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三章
母愛三章
文/齊鳳池
一
我記得母親說過,等以後日子好過了,媽給你們做點鹵蝦吃,叫你們吃個夠。
母親這話說過了沒幾年,家裏的日子就發生了很大變化。
七十年代初期,市場上的海鮮品很便宜,最好的帶魚才三毛錢一斤,大個的毛蚶五分錢一鐵鍬,皮皮蝦很少有人吃,朝鮮魚和帶皮的牛魚才一毛多一斤。
母親從賣海鮮品的攤上,買挑出的小蝦米,說是小海蝦,其實比現在二十塊一斤的蝦個還大。他們處理給母親才幾分錢一斤。
母親買回家洗幹淨,把個大的海蝦,用大針茬子從蝦的脊椎背上把蝦肚子裏的腸子挑出來,個小的就不挑了。母親把蝦連皮用刀剁爛了,放上兩把鹽,攪勻後裝進一個罐頭瓶裏。罐頭瓶沒有裝滿,上麵還留著一部分空間,剩下的又放進另一個瓶子裏。我不知道母親的做法和用意。母親把蝦醬裝好瓶後封上蓋,叫我放在院子裏的窗台上晾曬著,過了有二十天,罐頭瓶裏的蝦醬就變顏色了,而且也滿,頂蓋了。蝦醬從開始的青色慢慢變成了褐色,母親拿過來一瓶,打開一看,上麵漂著一層蝦油,母親聞了一下,自言自語說,真香。
中午,母親拿來一棵大白菜,把上半部分葉多的留下來,把下半部分切成小塊,在大鍋裏放上一勺乳白色的豬油,撒了一把蔥花,等蔥花炸出香味後,母親從罐頭瓶裏舀出一大勺蝦醬,放進鍋裏一炸,隻聽刺啦一聲,滿屋立刻彌漫了油炸鹵蝦的香味。當時屋子的門窗封閉不嚴,炸鹵蝦的香味從門窗縫擠出去,頓時,整個胡同都飄蕩著炸鹵蝦的香味。隨後,母親把切好的白菜丁倒進鍋裏翻炒,後又把泡好的青豆芽放進鍋裏,又舀了一瓢水,鹵蝦白菜豆芽在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大約熬了十幾分鍾,母親在鍋裏撒了幾把玉米麵,之後,鍋裏的鹵蝦白菜豆就成了粥狀了,而且顏色發暗紅。隨後,母親把灶膛裏的火撤出來,把鹵蝦白菜豆盛在一個醬色的粗瓷大盆裏,然後吩咐弟弟妹妹到鄰居大媽大嬸家要碗去,給每家送一碗。弟弟妹妹雀躍著到大媽大嬸家要來碗,母親給每家盛了滿滿一碗,又讓他們送回去。
中午我們吃的是鹵蝦白菜豆芽就饅頭,我們吃飯的時候,母親坐在炕的一角看著我們吃,她的表情顯得很平靜,在平靜裏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幸福和欣慰。
母親叫著弟弟的名字問好吃不,又問妹妹比從前吃的好不,他們嘴裏的飯沒咽盡唔嚕唔嚕說好吃。
母親又問,你們還記得我從前說過的話嗎,我們都搖頭。母親咂了一下牙花子說,都知道吃,以前我說過,等日子好過了,媽給你們做好的鹵蝦吃。
這時,我才想起了前幾年,母親買二分錢的鹵蝦給我們熬白菜時說的話。我們使勁的吃著飯,母親在一旁絮叨著,人哪,說話得算話,說了就等於許願,許了願就得還願。
我們一邊吃一邊聽母親絮叨。當我們都吃飽了,一抹嘴要出去玩的時候,母親又拿起弟弟劃破的衣服,用針在頭皮上蹭了幾下,一針針地縫起來。
二
母親一生中最拿手的小菜就是涼拌韭菜和素炒茄子。她就是用這兩種普通的飯菜喂養我們長大成人。這兩道普通的家常小菜,在母親活著的時候,她手把手地教會了我。我記得,母親活著的時候,每次隻要是我回家,母親就盤腿坐在床上等著我做飯,因為母親喜歡吃我做的飯,炒的菜。母親看我做飯時,她的目光總是跟著我,從她渾濁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來自血液深處的幸福和自豪享受。
母親一生最喜歡吃的是家常的手擀涼麵,我深知她喜歡吃涼麵的目的,其實,母親就是喜歡吃她教我做的涼拌韭菜和素炒茄子打鹵。吃到我做的這些菜,她似乎覺得她的手藝有了一種傳承的榮譽感。
