千塊錢。他們不惜命不惜力,一進井就揮汗如雨,手腳不停。
  工程隊的人一般都幹不過他們,幹小煤窯的技術不如別人,累也累不贏別人。在大礦機械化程度高,體力消耗小。他們不得不佩服農民礦工幹活,就是連吃飯也吃不過別人。有次工程隊的人見一個農民工早上喝一小盆稀飯,吃七八個大饅頭,驚得他們目瞪口呆。在這種環境下,工程隊的人自愧不如。
  農民工不知道瓦斯為何物。井下采用風鎬撮煤,煤的粉塵很重,工程隊的人戴防塵口罩,而農民工未采取任何防塵措施。工程隊的人平均身高達到一米七,而農民工基本上都是小個子,大多數人身高不到一米六,且普遍都瘦弱,惟手腳的肌腱成塊狀,純粹是幹出來的力和美,身體裏爆發出的都是超常的生命力。推大車出來,農民工一人推一車裝煤可達兩噸以上,還跑得飛快。而工程隊的人推一車裝煤不到一噸半,兩個人推起都顯吃力。洗澡,農民工一律用洗衣粉,連肥皂都舍不得用;而工程隊的人用的是香皂和洗發香波。農民工認為他們太奢侈了。
  工程隊的人向農民工炫耀,說大礦的澡堂比他們富豪煤礦的辦公樓都大,井下巷道開得進大卡車,機器在工作麵割煤像煤河奔湧,哪兒像他們一下一下地撮煤炭。聽得他們羨慕不已。
  在富豪煤礦工作的農民礦工,繁重的勞動和失去職業勞動保護的惡劣工作條件,除工亡和傷殘以外,以正常情況推算,隻需十年時間就會磨損掉他們生命中的黃金歲月,十年以後將再也幹不了重活,伴隨著將是痛苦的日子,風濕和塵肺等職業病將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們的頭上。他們掙的是真正的血汗錢,是用青春和生命換來的。當然他們的家人也享受著暫時的肥皂泡般的幸福生活。
  匡老板也重視礦井安全。他曾這樣教育他的職工,說你不注意安全,自己死了,別人要霸你的妻子,花你的銀子,占你的房子,欺你的老子,打你的兒子。安全教育生動形象,直指要害。
  工程隊在戰剛的領導下,抱著必勝的信心在努力奮鬥。戰剛每天都組織職工開會,講生產上一些具體事情。當然開會開得很潦草,沒有正規的會議室,坐也沒個統一的,有坐上鋪的,有坐下鋪的,有站著的,也有蹲著的,大致以戰剛為中心靠近一點兒就可以了。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開會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戰剛堅持每周開一次職工大會,每個班次的班前會是不能少的,逢會必講安全。他說,我們在大礦都沒有受傷,如果在小煤窯受了傷,沒法向礦領導和你們的婆娘娃兒交待。
  按照合同規定,工程隊每天要生產一百噸煤,而他們每天兩個班下來實際隻有三十多噸,按這個煤量算收入,一個月的生活費恐怕都不夠,基本上每個人的生活費在三百元以上。戰剛十分焦急,他明白要穩住這支隊伍,必須得上產量。為了多出煤炭,他曾與技術人員反複研究在技術上采取措施,還請了富豪煤礦的老農民工來指導,卻見效很慢。在地麵的管理,戰剛也感到力不從心。職工們無法看電視,帶去的電視機隻好租帶子來看,帶子的內容幾乎都有黃色內容。負責煮飯的有職工的家屬,男女在一起,一些畫麵實在叫人難堪。另外有些人不喜歡看錄相,於是賭博的問題又出來了,有的用麻將賭,有的用紙牌賭。於是酗酒打架的事情也出來了。盡管戰剛嚴厲批評,均無效果。
  工程隊一月下來的產量達不到合同要求的百分之四十,職工把工資吃完了,還要向工程隊借錢,不然隻有餓肚子。有人說,錢掙不到,安全威脅又大,還不如回去下崗。這時戰剛也感到這支隊伍不好帶。但他不能打退堂鼓,帶隊伍出來時,他和礦長、書記立了軍令狀、拍了胸口的。
  工程隊人心不穩,匡老板淩晨練武功的響聲就很有穿透力了,驚醒了職工的夢,也給職工造成一定心理壓力。匡老板揚言,他要采取措施了。工程隊的人心裏沒底,不知道匡老板要采取什麼措施

