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劍:最後一麵
人要是倒了黴,喝涼水都會塞牙。石新磊這一段時間真是屢屢不順,簡直可以說是大難臨頭。他先是沒有從副總經理的位子上被扶正當上董事長兼總經理,接著又查出患了食道腫瘤。這接連的打擊,使他原本強健如牛的身體如同嵌入了重重的鉛塊,死沉而無力支撐,以往行走如風的腿腳邁起步來都感到發顫。他的心態從官職場麵上的失意、憋屈,迅而轉化成了憂鬱,甚至絕望。
石新磊是康旺煤業公司分管采煤工作的副總經理。前一段時間,上級組織準備提拔該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擔任上級集團公司的副總經理,就對下屬單位康旺公司的副總以上的領導幹部進行民意測評摸底,推選公司的一把手。具備投票推薦資格的公司副科級以上的人員多達百餘人。而在剛剛接到測評通知的前一天,這一百多人幾乎都接到了本係統專業主管副總的短信,有的與上司關係比較密切的還直接接到打給自己的電話。不論短信還是電話,內容都是同樣的:在推薦選票上投自己一票。……測評完畢,組織部門與紀委的人統計票數,竟然有接近一半屬廢票,就是說有近百分之五十的是空票——誰也沒推薦。這讓計票人員有些哭笑不得。這倒也沒什麼,所謂測評摸底隻是一種形式罷了,集團公司的領導對手下那幾個單位的頭頭腦腦們的德行能力都心中有數,最終決定人選以那些推薦票作參考意義也不大。在副總以上的幹部中,最有可能實現角色由副轉正接班擔任康旺煤業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的人有兩位,一位就是石新磊,另一位則是同為副總經理的分管掘進工作的莫友軍。後來不知通過什麼途徑,他們倆人都知道了自己在這次摸底測評中所得的票數,反正石新磊比莫友軍多五票。石新磊心中竊喜,別說自己的票數多,就是在一般情況下,分管采煤的領導比分管掘進的在人事任用上的分量都要居前偏重,所以石新磊對自己的當選信心十足。
但天有不測風雲,最終當選董事長兼總經理的是莫友軍,而石新磊則是被上級紀委書記召喚去進行了一番談話,讓他要始終要保持正派的作風,尤其是在個人生活方麵做事要清潔。石新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跟紀委書記辯解。紀委書記沒有多聽他說什麼,而是直言不諱地說,有人匿名反映你最近跟一位年輕女性交往過密,在單位有很多傳言,作為領導幹部,這可不好啊。石新磊著急地說,我每個月都要下二十五六個井,整天忙於工作,哪有閑心和工夫跟什麼年輕女人接近,就是自己老婆也不是每天都見得著。這純屬誣告!紀委書記點了點頭說,具體的就不跟你說了,以後在私生活方麵多加注意就是了。石新磊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最後紀委書記又對石新磊在管理方麵的工作做了充分的肯定。
回家以後,石新磊的腦子裏還是纏繞著紀委書記說的這件事。是誰在這當口捕風捉影地寫檢舉信?從晚上到淩晨,他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左腦右腦就像一邊安著一隻懸空的大車輪子,轉來轉去隻在原處空旋而不前進。這種思慮不清的狀態使他懊惱。熬到後半夜,正在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腦子裏打了一個冷閃,他似乎明白了,知道是誰在作祟。紀委書記找他談話,語氣不重不輕,不涼不熱,委婉含蓄,還帶有幾分關懷,隻是要他注意些什麼,並沒有肯定他做了什麼,也就是說紀委對於檢舉他的內容也沒有調查出什麼,但石新磊堅定地認為這沒什麼,那沒什麼卻在這次候選中導致了什麼。難道這子虛烏有的沒什麼就對領導的決定發生了推助的偏力,沒有讓他石新磊順著正確的方向,落在正當的位置上?