我記得小時候,家裏每次吃涼麵,母親總是買一捆韭菜,買兩個茄子,搗一碗蒜泥。母親把韭菜擇好洗淨,坐上一鍋水,當水開之後,她再往鍋裏倒一碗涼水,然後攥著韭菜尖,先把韭菜根放進水裏,隨後把韭菜全部浸入水裏,之後,又馬上把韭菜從鍋裏撈出,立刻放入涼水裏浸泡。等韭菜涼透後撈出,控出水分,切成半寸長,放在一個較大的盆裏,用適當的鹽味精攪拌均勻。這時母親把鍋坐上,倒上花生油,在油裏放一把花椒,讓油和花椒同時加熱。當花椒炸胡,花椒籽炸開,劈啪山響的時候,她把鍋端下來,把油放涼後倒入韭菜裏,拌均勻。這樣拌出來的韭菜,不僅碧綠,脆甜,而且還有花椒的脆香。
韭菜拌好之後,母親開始打鹵,她把兩個茄子尾巴掰掉,紫色明亮的大茄子,不削皮,先切成片,然後再切成細條。母親把鍋坐上,倒上油,然後切一把蒜末,灑在油鍋裏,等炸出蒜香味後,把茄子倒入鍋裏反複翻炒,直到把茄子炒倒,炒出水分。之後,點少許醬油,鹽。等茄子熟後,再灑一把蒜末和適當味精,炒均勻後就可以出鍋了。這樣炒出來的茄子,清淡,清香,蒜香味濃厚。
鹵打好之後,就是搗蒜泥了,搗蒜泥要放適當的鹽,把蒜搗成泥後,用白開水稀釋開,點上香油。
吃涼麵的茄子打鹵和涼拌韭菜,蒜泥準備全後,這時煮麵條的水已經開了,母親把自己擀的薄厚粗細均勻的麵條撒入鍋裏,麵條在翻開的鍋裏打幾個滾就熟了。撈出麵條後,用涼水過淨,我們每人盛一碗,先舀上一勺茄子鹵,夾上一筷子涼拌韭菜,再舀上幾小勺蒜泥,把湯拌均勻,我們就提了禿嚕吃幾碗。
吃母親做的茄子打鹵麵條,我吃的胃裏和渾身舒服。我感到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碗普通的涼麵,一道樸素的茄子打鹵,一盆司空見慣的涼拌韭菜,一碟包含生活滋味的蒜泥,這一碟一碗一盆組在一起,就是我們幾十年樸素而平淡的日子。
三
北方的辣菜,是用芥菜做的。每年秋後芥菜一上市,母親把芥菜的英子切下來,把芥菜洗幹淨,切成小塊,用水把芥菜煮熟煮爛。放涼後,再把切成薄片的大白蘿卜浸泡在芥菜湯裏,然後封好蓋,放在一塊陰涼處,放上叁四天後就可以飲用了。雪白、冰涼、清脆的白蘿卜片,吃起來清脆而鑽鼻子的辣。那種辣味就和芥末、芥末膏、芥末油一樣的味道。
前幾年,母親得了中風,行走不便了,星期天我推她到市場上去玩,我問她想吃什麼,母親蠕動半天不聽使喚的嘴說,想吃辣菜,想喝口辣湯。可現在還不到芥菜上市的時候,芥菜上市還得等些時候。後來,我專門到超市去看看,超市也沒有,我隻好買一小瓶芥末膏,回家後我用白開水將芥末膏稀釋開,端給母親喝。我用小勺舀一點,送到母親張開吃力的嘴邊,母親隻喝了半小勺,另一半又流了出來。母親打了個噴嚏,結果,嘴裏的那點芥末湯又噴了出來。我趕緊用毛巾把母親嘴邊的芥末湯擦幹淨,打算接著再喂她。結果,母親說不喝了。母親斷斷續續地說:不---好--喝---.。--不---對---味。剩下的那點辣湯我嚐了一下,我隻用舌頭舔了一點,就感覺辣得鑽鼻子,要麼母親不想喝了。
到了秋後,新鮮的芥菜趕上市,我就買了幾個。回到家裏,我學著母親過去做辣菜的方法,先把芥菜切成小塊,然後用水煮,等把芥菜煮爛了,放涼後,再把白蘿卜片放進芥菜湯裏浸泡幾天。等蘿卜片浸泡透了,我先從缸裏夾出一小片蘿卜嚐嚐,雪白清脆的蘿卜片含著一股濃濃的芥末辣味,辣味剛觸到了嘴和舌頭,就像觸到了電流一樣,迅速通透了我的七竅。我的鼻涕和眼淚馬上流出來了。我盛出一小碗,端給母親品嚐,我先喂了母親一小勺辣湯,母親咽了一口,眼淚馬上也流了出來,我感覺,母親的眼淚,不僅僅是辣湯辣出來的,淚水裏好像還有另一種說不出感覺和滋味。
那天,母親很有食欲,她不僅把一小碗辣菜吃了,而且還喝了一小碗辣湯。我看到母親吃的那麼有胃口,真是打心裏高興。我想,如果母親把這一小缸辣菜吃了病能好了,該有多好。我就是天天給她做辣菜心裏也是高興的。
今年秋後,芥菜上市後,我特意做了一小罐辣湯,在母親的祭日,我盛了一碗,放到母親的遺像前。
我看著母親的遺像,嗅著辣菜的味道,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我感覺,流到嘴角的淚水也有辣湯的味道。