  在這混亂期間,不巧工程隊發生了一起職工受傷02manbetx.com 。這個受傷的職工姓賈,外號叫小鴨兒,平時說話像鴨子叫。他並未在井下受傷,而是在地麵出的事。那天晚上酒喝多了,睡到半夜糊裏糊塗起來上廁所。廁所修在山崖邊上,從二樓搭兩塊預製板鋪向崖邊當橋,橋兩邊綁了兩根樹棒算是欄杆,但靠崖邊那頭有個缺口,缺口下方是崖坎。小鴨兒上廁所過橋時不小心一腳踩虛,就跌下一丈高的崖坎下。當時還無人知道,是第二個人起來解手時才發現下邊有人呻吟,於是大聲吼叫,大家才急忙起床,把人弄上來,一看是小鴨兒,滿頭冒血,成了血人。他們馬上到二樓敲門,叫醒匡老板,急忙找車,用拖拉機送到幾公裏遠的鄉衛生院救治。
  由於路況差,人驚慌,又是黑夜,拖拉機開得慢,好不容易才顛簸到了鄉衛生院,又找不到醫生。有職工把守門的老頭脖子卡住,說你不去把醫生喊來,就把你整死。凶惡的樣子像土匪。那老頭丟魂似的連滾帶爬跑到不遠處的農村院子裏把醫生找來。醫生倒是來了,卻把醫生嚇住了,他沒見過這種陣勢,隻見頭皮都搭起了一大塊,他不敢處理。還是工程隊的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醫生才簡單作了止血處理。又趕快租車把傷員送到鎮上的醫院搶救。鎮上的醫療條件和醫療水平要好些。經過檢查,小鴨兒是皮外傷,看起來嚇人,大腦並未受傷,無生命危險。於是,給小鴨兒縫合包紮處理,滿腦袋纏著繃帶,與電影裏的傷兵別無二致。
  小鴨兒受傷後,工程隊就更穩不住了。有的職工私下跑回狼子溝煤礦。還有職工搭不上車的,走百八十裏山路,翻山越嶺也要回去。戰剛感到問題嚴重,忙派技術員回去向本礦領導彙報。與此同時,匡老板也去電話向礦長豐永成反映,說你們的工人酗酒、賭博、打架、看黃色錄相,不上班。產量太低,無法保銷,一天要損失一萬塊錢,慘重得很。如果你們不幹了,趁早撤回去算了,也不要你們賠損失,我另外再找人來幹。
  富豪煤礦的煤,因為是人工采煤,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塊煤,塊煤選剩下的就是子煤,子煤選剩下的是末煤。塊煤當時一噸賣一百八十元左右,子煤一噸賣一百四十元左右,末煤一噸賣八十元左右。全都是現金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事後不認。買煤的車停了一裏多長。
  狼子溝煤礦緊急召開黨政聯席會議研究,對工程隊是否在小煤窯繼續幹下去發生了爭議。但最後還是決定工程隊要繼續幹下去,意義比較重大,政治意義大於經濟意義。隻要隊伍能夠站住腳跟,就意味著今後職工有機會能夠走出去,組織上也有勁頭再繼續組織隊伍,不然一切白搭。為了解決眼下工程隊的問題,決定采取組織措施,派我這個黨委副書記和生產科長羅強前去蹲點,要求在十天以內見效果。
  第二天上午,狼子溝煤礦組織已回礦的工程隊的人開會,講明利害關係。除小鴨兒受傷以外,其餘人員必須全部返回去,如果不回去就立即開除。下午我和羅強緊急碰頭研究了具體方案。
  第三天,回礦的人員和我、羅強帶著複雜的心緒隨著一輛130型車子去富豪煤礦。我還是第一次去這個地方。我和羅強分頭做工作,我側重在思想作風和紀律整頓、穩定隊伍方麵,羅強側重於抓好生產技術安全、提高產量增加措施。
  到達富豪煤礦的當天下午,就在樓頂上召開了職工大會。在要開會前,有個外號叫六指的職工找我,說,華書記,強奸犯打我。我說馬上要開會,散會後再找我。
  我們開會,也請了匡老板參加,並請他講話。與匡老板我是第一次碰麵,見他五短身材,身高不到一米六,大腦袋鼓眼睛,長得敦實,給人一種很有力量的感覺。
  匡老板說,感謝狼子溝煤礦領導的重視和支持,派出兩位領導助陣,相信能馬上見到效果。
  我當著匡老板和大家的麵宣布了幾條紀律。工程隊隊長戰剛也表了態。職工們感到礦上的態度強硬,開弓沒有回頭箭,退路已完全堵死,隻有在這裏好好幹了。
  會後六指找到我,我問他,是哪個打了他?