事已至此,除了窩囊憋屈,無力挽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雖然石新磊常常想到這句話,但這個時候才深切地咂摸出了它的滋味。人往往就是這樣,對於一些樸素的真理誰也不認為有什麼偏頗,也正因為它的樸素無華卻並沒有讓其紮根於心。石新磊自以為把問題的某個關節摸準了,可並不清楚還有條暗流是怎樣流淌到決策者的心裏去的,這其中是誰做的“地下工作”,也許他這輩子也不會明白。
石新磊還是照樣分管采煤工作,隻不過頂頭上司換成了曾經是他的競爭對手的莫友軍。石新磊總覺得別別扭扭,情緒低落的他不知不覺地總是長籲短歎,吃嘛嘛不香,做啥啥沒勁兒,連喝水都感到噎得慌。以往的石新磊像大多煤礦人那樣,豁豁達達,行走如風,聲若洪鍾,一派粗放的豪氣。近來的這種表現,連他自己都覺得蔫了吧唧的不成樣子,想振作可就是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難道就這麼一樁事兒,就使他籠罩在陰影裏導致身心不爽嗎?粗獷的煤礦工人石新磊還不至於像多愁善感的脆弱女人那樣容易被亂麻纏身陷入泥潭。他開始懷疑自己身體的哪個方麵出了問題——心理的還是生理的,或兩者互擾?於是,他想去醫院找醫生看看。
到了礦區醫院來到內科,醫生簡單地問了他幾句,就開出了一大疊檢驗單讓他去做身體檢查。石新磊接過醫生開的單子,又問了一句,醫生,憑你的經驗判斷,我可能哪方麵有問題?醫生說,你得檢查啊,不檢查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病?現在的醫生們,問診的技能好像普遍都有些退化,不借助這儀器那儀器物理化學手段的檢查,你就是一次感冒引起的肺部感染,他們也會按矽肺病給你治療,因為這是在煤礦嘛,最常見的病症就是這個。體檢完畢,醫生讓他先回去休息,等第二天再來就會告知他結果。石新磊很是納悶,什麼病症這麼麻煩,一時還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當石新磊再次來到醫院時,接診的醫生對石新磊說,經過我們和專家們的會診,你必須住院治療。石新磊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隻是一次受挫,心裏別扭,身體感到不適,怎麼還要住院?他問到底是什麼病。醫生說,還需要住院觀察才能確定。於是,石新磊就很犯疑地住進了消化內科。
石新磊屬於副處級幹部,在消化內科住的是單間病房。每天都有護士按時送藥給他,他問護士讓他服的是什麼藥?護士隻是說是治療胃病的。起初他並沒有在意什麼,每天就是臥床翻翻雜誌看看電視,或在病房的陽台上望望天看看地散散心,或用筆記本電腦上上網,這對於他這位從事煤礦井下工作的人來說是難得的修養機會。可他究竟得了什麼病?醫生沒有給出一個結果,這讓他心存疑慮,越是清閑就越是苦悶。有一次,護士又來送藥,藥是盛在一個個藥瓶蓋子裏的,每一個蓋子上都粘著一截醫用膠布,膠布上寫著病員的名字和藥名,規整有序。石新磊悄悄注意了一下護士給他服的藥的名稱,後來上網查了一下,看看那些藥名,想想自己的身體感覺,網上說的都是食道癌的症狀。這下子讓石新磊的情緒一落千丈,精神更是緊張起來。才過不惑之年,就得上了這病,他感到恐懼,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知怎的,才住了一星期的院,石新磊的事就在礦上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知道他得了癌症。當然,新任董事長兼總經理莫友軍更不會不知道。先前石新磊請假去醫院看病,莫友軍還關心地讓他一定要徹底檢查檢查,沒病更好,有病早治,將病症消滅在萌芽狀態,千萬別耽誤了。可查出的是食道癌,卻是個大意外。莫友軍需要去看望看望石新磊,但這一陣子工作頭緒萬千,實在是太忙了,沒能去。他一定抽時間去,石新磊這位身患絕症的人,畢竟是同一個井巷坑道裏的戰友啊。
莫友軍在辦公室主任的陪同下前去探望石新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要他不要有心理壓力,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睡的睡,現在醫學發達了一些頑症也沒什麼可怕的,一定安心好好休養,礦上的工作他安排別人暫時代管著。莫友軍隻待了十幾分鍾就要走,剛走出病房的門口,門還沒有關嚴,莫友軍就回頭對跟在他身後的辦公室主任說:“唉,看石總的樣子,恐怕我們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了。”這話的聲音不大不小,那清晰頓挫的語音仿佛不像以往說話有點兒含混的莫友軍所說出的。這種極具穿透力的像打擊樂一般的聲波震蕩著鑽進了石新磊的耳朵裏,把他的頭整得就要爆裂一樣,他的沮喪情緒更加嚴重了,把臉轉向了一邊,不敢再向門口處看。