  六指對我說,是強奸犯,就是匡建凡(我們那裏的方言把“匡”都念“槍”),匡老板。華書記你不曉得,我們的職工背地裏都把匡老板叫強奸犯。
  六指憤憤不平地說,狗日的強奸犯,用資本主義的手打我社會主義的臉,用資本主義的腳踢我社會主義的腚。
  事情的原委是,六指穿了下井衣服後,嘴上叼著煙在大樓壩子裏閑逛,被匡老板正巧碰見,因為壞了匡老板定的規矩,所以匡老板對六指扇了耳光、踢了腚。
  匡老板安排人在大樓的二樓騰了一間房,算是我和羅強的住處。這層樓是富豪煤礦的管理人員住的,隻要不當班這些人都要回家去。匡老板也住在這層樓,平時有多半的時間在礦。所以這層樓大多數時候是清靜的。匡老板對我說,房間的門沒有上鎖,出門時關不關門都沒關係,安全得很,沒人敢亂整,從來沒丟過東西。
  當天晚上匡老板請我、羅強和戰剛吃飯,匡老板一方來了他礦上的管理人員,圍了一桌人,就在他們的職工食堂一個小屋裏推杯換盞、猜拳行令,喝酒雙方都喝得真誠,我方人員少,喝不過他們,大醉。
  匡老板說,我是練武之人,平時不喝酒,今天你華書記來了,聽說你是作家,我喜歡文人,大家投緣,就破例了,最終他也喝高了。
  我感覺到匡老板在若隱若現地顯示他的力量。

  接下來,我與匡老板協商解決一些具體問題,他給予了大力支持。
  我首先解決職工不看黃色錄相問題,讓職工能看到中央台和省台的節目。匡老板從他二樓屋裏的電視接收器上分出一根線來,就解決了職工看電視難的問題。隻不過匡老板看什麼台,工程隊也隻能看什麼台,一個電視接收器不能同時看兩個台。有時看得正上勁時,下邊的匡老板又調到另外一個台了,故事情節不連貫,有些遺憾。匡老板愛看武打,使工程隊的人跟著接受了大量的武術教育。其次是飲酒和賭博問題。我規定,職工上早班的可以在中午下班後或上中班的可以在下夜班後適度飲酒,入井前嚴禁飲酒。不準賭博,我帶去了幾副棋和幾副羽毛球拍。職工們在工餘時間下棋,殺得天昏地暗,高潮不斷,其樂融融。職工的精神麵貌發生可喜變化。匡老板也滿意,一天的產量也超過五十噸了。我有次上樓發現在樓頂上打羽毛球相當危險,就禁止職工在樓頂打羽毛球。工程隊的人還像在大礦一樣,幹五天休息兩天,他們休息時可以回家。
  我到富豪煤礦後,發現工程隊的人最大的問題還是觀念轉變不過來,“等、靠、要”的思想比較嚴重。職工給我提了三個問題必須解決:一是洗澡不方便。在小煤窯洗澡,每人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塘塘,先去的人占位了,後去的人在一旁幹著急,而且水龍頭隻有一米高,人隻能坐著洗,不能站立,工程隊的人不習慣,洗著洗著就下意識地站起來,經常把頭碰起血包。提出要改成大礦站著洗的淋浴。二是錢用完了,可以向富豪煤礦借工資,最後在月底領工資時扣除。三是下井換衣服天氣冷了,雖然不能像大礦那樣供暖氣,但要烤火。匡老板同意前一個問題他可以馬上解決;第二個問題與我們工程隊協商解決,以他為主;第三個問題他不解決,因為他礦上的農民工都沒有烤火。要解決就得自己動手,可以允許工程隊烤火,烤火的爐子也得自己想法,煤炭到他的煤堆上去挑,不要工程隊的錢。
  在三天之內,匡老板的人就把洗澡的水管改好了,與大礦的淋浴無異。農民工說大礦的人硬是比他們聰明。外部文明的侵入,使富豪煤礦從此改變了職工洗澡的方式,站立洗澡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也有一種當主人的味道。
  錢也預支了一部分給工程隊的人。我打電話回礦,叫機修車間加班製作兩個火爐子,利用汽車送材料時送到富豪煤礦來。但當把火爐子送來那天,吼得最凶要烤火的人卻坐在那裏耍,不願意到樓下去拿上來。還是戰剛發火後,那些人才慢吞吞地把兩個爐子抬上樓。更令人困惑的是,這兩個嶄新的火爐子放在屋角一直未使用,到工程隊最後撤離富豪煤礦,都沒人動過,兩個爐子長滿鐵鏽。
  工程隊裏有兩個技工校分來的學生小張和小李,他倆拿著球拍興致勃勃地走到幾裏外的一個小學校去打。這是他們前幾次瞎轉時發現的,而且還驚喜地發現了小學校裏有個二十來歲的漂亮女教師。他們跑到學校去,叫那個女教師來打羽毛球,女教師也爽快地答應了,表現很大方。大家輪換著打,都很高興,心中也生長起幼芽一樣的秘密。女教師叫什麼菊,是中師畢業生。在這蠻荒的大山裏,小張、小李雖是煤礦上的人,但畢竟是大礦來的,又有些文化,談吐和見識在這大山深處就算鶴立雞群了。
  菊對小張、小李都熱情,沒有明顯偏向誰。菊銀鈴般的笑聲,飛動的青絲,像深潭一樣不見底的媚眼,讓小張、小李夜裏美夢翩翩、留連忘返。後來的日子就過得極有意義了。有時小張或小李也單獨到學校去。工程隊的人說,小張、小李在和女教師耍朋友。他倆與女教師的關係處理得若即若離,像空中的羽毛球拋來拋去,心裏不落底,也像霧裏看花,朦朦朧朧的,真實而虛幻。

  閑著無事的時候我也四處溜達,看看周圍的環境。
  在富豪煤礦大樓的旁邊,一排房子分別是小賣部、理發店、小吃店,緊挨著稍大的一處平房開了一家卡拉OK廳,名字起得很有意思,叫“都來得”。有些工人說那是炮樓,就是說那是男人打槍放炮的地方。有五六個樣兒很醜的小姐,張揚著一張塗脂抹粉的臉,在那裏招搖過市,或坐在門口像病貓一樣時不時斜視一眼行人。我從那裏過時,有小姐喊,帥哥過來耍會兒噻。我當沒聽見,沒理她們。
  這家歌舞廳與周圍髒兮兮的衛生環境似乎也很匹配,看不出有什麼不和諧之處。