過了幾天,醫生為石新磊開了一些西藥和中成藥竟讓他出院回家休養了。
石新磊在家裏的床上躺著,頭沉沉的總是發困,但隻是閉著眼卻根本睡不著,腦子裏時而焦灼、惆悵、抑鬱甚至絕望;時而一片空白,像一隻充滿氫氣的氣球飄懸在某個公墓的上空,沒有一點兒意識。人到了這時,沒有特別的思慮和異樣感覺是不可能的。可思來想去,石新磊總難以相信自己得的竟然是癌症,他決定到北京去找高明的專家再看看,如果不是絕症,那些對他的事情幸災樂禍的“友軍”們就要大為掃興了;要是果真如此,那該死該活的就隨它去吧,活著低頭憋屈,死了總得仰麵朝天吧。
石新磊托朋友關係掛了號,約定好時間,他去了北京。名流專家詳細地詢問了石新磊的情況,又對他進行了全麵的檢查,而後讓他等待03manbetx
結果。因為專家一星期隻坐診兩次,隔了兩天石新磊才接到了電話。石新磊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家人的陪同下來到了醫院見專家。專家一見到他就開口笑了,笑得很溫和。他讓石新磊先坐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我根據檢驗報告做了全麵、認真、細致的03manbetx
研究,結果是這樣的:你的食道裏確實有腫塊,但屬於良性的,隻需做手術就好,不用擔心。專家很自信地向石新磊點點頭。這讓石新磊喜出望外,激動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可他一時又難相信這是真的,呆滯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專家像是在做夢。專家又笑著說,你目前的狀況,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多半是你太積極配合給你誤診的你們那裏的醫生,用太消極的心態來嚇唬自己才出現的不良感覺,是你的心病太重了。我敢擔保,你絕無大礙!專家就是專家,說話的語氣極其堅定有力,就是上帝也不能對他的自信提出質疑。專家讓他先服一段時期藥靜養靜養,等一個半月以後就在北京由他主刀進行手術,因為需要專家手術的病號已經排到那個時候了。專家這麼一說,石新磊感到自己真的輕鬆舒服起來了,比吃一百副仙丹神藥還管用,想來那些抽了大煙就感到舒服的人也不過如此吧。他高高興興地在北京各處旅遊了一圈兒,還登上天安門城樓,在那裏默默祝福自己身體健康。他把帶到北京治病的錢花得一幹二淨,最後買回程車票的錢還是到銀行用信用卡提現的呢。
……兩個月以後,手術極其成功的石新磊已經基本康複了,他回到了礦上。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先向他的頂頭上司莫友軍詳細地描述一下自己的情況——注意,是健康狀況而不是身體病情,他現在完全是一個無病之人,吃香的喝辣的食道腸胃全然不再噎堵,那是相當的通達,暢快得簡直吃了就想拉;然後馬上就開始他原來的工作,他要讓同事們在喝酒閑聊時不再為他唉聲歎氣地惋惜,而是輕快地笑談。晚上,他拿起電話向莫友軍辦公室打去,沒有人接;又向他家裏打去,電話被接起,還沒有講話,就聽到電話裏有女人在嘶哭,念念叨叨的像是在哭喪。石新磊一愣,停了一會兒,謹慎地問怎麼回事?電話那頭傳來聲音:“董事長今天下午在去集團公司參加安全工作會議途中遇到車禍了,沒能救過來……”石新磊感到震驚,又有些失望,他還沒能讓莫友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他也還沒有在這位新董事長兼總經理的領導下大幹一番,尊敬的上司就嗚呼歸天了。
石新磊心裏真的挺哀傷,莫友軍畢竟是他入巷道鑽地洞采煤掘進的老搭檔啊,剛剛當上一把手,就……他要去與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莫友軍同誌或者先生的遺體見最後一麵,做永遠的訣別。
(作者單位:山東能源集團肥城礦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