  站在山埡口的高處遠眺,富豪煤礦所在地的地形是一個典型的女陰型,山上的無數細小泉流彙聚在女陰山的陰蒂上,在稍往下一點兒的位置建了個攔水堰,眾多水管一同紮進堰裏吸水,這些水管從此處朝兩個方向延伸出去,一些水管延伸到溝裏兩側的小煤窯的礦洞裏,一些水管伸進了各房屋的居住點。攔水堰實際上起到一個堵水壩的作用,多餘的水溢過壩形成一個小瀑布。小瀑布流下形成一條長長的小河通向遠方,在底處小河溝的兩側開了幾個小煤窯的礦洞,而兩側的山體從遠處看像兩片肥厚的陰唇。就是這個女陰地形的地底下蘊藏了許多優質煤,這些煤低硫、低灰、高熱質,而且小煤窯產的煤絕大多數是塊煤,銷路很好。
  我和羅強到工程隊以後,工作局麵打開,出現了一些亮色。每天的煤炭產量上升到七十噸左右,照這樣下去,發展好一點兒可以達到日產八十噸的水平。匡老板看見我們的工人是努了力的,他說達不到一百噸也滿意了。
  工程隊的人有點兒成績了,也開始翹尾巴,提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諸如,要狼子溝煤礦派通勤車,他們回家才方便;要設立醫療點,看病治傷才及時;要安部公用電話,好與家人說說話。我批評了他們,認為這些想法統統不是作為一個外出打工的人應該有的想法。
  我抽時間到富豪煤礦下了幾次井。雖然我在煤礦幹了多年,但對小煤窯井下的感觸是驚心動魄的。井下的風量很微弱,人一動作就冒汗,工作麵簡單地支護了幾根鬆木棒子,真正稱得上精神支柱,而且小煤窯都是這樣幹的。大礦的工作麵像鋼鐵長城,都有人認為不安全。我看那些農民工,幹活時先將衣服在煤壁處扇幾下就了事,他們就認為把妖魔吆跑了,風鎬就開始打撬煤炭了。它的風井很窄小,人不能直立行走,有的地方要爬行,小煤窯老板認為就是通個風、運點兒木棒啥的,用不著打那麼大,該節約的硬是不會浪費丁點兒,賬算得精得很。它的主平硐兼運輸巷,因為是運煤的通道,老板的財路,巷道就布置比較寬大和正規。小煤窯的管理水平、對災害的認識程度以及它的礦工的安全意識等都容易導致02manbetx.com 發生。這是國有大礦組織人員到小煤窯打工最不托底的地方。
  不知不覺我和羅強已來富豪煤礦二十天了。工程隊的工作基本走上正軌,地麵的紀律也是好的。經請示礦長豐永成和黨委書記溫書,同意我倆回礦。
  匡老板知道我們要走了,主動留出時間來與我交換意見。那天下午,匡老板帶我巡視了他的領地,在路上見著的人均對他畢恭畢敬,甚至有點兒謙卑的樣子。
  走到他的“都來得”卡拉OK廳前,有兩個在門口的小姐立即站起來,很害怕的樣子,齊聲說,老板好﹗聲音不大。
  匡老板視而不見,沒有應聲。
  我們繼續往前走,匡老板對我說,華書記我佩服你們大礦書記的水平高,用共產黨的思想政治工作就把工程隊的人調理得規規矩矩的,精神麵貌都不一樣了。我們小煤窯的搞法不一樣,上不得台麵。我們對工人就是要求幹活拿錢,幹得多得的就多,我每個月還要評幾個先進出來,獎小姐給她們耍,不讓他們掏自己的腰包。平時他們要去耍小姐,全是明碼實價,價格比鎮裏縣裏低得多,沒人欺行霸市,沒人敢吃詐。
  我說,公安就不來檢查?
  匡老板說,我的地盤,我是老板,得服我管。我負責管理我礦周圍的治安,沒人敢偷雞摸狗,這裏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民風清明。我的礦是治安先進單位,公安從不來找碴兒。我的工人,隻要消費了,給錢走人,沒人去找麻煩。
  我發現匡老板有一種傾訴的欲望。
  匡老板繼續說,華書記你是文人,你要理解我,請多宣傳我,我幹得很不易啊。我履行了政府的職責,全鄉的孤寡老人是我養起來的,鄉政府的辦公經費是我提供的,我解決了農村富餘勞動力二百人就業,我為國家交稅,我推動了全縣的經濟發展,我一年要向社會捐贈很多錢,支持社會公益事業,我是全縣人民的功臣。縣委書記和縣長許諾,明年要報我為省勞動模範。每年的老年節,我要給全鄉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送禮品,前幾天省電視台來拍我的片子,那些老太爺老太婆沒人不說我的好,不是我叫他們那樣說的,他們自己願意那麼說,我比他們的兒女還要親。這次,我還支持你們國有企業脫貧解困。有人說我搞政治,稍有點兒事業心的人哪個不搞政治。就說你們嘛,你們也在搞政治,組織幾十個人來我們小煤窯打工,能解決你們大礦脫貧解困嗎﹖根本不可能。你們還不是做個姿態給你們上級領導看,是不是也是在搞政治呢。也許,你會覺得奇怪,小煤窯的老板就是搞點兒錢嘛,用不著搞這些名堂。這些跟一個人的經曆有關。不怕告訴你,我是孤兒,自幼父母雙亡,長到這麼大,也得到過很多人的幫助,所以我要回報這個社會。地下的煤,你挖是挖,我挖也是挖,我賺了錢並不是我一個人消費了,我推動了社會發展進步。
  我心想,狗日的匡老板,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小煤窯老板。
  匡老板說,晚上請你們幾個吃飯,表示感謝,也是為你們送行。
  我下午抽時間找到六指,問他想不想報仇。
  六指說,早就想搞整強奸犯了,但又打不贏他。
  我說,不是叫你去打他去殺他,但你可以報仇。我給他交待怎麼做,他高興得直點頭。

  晚宴由匡老板做東,在飯局上匡老板完全是一個土財主、地頭蛇的做派。
  匡老板說,今天晚上,為感謝狼子溝煤礦的華書記、羅科長對我富豪煤礦的幫助,這段時間很辛苦,我們一醉方休。
  他們的人比我們多。我們這邊除我倆,還有戰剛和兩個班長共五人,肯定喝不過他們的。
  匡老板很熱情,他說,我是練武之人,是忌諱過量飲酒的,今天是月母子會情人,寧傷身體不傷感情,太感謝大礦的領導了。
  席間,一隻蒼蠅在杯盤之上飛舞,隻見匡老板手一揮就將它擒住,再一揮手,蒼蠅就像一顆釘子射出去,被釘死在牆上。
  此舉,匡老板的確有表演的性質,但也顯示了他的超人功夫。
  喝酒的戰鬥友好而又殘酷,猜拳行令,估計我們人平喝了半斤酒。
  我說,匡老板這樣喝不公平,你人多我人少,我得再喊一個人來喝。
  匡老板說,要得,你喊一個人來,也一樣叫你們趴下。
  我叫一個班長去喊六指來。他們不知道這是我今晚的秘密武器。
  六指入座,剛開始還有點兒不適應環境。我對他耳語說,你不要怕他們,匡老板雖然打過你,但他肯定記不得那麼多了,你隻管劃拳喝酒,把他們喝趴下,就算把你的仇報了。
  我對大家說,今晚從現在起立個規矩,劃拳喝酒,一邊出六個人,輸一次喝一大杯,喝到最後,輸得多的一方說不喝時就不喝了,就結束戰鬥。如果輸了不喝,就是龜兒子,是他媽的偷人生的。
  匡老板說,要得,龜兒子,偷人生的。
  於是局麵發生變化。六指的右手是六個指頭,從大拇指處多長了一根指頭,本身他拳好,酒量也大,一會兒左手,一會兒右手,一會兒是五根指頭,一會是六根指頭,弄得人眼花,贏多輸少,很多時候他一個人就能把對方打通一遍,對方頻頻喝酒,我們在一邊歇涼,心情真是爽極了。
  輸得多了,匡老板就想耍賴,說,他不能算六根指頭,隻能算五根。
  我反駁說,你要能多長兩根指頭,我給你算七根。
  匡老板無計可施,隻有點頭認可。
  大家喝著酒,從輕言細語,到豪言壯語,再到胡言亂語,都進入了狀態,最後隻差沉默不語了。
  匡老板說,不喝了,今天我們認輸。
  我方大勝。
  從飯桌下來,匡老板請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去坐坐。我叫兩個班長和六指離開,去忙各人的事。
  匡老板對我說,我非常佩服你們大礦的領導有水平,你們大礦的管理水平也高,但你們大礦的人不行,你們幹不過我們小煤窯。你們當領導的一點兒也不瀟灑,還像工人一樣下井。你們的職工為國家幹了那麼多年,出了那麼多煤炭,作了那麼大的貢獻,到頭來國家不管你們了,給你們斷奶絕糧,你們還得到小煤窯來打工……我匡某人這輩子值了,過去是農民,也像農民工一樣挖過煤,後來我發了財,承包了村辦煤礦,再後來賺了更多的錢,我就買下了這個富豪煤礦,有了我,這一帶的農民修了小洋房,他們過上了幸福生活。我是縣人大代表,市青年企業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要給領導彙報工作,他們就會推掉手上的事情,馬上給我安排時間。我很瀟灑,掙的錢肯定比你華書記多得多。我不要大老婆了,給五十萬她就走人,現在我有幾個小老婆,但我還不想結婚。我把大老婆生的兩個兒子送到大城市讀書,我每年拿二十萬給學校,叫他們給我培養出來。我小時候苦,是孤兒,沒有讀好多書,我的娃兒一定要讀大學,要像你們一樣有文化。現在我在練字,你們可以認真看一看,別人說我匡某人的字孬,我就要把字寫好……
  說到這裏,匡老板轉身到他辦公室的裏間去了,大家都在外邊等他。聽說,他裏間的臥室是不許外人進入的。匡老板拿出一摞小學生的習字本,啪的一聲放在桌子上。大家一看,在九宮格裏規規矩矩、端端正正擺著匡老板練習的字……
  接著聽匡老板大聲武氣地神吹。他說,我匡某人,現在就是讓我去當個什麼官,我還不幹呢﹗現在沒有人管我,多自在﹗你們共產黨的幹部,管的婆婆多,這樣紀律,那樣規定,一點兒都不安逸……
  陸陸續續其他人就散去了,隻剩下五六個人。
  匡老板說,今晚我要操個大方,讓你們放鬆一下,好好耍一下。看見他撥打電話,給一個人說,老哥呀,兄弟這陣子有重要的事情,你馬上用車子從鎮上給我送五六個小姐過來,挑最漂亮的……他放下電話,又說,我“都來得”的小姐是給農民工用的,檔次低,要給你們整點兒上檔次的小姐來。
  看匡老板說一不二的樣子,我、羅強和戰剛都說,不行了,要嘔吐了,馬上告辭離去。
  匡老板說,你看,你看,竟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
  我們離去的身後,傳來匡老板狂笑的聲音。

  第二天上午九點過,狼子溝煤礦來了一輛三菱車接我和羅強,離開這個短暫生活的富豪煤礦。匡老板也來給我們送行,很親熱的樣子。
  在車上我對羅強講,匡老板不像一般的小煤窯老板,從目前的情況看,雙方合作下去可能問題不大。
  誰曾料到,在我和羅強離開富豪煤礦的一個月後,形勢突變,井下出現大的地質變化,遇到鐵尖煤了,風鎬撮不下煤來,日產量猛往下跌,每天不到四十噸,又回到當初的狀態了。市場上搶著要煤,正是匡老板掙大錢的時候。狼子溝礦工程隊的人心灰意冷、人心渙散。
  匡老板則十分著急。一天對工程隊說,我要采取行動了。
  匡老板行動的結果,就是將工程隊並在他電視接收器上的信號線給拔掉了,職工們又看不成電視了,隻好又租用錄相帶子看。在不安中,他們也不知道下一步匡老板還要采取什麼有殺傷力的行動。
  工程隊又出現波動了。這次波動不是單一的,而是整體的,上至戰剛,下至職工,都感覺到再這樣幹下去前途渺茫。恰巧井下又發生了一起工傷事故,一名職工的小腿骨被垮下的岩石打骨折了。屋漏偏遭連夜雨。
  匡老板早上練拳的響聲更猛烈了,很多職工怕匡老板打人。與此同時,匡老板也給戰剛下了最後通牒,如果十天內產量還達不到一天八十噸,就各人打起鋪蓋卷滾。口氣很橫,沒有商量的餘地。
  又過了半個月。匡老板電話正式通知狼子溝煤礦的礦長豐永成,叫他把人撤走,說你們的人是卵起的,根本不行。
  狼子溝煤礦黨政主要領導一碰頭,決定把隊伍撤走,再幹下去沒意思了。第二日礦長豐永成、黨委書記溫書與礦公安科長等一行前往富豪煤礦,並派了三輛大貨車,做了最壞的準備,大不了把人和東西拉走。
  一行人匆匆趕去,匡老板以冷漠和憤怒的口氣對豐永成、溫書說,你們把人撤起走,生產設備、工具全部給老子留下來,隻準帶個人生活用品走。咱們準備打官司,在公堂上見……
  富豪煤礦來了一些身穿黑西裝、剃光頭、臉上有傷痕的人,這些人形跡可疑,對工程隊的人虎視眈眈,不懷好意。
  豐永成、溫書見此情況,決定工程隊的人隻帶個人生活用品走。他倆想,如果不把職工安全地帶離此地,出了啥事,不好向全礦的職工和他們的老婆娃兒交待……
  因為走得太急,小張、小李沒來得及前去與美麗的女教師菊告別。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有了愛情,是否可以把愛情進行到底……
  離去時,匡老板很不客氣地對狼子溝煤礦的礦長、書記說,咱們法庭上見,你們違約,責任合同上定的是十萬元違約金,四個多月我至少少生產了煤炭五千噸,損失了七八十萬元,你們要賠損失……
  這次合作以不歡而散告終,礦長豐永成、黨委書記溫書和職工們的心裏沉甸甸的。
  車子發動了。職工們都垂頭喪氣,沒有了往日的喜悅與喧囂,大家要離開這個苦累相間、汗水凝聚的富豪煤礦了。車子慢慢駛出女陰山,近段時間由於煤炭好銷,煤車把道路輾得稀爛,讓他們回家的路變得很艱難。車輪卷起的煤塵,隱蔽了這個愈來愈遠也愈來愈模糊的富豪煤礦。車到女陰山的埡口,大風刮來,煤塵狂旋,車子像負重的老人行走在風塵之中……
  他們回礦後,礦裏決定,工程隊人員包括戰剛在內全部下崗,每月領取下崗生活費一百三十四元。一次本意為“突出重圍”的行動宣告徹底失敗。工程隊的人沒有一人去找礦上領導鬧事。現實教育了他們,本礦沒有崗位可上,外邊找的飯碗又打倒了,有的職工有娃兒正在上大學急需用錢……
  後來情況有些變化,原來工程隊中有幾名職工私下又跑回富豪煤礦去幹了,與那裏的農民工一樣,沒有聽說他們提什麼要求,隻聽說每月可以掙到一兩千元錢,還不錯……
  狼子溝煤礦與富豪煤礦的官司終於沒有打起來,經市、縣兩級分管工業的領導從中斡旋,狼子溝煤礦被扣留的十多萬元的設備設施不再拉回礦,無償奉送給富豪煤礦,以作為對他們的損失補償。這樣的結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之後不久,我就離開煤礦了,調到市文聯去上班了。煤礦的傷痛留在了內心,由於有了在煤礦工作所鋪墊的底子,讓我在從事社會其他工作時遊刃有餘,也有了一腔開創一片新天地的激情。
  國有煤礦後來的日子大家都知道,從二〇〇一年開始走出低穀,不斷走向良性發展。從形勢發展預測,就是情況再糟糕不過,在二十年之內,再也不可能出現國有煤礦再給小煤窯打工的事情了。

  事物的利就潛伏著害。富豪煤礦所在地水源十分豐富,長期受惠於水,他們一味地索取,壓根兒未考慮到水的威脅。透水事故對煤礦的破壞是毀滅性的,就小礦而言根本無力回天,並且搶險救災也會困難重重,會麵臨再次透水或多次透水的危險。在這座大山裏就曾發生過小煤礦透水後因為不科學組織搶險,憑熱血衝動,冒險蠻幹,從而導致了更大的慘禍,犧牲了好幾十個人。
  小礦一旦發生大事故,是沒有能力承受的,最後都是政府兜底、政府買單。無言的結局就是,私人老板掙票子,老百姓死兒子,政府要當孝子。
  富豪煤礦遇難的礦工是不幸的。匡建凡老板也是可悲的。
  這害人的,就是狗日的小煤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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